最後的守衛(+番外) by priest [腹黑攻X強受]

文案:
古穿今。

架空大陸背景,一個破鏡重圓的故事,不換攻。

腹黑攻VS混球受

內容標籤:古穿今 強強 魔法時刻 破鏡重圓

★★★☆☆
魔法西幻,古穿今,破鏡重圓
挺久以前看的,都不記得內容了囧,但p大的文都有保證的XD

CP:阿爾多X卡洛斯




第一章 墓園

  十一月十六日,多雲轉陰。
  
  近海的小島上正在舉行一場儀式,每年都會吸引來自全世界各地的觀光客到這裡參觀亞朵拉特祭典日。
  
  亞朵拉特島背靠大海,島上有一座山,山上有古老的、人工打磨的痕跡,一層一層盤旋往上,上面是一排排的墓碑以及成群的十字架,它們以同樣靜默的姿態指向天空,矗立了上千年,角落裡已經生滿了斑駁的青苔。
  這個小島,就是舉世聞名的亞朵拉特墓園。
  
  山頂上響起的沉沉的喪鐘,人聲渺茫,每個遊客都情不自禁地保持緘默。
  因為這裡是英雄們最後的安眠之地。
  
  據說亞朵拉特墓園始建於兩千年前,由聖殿籌資,最早葬在這裡的,是為了抵抗外族侵略而獻出生命的聖殿騎士。
  這個傳統延續至今,一個人死後,如果聖殿同意他或她住進亞朵拉特墓園,那麼死者的伴侶,父母或子女,將得到終身免稅的榮耀,以表彰這位公民生前做出的卓越貢獻。
  
  至於十一月十六日的祭奠傳統,則是始於一千兩百年前的一場大戰。
  
  那時整個大陸上興起一群自稱「黑袍」的邪教,他們像臭名昭著的黑死病一樣,席捲了十數個國家。為了對付這群腦殘,大陸上本來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各國終於決定組成聯軍,由薩拉州的聖殿大主教指揮。
  
  經歷了三年戰爭,最後終於消滅了這群世界恐怖主義的先驅。
  
  就是在十一月十六日這一天,黑袍的領導人——那個創意有限自稱撒旦的恐怖主義頭頭帕若拉被幹掉了,從而戲劇性地結束了長達三年的戰爭。
  
  幹掉大壞蛋的英雄的名字至今被人傳誦,他叫卡洛斯.弗拉瑞特。
  
  一千兩百年後的亞朵拉特墓園,金髮的英俊男人和年邁的墓地看守人在寫著這個名字的墓碑前停了下來,墓碑旁邊有一個卡洛斯.弗拉瑞特的塑像——他身上披著厚重的盔甲,盔甲下面露出健碩的手臂和胸肌,臉型方正,有一雙堅定深邃的眼睛,望著遠方大海的方向,面色平靜。
  
  金髮男人半長的頭髮束在腦後,被風吹得有些凌亂,他有一雙溫柔的淺棕色眼睛,隱藏在無框的眼鏡後面,微微瞇起來盯著眼前的雕像:「卡洛斯就是這樣的麼?我媽媽出嫁之前姓弗拉瑞特,可是我們家依然沒有一副他留下來的畫像。」
  
  看守人順著他的目光抬起頭來:「卡洛斯.弗拉瑞特就像個幽靈,一生沒有留下過任何畫像,黑袍之亂後更是杳無音訊,再沒有關於他的任何記錄。連這座為了紀念他而建立的墳墓,裡面埋的也只是個空棺材,他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金髮男人笑了起來:「如果他不存在,那些聽著他的故事長大的孩子們都要造反了。」
  
  「不過管怎麼說,亞朵拉特祭典日確實和這個人脫不開不關係,」看守人也笑了,「說起來……伽爾,怎麼今年的紀念日,聖殿把你這個大忙人派出來了?」
  「輪到我給菜鳥做引導者,明天回聖殿,正好路過亞朵拉特,過來看看你。」伽爾伸了個懶腰,遙遠的海風輕緩地吹拂著他的臉,「剛結束一個任務,未來我會有大半個月的假期……說實話,我都快忘了假期這個詞怎麼拼了。」
  
  看守人轉過身去,望著山下那些參加祭奠的人們。
  
  他們男女老少不一,說著不同的語言,有著不同的膚色,然而都以同一種敬畏的目光看著這佔滿整個山坡的死者之地。
  看守人伸出手杖來往山下點了點:「看看他們,你就會覺得自己的辛苦是值得的,聖殿永遠以你們為榮。」
  
  這時祭奠已經將近尾聲,喪鐘停止了,一群身穿白衣的小孩列隊上前,放飛了手裡的鴿子,遊人們這才陸續走過來,把胸前的白花摘下來,放在山腳下。
  
  講解員清晰緩慢的聲音從風裡傳來:「最早的亞朵拉特節,是為了紀念大英雄卡洛斯.弗拉瑞特的,傳說他出生於一個貴族家庭,是最小的兒子,從小被送進聖殿學習……」
  
  「聖殿錄取他可不是為了他是貴族家的小兒子。」看守人拄著枴杖慢慢地轉過身,往山下走去,伽爾沒有急著跟上,他伸出手指輕輕地捻了捻。
  然後神奇的事情就發生了,一朵盛開的白色薔薇花神不知鬼不覺地綻開在了他的手指間,他俯下身,把那朵彷彿還帶著水珠的花放在雕像下,這才上前一步,跟上年邁長者的步伐。
  被放下的薔薇花突然長出了細密的籐,溫柔地纏住了雕像的腳,像是在他腳下種下了一個花環一樣。
  
  「那個時代『結界』還沒有形成,世界也沒有這麼和平,『迪腐』到處都是,密宗記錄說,在卡洛斯還是個幼兒的時候,一隻迪腐溜進了弗拉瑞特家的育兒室,當時一位『聖殿獵人』是老弗拉瑞特先生的朋友,正好在他家裡做客,等他們趕過去的時候,卻發現那只倒霉的迪腐被小嬰兒的哭聲給嚇得縮成了一團。」
  
  「啊,對,那是傳說中的光明天賦,」伽爾扶了扶自己的眼鏡,聳聳肩,「億萬人裡的特例,據說千年間弗拉瑞特家只出過一位這樣的天才,而他倒霉的後人我,就在這樣的陰影裡度過了整個少年時代。」
  
  「他可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幸運,」看守人笑著看了他一眼,「大家都不知道,這位天才的路走得並不順。」
  
  伽爾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起自己這位榮耀而神秘的祖先的事,忍不住側過頭去:「怎麼?」
  
  「他曾經一度被聖殿驅逐。」看守人嘆了口氣,低聲說,「本來是個被寵壞了的大少爺,那些年裡卻一直一個人四處漂泊,化名為『約翰.史密斯』,好多年沒有露過面,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直到最黑暗的一戰拉開,他才神不知鬼不覺地重新出現在人們面前。」
  
  「驅逐?」伽爾皺皺眉,「為什麼?」
  
  「帕若拉並不像民眾們知道的那樣,是什麼邪教的領導人,事實上他是個聖殿的『獵手』,背叛了自己信仰,被撒旦附身。」看守人說,「帕若拉陷害了卡洛斯,而這位寡言少語的倔強英雄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並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那一戰之後,就在所有的事情真相大白,聖殿打算糾正自己的錯誤,把榮耀還給自己這個最忠誠勇敢的孩子的時候,他卻再次神秘失蹤,從此再沒有出現過,以最倔強的姿態拒絕了聖殿的和解。」
  
  伽爾追問:「你認為他這一次是負氣出走麼?」
  
  「誰知道呢?不過我曾經在密宗文件裡面找到了幾頁當年里奧.阿爾多大主教的筆記,手寫在羊皮紙上,幾經波折,後來已經殘缺大半,連字跡也模糊了,在一個缺角的紙頁上,有一行用非常凌亂的字跡寫了三遍的『卡洛斯』,力透紙背,後面缺了幾個詞,勉強可辨一句殘缺不全的『對不起』。」看守人有些艱難地走下樓梯,謝絕了伽爾的幫扶,「得了孩子,我雖然是個老東西了,但也還沒到挪不動的地步。」
  
  「最偉大的大主教里奧.阿爾多?」
  
  「是的,按照年份計算,阿爾多大主教進入聖殿的時間,基本和卡洛斯.弗拉瑞特是同期的,有傳言說他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不過看來……最後關係破裂了。」看守人一步一步走下長長的階梯,額頭上微微冒出汗珠,「可是有什麼關係呢?獵手們在進入聖殿的那一刻,就已經宣誓保護這片大陸,至死不渝,不管卡洛斯要不要聖殿給予的榮耀,當人民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會出現,哪怕聖殿不再支付他工資。」
  
  伽爾想了想,說:「其實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竟然會因為一個人結束,當然,理智上說,我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關於這一點,聖殿的史學家們最多的猜測,是說這是當年聖殿故意為之,給固執著不肯原諒它的、離家出走的孩子的補償,然而即使是這樣,卡洛斯仍然就這麼消失了。這當然也很奇怪,獵人們還是幼兒的時候就被選入聖殿,在這裡生活學習,骨子裡都像是愛著自己家鄉一樣愛著聖殿的,即使曾經受過冤屈和侮辱……所以有人說,卡洛斯之所以失蹤,其實是因為死在了那場戰役中,只是戰場太慘烈,人們沒能認出他的屍體。」
  
  很多年過去了,「聖殿」本身已經變成了一個宗教的象徵,每年會接受大量的遊人,甚至開了新的旅遊業務,很多老獵手退休以後,又回到聖殿做起了解說員工作,當然,內容是胡謅的——聖殿統一出品。
  
  而曾經被稱為「騎士」的聖殿獵手們做的工作,也慢慢隨著工業和科學的發展,轉入了地下,變成了一個不為人知的職業。
  
  迪腐狩獵人類,獵手們狩獵迪腐。
  沒有人能說清,迪腐究竟是種什麼東西,他們從哪裡來,又為什麼要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迪腐是一種生物,因為他們能夠被殺死——他們以人為食,有的喜歡血液,有的喜歡器官,有的喜歡腦髓,有的喜歡靈魂。
  很多年前,他們像是鄉間的野狗一樣,隨時能從某個拐角處探出頭來,貪婪地垂涎著他們的獵物,曾經是這片繁華的大陸上,人類最大的敵人之一。
  
  能夠號令其他迪腐的最強存在,被叫做「撒旦」或者「惡魔」,當年的「黑袍之亂」其實並不是一群流民的叛亂,而是惡魔降世,附在了帕若拉身上。整個人類歷史上,「惡魔」只降臨過兩次,一次時間太久遠,已經不可考,一次就是著名的「黑袍之亂」。
  
  究竟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大災禍,千百年來聖殿的學者們一直爭論不休,也沒有爭論出個所以然來。
  
  黑袍之亂之後,里奧.阿爾多大主教窮盡畢生精力,帶領著一眾偉大的獵人們建立了結界,結束了迪腐滿大街亂竄的黑暗時代,大主教也因此付出了生命。
  
  和平時代就這樣,在前人犧牲的保護下來臨,至此,大陸上已經千年沒有經歷過迪腐大叛亂,只有零星的一些從結界網裡漏到人間,力量也會被大幅度削弱,很快就會被獵人們捕獲。
  
  以至於人們雖然記得英雄們的名字,卻已經混淆了他們的功績。
  不過……其實也不錯。
  
  伽爾.肖登,母姓弗拉瑞特,作為弗拉瑞特的最後一支後裔,他十八歲的時候就從聖殿畢業,二十二歲就拿到了象徵「最優秀的獵人」的黃金徽章,成為三百年以來最年輕的一位金章獵人。
  
  這當然要歸功於「弗拉瑞特」的血脈,並不是說那點基因經過千年的傳承還存在,而是「卡洛斯」這個名字就像個陰影,把他整個青少年時代都淹沒在其中,逼著伽爾不斷地強大起來。
  
  按照聖殿的規矩,每年畢業的新獵手,會有優秀的前輩——大多是金章獵人,做一年引導者,帶領他做任務,直到菜鳥們能夠獨當一面,今年終於輪到了他。
  這天晚上參加完亞朵拉特祭奠,伽爾先是回到了自己在薩拉州的家裡。
  
  他住在半山區的一個半山小別墅裡,聖殿的薪水向來豐厚,他利用職務之便,四處遊歷,給幾家時尚雜誌提供攝影稿,甚至出過幾本遊記,也算小有名氣,這些稿費也給他帶來了一筆不小的收入。
  
  半山區是典型的富人區,房子和房子之間距離相對比較大,互相不會打擾,但是也不會很遠,有統一的社區服務,社區裡有超市公園甚至學校,非常方便。
  
  他把車倒進車庫,園子裡的雜草有園丁定期整修,即使半年一年不回來,看起來也不至於太可怕,伽爾輕快地吹了聲口哨,感覺全身充滿了即將回家休息的懶洋洋的愉悅感。
  
  就在這時,地面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伽爾並沒有在意——沿海的地方偶爾會有些無傷大雅的小地震,大多在裡氏四級以下,不會造成很大的傷害。可是微小震動之後,他身後長青的灌木叢中忽然傳來一聲響動,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下來了。
  
  不是松鼠,也不是貓或者狗……伽爾頓住腳步,他感覺這應該是更大一些的動物,半山區經常會有一些大一些的食草動物誤闖。
  空氣中傳來了一絲血腥味,他循著氣味走過去,發現灌木叢中露出了人類衣服的一角。
  
  伽爾下意識地放輕腳步,一隻手背到身側,戒備著扒開灌木叢,然後他看見……裡面躺著一個人,一個男人。
  
  男人的長髮混亂的從看不出顏色的髮帶裡掉出來,上面佈滿了塵土和乾涸的血,蓋住了的整張臉和半個身體,身上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袍子,胸口已經被血打濕,浸透了原本纏在那裡的繃帶,露出那些遍佈全身的、觸目驚心的傷痕。

【卷一 新的冒險】

第二章 「約翰•史密斯」

  他在胸口彷彿著了火一樣的灼痛裡被迫清醒了一會,卻沒有力氣睜開眼,只能勉強感覺到身體下面的床褥那非同一般的柔軟,用自己快要燒乾的腦漿疑惑了一下。
  我這是在……哪裡?
  
  耳邊一個男人壓得低低的聲音傳來:「艾美,你過來看看他,是不是要醒了?我看到他的手指動了一下。」
  那是誰?誰在說話?
  
  隨後有一雙略微有些涼的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空氣中似乎還有某種讓人懶得睜眼的香味。
  艾美是什麼人?是聖殿新來的治療師麼?
  
  周圍的聲音忽遠忽近,他意識也模糊一陣清楚一陣。
  好半天,他才迷迷糊糊地記起來:自己剛剛還在戰場上,胸口被撒旦的黑色權杖穿透了,他用肋骨卡住了黑色權杖,硬是把對方拖進了禁術法陣裡面,法陣發動了,惡魔的尖叫差點把他的腦子炸開,後來……
  後來他記得自己趁還清醒,回頭看了一眼聖殿,發現那上面的黑霧消散了,一縷光正從烏雲中穿透下來,打在雪白的屋頂上。
  還有某個人在不遠處聲嘶力竭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不過……他們應該是贏了?
  
  對,他們贏了,戰爭結束了!這個念頭讓他情不自禁繃緊的肌肉瞬間放鬆了下來。
  
  「他還在發燒,淨化水應該起作用了,可能是傷口有些發炎。」有人在他旁邊低聲說,隨後額頭上被放了什麼東西,一片冰涼,非常舒服,他的意識終於在自己的放鬆下又重新回歸了黑暗。
  於是等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
  
  他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口已經被小心處理過了,有人給他蓋了一條被子,被子的厚度和重量完全不成比例。他好奇地用手指捏了捏被角,認為即使那些來自東方的高級絲綢,也沒有這種羽毛一樣的輕盈,最重要的是它還那麼溫暖。
  
  他猜測大概是裡面被人施加了保溫的法陣——顯然,這個早該被埋在土裡的不知名英雄不知道什麼叫做羽絨被。
  
  抬起手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手背上貼著什麼東西,再仔細一看,原來是有一根管子扎進了他的血管,床頭上,一個瓶子高高地掛在他頭頂。
  
  「毫無雜質的透明物質?水晶?」他睜大了眼睛,發出了一聲鄉巴佬似的感慨,隨後立刻發現,這精緻的玩意正在往他的血管裡「注水」,於是毫不遲疑地把扎進了他血管的東西給拔了出來,「這是誰幹的?往血管裡注水,他打算扒我的皮麼?」
  針尖依然有「水」冒出來,他用手接了一滴,小心地用舌頭舔了一下:「嗯?是淨化水……還有其他一些什麼?」
  
  看來沒人打算做人皮大衣,他們在用淨化水消除他身上黑色權杖的傷害,男人略微放鬆下來——對方看來沒有惡意。
  他轉過頭,開始打量起自己所處的環境,更加驚詫起來,因為這個屋子是那麼的古怪,床頭有什麼東西發出柔和的光暈。
  
  「一朵蘑菇!」他驚嘆,「一朵會發光的蘑菇!」
  
  「那是檯燈親愛的,你到底是燒糊塗了還是嗑藥了?」就在這時,房門開了,一個……不知為什麼顯得有些古怪的「姑娘」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樣式古怪的睡衣,光著腳,然而濃妝卻佔領了「她」的整張臉,淡金色的頭髮有些毛躁。
  「她」先是毫不在意地打了個哈欠,隨後立刻注意到他手上拎著的吊針,大叫了一聲:「嘿,你在幹什麼!」
  
  男人眨眨眼,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針,又看了看門口的人……哦!「她」竟然有一個明顯的喉結!到底是什麼樣的生物能同時擁有喉結和大胸兩種東西?!
  
  還沒等他判斷出來,這位古怪的「女士」就大快步走進來,雙手叉腰對他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帥哥,你對我的藥有什麼不滿麼?」
  
  隨著「她」的靠近,男人還發現了另一件很糟糕的事——他的衣服不知道被誰給扒了,現在整個人正光溜溜的,只隔著一個比紙片重不了多少的被子,面對著一個……穿著睡衣的、不知是男是女的傢伙。
  儘管判斷出應該是對方救了他的命,可身體依然本能地弓起了脊背:「你是……」
  
  「如果你不想燒成一個見人就親的傻子,帥哥,最好服從你面前這位為了你而錯過美容覺的治療師。」對方沒好氣地翻起袖口,裡面柔和的光芒一閃,空無一物的地方露出了一個樹葉形狀的標誌,「我猜你認識這個是麼,獵人小伙子?」
  
  是聖殿治療師的標誌,男人愣了一下,可他並不認識這個治療師,新來的麼?
  治療師伸出手掌覆在了他的腦門上,男人的肌肉再次本能地緊繃了一下。
  
  治療師毫不在意地拉起他的手,清理乾淨他手上的血跡,換了針頭——這次男人沒有再不知好歹地反抗——治療師利落地把吊針重新扎進了他的血管:「你胸口上的傷是某種迪腐造成的,有詛咒的痕跡,非常難以癒合,瓶子裡是淨化液和消炎藥水,只是一點打進你靜脈的藥水,不會把你怎麼樣的。聽著寶貝,如果你把針碰掉了,我就把你紮成篩子。」
  
  他或是她氣也不喘地說完,笑容可掬地問:「另外小帥哥——你喝水麼?」
  
  男人猶豫了兩秒鐘,默默地點了點頭。
  
  治療師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紙做的杯子——床上這位光屁/股的鄉巴佬再次驚詫了,世界上居然有一種杯子是用紙做的!
  他睜大眼睛,看著治療師拿著紙杯走到了一個方盒子面前,把它放在槽上,按了一個按鈕,裡面的水就流進了杯子裡,自動的!
  那又是什麼東西?這家的主人是個煉金術師麼?
  
  男人見過很多很多的煉金術師,其中一些也算是久負盛名,但是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做出這些古怪而不可思議的東西,並且不帶一絲咒術或者法陣的元素氣息。
  
  裝滿清水的紙杯子被塞到了他鼻子底下,一雙手非常不矜持地伸進他的被子裡,環住他光/裸的後背,托著他的肩膀,力大無窮地把他的上半身抬起來。
  男人打了個冷戰,另一隻沒有紮著針的手拚命地抓緊了覆在身上的被子,大驚失色地說:「嘿!女士,我還沒有穿衣服!」
  
  「很顯然,我正打算佔你便宜,小美人,」「女人」笑容可掬地在他露出來的光/裸的肩膀上摸了一把:「看不出來,身上蠻有料嘛,躲什麼躲?只要你乖乖的,媽媽是不會打你的小屁屁的——順便說,我喜歡別人稱呼我『女士』。我叫艾米,艾米.伯格,另外我很討厭這個名字,如果你不想惹怒我的話,請稱呼我『艾美』。」
  
  這位高燒的男人還沒來得及用他快要燒乾的腦漿判斷出對方到底是個什麼性別,艾美「女士」就毫不猶豫地捏住他的下巴,不客氣地把水灌進了他的嘴裡。
  
  「噗……咳咳咳咳……」
  好吧——是個充滿怪力,古怪粗魯的男人,可那胸脯是怎麼回事?裡面塞了兩個大蘋果麼?
  
  「艾美,」門第二次被人推開了,伽爾.肖登推門進來,「他怎麼樣?」
  
  艾美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眼睛裡閃耀著駭人的光芒:「非常好,身體柔韌皮膚光滑,該有料的地方有料,該骨感的地方骨感,堪稱極品。」
  
  伽爾乾咳一聲,翻了個白眼,知道他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他向床上的男人走了過來:「你好,感覺怎麼樣?」
  
  「……還活著,我覺得。」男人有些狼狽地抹去嘴角的水漬,飛快地把伽爾從上到下掃視了一遍,他覺得這個金髮男人有種微妙的熟悉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裡看見過,「不過我還是得說,非常感謝你們的幫助。」
  
  伽爾也在打量著床上的男人,昨天在樹叢裡把他撿回來的時候,他竟然很難分辨出對方胸口的傷到底是什麼造成的,那是一種非常觸目驚心的詛咒,帶著強大的黑暗力量,甚至已經腐蝕到了他的骨頭。
  他只得連夜緊急聯繫了聖殿的治療師艾美,兩個人足足折騰了半宿,才算把這個人的傷穩定下來。
  
  這個來歷不明的男人當時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亞麻袍子,勉強能看出本來的白色,而擦乾淨血污和塵土之後,他竟然有一頭出奇柔軟的淺棕色長髮和一張異常清秀俊美的臉,嘴唇和皮膚的顏色蒼白,看起來就像古老時空中那些以營養不良為美的傻帽貴族。
  可他身體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痕,以及並不顯得誇張,卻充滿了力量感的緊致肌肉,卻表明他的生活環境並不那麼和平。
  即使是和迪腐鬥了一輩子的老獵人,也沒有他身上那樣多的傷疤。
  
  「我叫伽爾.肖登,是這裡的主人,昨天你昏倒在我家門外,還記得麼?」
  
  「……」嚴格來說,完全不記得了,男人沉默了兩秒鐘,搖搖頭,「幸會,約翰.史密斯。」
  
  艾美大喇喇地撇撇嘴:「啊哈,又是一個卡洛斯.弗拉瑞特的腦殘粉。」
  
  「約翰.史密斯」無論是姓還是名,都非常常見,並且由於歷史上那位大名鼎鼎的英雄曾經使用它做過化名,到如今總有無數聖殿小青年喜歡跟風……咳,比如著名攝影作家伽爾.肖登先生的筆名就是這個。
  
  自稱約翰的男人動作頓了一下,略有些難以置信地轉頭看著艾美:「你剛才說的是……卡洛斯.弗拉瑞特?」
  男人有一雙墨綠色的眼睛,晨光把他異常濃密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樑在一側的臉上打出陰影來,艾美簡直沒聽清他說了什麼,當場就被色相擊敗了,看起來馬上就要撲到這個來歷不明的帥哥身上揩點油。
  
  「你是個自由獵人對麼?」伽爾一邊接過話頭,一邊在艾美性感的大腳丫加了一點重力,以便把他固定在原地,「你身上的傷是迪腐造成的吧?」
  
  自由獵人?那又是什麼玩意?
  約翰想了想,皺皺眉:「你是指……賞金獵人?」
  
  「啊,對,你們一般是這樣自稱的。」伽爾看來是誤會了,他頗為輕聲細語地說:「這是非常危險的職業,史密斯先生,沒有經過系統訓練的人,即使再有天分,也很難對付各種各樣的迪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做這麼危險的工作,但你還這麼年輕,如果你願意的話,等你傷好了,我可以引薦你到聖殿。」
  
  危險?約翰眨眨眼睛。
  他以為除了「聖殿騎士」這些正統的獵人以外,民間有很多賞金獵人。他們領任務,活躍在大陸的各個角落,中間不乏高手,甚至比高貴的「聖殿騎士」們更為普通人所熟悉。
  當然……賞金獵人活躍的年代,僅僅是在結界形成以前。到了這個迪腐已經不再為人所知的時代,連聖殿的獵人們都隱藏在普通人當中,用一份無關緊要的職業掩蓋真實身份,民間的賞金獵人已經基本絕跡了。
  
  可憐的約翰還不知道,自己一覺醒來,已經是一千多年以後了。
  
  「我馬上要離開一會,有個菜鳥剛從聖殿畢業,需要我去接引,你好好休息,有什麼問題可以叫艾美——他是聖殿最優秀的治療師。」
  
  艾美衝他拋了個媚眼:「哎喲,你是我的了小美人。」
  約翰:「……」
  喂,這種會騷擾病人的治療師為什麼還沒有被聖殿打出去?
  
  不過很快,他又有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要操心,就在伽爾起身準備告辭的時候,床上的男人突然語氣略微有些急促地叫住他:「等一等!有誰能告訴我戰爭怎麼樣了麼?聖殿傷亡統計出來了麼?誰在收拾殘餘的迪腐?」
  
  他話音沒落,艾美和伽爾的表情同時古怪起來。
  約翰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只見艾美有些茫然地抓了抓略微有些乾枯的頭髮,看了伽爾一眼:「他在說什麼呢?」
  
  伽爾則皺起眉,反問:「戰爭?什麼戰爭?」
  
第三章 不知名的祭司

  那一刻屋裡沒人說話,只有約翰和伽爾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約翰曾經在年輕的時候離開過聖殿一段時間,過了多年浪跡天涯的日子,期間有過無數次歷險,認識過形形色色的人,憑他的判斷,他覺得對方的驚訝應該……並不是裝出來的。
  
  他那依然高溫的腦袋差點又混亂了起來,這究竟是什麼情況?
  
  黑袍之亂遍及整個大陸,沒有人不知道,難道自己莫名地飄到了其他的大陸上?是因為黑色權杖爆發引起的風暴?還是……出了什麼其他的問題?可是那個人袖口的標記沒錯,他確實是聖殿的治療師,難道世界上還有第二個聖殿麼?
  
  好一會,他才輕聲問:「請問……這是哪裡?」
  
  「薩拉州德爾克郡,半山區……」伽爾注視著眼前青年的表情,發現他的表情先是驚訝,隨即眉尖輕輕地皺起來,困惑神色一閃而過,於是伽爾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公元二零一二年。」
  
  約翰的臉上頓時一片空白。
  過了不知多久,他感覺撐在一側的手已經僵硬了,才飛快地眨了一下已經發酸的眼皮,虛弱地問:「公元……什麼?」
  
  「二零一二年。」伽爾說,他撿起一份艾美扔在他家裡的薩拉州日報,遞給約翰:「今天是十一月十七日——哦,這個是昨天的報紙了。」
  
  約翰伸出手接了過來,他確定手裡的東西不是羊皮紙,手感完全不一樣,有點脆,沒那麼結實,但是毫無疑問輕薄很多。
  上面有精緻得好像真人一樣的「畫像」,還有大小完全一致的字體,詭異的不知道代表什麼的圖案,滿滿的排版,以及日期「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五」。
  
  「這是什麼?」約翰瞳孔驟縮,他抬起頭來,蒼白的手指還按在當中一頁上,那裡有一個抱著一大打紙幣的人,被他按得凹了下去。
  
  伽爾沉默地打量了他一會,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然後把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你的體溫還沒有降下來,現在不適合思考,我想你最好還是先休息一下,等燒完全退了再說。」
  
  約翰的手指飛快地動了一下,看來是想把他拉住,然而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好吧……不管怎麼樣,謝謝你們。」
  「我的榮幸。」伽爾拉住艾美,兩個人一起離開了房間。
  
  約翰一頭栽倒在床上,望著精緻吊頂的天花板,還有上面掛著的時下流行的復古的吊燈,它們在這個「真正的古人」眼裡莫名其妙極了,因為上面連半根蠟燭也沒有插!
  
  可是有什麼關係呢?他木然地轉動了一下眼珠,望向床頭那個依然發著光的「蘑菇」,如果連蘑菇都能照亮了,蠟燭的確不是必需品。
  
  時間旅行……他知道那是存在的,聖殿的密宗裡有一些機密文件裡曾經記錄過這個概念,被列為十大禁術之一。
  儘管不久前他才使用過這兄弟十箇中的一個,但他卻並不瞭解「時間」,所有關於時間的記錄都語焉不詳,除了它真的存在之外,難以找到任何實例和原理。
  那麼他是怎麼從撒旦的屍體旁邊直接跑到了一千多年以後的?
  
  約翰痛苦地按了一下額頭,天哪,一天之內完成兩個禁術,他覺得自己可以名垂史冊了。
  「問題是,」他有氣無力地問,「我他媽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伽爾拉著艾美出去,逕直來到了書房裡,他從桌子上拎起了一坨東西——是從那個漂亮青年身上脫下來的袍子:「你來看這個。」
  
  艾美湊過去,看了半天,終於以他敏銳的時尚觸覺得出一個結論:「嗯……這看起來很後現代,不過要我說,就像是把餐桌布直接剪下來裹在身體上的。」
  
  伽爾沒理會他,彎下腰,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放大鏡:「我昨天研究了很久,發現了這個,你看——」
  袍子胸口處被撕裂了,幾乎斷成了兩截,但是仍然能看見銀色的絲線細細地繡上去勾勒出來的圖案,在放大鏡下隱約地閃著光,艾美愣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那些銀色花紋好像是流動的。
  
  「這是……」
  
  「阿羅之線——是從一種叫做『暗精靈』的迪腐身上取出來的,據說就是它們的血管。」伽爾說,「這種名叫『暗精靈』的迪腐喜歡美好的嗓音,以人的喉嚨為食。但作為它們血管的阿羅之線卻有不可思議的防禦力量,傳說是因為吃下人的喉嚨時,它們獲得了美好的嗓音,那些聲音流進血液裡,使得這種髒東西的血管成了亮銀色,並有美好力量的東西。」
  
  艾美聳聳肩:「你的意思是說這傢伙把一件價值連城的古董穿在身上,還把它弄得像抹布一樣?要知道還沒有暗精靈穿透結界的先例,它們已經有一千兩百年沒出現過了。」
  
  伽爾抬頭看著他,兩人對視了一會,艾美睜大了眼睛:「等等!你在暗示……他可能是一個時間旅行者?」
  
  「我不確定。」伽爾說,「我要去聖殿,順便去找路易,把這個袍子拿給他看看,對於這些東西,他比我要有心得……我不在的時候,麻煩你幫忙照看一下這個人。」
  
  艾美眼睛灼灼地看著他。
  伽爾按了一下額角:「好吧,我會代你問候路易的。」
  
  艾美「刷」地一聲,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封粉紅色的信封來,眼睛閃亮亮地塞到伽爾鼻子底下。
  「去你的……」伽爾痛苦地叫了一聲,「我才不會像個初中小男孩一樣替你送情書!」
  
  艾美用小手指挖了挖耳朵:「什麼?」
  伽爾面有菜色。
  
  「哦——」艾美拖長了聲音,「嘖嘖,我聽到了什麼?可愛的肖登先生,你居然拒絕了一個治療師。一個會扒開你們的衣服,露出你們鮮嫩年輕的肉體,對其任意施為的……治療師『女、士』?」
  伽爾打了個寒戰。
  
  艾美:「嗯?」
  被譽為十年內最優秀的獵人的男人沉默了一會,窩囊地默默接過了那封粉紅色的信,塞進兜裡,扭過頭去打了個噴嚏——見鬼,你是往上噴了兩公升的蚊子水麼?
  
  伽爾把約翰換下來的袍子捲起來塞進包裡,披上外衣出門,心裡悲憤地想:「但願路易別把這玩意糊在我臉上。」
  不過路易當然沒有做出這麼粗暴的舉動,事實上他只是口頭威脅了一下:「伽爾.肖登,如果你再把這種生化武器弄到我面前,我就讓你把它吞下去。」
  
  路易.梅格爾特在公眾視線裡,是個年輕的學者,當然有人說他是非常強大的獵人之一,不過他現在最艱巨的任務就是留在聖殿裡訓練新的獵人,並以讓學員們痛不欲生為樂,已經很久沒有親自出過任務了。
  
  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樂於和那些早該被扔出去循環利用的破爛文獻打交道,這使得他在還沒有變老的時候,就已經提前成了一個古董,那雙像大海一樣迷人的藍眼睛關注得永遠是泥巴裡埋的東西。
  
  伽爾拿著那件從他神秘客人身上脫下來的袍子給了路易,這位自視甚高的學者只看了一眼,表情就嚴肅了下來,他簡短地說了聲:「跟我來。」
  路易在他的辦公室裡,從上到下把這件馬上就能變成抹桌布的袍子在放大鏡下觀察了一遍又一遍,這才直起腰來:「你從哪弄來的?」
  
  「你先告訴我,上面是不是阿羅之線?」
  路易挑挑眉:「金章獵人,這一點你應該相信自己的判斷。」
  
  伽爾拖了把椅子在路易面前坐下,把前一天撿到的奇怪男人描述了一下。
  「約翰.史密斯……」路易細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打了幾下,「奇怪。」
  
  伽爾眼睛一亮:「如果真的是時空旅行者,你覺得他有沒有可能是……」
  
  「不,如果你是想說卡洛斯.弗拉瑞特的話,他應該不是。」路易想了一會,搖搖頭,他彎下腰,從桌子底下拎出了一個約有幾十公分厚地書,砸在了桌上。
  伽爾注意到那本書非常古老,是羊皮紙的,書籍上有一個淡藍色的小標籤,代表著那是聖殿密宗庫裡受保護的古籍,忍不住咧了下嘴,感覺有點肉疼。
  
  「你看這個。」
  
  伽爾湊過去,那翻開的泛黃的羊皮紙上畫著一件袍子,儘管畫工不良,使那玩意看起來就像個大麻袋,但是袍子上繡著的古怪圖樣還是讓他認了出來,這畫的就是現在在路易手上的那件。
  旁邊有標註:「執劍祭司禮服。」
  
  「千年前執劍祭司的禮服是這樣的麼?」伽爾問。
  
  「不,它們和現在的禮服沒有區別,這並不是正常狀態下地祭司禮袍,」路易說,「我想你知道,阿羅之線是一種強力的防禦法器,所以當這件禮服出現在祭司身上,一定是在戰鬥環境裡,並且很可能是聖殿第一負責人大主教已經陣亡,或者因為某種原因,失去戰鬥能力的情況下——當然,鑒於暗精靈已經消失了幾百年,所以現在即使是祭司的戰袍,也用普通的防禦法陣代替了阿羅之線。」
  
  伽爾愣了愣:「你的意思是,我撿到了一個來自古代的聖殿執劍祭祀?」
  
  「所以我才說他不可能是卡洛斯,卡洛斯雖然一生傳奇,但大部分時間在外流浪,沒有擔任過聖殿的任何職務,」路易把破爛的袍子鋪到了桌子上,「而這就恰恰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聖殿歷史上,歷代大主教和執劍祭司的名字都有記錄,禮服都是特製的,袖口上一般會繡有它主人的名字和聖殿的標記——你看。」
  
  袍子一邊的袖子被扯掉了,只有剩下一邊,路易的手指抵在袖子上,隨著他指尖上白光一閃,原本空無一物的袖子上突然出現了一把小小的劍形標誌,燃燒著,發出金黃色的光:「如假包換的聖殿標誌,但是旁邊卻沒有它主人的名字。」
  「伽爾,」他說,「如果有可能,我想見見你這位神秘的客人。」
  
第四章 召喚鼓

  伽爾通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在後座上顯得戰戰兢兢的青年——那是他未來一年要帶的小徒弟,整個人緊張得就像一根繃緊的弦,一臉要崩潰的表情——伽爾又胃疼地瞥了坐在一邊不苟言笑的老友一眼,乾咳了一聲,試圖活躍一下氣氛:「呃,戈拉多先生是麼?」
  
  「是!埃文.戈拉多向您報到,肖登導師!」被點了名的青年立刻把腰挺得像塊棺材板,那一刻伽爾還以為他要兩腳一併敬個禮什麼的。
  
  正在走神的路易被他的大嗓門驚動,默不作聲地扭過頭看了他一眼,伽爾覺得少年的脖子明顯瑟縮了一下——梅格爾特教官實在積威甚重:「我們倆都沒聾,戈拉多先生。」
  
  「是……是的,對不起,梅格爾特教官。」
  
  「你可以叫我伽爾。」伽爾聳聳肩,「別叫『導師』,聽起來總讓我想起大主教那張橘子皮一樣的老臉。」
  埃文臉紅了一下,蚊子似的扭扭捏捏地叫了一聲:「請叫我埃文,導……伽爾。」
  
  「你運氣不錯,小子。」路易冷笑了一聲,「你的半吊子導師非常瞭解怎麼當一個幼兒保姆,如果你樂意,還可以和他學習一下字母歌,不過我恐怕這傢伙不大擅長教你別的東西。」
  「是啊,」伽爾斜斜地掃了他一眼,「尤其當你經受過一個姓梅格爾特的混蛋教官的摧殘之後,就更會明白誰才是真正的園丁。」
  
  路易轉過頭,冷冰冰的藍眼睛看著他:「你是在爭寵麼,護花使者肖登『導師』?」
  「我是在陳述一個太陽打東邊升起的事實,噩夢之源梅格爾特『教官』。」
  
  可憐的埃文張著嘴看著前面的兩個人,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幸好兩個人並沒有給後座上那個如坐針氈的傢伙過多的關注,路易把封在證物袋裡的袍子舉起來,透過陽光仔細觀察,美麗的阿羅之線在陽光下流動起來,像水銀一樣:「阿羅之線,世上最美的絲線。剛剛我粗略地翻查了一下,歷史上總共有三場驚動了聖殿的戰爭,只有一場正趕上大主教卸職,是由執劍祭祀披戰袍出面主持,不過那位受人尊敬的祭祀當時已經七十六歲了。」
  
  「他看起來很年輕,我覺得可能還不如我大。」伽爾說。
  「最重要的是,那位祭祀擔任這個職位有二十幾年,他的禮服上絕對會繡上他的名字。」
  
  路易說完沉默了下去,和伽爾對視了一眼,片刻後,他說:「我已經寫信把這件事報告給大主教了,他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伽爾把車開進了自家的院子裡,停下來讓路易和已經被遺忘了半天的埃文下車。
  他透過拉下來的車窗往外看了一眼,鼻樑上的鏡片掩蓋住了眼睛裡的光,臉上的輕鬆和煦的笑容忽然消失,對站在車窗邊的路易低聲說:「就現在我們有的資料而言,你覺得這個人可信麼?」
  
  路易低下頭,看著他這位大部分時間都溫雅有禮的朋友——很少有人知道,這個風度翩翩的「攝影作家」其實是一個天生的獵人,強大,冷靜,面對迪腐的時候一擊必殺,並且……他其實是特別謹慎而多疑的。
  
  每一個獵人從聖殿畢業的時候,他的導師給他上的第一節課都是「無論任何時候,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和小心,如果你不想立刻帶著鋪蓋捲去亞朵拉特睡大通鋪」。
  顯然,伽爾在這方面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路易遲疑了一下,以同樣輕的聲音說:「他身上疑點太多,現在我說不出他的來歷,但是……阿羅之線從不說謊,記得麼?它是聲音停在最美好的時候凝成的絲線,穿在內心充滿陰謀和惡意的人身上,絲線會變成凝滯不動的黑色。」
  
  伽爾沉默了一會,聳聳肩,緩緩踩動油門,把車開進車庫:「好吧,這是個不錯的論據,我有點被說服了。」
  
  一隻鳥落在路易腳下,大概是被他手上那件袍子吸引,居然膽大包天地抖著麻桿腿,跳上了聖殿最恐怖的教官的肩膀,翹著它無知屁股上的尾巴嘰嘰喳喳地叫。
  而站在他旁邊的埃文.戈拉多先生大概還沒有一隻鳥膽子大,「好心腸」的伽爾導師去停車,造成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跟這位魔鬼教官一起「二人世界」,緊張得臉色青白,小腿肚子哆哆嗦嗦地抽著筋——看起來就快要嚇得拉肚子了。
  
  路易無意中掃了他一眼,埃文就像是一隻被掐住了脖子的雞,可笑地伸著脖子僵住了,路易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心想如果畢業判定權在他手上的話,他會保證像埃文先生這樣的廢物一輩子也別想踏出聖殿的門。
  嚴謹的歷史學家在心裡嘆了口氣,再次感嘆這真是一個和平而墮落的年代。
  
  二十分鐘後,伽爾給自己唯唯諾諾的菜鳥學徒安排好了客房,打發了他,才帶路易來到了神秘的史密斯先生住的客房,剛要敲門,艾美卻先從裡面出來了,路易頓時條件反射一樣地往後退了一大步,駕輕就熟地躲開了艾美「小姐」鴕鳥依人的奮力一撲。
  
  艾美風情萬種地對他眨了眨眼——這個動作並沒有那麼簡單,鑒於他的眼皮上起碼貼了一磅重的假睫毛:「路易大人,你是來安慰操勞了一整天的小可憐艾美的麼?」
  伽爾:「咳咳。」
  
  「哦!」艾美抬高了八度感慨了一聲,摀住他那不知塞了什麼鼓起來的胸口,「我真是太感動了,卑微平凡的我,竟然能得到路易大人的青眼和慰問,一定是我的真心感動了……」
  
  「相信我艾美,你一點也不平凡。」伽爾打斷了他——這個世界上能有多少人類,不管作為男人還是女人都一樣可怕呢,「史密斯先生怎麼樣了?」
  
  「睡著了,或者暈過去了,誰知道呢?」艾美聳聳肩,「我得說,這傢伙的精力實在太旺盛了,燒剛一退,就企圖在你的房子裡開展他的探險活動,還對你家的抽水馬桶發生了強烈的興趣,甚至企圖把腳塞進去試試——當然,被我堅決制止了。於是我在他喝的水裡放了一點安眠藥,總算把他放倒了,現在他被我扒光了,正乖乖地趴在床上。」
  
  伽爾:「……」
  路易:「……」
  
  他們這些無數次慘遭治療師蹂躪的獵人們……怎麼竟然還沒死呢?
  
  「你最好放尊重點。」路易冷著臉推開了艾美,放輕了腳步走進了房間,壓低聲音說,「鑒於躺著的這位紳士,很有可能是聖殿某一任不知名的執劍祭司。」
  
  艾美臉色一正:「祭司?」
  「難以想像,」伽爾沒有進去,雙臂抱在胸前看向屋裡,「不過我相信路易的判斷有他自己的根據。」
  
  路易走進去,隨著他的靠近,躺在床上的人似乎敏銳地感覺到了,並且不安地皺起眉,身體無意識地掙動了起來,可是因為安神藥水的作用,他終究還是沒有醒過來。
  
  路易打量著他,發現他竟然出乎自己意料的年輕……俊美。
  
  男人一條手臂從被子掉了出來,皮膚蒼白,但肌肉緊實,有數條深淺不一的傷疤。路易彎下腰看了看,認為如果他是一個時間旅行者,那應該是來自結界構建前,也就是……至少是阿爾多大主教的年代以前。
  不管他是獵人還是執劍祭祀,和平時代絕不會留給他這樣多的「勳章」。
  
  「你到底是誰呢?」路易皺起眉。
  
  就在這時,伽爾兜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手機鈴是一陣非常急促的鼓聲。
  他們都熟悉這個,據說古代的時候,聖殿用這個鼓點來傳達緊急任務,召喚獵人,這個傳統延續至今,把它變成了「聖殿調度辦公室」的來電鈴聲。
  調度辦公室裡的聯絡人負責分配每一項任務,統籌獵人們的工作。
  
  伽爾走到樓道裡接電話,床上昏迷的約翰卻突然掙扎著醒了過來,他的眼神還迷茫著,額頭上略微有些細汗,整個人無意識地繃緊:「召喚鼓……」
  
  「當召喚鼓響起的時候,被稱為騎士的獵人們即使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爬過去」。路易看著他,心裡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被艾美放倒、這麼多人說話都難以驚醒的人,居然會被一陣鼓聲喚醒,那大概會是出於某種深入骨髓的習慣吧。
  
  「沒什麼,只是個電話。」路易按住他的胳膊,不讓他碰掉吊針,「路易.梅格爾特,我是聖殿的教官,很榮幸見到您,先生。」
  約翰淺棕色的長髮從肩膀上垂了下來,他只是被召喚鼓驚動,並沒有真正地清醒過來,反應遲鈍地看著面前的路易,半天,才有些含糊地問:「電……電什麼?」
  
  「一種方便的通訊工具,」路易不由分說地按住他躺了回去,「現在,先生,請躺回去——伯格治療師,請過來看看他。」
  「叫我艾美,路易大人。」艾美給了他一個飛吻。
  
  路易常年保持木然的臉皮並沒有一點波動,他平平板板地說:「我以為艾美是女名,治療師『先生』。」
  
  約翰的身體沒有多少抗藥性,特別是對消炎藥,那些東西作用在他身上的效果非常出眾。艾美發現,僅僅是一天多一點的時間,他那兇猛的傷口的發炎症狀似乎就已經得到了極大的緩解。
  
  約翰躺在床上,頭靠在柔軟的枕頭上,雖然無力,但是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藉著床頭那個奇怪的「蘑菇」發出的光看了看路易,遲疑了一下,問:「梅格爾特先生?」
  
  路易點點頭。
  「你剛剛說,你是聖殿教官?」
  
  路易捲起他那外表看起來很正常的西裝袖口,裡面露出一個豎琴的標誌。
  「哦……」約翰的目光落在那標記上,表情柔和下來,露出一點親切的笑容,「『抱著豎琴的學者』,您是教歷史和迪腐類型研究的。」
  
  聖殿的教官不止一種,袖口上分別繡著不同的標誌,比如教格鬥的教官標誌是一根長矛,法陣防禦的是塊盾牌,藥理的和治療師一樣,是一片葉子。
  路易放下袖子——看來眼前的人熟悉聖殿的標誌。
  
  「很抱歉,未經您的允許翻看了您的衣服,我猜那是執劍祭司的禮服對麼?」路易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對方的表情。
  約翰沒有任何驚詫,「抱豎琴的學者」一般是由最博學的人來擔任,如果他連執劍祭司的禮服都不認識,那聖殿一定快要倒閉關門了。
  
  「能請教……」路易開口問,但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整句話,伽爾就臉色難看地闖了進來。
  「凱爾森出事了。」伽爾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線,語氣略微有些急促地說,「徽章顯示地點就在薩拉州。」
  
第五章 半個治療師

  路易的問題沒能問完,他只來得及匆匆忙忙給艾美留下一句「照顧好他」,就和伽爾出去了。
  
  薩拉州依山靠海,雖然已經是深秋,但天氣並沒有那麼冷,只有遠方傳來的汽笛聲應和著遙遠的風聲,以及顯得陰沉沉的天空有些淒涼。
  安眠藥的作用還在,約翰那被召喚鼓強行喚醒的神經還麻木著,不一會就睜不開眼了,他再次陷進柔軟的被褥裡,直到半夜,才被樓下傳來的人聲和腳步聲驚醒。
  
  隔壁房間的門被人急促地敲了幾下,約翰聽見伽爾的聲音說:「找到凱爾森了,他就在樓下,傷得很重,快!」
  
  約翰費力地從床上爬起來,披上艾美給他放在床邊的睡袍——這裡的衣服都那麼奇怪,他研究了半天,才總算把每一個扣子和扣眼對好,手指無意識地在塑料扣子上摩挲了幾下,認為它們就像是被加工過,變得輕而且薄的寶石。
  
  躺得時間太長,胸腹間的傷口被他的動作扯動了一下,約翰呲了下牙,扶著床頭櫃慢慢地站起來,拖著腳步往外走去。
  
  樓下客廳裡已經燈火通明,從二樓往下看,巨大的……嗯,也許是某種椅子?看起來軟乎乎的——好吧,不管是什麼,上面躺著一個看起來就剩下半條命的人。
  被人半夜從床上挖起來的艾美臉色很嚴肅,把伽爾和路易使喚得團團轉。
  
  又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約翰一偏頭,發現是一個沒見過的青年,他先是對自己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容,然後扒著欄杆往下看了一眼,顯然,那裡蔓延的鮮血實在太具有視覺衝擊性了,這位年輕先生只來得及發出一聲貓叫一樣的尖叫,就兩眼一翻,面朝下,「光當」一聲倒地了。
  
  約翰:「……」
  
  重物落地的聲音驚動了伽爾和路易,路易抽出一張紙巾,用力地擦拭著滿手的血,煩躁地說:「你帶的菜鳥居然還有暈血的毛病,聖殿這幾年可真是越來越獵奇了。」
  
  伽爾嘆了口氣,總算還有點良心,跑上來把他造型不雅的小學徒扶到沙發上——這傢伙份量可不輕,讓人很難想像,如此嬌小可人的膽子和簡潔迷你的腦子,究竟是怎麼支撐起這樣一幅健壯的身板的。
  
  「路易,幫我按住他的傷口!快!」艾美說,「來不及送到醫院了,這是什麼鬼東西抓的?」
  
  沙發上的男人臉色慘白,看起來馬上就有天使揮舞著小手絹給他送天堂單程車票了,胸口的起伏幾乎看不見,那裡有一大片被什麼東西抓傷的痕跡,並排六道血痕,非常整齊,排列得就像梳子的齒,每一道傷口之間的縫隙都極狹窄,再深一點,恐怕這男人就被開膛破肚了。
  
  「伽爾!我要淨化水!馬上!」
  
  伽爾小跑著上樓取了一個瓶子下來,艾美接過去只看了一眼,就繼續說:「不夠,再拿兩瓶下來——路易按住他的傷口不要動!」
  路易的臉色也說不上多好看,那些傷口實在太密集了,簡直沒有給他下手的地方,他有種自己的手指掐到了凱爾森肉裡的感覺。
  
  「你的朋友出了什麼事?」約翰問。
  「今天傍晚的時候凱爾森的徽章突然暗了,顯示位置就在薩拉州,接到聯絡員的緊急調令以後,我和路易就循著徽章蹤跡去找他,結果在半山區附近發現了他。但是看情況,應該不是事情發生的地方,我想可能是凱爾森在受傷之後及時轉移了自己,他知道我已經回家了,大概是想向我求助,不過沒能撐到我家。」伽爾語速飛快地講了事發經過,「我們都沒有看見攻擊他的迪腐。」
  
  「好了路易,可以放手了。」艾美小心地往男人的傷口上灑著淨化水,隨著血水流到沙發上,傷口處升起一股濃濃的黑煙,男人的骨頭都快露了出來。
  被安置躺在一邊的埃文終於悠悠醒轉,近距離地看到了這慘絕人寰的一幕,這使得他還沒來得及發表任何看法,就第二次暈了過去。
  
  「不行,洗不乾淨!是淨化水不夠麼?天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傷口。」艾美一伸手,伽爾立刻把另外一瓶淨化水放在他手上,「急救完以後需要立刻把他送醫院去,我覺得他快死於失血了。」
  
  這時,艾美的手腕被一個人攥住了,他愕然地回過頭去,正好對上他們神秘客人那雙墨綠色的眼睛。
  約翰說:「魯爾丹——深淵豺。」
  
  艾美一愣:「什麼?」
  
  約翰在他身邊單膝跪下,這個動作動用了一點腹肌的力量,險些要了他的小命,等他的膝蓋觸到地面的時候,額頭上已經有了一層薄汗:「深淵豺的抓傷非常特別,用淨化水很難清除,你方才倒的淨化水量已經足夠清洗傷口,再清下去,就要把他的肋骨清出來了。」
  
  艾美愣了一下:「但是……深淵豺是什麼?」
  
  伽爾回頭看路易,路易頓了頓:「那是古代迪腐的一種,結界以後再沒有出現過。」
  「那現在我該怎麼辦?」艾美看起來完全懵了。
  
  「我說你真的是治療師麼?」約翰頭疼地看著這個所謂「最好的治療師」,這傢伙簡直連個沒離開聖殿的學徒都不如,一個修習過藥理的獵人野外自救也比落到他手裡強,「《橄欖葉大典》第十三章六……」
  
  「啊!」艾美短促地叫了一聲,「對,還有淨化法陣!」
  真不容易,他總算想起來了。
  
  艾美飛快地用手指沾著淨化水,在冒著黑煙的男人胸口上畫了一個複雜的法陣符號,約翰在旁邊看著,眨了眨眼——沒想到這個在他看來有點半吊子的治療師畫的法陣居然十分標準,連自己也能感覺淨化水發出的溫和的力量。
  非常純粹的治癒力量,讓人吃驚。
  
  片刻,黑煙已經被壓下去了,艾美開始用一種眾人都聽不懂的話吟唱起來,他的聲音比女聲低沉,比男聲柔和,聽起來竟然有叫人心情平靜下來的安撫作用,畫在受傷男人胸口上的法陣開始發出乳白色的光暈,傷口上的黑氣終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了下去,血也暫時止住了。
  
  約翰放鬆了身體,就著跪坐在地上的動作,側身靠在了那種軟軟的「椅子」上,偏頭看了艾美一眼,突然覺得這個半男不女的傢伙順眼了不少。
  一個有天分的治療師,他想,一定是個內心柔軟又強大的人。
  
  剩下的工作就是常規的治療,傷口縫合,上藥以及包紮。
  整整大半宿,這個受傷的人的小命才算被保住了,伽爾他們聯繫了聖殿的醫院,天不亮的時候,一輛救護車開過來,把仍然昏迷不醒的男人拖上去拉走了。
  
  「哦!快看!那個白麵包自己會跑!」約翰站在窗口看著救護車絕塵而去,睜大了眼睛。
  
  艾美打了個大哈欠,拍拍他的肩膀:「親愛的,我們一般叫它救護車。」
  
  「車?」約翰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為什麼要把車做成麵包的樣子——是什麼玩意在拉車?某種隱形生物麼?」
  
  伽爾擦了把臉,隨口說:「是發動機。」
  在看到約翰更加茫然的表情之後,他只得比比劃劃地解釋說:「就是……反正就是一種機器,通過某種方法提供能量,可以讓車跑起來。」
  
  「哇哦……」這個不知道從哪個年代來的神秘執劍祭司企圖把頭探出窗外,可惜被透明的玻璃阻擋住了,他就把自己一整張俊美的臉都拍在了窗戶上,像個弱智兒童一樣嚮往地說,「它跑得可真快——這又是什麼,透明牆?它看上去就像什麼也沒有一樣!太了不起了!」
  
  「不!不行——史密斯先生,他沒有你想像得那麼堅強,你不能用拳頭去砸!」伽爾急忙撲過去,一把拉住了企圖砸他家窗戶玻璃的男人。
  
  好吧,正如艾美所說,這位……祭司先生的好奇心好像有那麼點過頭。
  
  而這種情況,在吃早飯過程中就更明顯了,祭司先生顯然不能理解冰箱的原理,他看著艾美從裡面拎出了一大桶牛奶,被裡面冒出來的陰冷氣息驚了一下,警惕地往後退了兩步之後,然而很快,又像只好奇的大貓一樣又重新湊上來。
  
  「史密斯先生,那只是個容易變質的食物儲藏櫃,也叫冰箱。不……裡面沒有法陣,你也不用把頭伸進去!」
  
  「還有那是微波爐,加熱食物的,會在幾分鐘之內把你弄熟,別把手放進去!不……也別把它翻過來,你找不到那個小火苗!啊!艾美快阻止他!雞蛋在裡面加熱會爆炸的!」
  
  經過了一番波折,約翰終於老老實實地坐到了餐桌旁邊,他的動作因為受傷的緣故,看起來依然不是很流暢,但這並不妨礙他探險和研究的熱情,哪怕他被伽爾按在椅子上,也依然像個屁股上長了釘的多動症兒童。
  
  「你是說,你們這裡的人全都住在這麼有趣的房子裡麼?」
  顯然,在新鮮面前,這傢伙昨天拿到報紙的時候那份震驚和不安已經消失無蹤了——究竟是哪個奇葩一樣的年代,才能培養出這麼一個沒心沒肺的祭司?
  
  「這是……瓷器麼?」祭司先生受寵若驚地看著自己面前裝著煎蛋和麵包片的盤子,「我以為只有在正式場合下,才會用到這種來自古老東方的珍貴器皿。」
  
  「不。」艾美嘴裡塞著一根香腸,含含糊糊地說,「我恐怕它是本地產的,而且也不珍貴,我們天天用它吃東西——你昨天沒注意到麼,馬桶也是瓷的。」
  
  約翰瞪大了眼睛,伽爾急忙在他手裡塞了一副餐具,以防這位祭司先生說出「你們嬌貴的屁/股居然會用奢侈品做馬桶」之類有礙食慾的話。
  
  好在拿起刀叉以後,約翰就徹底安靜了下來,他的餐桌禮儀非常完美——除了小塑料盒裡的黃油讓他一籌莫展了一會。
  
  「史密斯先生,您在做祭司以前,是治療師麼?」路易問。
  「約翰。」約翰細嚼慢咽地吃下了一塊異常鬆軟的麵包,他嘗不出裡面放了些什麼,但是味道真的非常好,「不,我是個獵人。」
  
  「但你知道《橄欖葉大典》,」路易說,「能掌握它的人非常少,一般只有頂級治療師才會學到。」
  
  艾美表情夢幻:「路易大人說我是頂級治療師……天哪,我一定是做夢,伽爾,快,掐你自己一把,告訴我這是真的!」
  伽爾充耳不聞,把椅子往旁邊拖了拖,表示和傻瓜劃清界限。
  
  「是學過一點。」約翰聳聳肩,「不過很可惜,成為一個治療師需要有一定的天賦,光靠學習是不行的。我曾經嘗試過成為一個治療師,甚至在修完基礎課程以後到聖殿醫院實習了一天。」
  
  路易:「一天?」
  「……是的,結果出了一點小小的事故,一天以後我就從實習護工變成了傷患,傷好了以後被趕了出去。」
  
第六章 里奧•阿爾多

  每一個為聖殿做過傑出貢獻的獵人、學者甚至祭司與主教,他們生前或者我行我素,死後卻異乎尋常地喜歡往亞朵拉特扎堆,可能是為了方便午夜的時候大家一起起床,拜訪一下鄰居,聊聊天氣或者打兩副橋牌什麼的。
  
  唯有一個例外,就是那位最喜歡搞神秘的里奧.阿爾多大主教。作為結界的締造者,他功垂千秋,大概正是因為這樣,這位大主教在死後還耍了個大牌——他另外為自己修建了一座陵寢,並拒絕進入亞朵拉特。
  順便說,阿爾多大主教的墓地就在聖殿裡面。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確實是個拽得發毛的男人。生前作為聖殿的主人,大小事宜一律他說了算,死後還賴著不肯走,成為聖殿第一具擁有居留權的屍體先生。
  
  然而經年已過,幾乎已經沒有人知道,這個傳奇的大主教究竟把自己的遺骸弄到了聖殿的哪個角落,只有中心花園那裡,還有一座大主教的雕像,久而久之,人們就都以為那裡就是他的埋骨之地,每年十一月十六日也會有人來此獻花。
  
  大主教的雕像遠遠沒有墓園裡卡洛斯的那個強壯威武,他看起來非常年輕,身上穿著主教的禮袍,袍角長長地拖曳在地上,半長的頭髮垂在肩頭,底部微捲。他一隻手拿著象徵主教的權杖,一隻手垂在身側,指尖捧著一朵盛開的薔薇,低著頭,眉眼低垂,看起來就像個憂鬱的詩人,面朝著亞朵拉特的方向。
  
  據說這座雕像是當年大主教親自為自己建造的——當然,原版的那個不可能保存這麼多年,聖殿為了讓遊人的留影上不出現一個缺鼻子少耳朵的大主教,已經把它翻新修復了七八次。
  有人說,面朝亞朵拉特的憂鬱面孔,表明大主教正在為死去的英雄們默哀,還有人說,這是他在緬懷自己那個不知名的、天人永隔的戀人。
  
  雕像下面有一行已經不清楚的小字,寫著:十年即永遠。
  
  很多年了,對於這行字的含義,史學界依然有種種眾說紛紜的猜測。
  
  就在獵人凱爾森被不明迪腐攻擊後,經由治療師艾美的處理後,被送入聖殿醫院養傷的那天下午,聖殿的地面突然晃動了一下。
  不但是半山區,整個薩拉州都感覺到了那種來自大地深處的震顫,當天下午,電視裡就以滾屏的方式播出了這場小地震的級數和震中——司空見慣的小地震,略有震感,沒有造成一起人員傷亡,很快就被人們忽略了。
  
  然而在聖殿的深處,一個隱藏了千年的密室門口封印的法陣上,卻突然散發出了乳白色的光暈。
  
  密室壓著一個巨大的魔法陣——那就是傳說中結界的核,被層層魔法陣保護著,魔法陣的旁邊,陳列著一個水晶棺。
  棺材裡面躺著一個還是青年模樣的男人,面部表情安詳——就像他不是死去,只是在裡面睡著了一樣。
  如果有人看到,一定會驚呼出來,因為這個男人的模樣和花園裡那個阿爾多大主教驚人的相似。可是……一個人的屍體可以千年不腐麼?
  
  他的水晶棺上面纏了一圈又一圈的法陣紋路,棺材裡卻出人意料的簡樸,幾乎沒有任何陪葬品——除了一朵花,那是一朵真正的薔薇花,嬌艷得彷彿剛剛從晨露中被人採摘下來,被安靜地躺在那裡的男人像是寶貝一樣地捧在手上,在某種神秘力量的作用下,已經綻放了一千多年。
  
  薩拉州的小地震很快平息,然而密室裡的震動卻一直沒有停止,魔法陣已經運行了千年,光線顯得有些暗淡,在震動中,慢慢露出了被破壞了一角,密室頂部的灰塵撲簌簌地往下落,而就在這個過程中,一道細細的藍光在旁邊的水晶棺上游動了起來,像是串聯起水晶棺上那些法陣的星火,最後沒入了棺材裡的男屍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手上拿著的薔薇花的花瓣上滾下了一顆露水,順著男人蒼白的手指流淌了下去。
  而這位「睡美人」彷彿終於感覺感覺到了冰冷的露水,他僵直了千年的手指突然輕輕地掙動了一下,幸好這一幕沒有人看見——鑒於他就這麼愉快地詐屍了。
  不知過了多久,墓穴深處才傳來一聲低沉的嘆息。
  
  而此時,約翰正在伽爾家裡,給這群「無知」的後輩做「史前迪腐科普講座」。
  
  「深淵豺是一極迪腐的一種。」約翰愜意地靠在沙發上,愛不釋手地抱著一盒巧克力不放,那東西顯然已經迷住了他,而正坐在他對面的埃文.戈拉多先生表情迷茫,約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怎麼,你們現在已經不給迪腐分級了麼?」
  
  丟人啊——路易捏了捏鼻樑,冷冷地看了埃文一眼:「戈拉多先生,我僅代表個人通知你,你將會收到歷史單科『畢業後補考』的通知單——按危險級別分類迪腐確實是古時候的習慣,在阿爾多大主教之後,我們有了結界,只有少量迪腐成為漏網之魚,它們能避過結界網的檢測,大部分攻擊性有限,分級法就慢慢的不再被提起了。」
  
  伽爾注意到祭司先生在聽見「阿爾多大主教」的時候神色一動,然而很快掩飾住了,沉默了一會,他問:「阿爾多?」
  
  「里奧.阿爾多大主教。」
  約翰才垂下眼,好半天,才語氣有些古怪地低聲感嘆說:「那可真是個了不起的成就。」
  
  他們最後終於問明了約翰所處的年代,神秘的祭司先生毫不避諱地告訴他們,他上一刻還在和黑袍們對掐,這使得他的身份再次撲朔迷離了起來,黑袍之亂是一個極動盪的年代,阿爾多大主教都親自參戰,執劍祭司換了至少有五六任,一個接一個地都死在了戰場上,到最後已經來不及把他們繼任者的名字登入。
  
  「一級也叫惡魔級。」路易以為提到他自己的時代,讓這位祭司先生有了違和感,於是體貼地順著他的話音補充了下去,「也就是說,它們能在一定程度上命令別的迪腐為它服務,所以傳說中的『撒旦』其實也屬於惡魔級迪腐,不過是最高惡魔級,因為它能驅使所有惡魔級的迪腐。」
  
  「沒錯,」約翰回過神來,飛快地把一塊巧克力塞進嘴裡,不巧,這塊正好有一大坨碧綠碧綠的夾心,濃重的薄荷味頓時讓他五官皺了起來,「我居然吃到了牙谷!」
  他對清早那一口辣乎乎的泡沫記憶猶新。
  
  「我猜你是想說牙膏。」伽爾友好地提醒。
  
  約翰乾咳一聲,眨眨眼睛,正襟危坐地試圖轉移話題:「好吧我們繼續說,深淵豺在惡魔級裡並不算很難對付的物種,它們的動作很快,爪牙是它們的利器,通常成群出現,喜歡吃人類的心臟。廣義上說,任何人的心臟都是它們的食物,但是深淵豺最容易被『充滿嫉妒的心』吸引。我想你們應該知道,無論是美好的還是晦暗的,人類強烈的情緒對於這些怪物來說,都是非常美味的。」
  
  「凱爾森身上的傷口只有一處,」伽爾想了想,說,「是不是有可能,攻擊他的深淵豺只有一隻?」
  「不能這麼確定。」路易搖搖頭,「而且即使是一頭,也不應該出現在大路上,沒有惡魔級的迪腐穿過結界的先例。」
  
  就在這時,伽爾路易以及艾美身上,召喚鼓的聲音同時響起來,約翰睜大了眼睛東瞧西看,尋找著聲音來源,然後他注意到伽爾從兜裡掏出一個扁扁的黑色小盒子,在上面點了一下,小盒子表面突然就亮了。
  約翰靠近伽爾的手臂情不自禁地繃緊了一下,好像被嚇了一跳。
  
  「是現任大主教的郵件。」伽爾看著他笑了笑,「深淵豺的事我報備過了,他大概是緊急趕回來主持會議的——你的事我也和他說過了,希望你不要介意,不過大主教表示,他會親自登門拜訪你。」
  
  約翰不知道聽進去沒有,反正他的目光是在伽爾手上的手機上流連不去,打量了好一會,才躍躍欲試地問:「你說的郵件在這裡面麼?」
  
  「是的。」
  
  「哇……」碧眼的男人像個孩子一樣感嘆出聲,「真了不起,你們是怎麼把它塞進去的?」
  
  「我想是通過無線信號。」伽爾解釋說,約翰的頭髮非常好,很順滑,被這位好動的先生用一條新的緞帶綁好,這使得他看起來似乎更年輕了些,幾乎和埃文差不多——不過伽爾詫異地想,人和人的差別可真大,「你可以用這個聯繫別人,可以發送文字,也可以通過這個和對方說話。」
  
  「什麼?可以說話?和處在另一個地方的人麼?」
  
  「是的,你說話對方就聽得見,用不著扯著嗓子喊。」伽爾披上外套站起來,遞給埃文一張信用卡和一把車鑰匙,「我們要回聖殿一趟,埃文,你可以留下來照顧史密斯先生麼?我認為他需要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如果可以的話,或許你可以帶他在附近轉轉?」
  
  「是!肖登導師!我會完成任務的!」突然激動起來的埃文嚇了約翰一跳——很少有人對著他的耳朵嚷嚷。
  
  路易簡直連白眼都懶得翻給他看了。
  「是啊,」刻薄的梅格爾特教官漫不經心地諷刺說,「你會發現這個『任務』比對付一隻迪腐更適合你,暈血的獵人,真見鬼——如果你能活過實習期,記得滾到我這來補考。」
  
  在一邊的艾美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尖叫了起來:「哦!我還沒化妝!該死的伽爾,你居然讓我用素顏面對路易大人!」
  
  隨後,還不等別人的目光落到他臉上,艾美就像被硫酸潑了一樣,尖叫著捂臉跑了。
  
  伽爾:「……」
  「如果他注意到的話,他已經用那張素顏面對了你整整十三個小時了。」伽爾對路易說,「另外我覺得他如果不把自己抹得那麼像紅綠燈,看起來會更順眼一點,你認為呢?」
  
  年輕的學究先生眉毛皺成了麻花,他看起來快要被好友這句意有所指的話給氣炸了,低聲咆哮起來:「你那是什麼表情?你認為我應該對一張花花綠綠的調色盤感興趣?他就算把眼睛畫成浣熊也和我沒關係好嗎?沒、關、系!」
  
  不過他沸騰的怒氣突然平息下來——當路易轉過頭面對約翰的時候,他看起來已經非常彬彬有禮了:「見笑了,希望您擁有一個愉快的下午。」
  說完,他轉身就走,步子邁得非常大,在伽爾的笑聲裡留下一個惱羞成怒的背影。
  
  樓上響起凌亂的腳步聲,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就武裝到了牙齒的艾美提著裙角,帶著一陣能熏死蟑螂的香風飛奔了下來:「親愛的路易大人,等等我!」
  
  約翰:「阿嚏——」
  埃文:「阿嚏——」
  
  艾美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經過約翰的時候腳步頓了頓,然後一把摟過他的脖子,以閃電的速度,用血盆大口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記得吃藥哦小帥哥,晚上媽媽回來會檢查的。」
  
  約翰木然地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把艾美留給他的口紅印抹出了一大片兇殺現場的痕跡。
  「伯格治療師非常熱情,」埃文乾笑了一聲,「不過您最好先去洗個臉。」
  
  約翰:「阿、阿嚏!」
  
第七章 詐屍後續

  聖殿當年用來祭祀典禮的正殿儼然已經成了遊客聚集地,走進去往右拐,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這才是一些不開放的小偏殿,大部分掛著「員工休息室」以及「遊人止步」的牌子。
  
  聖殿第六百三十四任大主教查爾斯.古德先生今年已經七十六歲了,依然熱愛與別人合影——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會故意挑遊人比較多的時段,並且熱衷於在一片驚叫聲和導遊們大聲嚷嚷裡從遊人中穿過。
  穿過正殿只要十分鐘,一般古德先生會走兩個小時,期間他就像是迪斯尼的吉祥物一樣,擺著一張樂呵呵的笑臉,挺著他的啤酒肚,被不同的遊人拉住合影簽字,有求必應,從不拒絕。
  
  這一天他難得步履匆匆,不那麼招搖地走了員工專用通道。
  
  從結界形成至今一千二百年,從來沒有一個惡魔級的迪腐穿過結界網,這是他上任,上任的上任,以此類推一輩又一輩的老傢伙們從來沒有遭遇過的倒霉事。
  古德先生本來就不多的頭髮更是掉得快光了。
  
  「大主教來了!」有人喊了一聲,大家自動讓出了一條通路。
  古德主教表情嚴肅地彎腰看看病床上正在輸血的凱爾森:「他怎麼樣?」
  
  「應該沒危險了。」艾美說,「只是還很虛弱,這袋血輸完以後我還要檢查一下,但是以他的身體素質,三天之內應該能恢復意識。」
  古德先生點點頭,接著,他那蒼老的手指結了一個複雜的手印,然後唸唸有詞地輕輕點在凱爾森額頭上,這可憐的男人有些灰敗的臉色好像一下子之間放鬆了不少——這是大主教的祝福,據說古德先生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是個優秀的治療師。
  
  古德先生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凱爾森的額頭,嘆了口氣,這才問:「徽章回收了麼?」
  「在我這裡。」伽爾從兜裡掏出一塊手帕,打開露出裡面包著的染血的徽章。
  
  「伽爾,」古德先生結果凱爾森的勳章,看著他嘆了口氣,「真抱歉孩子,你的假期恐怕泡湯了。」
  伽爾聳聳肩——反正自打他從聖殿畢業,假期對於他而言,一直是濕噠噠的。
  
  古德先生擦乾淨徽章上的血跡,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感應,徽章在他的手心裡散發出柔和的光暈:「讓我們來看看,你之前經歷了什麼——顯形。」
  
  每個獵人身上都有這種徽章,當他們遇到危險的時候,徽章能把主人的緊急情況傳達給同伴們,有報警和定位的作用,還能記錄主人遇到的最後一個迪腐的影像,就像飛機上的黑匣子一樣,被這些容易墜機的獵人們隨身攜帶。
  
  徽章在古德先生的命令下,上面飛快地浮起一層白霧,非常濃重,好像幾百年前被工業革命污染的霧都一樣,濃霧伸出傳出來某種野獸貪婪的呼氣聲,似乎藏著無數雙貪婪的眼睛,伸著舌頭注視著它們的獵物,儘管只是一段影像,但是這種深藏的危險卻讓在場的每一個獵人都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
  那是一種無數次的任務積累出來的,對危險的本能感應。
  
  隨後幾道灰影在白霧中閃過,白霧中猝然傳來一個男人的慘叫聲,艾美手一顫:「是凱爾森……」
  血的顏色覆蓋在了白霧之上,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
  
  「魯爾丹,」古德先生臉色難看地嘆了口氣,「深淵豺——傳說中惡魔級的食心怪,熱愛人類充滿嫉妒的心,負面的情緒讓它極端強大。」
  艾美驚魂未定:「那麼多只……」
  
  「不,只有一隻。」伽爾看得更清楚一些,「深淵豺的動作非常快,善於隱藏自己,一擊必殺。大主教,凱爾森之前是什麼任務,為什麼會被深淵豺攻擊?」
  
  「跟我來。」古德先生轉身看了凱爾森一眼,彎腰檢查了一下他胸口的傷痕,對艾美點了點頭,「你處理得非常好,救了他一命。」
  艾美愣了愣,古德先生很快帶著一眾獵人和教官們離開了,他這才調整了一下打進凱爾森血管裡的藥水和鮮血流速:「這可不是我的功勞。」
  他喃喃自語地聳聳肩,想起了寄住在伽爾家裡的那個神秘男人。
  一個精通《大典》的獵人,真是太少見了。
  
  古德先生的辦公室裡已經有人了,是個中年男人,臉上有極深刻的法令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總皺眉,他的眉尖也有一道折痕,非常瘦,臉皮幾乎是貼在顴骨上,手指像枯枝一樣。
  
  有人驚呼一聲:「史高勒先生!」
  
  史高勒先生是這一任的執劍祭司,可惜已經很久沒有人見過他了,據說是身患重病,一直在住院……他看起來的確是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
  大主教擁抱了他這彷彿要不久於人世的老夥計,並不為他的出現感到意外。
  
  「路易,」古德先生說,「你扶他一把。」
  路易沉默地走上去,伸手支撐住史高勒先生輕飄飄的身體,他注意到這位不苟言笑的祭司穿了全套的祭奠用的禮袍,還隨身攜帶了象徵祭司身份的重劍,那玩意是個古董,不說本身的重量,光是裡面的鐵銹就差不多要把這可憐的男人壓趴下了。
  可沒有人能替他接過那把劍,那就像大主教的權杖一樣,它象徵了祭司的權柄所在。
  
  史高勒對路易點點頭,緩慢地移動到了古德先生的辦公室裡面,在路易的攙扶下緩緩地坐下來。
  
  「結界鬆動了。」這是執劍祭司坐下來以後的第一句話,很成功地把在場所有人都鎮住了。
  古德先生靠在椅子上,雙手交叉撐在桌子上,沉默了一會,他問:「沒辦法修補麼?」
  
  史高勒搖搖頭:「我研究了一輩子,也沒能弄明白阿爾多大主教藉以支撐結界的能量是哪一種,很抱歉。」
  古德先生嘆了口氣:「不是你的錯,我的老朋友,你已經盡力了。」
  史高勒顯得有些木然的眼睛裡劃過一絲情緒,他感覺自己身體好像漏了個洞,生命力就像是浴盆裡的水一樣,源源不斷地通過那個漆黑的地漏流到另一個世界。
  
  「結界怎麼會鬆動?」一個黑髮偏中性氣質的女人問,她叫米歇爾.路克麗塔,本來是個獵人,去年剛剛有了自己的孩子,於是回到聖殿做了格鬥教官。
  
  「結界不是萬能的,」史高勒說,他顯得非常疲憊,「它像人一樣,也會老,也有牙齒鬆動,渾身是病,走向死亡的時候。」
  「我沒想到是在我的任期之內。」古德先生苦笑一聲。
  
  「是的,可惜我沒辦法陪你走到最後了。」史高勒手裡的重劍垂到了地上,發出嘶啞的聲音,「十年前的一場地震,我們發現了結界鬆動的跡象,之後一直把這個消息瞞了下來,希望找到修補它的辦法,可是沒有,惡魔級迪腐的出現正是一個信號,保護了我們一千多年的結界正在消失,這可比臭氧層空洞擴散的速度快得多。」
  
  屋裡非常安靜,針尖落在地上的聲音都彷彿能聽得見。過了不知多久,米歇爾才開口問:「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古德先生用眼神示意史高勒,憔悴的男人從兜裡掏出一個新的徽章:「首先,我們要召回所有的獵人,從今天開始,每個人換上新的徽章,這是改良過的,具有一定的防禦能力。第二,以後所有行動統一聖殿統一調度,每個任務安排整組獵人活動。諸位,單獨作戰的時期結束了,希望大家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熟悉習慣自己的搭檔,除了『金章獵人』之外,所有人禁止單獨行動。」
  
  「第三,從現在起,聖殿內所有教學方向內容作出調整,重新制定考核制度,不通過的不允許進入實習期。第四,成立專門的裝備組和招生組,我們需要更多的裝備支持和更多的新鮮血液。」
  
  「第五……」史高勒的話音停頓了一下,他費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並且拒絕了路易的幫助,男人脊背依然挺得很直,他說,「路易.梅格爾特。」
  路易疑惑地看向他:「先生?」
  
  「跪下。」執劍祭司低聲有力地命令。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明白了什麼,這位魔鬼教官睜大了眼睛,幾乎難以置信地望向史高勒:「先生,這不……」
  
  「跪下。」史高勒的聲音提高了一天,他的雙頰繃得緊緊的,能透過乾癟的皮膚看到裡面萎縮的肌肉。
  路易看了古德先生一眼,大主教無聲地對他點點頭,他於是緩緩地彎下膝蓋,單膝跪地。
  
  「我,阿爾林.布拉德.法拉.史高勒,聖殿第五百九十六任執劍祭司,任期十二年,在這個職位上……馬上要走到我生命的盡頭。」大主教辦公室裡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史高勒頓了頓,雙手舉起祭司的重劍,把他遞到路易面前,「那麼——路易.梅格爾特先生,你願意接過重劍的傳承,肩負起保護聖殿的職責麼?」
  
  路易他抬起頭來,目光正好和史高勒的眼神對上,男人的眼神極深,像兩潭深井一樣。
  「我……」他嗓音乾澀,喉頭滾動了一下,才輕輕地說,「是的,我願意。」
  
  他跪在地上,雙手接過那柄沉甸甸的重劍,手背上的青筋全都露了出來。
  史高勒拍了拍他的肩膀,對大主教說:「正式的交接就定在下星期吧。」
  
  「路易,」他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笑容,這使得那張嚴肅的臉變得溫和起來,「我的孩子,你比我有天分,比我努力,最重要的是……你比我年輕,你相信你能把握好這柄劍。」
  路易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史高勒嘆了口氣,重新坐了下去,顯露出一種日薄西山的疲態:「我推算,結界徹底崩潰的時間不會長於三十年。」
  一句話落下,竊竊私語聲四起,古德先生閉了一下眼,一下子像是蒼老了好多。
  
  就在這時候,突然,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一個男人輕輕地說:「不,『核』已經開始裂了,我想這個時間不會超過十年。」
  他的聲音非常低,就像是貼著別人的耳朵耳語一樣,然而在場的每一個人卻都聽清了他說的話。眾人一起回過頭去,只見一個週身裹在雪白的袍子裡的年輕男子站在那,他有一頭微捲的、垂在肩上的金髮,背光的地方近乎璀璨,領口別著一朵嬌艷新鮮的薔薇花,像是能滴下清晨的露水來。
  男人淺灰色的眼睛在所有人臉上掃過,不自覺地在伽爾臉上停頓了一下,最後落到了古德先生那裡。
  
  瞬間,鬧哄哄的大主教辦公室安靜得彷彿連一根針落到地上都能聽得見,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小聲驚呼:「天……天哪!阿爾多大主教!雕像……雕像活了!」
  
第八章 結界

  古德先生站了起來,原本靠在門口站著的幾個獵人也都自發地讓開了一條路,這長得和雕像一模一樣的男人不慌不忙地邁步走進來,隨著他的腳步,大主教辦公室的一個櫃子裡突然傳出一陣躁動,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拚命敲打著櫥櫃的門。
  古德先生拉開櫃櫥,屋子裡立刻出現了一道刺眼的光,米歇爾小聲驚呼:「大主教權杖!」
  
  大主教權杖就像是被什麼吸引了,飛快地從櫃櫥裡衝出來,準確地落到這個金髮男人的懷裡。金髮的男人一愣,顯得有些漠然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點溫柔的神色,手指輕輕地拂過權杖:「看到你真好,老夥計。」
  
  然而他並沒有把權杖拿在手裡太久,男人轉過頭,雙手平舉權杖,上前兩步把它交給了古德先生,輕聲說:「可我已經不是拿著權杖的那個人了。」
  古德先生鄭重地接過,目光卻沒有從眼前男人的臉上移開,老人用敬語問:「閣下是里奧.阿爾多大主教?」
  
  「我是里奧.阿爾多。」男人聲音依然很輕,幾個字說出來,卻叫人屏住了呼吸,「您是第幾任了?」
  
  「六百三十四任,查爾斯.阿諾.古德。」古德先生放下權杖,手放在肩頭,艱難地縮回他那圓滾滾的肚子,行了一個古老的見面禮,「『創下最輝煌時代的偉人們,權杖會永遠銘記他們的光輝』,它傳到我手裡已經二十年了,我還從來沒有見到它這樣激動過——那麼,偉大的先人,您是某個預言家的警示,還是千年前留下的幻象?」
  這個自稱里奧.阿爾多的男人輕輕地笑了一下,然而就如同院子裡放的雕像,他即使笑起來,眉眼間也總是莫名奇妙地帶著一點憂色似的,笑容稍縱即逝:「我只是個守護『結界』的幽魂,古德先生,請跟我來。」
  
  聖殿歷經幾千年,曾經小範圍地修繕幾次,不過也都是針對外圍對遊人開放的部分,真正的聖殿核心沒有人能觸碰,裡面潛藏著歷代留下的無數高深的魔法陣,它們中的許多,現在都已經失傳,隨便亂闖無疑是危險的。
  
  古德先生讓其他人在辦公室等,自己帶著伽爾,路易攙扶著的史高勒,四個人一起跟著這位突然出現的金髮男子走進了聖殿那多年沒有人觸碰過的中心,男人對所有法陣的開啟和關閉全都瞭如指掌,似乎走進去的只是他家後院一樣。
  他們穿過一條長長的、晦暗的通道,順著幾百階台階一直來到了深深的地下,落地的剎那,每個人都是一震,彷彿有一種聽不見的聲音直接觸碰到他們的靈魂一樣,從大地深處傳來。
  
  伽爾問:「那是什麼?」
  「是結界的核。」走在前面的阿爾多大主教頭也不回地解釋說,「它就在我的墓室裡。」
  
  「您的……墓室?」路易回過神來,一路走過來,這位歷史學家的眼睛顯然已經不夠用了。
  「結界的核就在我的墓室裡,如果多年後結界老朽破壞,我就會再次從死亡的國度裡被喚醒。」阿爾多的話裡彷彿有某種神奇的韻律,聽起來就像一陣風掃過人心頭似的,「我把權杖交給了我的下一任,至於我自己,僅剩的使命就是守護結界。」
  
  「那麼,您是活了上千年麼?」路易問。
  
  「新任的執劍祭祀?」男人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起了什麼,目光柔和下來,「不,孩子,沒有人能存活上千年,我只是把我生命和靈魂的一部分注入結界,軀體長眠,只要結界還健全,我就不會醒來……沒有聲音沒有感覺,也沒有光,從定義上看,那些年我也應該算是死了。」
  
  「到了。」然後他腳步一頓,輕聲宣佈。
  
  古德先生他們抬起頭,發現面前是一道巨大的拱門,原本嚴嚴實實地封閉著,卻在金髮的男人站在那裡的一刻,慢慢地往兩邊打開,裡面如同大海一樣蔚藍的光從縫隙裡柔和地鑽出來,每一個人都能感覺到那種來自靈魂的震顫。
  
  「這就是結界的核。」
  
  結界所以偉大,是因為它與人類,就像是另外一個臭氧層,儘管生活在其中的人早已經對此熟視無睹。
  約翰卻在看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眼,就被迷住了。
  
  比伽爾家廚房的精美瓷器還要迷人,比客廳裡滿滿一盒各種口味的巧克力還要迷人,比那些透明如同水晶一樣的玻璃、能隨意製冷制熱的機器、可以在千里之外和別人對話的小盒子、會發光的蘑菇……等等等等,加在一起都讓人心馳神往。
  他所見的所有人,看起來都那麼幸福。
  這裡的空氣談不上好,據埃文解釋,是因為工業污染的緣故,可是沒有血腥味,整個世界都在那個看不見的保護膜的作用下和平地運轉……這是當年他們連做夢也夢不到的一個時代。
  
  顧及到他身上的傷,埃文沒有帶他走路,而是體貼地開著車在半山區轉了一圈,約翰如願以償地坐進了會跑的「麵包」裡,一坐上來就忍不住東摸摸西摸摸,車子啟動的時候愣了一會,然後趴在了窗戶上,新鮮地看著外面飛快倒退的景物。
  
  「我從來沒坐過這麼平穩的馬車。」他問,「哥們兒,你是怎麼讓它跑起來的?」
  伽爾他們離開僅僅半天的時間,埃文就和這位傳說中的「神秘祭司先生」以教名相稱,混熟了。因為對方實在一點也不神秘,他活潑而好奇,並且時常爆出一些幽默的比喻,爽朗愛笑。當他笑起來的時候,那蒼白的臉色和顯得異常幽深的眼睛就變得平易近人起來,幾乎像個了無心機的大學男孩。
  
  埃文說:「你看,剎車,油門——只要把這玩意踩下去,車就有力氣跑,一個方向盤,自動換擋,非常簡單,不久你也會掌握的。」
  約翰慎重地想了兩秒鐘:「我覺得我光憑一隻腳踩不動這麼大一個鐵傢伙。」
  
  埃文笑起來:「你在開玩笑麼?」
  「什麼?」約翰睜大了眼睛,然後他把這個表情保持了片刻,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聲,「我當然是。」
  「真好。」他靠在副駕駛的車座上,感慨說,「你們這裡真好。」
  
  埃文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了,約翰的這句感嘆,讓他想起了路易對他那恨鐵不成鋼的評價,似乎這位嚴苛的教官認為,聖殿之所以連他這樣的廢物都招收,很大一部分是出於和平年代的原因。
  他突然低聲問:「我聽梅格爾特教官和伽爾說,你曾經是個執劍祭司,是麼?」
  
  「特殊時期,我只是代任。」約翰說,「本打算在戰爭結束以後卸職的,誰知道還沒來得及,就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這裡。」
  
  「那你一定很厲害。」埃文的聲音有點悶。
  約翰偏過頭看著他。
  
  「我成績一直不好,大概是最笨的學生了,」埃文在他澄澈的目光下,露出了一點窘迫的表情,「梅格爾特教官讓我回去補考,我大概是聖殿歷史上唯一一個實習期結束後還要補考的獵人。」
  
  「成績不好,是因為暈血麼?」約翰問。
  
  埃文抿抿嘴,他看起來沮喪極了:「這可真見鬼,對麼?如果不是古德先生發善心,我覺得我早就被開除了。」
  
  「古德先生是誰?」
  「查爾斯.古德先生,他是我們的大主教。」
  
  約翰點點頭,他想了片刻,突然說:「你知道……其實很多人都有暈血的毛病。」
  埃文擠出一個笑容:「你是想用這個安慰我麼?不了謝謝,很多人還會怕毛毛蟲和老鼠,不過我猜她們大多是中學沒畢業的小姑娘。」
  
  「我在聖殿做學徒的時候,有一個同學一開始也暈血。」約翰聳聳肩,「不過後來他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
  埃文把車停在路口,等紅綠燈,低下頭小聲說:「這不可能。」
  
  「我本來也覺得不可能。」約翰說,「因為我其實挺討厭他的,不過後來他真的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我聽說這個噩耗以後,簡直覺得食不下嚥——嘿,為什麼我們停下了?哦……那些排成一排的圓餅是什麼?還發著紅光!」
  
  「那是紅綠燈,紅燈代表往我們這個方向走的人要停下來,輪到往橫向走的人通行,等燈變綠了,就反過來,防止撞車。」
  
  約翰吹了聲口哨:「這可真是個好主意!」
  
  「是啊,」埃文似乎被他的快樂感染了一點,過了一會,他又問,「難道一定要你也討厭我,我才能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麼?」
  「得了!」約翰一拳戳在了他的肩膀上,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接著,約翰把他剩下的路程全都花在了大驚小怪上,車子已經駛出了半山區,進入城市中心地帶,他們走在寬而且沒有塵土的公路上,有四通八達的高架橋,兩邊是無數他仰著脖子才能看清楚的高樓,彩色的玻璃偶爾把光折射到地面,一閃而過,百貨商場外面掛著巨大的廣告屏幕,一個金髮尤物正在上面向觀眾們推銷化妝品,四下人聲鼎沸。
  
  有年輕的女人穿著各種顏色的衣服,婀娜地走過,步履匆匆的男人,邊走邊拿著伽爾那樣的小盒子和誰飛快地說著話,小孩追著兜售氣球的小販跑,被他媽媽追回來強行領走以後放聲大哭。
  
  約翰終於沉默了,他整個人都幾乎貼到了車窗上——新鮮的東西太多,轉眼珠都來不及,早顧不上開口問了。
  
  埃文把車停在了商場下面的地下停車場裡,繞到另一邊把車門從外面拉開,把這位異常有精神的傷患扶了出來。
  
  他們一起坐了電梯,每次電梯往上升起的時候,約翰都有點惴惴不安,唯恐這個小房子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去。
  之後他們又一起買了衣服,因為不是週末,男裝區顧客不多,不用排隊,從服裝區出來,埃文本想讓傷員休息一下,自己去超市,結果被堅定地拒絕了。
  這個大齡多動症兒童根本不肯老老實實地坐下等人。
  
  而在超市裡,約翰體會到了在一家放滿了貨物的地方隨便拿東西的快樂……當然,出門前還是要結賬的。
  最後兩個男人在一樓的咖啡廳裡坐下休息。
 
第九章 新的冒險

  「我說……這樣不大好,雖然你們救了我,但是我總不能靠你們生活,還是需要找一份工作來。」約翰似乎不大喜歡咖啡的味道,第一口喝就皺起了眉放在了一邊,「有什麼是我能做的事麼?」
  埃文說:「別開玩笑了,你可是個祭司!」
  
  「事實上這並不是我唯一的職業,我還幹過半年的賞金獵人,替人在賭場裡做老千,不過不幸被場館發現了,於是又留下替他們盯了一整年的場子。」約翰神展開兩條長腿,儘管他有時候看起來有那麼點活潑過頭,但是一舉一動卻依然能看出良好出身的影子,「對了,我還靠給吟遊詩人寫唱詞度過過一段日子,本來想加入他們,但是我總是跟不上節奏,被那幾位朋友客氣地勒令閉嘴了。」
  
  埃文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哦,是一段試煉。」約翰非常輕鬆地笑了起來,「非常有用,我就是這樣從一個只會揮霍的廢物,變成了一個能賺錢養活自己的男人。」
  
  「哦……不,」埃文擺擺手,「我的意思是說,你不需要做什麼工作也足以養活自己,聖殿不會讓一個曾經的祭司去賭場出老千的。而且現在的聖殿比你們那個年代有錢多了,我們除了政府的撥款以外,還有大筆免稅的旅遊收入。」
  「什麼收入?」約翰沒聽明白。
  
  「旅遊,薩拉州歷史悠久,有很多全世界聞名的古建築,尤其是聖殿和亞朵拉特墓園,是薩拉州的標誌性景點,每年都會接待大量的遊客,我聽說光是收取門票和販賣紀念品,就足以支撐聖殿的運營,更不用說周圍屬於聖殿產業下地旅館和飯店了。」
  
  埃文的話音到此突然止住,他終於想起了那可怕的歷史老師教過他的東西,千年前的聖殿被人們譽為是「大陸上最後的守護者」,是絕對的聖地,每一個踏足這裡的人,都帶著朝拜和虔誠的心。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約翰一眼,心想他不會生氣吧……為了他們這些不尊重的後人侮辱了這份聖潔和榮譽。
  
  「很多人付錢來參觀?」
  「是的。」
  
  「還可以買紀念品?」
  「是……是的,事實上,很多老獵人會在退休後回到聖殿,背熟一本胡編亂造的聖殿典故介紹,擔任導遊和講解員。就連大主教先生也會偶爾出現,提供與遊人合影的服務。」
  
  約翰目瞪口呆:「老天!」
  埃文嘆了口氣:「我知道這可能很難接受……」
  
  「這是誰想出來的?簡直是天才!」約翰的手指輕輕地在桌子上按了一下,以表達他的激動情緒,「以前聖殿要接待來朝拜的人,還要免費給他們食宿,但是又放不下架子要求各國政府增加撥款,每年年底都會對著赤字一把的財政一籌莫展。要我說他們早應該這麼幹了!」
  
  埃文:「……」
  
  可以想像,這傢伙在他自己的時代,一定是個新潮得冒泡的執劍祭司。
  
  「那我也能去做講解員麼?」約翰興致勃勃地問,「我知道好多有趣的事,當然,按照你們的說法,還要加一點杜撰,編故事我也很在行!」
  他漂亮的綠眼睛在陽光下彷彿發著光,緞帶束著的長髮服帖地垂在身後,很多路人經過,都會情不自禁地多回頭看他一眼,埃文想了想,中肯地建議說:「我認為你穿上禮服,站在門口做模特就夠了……不過要等你傷好。」
  
  「已經好多了。」約翰毫不在意地說,「在我們那裡,即使有淨化水能淨化掉傷口上的腐蝕,還是會有很多人死於之後的高燒,你們的治療師雖然不大熟悉治療師大典,不過看起來藥理上很有一手。」
  「高燒是因為傷口感染了細菌引起的。」埃文說,「伯格治療師給你打了抗生素,沒有接觸過這玩意的話,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它會立刻殺掉你身體裡的病毒和細菌。」
  
  「那麼照你這樣說,其他疾病也可以這樣避免麼?」
  「可以,這種東西儘管自使用以來受到了很多學者的詬病,但是確實救了很多人的命。」
  
  約翰聽了沉思了一會,緊接著卻低下了頭,用叉子叉了一小塊色澤誘人的甜點放在嘴裡,微有些膩的甜很快在舌尖上散開了,一直擴散到了他的心裡。
  這個世界,他想,沒有戰爭,沒有疾病,沒有被大片死亡陰影籠罩的城邦和村莊,空氣裡充滿了從各種販賣食品的店裡飄出來的香味,再也聞不到粘稠的血腥和沼澤裡冒出來的腐朽氣息。
  
  他忽然有種錯覺,好像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竟然重生到了天堂,心裡的滋味有點百感交集了。
  
  就在這時,百貨商場一樓的大廳裡突然傳來一陣音樂,把坐在二樓露天咖啡廳裡不多的幾個客人的目光都給吸引了過去,演奏者技藝高超,直到一段演奏結束,周圍的人們爆發出掌聲的時候,埃文才解釋說:「快到感恩節了,商場為了促銷,會請一些音樂學院的學生過來表演。不過那個拉小提琴的姑娘真是厲害,我敢說以她的水平可以直接去開演唱會了。」
  
  鋼琴旁邊坐著的少年拉起拉琴女孩的手,兩個人一起向觀眾們鞠躬致意,約翰本來和眾人一起為他們的表演叫好,突然,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到了一個站在不遠處,隱藏在人堆裡的少女身上。
  雖然在這裡受海洋性氣候的影響,冬天並不像其他地方那樣乾冷凜冽,也絕對說不上暖和了,少女身上只穿了一條深色的長裙,她的臉被凍得有些發白,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正在沖大家鞠躬的小提琴手。
  
  約翰看了她一會,眉頭微微皺起來。
  埃文奇怪地看著他的朋友毫無預兆地站了起來:「怎麼?」
  約翰伸手在他肩膀上壓了一下:「你坐,我下去看看。」
  
  第二支曲子響起了,非常歡快,兩個表演的人合作無間,彷彿每個眼神和每個動作都能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那麼默契……穿長裙的少女站在人群之外,整個人都像是離開了地面,一半站在冰上,一半被火灼燒著,她的手指掐到了肉裡,即使修得極短的指甲也在手掌上留下了一排指甲印。
  突然,一個人在她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少女吃了一驚,回過頭去,看見一個俊美的男人提著一個小小的手提包:「小姐,你的東西掉了。」
  
  男人有一雙讓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像是能看進她的靈魂一樣,那目光讓她一激靈,少女慌忙接過自己的包,連道謝都沒有,就急匆匆地擠開人群跑了出去。
  「怎麼了?」埃文擠過來,「出什麼事了?」
  
  約翰不動聲色地走出人群,衝他伸出手,埃文注意到,他手指間夾著一個灰色的圓片,閃著詭異的光,埃文頓時睜大了眼睛,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嘴唇哆嗦著,戰戰兢兢四下亂尋摸,非常不巧,他在聖殿圖書館上一本古老的畫本上看到過這個灰色的圓片:「深……深深深……」
  
  看來這個不幸的孩子除了暈血之外,還有一緊張就結巴的毛病。
  
  「深淵之眼。」約翰手指一縮,小圓片掉到他的手心裡,很快就像一塊冰片落到火盆上似的,蒸發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了商場,約翰低聲對埃文解釋說:「我想你們『迪腐分類研究』裡面應該學過這個,『深淵之眼』其實是一個標記。」
  
  「我……我我不知道,」埃文結結巴巴地說,「『迪腐分類研究裡』已經沒有這個內容了,它不屬於現代常見的迪腐,我只……只是在一本畫冊上見過。上面說,它、它它是某種非常凶殘的迪腐給獵物做的標記。」
  約翰挑挑眉:「什麼畫冊?」
  
  「……」
  「嗯?」
  
  「《古代恐怖故事》。」埃文像蚊子一樣地說。
  
  這個時候不想笑的不是正常人,不過約翰到底還是乾咳一聲,用手擋了一下,企圖把拚命往上翹的嘴角往下壓一壓,為了不傷害到他這位異常敏感膽小的新朋友的自尊心。
  
  「深淵豺喜歡充滿嫉妒的心,它還喜歡長時間地折磨自己的獵物,以收穫更多的負面情緒,這種捕獵方法會讓它變得更加強大,這也是為什麼作案越多的深淵豺越難以被捕捉的原因。」約翰走進地下車庫——他有著不可思議的方向感,僅僅走過一遍,對這個錯綜複雜的商場地形就好像有了非常深入的瞭解。
  埃文替他打開車門,約翰坐了下來,接著說:「深淵之眼代表『我在黑暗的角落裡注視著你』,一旦身上被下了這種追蹤,就會被這種凶殘而貪婪的東西追殺致死,直到它如願以償地得到獵物的心臟。」
  
  埃文狠狠地打了個寒戰,然而他飛快地又鬆了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你把深淵之眼從被盯上的人身上取下來,那她應該沒事了吧?」
  
  「不,沒那麼簡單,深淵豺並不是靠深淵之眼定位獵物的,這只是一個……小道具,用來放大人心裡存在的負面情緒,」約翰說,他的話音停頓了一下,「我想我們現在還沒有開出薩拉州吧?」
  
  「啊……嗯?對。」
  
  「哦,」約翰無聲地笑了起來,這一刻他的笑容並不如一貫爽朗,大概是因為車裡光線比較昏暗,埃文竟然突然覺得,他的笑容有種說不出的陰沉狠厲意味,「居然……還有敢到聖地薩拉州挑釁的迪腐。」
  「那……那我們該怎麼辦?」埃文喉頭動了動,結結巴巴地問,他心跳得快極了,那本《古代恐怖故事》顯然給他曾經年幼的少年心造成了極大的陰影。
  
  「你認為呢?」約翰饒有興致地反問。
  「實習……實習生單、單獨行動,是……是……是……是違規的。」
  
  「你沒有單獨行動,」約翰說,「還有我呢。」
  「可你……你你你是個傷患。」埃文期期艾艾地說,「傷患也是禁止出任務的,除非治療師認為他痊癒,並且簽了字。」
  約翰毫不在意地說:「不是還有你呢麼?」
  
  埃文的腦子裡亂極了,從他的內心來說,他是想一踩油門直接把車開回伽爾導師家裡,然後把這種殺人食心的怪物交給強大的「金章」們解決,可是……那是一個女孩,而他本人是一個已經畢業的獵人。
  
  「或許……我們應該去聯繫伽爾導師。」
  「不,」約翰輕快地說,「我們應該先聯繫喪葬師,再替這位可愛地小姐選一塊風景優美的墓地。」
  
  埃文嘴唇哆嗦著,看起來快哭了。
  約翰繼續進行他的惡魔級迪腐知識小科普:「深淵豺是一種非常敏捷的動物,當它盯上一個獵物的時候,一般不會離開他或她一公里,而如果它認為時機已經成熟,那麼眨眼的功夫就能實現捕獲……從定位,到它撕開獵物胸口,獲取心臟的時間,不會比你啃完一條烤雞腿的時間更長。」
  
  埃文發誓,他以後再也不吃烤雞腿了。
  
  約翰比劃了一下:「你有那個可以把郵件塞進去的小盒子麼?我們應該開始給喪葬師寫信了……」
  「不!我們……我們應該去救她!」埃文的臉都憋紅了,終於吼出這一句。
  
  約翰笑起來,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拍了兩下:「很好哥們兒,既然你這麼勇敢,就照我說的方向走,我們去抓深淵豺!」
  「深淵豺」三個字又成功地讓埃文哆嗦了一下,不過幸運的是,他依然還有足夠的力氣去踩油門。
  
  「我願意窮畢生之力,以性命和靈魂發誓,保護我一切善良的同胞們——男人,婦女,兒童——使他們免於死亡、流血和驚惶。
  我們斬殺最後一隻猛獸,攔下最後一道詛咒,劈斷最後一根荊棘,提起最後一盞燈,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
  絕不退縮,至死不渝。」
  
  每一個獵人都曾經發過這樣的誓言,他們代代傳承,刻印到所有人的血脈裡。
  
  而新的冒險,即將開始。

【卷二 重逢於一千年以後】

第十章 深淵豺 一

  「裂開的結界核我可以修補。」阿爾多大主教說,他似乎在談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一點也看不出焦急,在他自己的墓室裡輕聲說,「這並不困難,真正困難的部分是結界流失的能量,我也沒有辦法。」
  史高勒咳嗽了一聲,他衰敗的身體已經很難承受結界核的能量:「請問……支撐結界的能量究竟是什麼?」
  
  「是黑暗的能量。」阿爾多大主教帶著三個人離開墓室,古拙厚重的門在他們身後緩緩合上。
  
  「什麼?」
  
  「你們沒聽錯,是黑暗的能量。」阿爾多說,「利用黑袍戰爭裡面被殺死的高階迪腐,匯聚成無與倫比的黑暗力量,支撐在結界的表面,裡面是七百七十個防禦法陣構成的網,總共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初步構築完畢,支撐法陣的核心就是結界核。」
  
  「怎麼可能?這說不通!」路易皺起眉,「怎麼可能用黑暗的力量來抵禦黑暗世界的生物?」
  
  「低等級的迪腐只是普通的怪獸,而迪腐的等級越高,智能也就越高。對於它們來說,同類的死亡帶來的骯髒而充滿怨念的氣息是非常恐怖的。」古德先生回答了他的問題,「我想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以來,越是高級的迪腐越難以穿透結界,他們的較高的智能會讓他們本能地避開危險。」
  
  「可我們到哪去找充足的黑暗力量?」路易問。
  
  「捕捉漏網的迪腐。」阿爾多說,「然後把它們身上最有力量的一部分帶到我這裡來,越強越好。」
  
  他們都知道,迪腐身上最有力量的一部分,並不是指其用於攻擊的部分,而通常是它最喜歡食用的一部分,比如深淵豺的心臟,暗精靈的喉嚨。
  
  「另外,」身穿白色袍子的金髮男人轉過身來,「我是個死了一千年的人,不大喜歡經常見活人,如果有可能的話……」
  古德先生會意:「請您放心,無論是遊客還是我們自己人,都不會無故打擾您的。」
  
  阿爾多微微欠身,波瀾不驚地說:「非常感謝。」
  
  伽爾忽然想起了家裡的那個恨不得把腦袋塞進所有機器裡的人,忍不住問:「您就……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麼?」
  阿爾多嘴角挑了挑,笑容這種東西,好像永遠難以在他臉上停留,即使偶爾閃過,也是稍縱即逝。
  「謝謝,不用了,」他說,「你們從前面的出口一直往前走,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閣下,我還有個問題,」古德先生突然開口問,「您的雕像下面出現的那一行字,『十年即永遠』,是您寫的麼?它是給後人某些啟示的遺訓麼?」
  
  阿爾多愣了一下,那一刻,他平靜的表情終於出現了變化,眉梢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目光凝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不,」好一會,他才輕聲說,「沒什麼特別意義,只是有一個人曾經用了十年的時間愛我,我辜負了他,後來也就永遠失去他了。」
  
  那是我這一輩子,唯一真實擁有過得東西,可是……
  這句話阿爾多並沒有說出口,只是擺了擺手,他左手邊的牆壁突然出現了一道原本不存在的門,男人禮貌地對他們點頭致意,推開門走了進去,然後又和那道突然出現的門一起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而他所需要的深淵豺的心臟,正在由一個傷患帶著一個菜鳥,奔馳在路上。
  埃文大概是為了壯膽,擰開了音響,一陣激昂的交響樂立刻從裡面冒出來了,把車裡坐的兩個人同時嚇了一哆嗦,險些出交通事故——他還真不知道伽爾導師還有這麼個……高雅的愛好。
  
  約翰盯著那個小小的黑盒子看了一會,問:「裡面有人?」
  「不不不,只是CD。」
  
  緊張的追捕之路上,關於播放器的小知識講座再次開始了,約翰嘆為觀止地看著從小黑盒子裡取出來的光盤:「不可以碰這個反射光的地方是麼?如果我碰了,會不會把裡面的聲音抹掉?」
  「……只要你不用利器或者指甲使勁劃。」
  
  「哇……能把聲音裝進去的東西,」儘管埃文解釋過不用太在意,約翰還是非常小心地用兩根手指頭摳著光盤中心的圓圈,來回擺弄了一會,然後他清了清嗓子,對著光盤說,「我叫約翰,約翰史密斯……」
  
  「……」埃文問,「你在幹嘛?」
  「試試錄音。」約翰無辜地說。
  
  埃文木然地回過頭去,面朝前方專心致志地開車——心裡一想到馬上就要和這傢伙一起去捕捉深淵豺,就覺得前途一片黑暗,簡直伸手不見五指。
  
  「或許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一週年紀念日,」埃文悲觀地想,「實習第一天就死翹翹的獵人,我大概會因此而名垂史冊的。」
  
  約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喂喂,我看到那個女孩了,在那塊更大的『麵包』裡。」
  「比起麵包,」埃文哭喪著臉說,「我們更習慣叫它公共汽車。」
  
  「管它是什麼。」約翰輕輕地念了一句埃文從來沒有聽過的咒文,周圍的空氣立刻變了,漂浮起某種沼澤的藻類一樣粘稠的深綠色。
  
  「哇!」埃文嚇了一跳。
  「我讓深淵豺的氣息顯形了,綠色的地方就是它留下的臭味,跟著它走。」約翰瞇起眼睛往濃霧最深的地方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問,「怎麼,我記得這是十六條基礎咒文之一。」
  
  「不……不,我們沒學過那個。」埃文說,「我們現在有探測器,只要按一下,就能顯示迪腐的相關信息和可能位置分析結果。」
  
  約翰的目光硬生生地從靠窗坐在公共汽車上的女孩身上拔了下來,兩眼放光地問:「真的麼?它在哪?」
  
  「我不可能有的好麼,先生?」只有他們兩個人能看見的濃霧已經快把他們的車子包圍了,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周圍似乎還有不祥的灰影閃過,埃文的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被嚇到要死的結果,就是他奇跡一樣地突然不結巴了,「實習生不被允許單獨出任務,我沒有權利擁有一個探測器。」
  
  「哦,真遺憾。」約翰有點失望,不過隨後他安慰說,「不過你可以把我想像成一個探測器,湊合著用。」
  「那需要強大的想像力,先生——不過謝謝你的安慰。」埃文沉默了一會,聲音顫抖地說,「我感覺好一點了。」
  
  公車到站了,靠窗的女孩隨著人們一起下了車,這一站是某一個公園,埃文把車停在公園的停車場上,正好經過女孩面前,她就像是個提線木偶一樣,毫無知覺地往前走著,眼睛露出死人一樣的空洞。
  
  「她怎麼了?」埃文小聲問。
  「深淵之眼的後遺症。」約翰坐在車上沒動,眼睜睜地看著女孩從他們的車子旁邊走過去,那水藻一樣近乎黑色的綠霧裡突然冒出了幾絲紅線,好像摩西分海一樣地劈開濃霧,纏上了女孩的手腳,引導著她往公園裡走去。
  
  「那……那……那又是什麼?」
  「深淵豺的餐具。」約翰頭也不回地回答,「你可以把它想像成自己的刀叉。」
  
  埃文的喉嚨裡發出一聲詭異的抽氣聲。
  
  「下車,跟上。」約翰壓低聲音,簡短地下了命令,然後他用帥氣的動作,果決地用力推了一下車門……
  
  沒推動。
  埃文:「……」
  
  約翰:「這玩意怎麼推不開?」
  
  埃文認命地拉了一把扳手,幫他打開車門,心裡認定了自己是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哦,對了,等等。」約翰從後座上拉出一件新買的外套,擰開一瓶礦泉水,用手指沾著,飛快地在上面畫了一個符號。
  
  法陣學非常高深,大部分古老的法陣現在都已經失傳,當代法陣學其實只是講授一些基本的原理和簡單的應用,埃文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著約翰靈活的手指,著迷地說:「我從來沒見過這個法陣。」
  
  「別擔心,你用不著這個,只是為了隱藏某種東西,」約翰說,把畫了法陣的衣服裹在了身上,簡單地說,「跟上。」
  
  公園的遊客不多,只有一些散步的老人,上寫生課的學生和偶爾幾對小情侶,裡面除了一部分四季常青的植物還自成林子,其餘看起來都有些蕭條了。
  臨近十二月,工人們已經開始在路邊擺聖誕樹,女孩熟視無睹地經過他們,一個正在鋸松樹的小伙子對她吹了聲口哨。
  
  「小妞,」他說,「我要是你,就不會往湖邊走,水上吹來的風會讓你流鼻涕的!」
  女孩充耳不聞,小伙子無趣地聳了聳肩。
  
  然而這一天的神經病人顯然不止這一個,過了沒有三分鐘,兩個男人又往這邊走了過來……他們中的一個還緊張得同手同腳了。
  
  「這死基佬一定是第一次出來釣人,」小伙子嘀嘀咕咕地爬上了木頭梯子,開始往聖誕樹的頂上纏小綵燈,「瞧那蠢模樣,屁/股都不知道往哪邊扭了……」
  
  兩個男人已經走出很遠了,那位同手同腳的蠢貨旁邊的男人卻突然回過頭來,他頭上戴了一定灰呢的帽子,壓著柔軟的長髮,不讓它們被風吹亂,帽簷下露出一雙湖水一樣墨綠色的眼睛,正好和小伙子對上。
  不知道為什麼,小伙拿著綵燈的手突然僵住了。
  
  然後綠眼睛的男人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他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突然聽見腳下傳來一聲脆響,四下一片驚呼,他就這麼直挺挺地摔了下去,腳下的架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裂成了兩半。
  趴在地上的小伙子尖叫了一聲,突然嚷嚷起來:「我的牙,我的牙!」
  好幾個人都圍了上來,紛紛目瞪口呆——他的牙竟然變成了一塊一塊整齊排列的巧克力,隨著口腔的溫度慢慢融化著……甚至露出了裡面的薄荷夾心!
  
第十一章 深淵豺 二

  「你攻擊了一個人!」埃文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約翰,「獵人守則第一條,我們不能攻擊普通人!」
  「我沒攻擊他,」約翰輕鬆地說,「只是開個玩笑,把他的牙都變成了牙谷……牙膏!嗯,這回一定說對了,牙膏味的巧克力,一天以後會變回來的。」
  
  埃文的眼睛睜得快掉出來了。
  就在約翰以為他要開始背誦獵人守則的時候,埃文不可思議地說:「這不可能,沒有人能可以把一種東西隨隨便便地……就、就變成他才剛剛見過的另外一種東西!除非他清楚地知道兩者的物質構成!」
  
  「得了夥計,」約翰說,「我不叫『沒有人』,謝謝。」
  「你怎麼做到的?」
  
  「想學麼?」約翰轉過頭,露出一個讓人炫目的燦爛笑容。
  埃文傻乎乎地點點頭。
  
  約翰把帽子往下壓了壓,毫不猶豫地大步往前走去:「我才不會教你,你會違反獵人守則第一條的。」
  埃文:「……」
  
  小路越走越窄,植物也越來越茂密,而他們周圍的那些濃霧的顏色也越來越接近黑色,彷彿馬上就要黏在人的皮膚上一樣,視野也越來越窄。
  濃霧深處傳來某種動物粗重的喘息聲,一下一下地敲擊著人的心臟,埃文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困難起來,他試圖分散一點自己的注意力,於是偏過頭去觀察他的夥伴約翰。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總會讓人安心一點。
  
  為了躲開越來越密集的植物,約翰略微彎著腰,這動作讓他胸腹上的傷很難過,從埃文的角度看,他露出來的下巴和嘴唇又變得異常蒼白,幾乎聽不見他的呼吸聲。
  「別看我。」約翰低低地說,「注意腳下。」
  
  他不說還好,埃文一低頭,腿就軟了——地上是一條一條血紅的線,和纏在女孩身上的一模一樣,簡直駭人。
  埃文腿一軟,就直挺挺地照著大馬趴的姿勢摔了下去。
  
  「哦不!」約翰趕緊伸手去接,這動作太大,傷口導致了他的手臂僵了一下,加上他的好兄弟埃文同學……實在有一副選美先生一樣健壯身軀,於是結果就是,他們倆一起摔到了地上,那些紅線立刻被驚動了,從四面八方纏過來,劈頭蓋臉地纏在了他們身上。
  
  「太好了,」約翰乾巴巴地說,「我第一次經歷這個。」
  「現、現在是怎麼了?」埃文問。
  
  「我們掉進了深淵豺的餐盤裡——」約翰說,「不不不!別暈!至少現在不要!求你了夥計!」
  
  埃文用了吃奶的勁,克制出了自己想兩眼一翻的欲/望,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問:「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不知道,」約翰聳聳肩,苦中作樂地說,「我從來沒有過因為一個大馬趴,而滾進過深淵豺的狩獵區裡。」
  「……」埃文一點也看不出這有什麼值得娛樂的。
  
  「起來,你壓住我的小腿了。」約翰推了他一把,「好吧,反正這裡也沒人,既然已經被發現了,不如我們來打一架。」
  他習慣性地伸手往後腰上摸了一把,卻摸了個空,約翰嘆了口氣,忘了他的重劍沒能跟來,真不習慣。
  
  他於是轉頭問埃文:「對了,你身上有什麼東西能當武器用麼?」
  這個問題實在太尖銳,以至於埃文腳一軟,又趴回到了地上。
  
  約翰大笑起來,顯然,他這個惡劣的玩笑成功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音陡然而止,埃文幾乎沒看清是怎麼一回事,就覺得周圍突然被濃重的白霧包圍了,霧氣實在太濃,連近在咫尺的約翰的身影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然後一道極亮的光差點刺瞎他的眼睛。
  
  埃文拚命睜大眼睛,只見不遠的湖裡突然衝出一條水箭,像是被什麼引導著一樣,筆直地到了約翰手裡,迅速凝成了一把冰劍,幾乎同時,約翰絲毫不遲疑地一側身,往他的右後方狠狠地揮過去,一聲野獸嘶啞的咆哮在埃文頭頂正上方響起,他驚悚地看見一道灰影從那裡閃過,轉瞬就消失在了濃霧深處。
  
  電光石火。
  
  幾滴還溫熱的液體落在了他的臉上,埃文伸手一抹,一臉腥臭的血跡,紫得發黑。
  
  「有種再來!」約翰隨意地把劍尖上紫黑色的血跡甩掉,「你這條流口水的癩皮狗!」
  
  埃文身上的紅線已經全部消失了,可他並沒有察覺到,只是呆呆地看著約翰,心裡倏地升起一股熱血。
  「這……這可真是太帥了。」他喃喃地說。
  
  白色的濃霧消失了,然而深綠色的氣息卻一直在週遭徘徊不去,約翰拿著湖水凝成的冰劍靜靜地站在那裡,判斷著深淵豺下一步的動作,埃文則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現在是怎麼了?那、那那只……」
  
  「躲起來了。」約翰輕聲說,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撕開一條口子的外套。
  埃文的目光落到他的外衣上,方纔那一下交鋒,深淵豺的爪子劃開了約翰的外衣,撕開的口子正好把那用清水畫出的法陣劈成了兩半。
  
  「法陣被破壞了?」埃文說。
  「清水雖然純淨,但是沒有力量,不是一種合適的媒介,輕微的撕裂也會讓它失效。」
  
  要知道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用清水隨隨便便就畫一個法陣出來的……
  
  「所以它的作用消失了?」埃文愣了片刻,疑惑地問,「但你告訴過我,它的作用隱藏某種東西,現在隱藏的作用消失了,所以它……我是說那條深淵豺,就躲起來了是麼?是因為你讓它感覺害怕麼?」
  
  約翰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不,我的兄弟,這是一種貪婪的迪腐,它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到嘴邊的獵物,只是……恐怕它會玩點真的。」
  
  「什……」
  
  「啊——」一聲尖叫洗禮了兩位男士的耳膜,埃文轉過頭去,發現是那位像個蠶寶寶一樣全身裹在猩紅線裡的少女,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過來了。
  
  「她看不見那些紅線對吧?就像路上的那些人一樣。」
  
  「哦,那我恐怕不是的。」不知道為什麼,埃文覺得約翰似乎有點幸災樂禍,「再沒有誰比躺在盤子裡的烤雞更有資格看到戳向它的刀子,不是麼?」
  
  「這是誰幹的?是誰?」少女大聲尖叫,「變態!怪胎!我會讓你好看!我保證!誰來幫幫我……幫幫我,把這些該死的東西弄下去!」
  埃文呆呆地看了約翰一眼:「我們應該去幫她。」
  
  「不要緊,」約翰毫不在意地擺擺手,「她不會死的,我們的工作是對付她說的那個……變、變什麼?變胎?」
  
  埃文:「……」
  他總覺得看著被紅線綁成一團、在原地蹦來蹦去的少女發笑的約翰,有點……不厚道,那表情就像個剛紮了別人車胎的壞小子。
  
  不過約翰的笑容還掛在嘴角,手裡的冰劍卻重新舉了起來,他用那雙彷彿發著光、看起來更是綠得驚人的眼睛掃了埃文一眼,輕輕地說:「來了。」
  
  話音還沒落,已經退卻的濃霧再次籠罩了上來,腳下的地面開始劇烈地活動,本來就有些灰濛濛的天空比濃雲遮蓋得一絲不剩,當中配著少女歇斯底里的尖叫,埃文覺得自己腎上腺素飆升得簡直要內分泌失調了!
  
  約翰把冰劍擋在胸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傷口的緣故,他的脊背略微有些彎,然而卻繃得緊緊的,從側面看,就像是一根隨時可能斷開的弦,帽簷低低地壓在他略微有些浮動的頭髮上,彷彿壓抑著一觸即發的衝突。
  他問:「你知道什麼是『界』麼?」
  
  「知、知道。」埃文飛快地說,「『界』是一種只有強大的迪腐才撐得開的特殊空間,在這裡面,即使光明天賦也要被壓抑,迪腐本身的力量將達到峰值。」
  
  「不要背書,小朋友。」約翰嘟囔了一聲,「怎麼一千年過去了,教材也沒變一變?」
  埃文深吸一口氣,苦著臉說:「我已經感覺到了這玩意的作用,連手腳都邁不開了。」
  
  約翰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據我所知,已知種類迪腐的『界』,沒有讓人缺胳膊短腿的作用,你其實是自己嚇自己吧?」
  咦?埃文愣了愣,真的哎,得知了這個消息以後,他那僵直麻木的手腳居然好像被解放了似的,又活過來了!
  
  一聲野獸的咆哮聲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埃文張大了嘴抬頭,就看見了一雙直徑足有兩米的巨大的眼睛突然出現在了上空,一股腐朽腥臭的味道飄來,那東西往前一步,讓他看清了全貌。
  那是一隻幾層樓那麼高的豺狗,長得和他的地球近親豺狗一樣猥瑣,它一步一步往前,嘴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口水。
  
  埃文已經對他的夥伴產生了一些信心,他甚至撿起了一根不知哪裡施工剩下的鐵管子,拿在手裡揮舞著,在野獸地動山搖的咆哮聲裡大喊著問:「我們沒有學過怎樣對付深淵豺,你有秘訣麼?」
  
  約翰扶額——這倒霉孩子實在是有點不合時宜,都這時候了,還個褲衩的秘訣啊!
  他用力推了一把在他旁邊蹦著拳擊步一副挑釁樣的埃文,在他耳邊大聲說:「還不快跑!」
  
  埃文被他的聲音震得有點傻,揮舞著他可笑的管子,扭過頭來呆呆地看著約翰。
  
  約翰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子,兩個人撒丫子沿著湖邊,往掙扎的少女相反的方向跑去,吃了發泡劑一樣膨大了不知多少倍的深淵豺在後面窮追不捨,它每走一步,地面都深深地陷進去,落入到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這大概就是「深淵豺」名字的由來。
  
  埃文感覺聖殿體能測試的時候自己都沒這麼玩命地跑過,肺都要從胸口裡被擠出來了!
  
  約翰的腳步突然剎住,男人手上的冰劍發出詭異的藍光,他雙手張開,頭上的帽子早就被獵獵的風吹掉,一頭長髮被風吹散,亂飛起來,然而他吟誦的聲音卻顯得非常低沉,帶著某種彷彿來自古老時空的韻律。
  
  埃文從未聽過,卻感覺到那每一個字裡面帶著的力量,身後的湖水劇烈得翻滾起來,一道水牆在他們身後出現,隨後以光速一點一點凝成了冰,成了一個階梯的形狀,約翰毫不遲疑地跳上去,對埃文說:「跟上!」
  
  兩個人飛快地跑上了冰階,埃文總是不得要領,腳下不停地打滑,深淵豺踩過的地面全都陷進了黑暗裡不知名的深淵,除了冰面,他們已經沒有任何落腳的地方。
  
  轉眼間,兩個人已經跑到了湖中央,那好大一坨的死土狗還在後面流著哈喇子窮追不捨,約翰卻突然悶哼一聲,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跪倒,埃文一把扶住他,發現他一隻手緊緊地按在心臟偏下一點的地方,一點零星的嫣紅已經從衣服裡浸出來了。
  埃文倒抽一口冷氣,約翰趕緊一把揪住外衣裹住了胸口,不讓他看見自己身上的血跡。
  
  「拿著這個,拿著這個!」約翰的喘息聲有些急促,把刺骨的冰劍塞進了埃文的手裡,那冰劍在接觸到埃文手心的時候,突然長了足足有五六米長,驟然沉重起來,差點把年輕人壓了個大馬趴。
  
  約翰在他看不見的角度,把滿是血跡的手按在冰面上,一瞬間,冰面像是有所感召一樣,飛快地凝成了一條狹窄得看不見盡頭的小路,像螺旋一樣往天上盤旋而起:「順著這條路上去,不要停,我讓你跳下來,你就從上面跳下來。」
  「什、什麼?」
  
  「聽我說,」約翰低聲咆哮著,「水是純淨而脆弱的東西,深淵豺的身體太強悍,在它的『界』裡,我只能凍住它片刻,我來引開他的視線,在我凍住它的瞬間,我需要你從高處跳下來,藉著高處的力量,把這根冰劍戳進它的脖子,我會接住你的,相信我!」
  
  埃文欲哭無淚,他相信約翰,可是不相信他自己,看著那窄得彷彿一隻腳的寬度都不夠的小路,他只覺得那是通往天國的直達電梯……
  
  深淵豺像電影裡的金剛一樣,所向無敵地衝破了一道又一道約翰設下的冰層,一步一步地像他們逼近過來。
  無數冰化成的箭矢從湖面上飛起來,約翰的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卻一下也沒有射中那畜生,就像伽爾說的那樣——它的動作快得人眼幾乎難以捕捉。
  
  「快去!」約翰用力在埃文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埃文一個趔趄——再軟就要死了,他對自己說。
  然後他突然大叫一聲,脖子上的筋都爆了出來,一張臉繃得黑紫黑紫的,跌跌撞撞地衝向了盤旋而上的冰階。
  
第十二章 深淵豺 三

  當「傳奇」的阿爾多大主教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修飾他的那個詞就差不多變成了「離奇」。
  好在聖殿就是一個「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的地方,大家雖然一時間受到了一點驚嚇,但還不至於到不敢接受的份上。
  
  四個人心思各異地離開聖殿地宮的時候,這才發現天已經暗下來了。
  
  史高勒早已經支撐不住,半個身體靠在路易身上,一出來就被路易扶走休息去了。
  古德先生則伸了個懶腰,對伽爾說:「如果方便的話,今天晚上我是否能順便拜訪一下借住你家裡的那位遠古祭司。」
  現任的大主教挺著巨碩的啤酒肚,基本一個人到了他這個重量級,在重力的作用下,就很容易形成一種巋然不動的淡定氣場——比如加菲貓——而現在,古德先生連阿爾多大主教都見過了,眼下恐怕就算有人告訴他,伽爾家裡住的那位正是卡洛斯本人,他都不會覺得有多驚訝。
  
  伽爾就撥通了自己宅子的座機的電話,可是沒人接,他嘆了口氣,覺得這也是意料之中——與萬分符合人們想像的、神秘威嚴的阿爾多大主教比起來,他家裡那個遠古祭司實在是有點太離譜了。
  鑒於他們一直逛到現在還沒回來,伽爾認為,約翰•史密斯先生很有可能就被某個冰激凌店或者電動遊戲廳勾去了魂。
  
  於是他又打給了埃文,足足打了三遍,都沒有人接。
  
  伽爾只得轉頭對大主教說:「我暫時聯繫不到他們,可能還沒回家,所以我建議您可以先找個地方用一點晚餐。」
  古德大主教笑起來:「『聖殿一日游餐廳』的芝士藍莓餡餅一直是薩拉州十大美食之一,我們自己去吃的機會反而不多,不如趁今天?」
  
  他們倆就這樣毫無壓力地去啃夾了果醬的奶酪了,而可憐的埃文正玩命地在冰上上演生死時速。
  他腳下一滑,差點從窄小的台階滾下去,約翰給他的冰劍也掉了下去,幸好台階呈螺旋狀,滾下去的劍又被下一階接住了,埃文手腳並用地把它重新撿了上來,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看到約翰玩了個驚悚的動作——深淵豺已經追到了他面前,這傢伙卻不慌不忙地站住。
  
  隨後,他腳下的冰層突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旋轉滑梯——他們下午剛在商場的兒童樂園看見的,約翰一抬腿邁了上去,無師自通地滑了下去,還有時間衝著五體投地的埃文吹了聲口哨:「快跑啊哥們兒!再發呆我就要被砸成肉餅了……咳咳咳。」
  
  那脆弱的咳嗽聲,也不能掩蓋他旋轉滑梯正玩得高興的現實……
  
  滑梯下面卻不怎麼樂觀,沒有緩衝用的海洋球,只有冷冰冰的湖水,可約翰毫不在意,那捲起漩渦的湖水凝成冰梯的速度,始終比他越來越快的下滑快一點。
  
  埃文咬咬牙,像個在冰面上打滑的笨烏龜一樣,使了吃奶的勁才爬起來,額頭上給折騰出了一層汗。
  而深淵豺顯然不喜歡兒童樂園,它怒吼一聲,開始用巨碩的身軀去撞擊「冰滑梯」的架子——儘管那東西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脆弱,仍然在一下一下的撞擊裡冰渣亂掉,看得埃文心驚肉跳。
  
  約翰的聲音從下面傳來:「看我幹什麼?別浪費時間!還不快跑!」
  
  「轟」的一聲,整個滑梯都被撞碎了,大塊碎裂的冰塊對著約翰的頭當空砸了下去。
  埃文失口驚叫——即使冰比水輕,那麼大的一塊也足夠把祭司先生砸成祭司餡餅,他感覺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趕緊趴下,伏在冰樓梯的邊緣,緊張地往下張望。
  
  冰塊在馬上就要接觸到約翰那好看的腦袋的時候,突然變成了水,於此同時,深淵豺腳下的冰塊全部炸開,整個湖面上,除了不符合物理原理、依然高高懸掛在埃文腳下的階梯之外,頓時全被冰冷的湖水吞沒了。
  
  「約翰!」
  
  埃文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約翰沒有回應,水面卻劇烈地震動起來,一個龐然大物從下面冒了出來——天!深淵豺又比剛才大了不少!
  這東西身體裡一定有瓊脂的成分,一泡就膨脹!
  
  然而就在深淵豺鑽出水面的剎那,它身上的水卻突然在一瞬間全部凝成了冰,它被死死地凍成了冰雕。
  
  約翰的腦袋終於在湖面上露了出來,他伸手扒住了一塊浮冰,對著埃文用力地揮手:「對準它的脖子後面,對準!跳!」
  
  埃文的腿哆嗦得像篩糠一樣,緊緊地攥住手裡的冰劍,在高處坐立不安地挪動著……對準脖子後面?
  跳下去了還怎麼對準?他又不能「空中行走」!戳到深淵豺的屁/股或者尾巴的可能性還比較高好吧?
  
  「埃文,你還在磨蹭什麼!」深淵豺身上覆蓋的冰層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裂開,那厚重的冰層快封不住這個大傢伙了。
  
  就在這緊張的時刻,埃文突然感覺到一股尿意湧上心頭,真是死給他看的心都有了。
  
  「看在聖殿那破破爛爛的屋頂的份上,別含情脈脈地盯著它了,做點什麼!」約翰大喊。
  
  埃文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伴隨著一聲尖叫縱身躍起:「啊——」
  
  然後他筆直得像個木棍一樣,抱著他那威武的冰劍,張牙舞爪地在空中跳了一段八爪舞……和深淵豺錯身而過,噗通一聲沉入了水裡。
  
  水面上嘰哩咕嘟地冒了一陣泡泡。
  約翰凍得發青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慘不忍睹的表情。
  
  把獵物釘在那讓他戳也戳不中,這樣天才的夥伴,在約翰那精彩的人生裡,實在具有幫他揭開新的篇章的偉大意義。
  埃文.戈拉多先生,您可真是位跨時代的偉大先驅!
  
  約翰知道,作為一個優秀的獵人,他不應該這麼想,但是眼下,除了「救命」兩個字,真的沒有任何字眼能形容他那悲憤的心情。
  他突然和路易產生了一點共鳴:聖殿為什麼會讓這種傢伙畢業?這一任的大主教已經老糊塗了麼?!
  
  與此同時,深淵豺終於發出一聲怒吼,掙脫了約翰的束縛,巨大的碎冰在它身上崩開,它仰天長嘯起來,解凍了。
  
  差點被凍成冰塊的深淵豺怒不可遏,下一刻,它就張開血盆大口,俯身向趴在水面上的約翰咬來。
  約翰嘆了口氣,裹在他身邊的水突然往兩邊退開,在他的腳下凝成了一個小小的冰面,剛好夠他站在上面。約翰的手裡多了一把冰劍,血和水一同從他胸前的傷口上落下來,他站得筆直,整個人卻露出一股凌厲的殺伐氣。
  
  就在他打算硬梆梆地迎上深淵豺的利齒的時候,深淵豺巨大的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像是遭受了什麼劇烈的痛苦,歇斯底里地甩起自己的身體,已經掉到水下的埃文被甩了出來。
  約翰雖然沒弄清是怎麼回事,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當機立斷——深淵豺身下一圈的凝成了一個冰圈,死死地把它固定在了裡面,而懸在空中的冰梯筆直地傾斜下來,在空中劃成了一把鋒利的刃,精確地穿透了深淵豺的喉嚨。
  
  這回,那畜生連叫都沒叫一聲,就滾回地獄去見撒旦了。
  
  「界」的主人一死,立刻碎開,濃霧和黑色的深淵瞬間消失不見,而深淵豺的屍體飄在一塊冰面上,已經恢復了普通豺狗的大小。
  
  約翰臉色蒼白地按著撕裂的傷口,喘息了一會,這才去查看深淵豺的屍體,當他看見它屁股上凸出來、把尾巴都給頂了起來的冰劍時……默了。
  繼而約翰臉色複雜地轉向正奮力扒著冰層的另一邊,企圖爬上來的埃文。
  
  「我本來是讓你找著它的脖子刺。」約翰平靜地說。
  
  「我……我沒對準。」埃文羞愧地說,小聲解釋著,「不過我掉進了水裡,正好砸在了它的尾巴上,被它的尾巴掃了幾下,還嗆了水,只記得把冰劍刺到了它身上……」
  「嗯,你刺中了。」約翰用腳尖扒拉了深淵豺的屍體一下,以一種更加複雜的表情說,「你刺中了它的屁/眼。」
  
  埃文:「……」
  
  約翰短促地笑了一聲,身體卻突然晃了晃,跪倒在了冰面上。
  
  「天哪!你怎麼……」埃文連滾帶爬了上來,還沒站穩,就看到了對方胸口撕裂的傷流出來的血,於是他一句話沒說完,兩條腿就化成了麵條,軟塌塌地暈倒在了冰面上。
  
  約翰筋疲力盡地做倒在冰面上,壓下喉頭一陣陣上湧的腥氣,苦中作樂地對自己一整天的行程做了總結——真他媽的是充實而有意義的一天。
  
  正在享受芝士餡餅的伽爾在用餐的間隙再次打了埃文的電話,卻得知對方已經關機,他聳了聳肩,合上電話,對古德先生說:「剛剛心情實在太激動,居然忘了問阿爾多大主教執劍祭司的事,對了,還忘了問卡洛斯的事。」
  
  古德先生想了想:「會有機會再見到大主教的,不過關於你先祖,問那位祭司先生不是也一樣麼?」
  
  「也對,」伽爾笑了起來,「其實我還異想天開地覺得約翰就是卡洛斯過。」
  古德先生頓了頓:「為什麼不呢?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性。」
  
  「路易說卡洛斯從來沒有擔任過執劍祭司,」伽爾說,「而且主觀上……我也看不出來他和亞朵拉特墓園的那座雕像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在你心裡,卡洛斯應該是什麼樣的人呢?」
  伽爾想了想:「哪怕他不像墓園裡那個戰士的形象,至少也應該和阿爾多大主教差不多,話不多,疏遠而有禮,讓人難於親近,只好崇拜……當然,我還是認為史密斯先生更可愛一些,您見到他就會知道,真叫人難以置信,聖殿曾經有過這麼年輕而有活力的祭司,他很討人喜歡……就像個活人。」
  
  就像個活人。
  
  伽爾想起阿爾多那雙冰冷的灰色眼睛,掃過每一個人……甚至結界核的時候,眼神中都潛藏著那種顯而易見的漠然。
  伽爾換位地想,如果他自己一覺醒來,突然被告知已經是一千年以後,哪怕他希望自己表現得聰明沉穩一點,盡量波瀾不驚,心裡也會對新的世界充滿探究欲和新奇感。
  
  而阿爾多大主教,他卻連看都不想看它一眼。
  哪怕這是他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守護的世界。
  
  伽爾突然覺得,好像除了結界,阿爾多大主教的生命沒有剩下任何意義。
  
第十三章 深淵豺 四

  埃文迷糊間,居然還來得及做了個夢,他夢見一隻深淵豺流著口水跑過來,屁顛屁顛地邀請他跳貼面舞,所以又被嚇醒了。一睜眼,就發現他真的正和一隻面部表情猙獰異常的深淵豺臉對臉,以至於他近距離地觀察到了這傳說中惡魔級迪腐的臉——臉上沒有毛,反而是厚厚的鱗甲,看起來非常堅硬,還有一對巨大的獠牙,從嘴裡呲出來,閃著森冷的光。
  
  「我不會答應的!我才不和迪腐跳舞。」埃文木然地想——鑒於他的腦細胞一直在透支,現在已經有點活動異常了。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有氣無力地說:「你幹嘛那麼癡迷地盯著那條齙牙狗看?」
  
  埃文如夢初醒,猛地從地上坐起來,蹭著地面往旁邊挪動了一米,幾乎有些難以置信地說:「我們……我們幹掉了一條深淵豺!」
  
  「嗯哼。」約翰聲音有些沙啞,他像是有些提不起精神似的慢吞吞地接話,「是啊,你還勇猛地幹了它的屁/股。」
  「哦不……」埃文頹喪地摀住臉,「別提了。」
  
  他記得自己是怎麼暈過去的,於是小心翼翼地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一眼也不敢往約翰那邊亂瞟:「你還能走麼?要我背著你麼?」
  約翰已經知道了教訓,早把傷口蓋得嚴嚴實實的,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埃文一眼:「怎麼,你要確認一下我的傷口麼?」
  
  僅僅是想像,也讓埃文的臉色白了白,他又結巴了:「我……我我那個……」
  
  「慢一點,我還能走——行了,我蓋住了,不會再讓你見血了,倒是扶我一把啊!」約翰費力地站起來,另一隻手把散開的頭髮隨意地攏到身後,略微彎著腰,緩慢地在前面走了出去。
  埃文則猶豫了片刻,回頭把深淵豺的屍體拎好,拖在身後跟著他。
  
  約翰回頭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表示不解。
  
  「是……是這樣,結界以後,迪腐已經退出了人們的視線,我們的工作開始變成了保密的,」埃文解釋說,「所以每次要回收迪腐的屍體,況且……這是一隻惡魔級,可以做成標本放進陰森博物館。」
  「陰森博物館?」
  
  「專門為兒童開放的,裡面黑漆漆的,放滿了各種可怕的迪腐的屍體,還有解說員跟在後面講關於惡魔的『童話故事』,」埃文頓了頓,又補充說,「作為一個娛樂項目,供小朋友們探險,當然,要門票的。」
  「啊哈,讓人們花錢觀看死迪腐,」約翰腳步頓了頓,繼續用那種慢吞吞有氣無力的語調說,「好吧,這真是我聽說過的最有才華的事。」
  
  等他們到家的時候,已經將近夜裡十點鐘了,古德先生原以為等不到,差一點告辭先回去。
  約翰在車上的時候就控制不住昏睡過去了,埃文只能停車以後把他背了出來。
  
  「天!這又是怎麼回事?」伽爾和古德先生同時衝上來,七手八腳地把祭司先生放在了沙發上,「需要叫治療師麼?」
  
  約翰已經被他們折騰得醒了過來,他擺了擺手,毫不在意地小聲嘟囔了一句:「沒什麼,我剛才只是睡著了,普通的皮肉傷,我自己處理一下就行,不用叫人。」
  
  「這是怎麼回事,埃文?」古德先生問。
  「我們去追蹤了一條深淵豺……」埃文倒不大怕古德先生,平易近人的大主教看起來遠不如梅格爾特教官恐怖。
  伽爾和古德先生同時抽了口氣。
  
  「它現在在後備箱裡,或許你們想看看。」埃文又補充說。
  
  死狗一樣窩在沙發裡的約翰「嗤嗤」地笑了起來:「別這麼誇張,先生們,只有一隻。」
  然後他扶著沙發扶手坐了起來,像古德先生伸出一隻手:「那麼,我猜您就是這一任的大主教先生?」
  
  「是的,我的榮幸。」古德先生和他握了手。
  「不不,應該是我榮幸,」約翰笑起來,「聽說您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等伽爾懷著無限震驚的心,和埃文把一隻貨真價實的深淵豺的屍體抬進客廳的時候,古德先生也忍不住站了起來,嘖嘖稱奇地蹲下來仔細觀察:「說真的,我長到這個年紀,除了古時候的標本和書冊之外,還從來沒有見過一隻真正的深淵豺……哦,看啊,它居然有一對齙牙!」
  
  埃文突然覺得,大主教和約翰應該有很多共同語言。
  
  古德先生整了整衣襟,用胖胖的手指數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輕快地對伽爾說:「伽爾,你能給我和它合個影麼?我會永遠珍藏的。」
  ……儘管他是一位值得別人尊敬的老先生,身上也依然會有一些讓人無法忍受的小癖好——比如他那可怕的拍照癖。
  
  等伽爾幫他重新上好藥,包紮好傷口,約翰已經有些昏昏欲睡了,古德先生也不多做打擾,約好了等他身體好一點以後再來拜訪,之後就離開了。
  
  伽爾這才鬆了口氣,瞪了埃文一眼:「小心點,古德先生這回看在約翰的面子上,就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實習生是不允許單獨行動,你想在還沒有拿到執照的時候就被吊銷麼?」
  埃文:「對……對不起。」
  
  「得了伽爾。」約翰擺弄著他的照相機,不小心按了快門,被閃光燈嚇了一跳,險些失手把伽爾「吃飯的傢伙」給扔出去,「是我帶他去的,你們總不能老不讓他見世面。」
  
  「恕我直言先生,」伽爾.幼兒保姆.肖登立刻調轉槍口對準他,「即使是一個像您這麼強大的獵人,作為傷患,適宜的活動也只有輕緩的散步和舒緩的聊天,帶著一個菜鳥去追蹤深淵豺顯然不是一個好主意。」
  
  約翰彎起眼睛,對他露出一個無辜又可愛的笑容。
  
  伽爾:「……」
  他……他他他竟然還敢賣萌!
  
  「好吧好吧……來,胳膊給我,扶您上去休息。」伽爾嘆了口氣。
  「蘑菇燈蘑菇燈!」約翰進了他的房間以後就激動地爬到床頭,擺弄著可憐的檯燈,「這個怎麼點?」
  
  伽爾按了一下電源,檯燈發出柔和的光。
  
  「太棒了!」約翰說,「我就喜歡點著蠟燭睡。」
  伽爾看著在床上滾來滾去的祭司先生,突然有種自己養了個大兒子的錯覺。
  
  這麼一個人……居然來自和他先祖同樣的時代。
  「對了,」伽爾想起了他一直以來的疑問,靠在門邊輕輕地開口說,「您來自黑袍大戰的年代,有沒有見過真正的卡洛斯.弗拉瑞特?」
  
  約翰一不小心,直接從床上滾了下來,他坐在地上,臉上一片空白地問:「什麼?」
  
  「卡洛斯.弗拉瑞特,」伽爾說,「就是後世傳說裡殺了帕若拉,結束了整場戰爭的大英雄。」
  
  「什麼……英雄?」約翰漂亮的眼睛裡難得地露出一點迷茫神色,「你說他結束了……戰爭?」
  
  「當然,按照您過來的時間推算,您可能並沒有看到那場戰爭的結局。如果您有任何信息需要瞭解的話,床頭櫃下面有一本《結界前簡史》,可以作為參考。」伽爾眼睛裡帶著期冀的光,「這麼說,您確實見過他本人,是麼?」
  
  約翰行動遲緩地爬了起來,他坐在床沿上,遲疑了一會,點了點頭,謹慎地選擇了一個非常中性的說法:「卡洛斯.弗拉瑞特確實在最後一戰的時候回到了聖殿,我見過他,不過……我們恐怕並不熟悉。」
  
  「可您的名字……」
  
  「約翰.史密斯?」約翰微微地笑起來,這個安靜的微笑,把男人臉上那股充滿活力的孩子氣全部衝散了,那一瞬間,伽爾覺得自己就像看見了一個綠眼睛的阿爾多大主教,神秘……而遙遠,「你不會以為這是假名吧?事實上這是個非常常見的名字,僅我進入聖殿開始學習的那一年,同一屆的男孩裡就有兩個人都叫這個名字。」
  
  「這麼說您和他真的不熟悉。」伽爾臉上的失望神色一閃而過,「那麼您一點也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麼?我想您至少知道他長什麼樣。」
  
  約翰看了他片刻,緩緩地說:「我只知道他沒有離開聖殿之前,是一個被慣壞了的紈褲子弟,離開聖殿之後……誰知道呢?至於長相,我想他長得有點像他的哥哥,不過數年的流浪生涯,讓他養成了一直把自己藏在大兜帽裡的習慣,直到第二次回聖殿,依然保留了這個。」
  他說完,瞇了瞇眼,有些疑惑地問:「你為什麼想知道他的事呢?」
  
  「我媽媽姓弗拉瑞特。」伽爾聳聳肩,「第一天進入聖殿的時候,我就背上了『弗拉瑞特後人』這個名字。」
  
  那一刻,約翰的表情簡直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他看起來魂都從身體上飛出去了。
  
  伽爾「哈哈」一笑:「怎麼,是不是我們長得一點也不像?這很正常,畢竟已經一千年了——好了,傷患應該好好休息,過兩天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關於千年前的聖殿,我可是有好多問題的。」
  
  「晚安。」伽爾說完,輕手輕腳地替他帶上門,走出去了。
  
  「什……什麼?」伽爾走了不知道多久,約翰才遊魂一樣地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整個房間寂靜極了,約翰呆呆地坐在床邊,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見伽爾的時候,對方臉上那種微妙的、彷彿在哪裡看見過、又怎麼也想不起來的熟悉感。他猛地站起來,走到衣櫃裡面的穿衣鏡前站定,仔細地打量著鏡子裡青年模樣的自己。
  
  他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看見過自己——他們那個時代並沒有這樣神奇的鏡子,況且他也不是個喜歡對著鏡子搔首弄姿的人。
  鏡子裡的男人臉色蒼白,形容還有些狼狽,可是深潭一樣的墨綠色眼睛裡卻閃著光。
  
  「他的……鼻子。」約翰的眉尖輕輕顫動了一下,像是有些驚喜,然而又有些畏懼似的,「他的鼻子很像我,下巴也有一點,側臉看起來……」
  
  他的腳步慢慢地往後退了兩步,略微有些踉蹌地坐到了柔軟的地毯上,接著他露出了一個有些悲愴的傻笑,肩膀輕輕地顫動起來。
  約翰用一隻手摀住臉,看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天哪,他是……弗拉瑞特家的後人。」
  
第十四章 從來以往

  那天約翰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變成了一個六歲的孩子,修長的少年拉著他的手,牽著他跟著穿袍子的大人們,一起走過那長而又長的聖殿走廊。
  
  一隻小鳥落在了走廊盡頭的窗戶上,歪著頭好奇地看著他,約翰的腳步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
  
  那個牽著他手的少年細心地停下腳步,半跪下來,一隻溫暖的手放在了他的頭頂上。
  「別怕,」少年說,「卡洛斯,我在這,別害怕。」
  
  「我們要去哪?」夢裡的小孩輕輕地問。
  「去聖殿,你以後要在聖殿裡生活,好麼?」
  
  「可我不想去,我不想離開你們。」
  少年輕輕地親吻了小孩的額頭:「聖殿才是你應該去的,寶貝,你生來有光明天賦,知道那是什麼麼?」
  小卡洛斯搖了搖頭:「不知道,不過媽媽說是好事。」
  
  少年輕輕地笑了,那雙和小卡洛斯如出一轍的深綠色眸子彎了起來。
  弗拉瑞特家的兩兄弟相差十歲,長得卻活像一對雙胞胎——極少有年紀相差這麼大的兄弟,還能這樣的相似。
  卡洛斯五歲的時候,父親早逝,剛滿十五歲的哥哥繼承了他的頭銜,以少年尚且單薄的肩膀,一個人撐起了偌大的弗拉瑞特家族,又在他滿六歲的時候,作為家主,親手把他送進了聖殿。
  
  「你是我們的驕傲,將來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我和媽媽都會以你為榮的。」
  
  孩子抬起頭,露出一點困惑茫然的表情:「可是,如果我沒有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呢?」
  老成的少年家主笑了起來,揉了揉小孩帶著奶香的軟乎乎的頭髮:「那我們就只好永遠愛你了。」
  這句話像一句咒語,頃刻間戳穿了他所有的夢境。
  
  他突然睜開眼睛,床頭櫃上的檯燈發出柔柔的光,在他臉上拖下長長的、眼睫和鼻樑製造的陰影。約翰嘴唇突然動了一下,無聲地叫了一個人的名字:「查克……」
  他離開聖殿的時候,曾經回家看過一次,然而只是遠遠地看了弗拉瑞特莊園一眼,根本連門都沒進,就開始了一個人的流浪生涯。那麼多年,他走走停停,每每午夜夢迴,除了聖殿,能想起的,能想念的,就只有弗拉瑞特莊園。
  
  可是沒想到這一次,竟然就是永別了。
  他還沒來得及回去看一眼媽媽和哥哥,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戰爭已經結束了,還沒來得及……親口問問查克,我真的沒有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我甚至讓這個姓氏蒙羞,你還會像你承諾的那樣,永遠愛我麼?
  
  然而一千多年已經過去了。
  
  約翰伸手蓋住自己的眼睛,胳膊肘觸碰到他放在床頭的那本打開的《結界前簡史》,正好翻到了「卡洛斯.弗拉瑞特」的一頁,上面畫著一個半/裸的「健美先生」,寬闊的肩膀,露出一塊一塊鮮明的肌肉,身體的其他部分穿著一個樣式古怪的鎧甲,手裡拿著一個活像炒鍋一樣的盾。
  好像隨時準備打架一樣。
  
  約翰偏頭看了一眼那個「卡洛斯的像」,簡直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最後只能露出一個苦笑。
  那不是我……他默默地想,無論是那上面寫的還是畫的,都不是我。
  那只不過是一個頂著「卡洛斯.弗拉瑞特」,這個早該被丟棄的名字,被後人杜撰出來的一個故事裡的人物,平板,虛假……可笑。
  
  弗拉瑞特莊園早就已經沒了,而聖殿也變成了一個遊人絡繹的旅遊勝地。他所記得的,無論是愛過還是恨過的人,全都消失在了歷史的塵埃裡,在這個世界上……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
  
  也許是因為夜深,也許是因為身體上的虛弱疲憊,那一刻他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再清晰不過地認識到——這裡,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那種滋味就像是有人在用一把鈍刀子磨著他的骨頭一樣,輕易地就讓他輾轉難眠起來。
  約翰……卡洛斯慢慢地蜷起了自己的身體,側躺在床上,面無表情地在柔和的燈光下睜著眼睛,目光筆直地落到黑暗的虛空中某一個不存在的點上。
  那張白天總是顯得生機勃勃、好像有無數好玩的事可以說可以笑的臉上,變得像他昏迷的時候一樣蒼白空洞,只有一雙幽深如潭水的眼睛。
  
  他的生命比起世界上大多數人來說,並不算長,卻經歷過了很多痛苦,然而他總是願意相信,這些痛苦有一天會過去,只要睜著眼睛忍一會,總會有好的事情發生,總會慢慢變好。
  這是他父親剛剛去世的時候,哥哥查克每天哄他睡覺的時候說的,二十幾年來,卡洛斯一直對此深信不疑,而現在,他突然動搖了。
  
  他想起熱鬧的街道,快樂的人群,濃重的節日氣氛,以及一切新奇迷人的東西,知道這些都是查克所說地「好事」,可是當一切喧囂歸於平靜,一切的顏色都被黑暗吞沒,他依然需要在夜色裡睜著眼,陷在不可能回去的回憶裡。
  在戰場上的時候,他以為如果自己活下來了,就可以去見哥哥和母親,如果自己不幸死了,還可以去見小時候總是喜歡把自己頂在肩膀的父親,都沒有什麼不好的。
  
  可是沒想到,突然之間,就誰也見不到了。
  即使是最堅硬的男人的心,也總會被日復一日的思念和孤獨,敲出一條細而深的裂痕來。
  
  「查克,」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閉上了眼睛,擠出一個笑容,「我可見到了你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
  
  本來按規矩,應該由獵到迪腐的獵人親自把屍體和報告交到聖殿,做統一收錄和保管,但是約翰……好吧,卡洛斯,第二天就因為著涼發起燒來,蔫蔫地靠在床上,有氣無力地翻著那本《結界前簡史》玩,嗓音都沙啞了,懶洋洋地不愛說話。
  伽爾作為埃文的導師,只得自己帶上這個愣頭愣腦的學徒和深淵豺的屍體回聖殿交差,臨走的時候怕卡洛斯悶得慌,把客房的電視打開了,並教會了他怎麼換台。
  
  顯然,電視節目的吸引力比《結界前簡史》大得多,五分鐘以後,那本書就被前祭司大人隨手丟到了床底下,裹著毯子聚精會神地坐到了電視下面,屏氣凝神地開始看一部講述都市主婦們互相攀比的無聊生活的電視劇。
  ……大有廢寢忘食的勁頭,連伽爾他們告別和叮囑他吃藥的聲音都沒聽見。
  
  伽爾本來發愁到了聖殿要怎麼樣才能聯繫到阿爾多大主教,可是沒想到,就在他們進入了聖殿的剎那,惡魔級迪腐屍體上瀰漫的腐爛的氣息,就順著某個神秘的法陣,連到了聖殿最中心的地方。
  
  神出鬼沒的阿爾多大主教其實就生活在他的墓裡,每天,古德先生叫人準備好精美的食物和足夠的水,送到那天他們四個人走出來的地宮出口,不一會就會被人取走,然後空盤子會被送出來,水卻沒有動,只有一張來自阿爾多本人的字條,說明裡面有足夠的水源,不用費心。
  
  古德先生甚至特意拿了這張紙條,和珍藏版古籍裡阿爾多大主教的筆跡對比了一下,完全一致——這打消了他的最後一點懷疑。
  
  到現在,依然沒有人能說清聖殿有多少秘密,古德先生也不能,然而它就像是有生命一樣,自動充當了阿爾多的五官六感,正在發生的每一件事,他都似乎能通過某種方法知道……只是不再感興趣了而已。
  
  金髮的男人手裡捧著盛開的薔薇,總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對著結界核發呆,除此以外,他似乎也沒別的事好做,他看起來除了有呼吸以外,和花園裡那座雕像沒有任何的區別。
  從長眠中被喚醒是痛苦的,然而身為結界的締造人,這又是他無法避免的責任。
  
  結界核旁邊一個法陣閃過紫色的光芒,阿爾多淺灰色的眼珠這才像個活物一樣地轉動了一下。
  
  「我知道了。」他輕輕地說。
  法陣上聲控一樣的光消失了。阿爾多垂下眼,目光落在了他手上那朵千年不腐的花上,花瓣上突然顯出細細的、極精緻複雜的法陣紋路,金髮男人那殭屍一樣毫無表情的臉上終於閃過一絲痛楚:「你真的就……再也不肯回來了麼?」
  
  伽爾帶著埃文和深淵豺的屍體,一路到了大主教的辦公室,卻不知道古德先生這老傢伙跑到哪裡鬼混去了,影子也不見一個,他嘆了口氣,對埃文說:「那算了,我們去找路易。」
  
  話音才落,埃文就給嚇得同手同腳了。
  伽爾揉了揉額頭,看著他的蠢樣子笑了出來:「你不是挺勇敢的麼?實習期還沒過就敢去追蹤惡魔級的迪腐,我敢說一千年裡也沒有你這麼大膽子的實習生——居然還會怕路易?」
  
  埃文:「我……我……我……我我……」
  
  伽爾饒有興趣地問:「路易比深淵豺還要可怕麼?」
  
  埃文繼續:「我……我我……」
  忽然,他的話音哽住,目光直直地落到了伽爾身後。
  埃文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睛:「天!雕、雕像!」
  
  伽爾立刻轉身,收起了玩笑的臉,規規矩矩地彎了彎腰:「閣下。」
  一偏頭發現埃文還是那副蠢樣子,立刻瞪了他一眼:「埃文,不要無禮,這位是里奧.阿爾多大主教閣下。」
  
  可惜埃文就像一塊棺材板,直愣愣地盯著阿爾多,毫無反應。
  好在阿爾多沒在意,掃了他一眼,目光就落在了深淵豺身上:「是你獵殺了深淵豺?」
  
  「哦,不,」雖然奇怪對方是為什麼突然出現在大主教辦公室外的,伽爾還是迅速反應了過來,「不是我,是埃文.戈拉多先生和……」
  
第十五章 從來以往 二

  和誰?
  阿爾多大主教壓根沒興趣聽完,他彷彿連問問題都只是出於禮貌,隨意出口,並不在意答案,還沒聽完,就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打斷了伽爾的話:「沒關係。」
  
  他不關心這只在其他人眼裡罕見的、極其凶殘的、只存在於噩夢和恐怖故事裡的迪腐是誰捕獲的,反正無論是「埃文」還是「傑克」或者「湯姆」之類的名字,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伽爾只得識趣地閉了嘴。
  
  阿爾多俯身拎起了深淵豺的屍體,這畜生被獵殺得非常乾淨利落,除了尾巴上沾了點不明血跡之外,致命傷只有喉嚨一處,一擊必殺,看得出是當場斃命,完全沒有傷到其它地方。
  
  「可以用,多謝。」阿爾多鑒定完畢,大主教辦公室旁邊的走廊牆壁上就忽然毫無預兆地開了一扇門,他拎起深淵豺的屍體,轉身就要走進去。
  
  「啊,請等一等,閣下!」伽爾忽然叫住他。
  阿爾多停下腳步:「還有什麼事,年輕人?」
  
  「是的,一個關於修補結界的黑暗能量的問題,」伽爾說,「您那天說得很籠統,我想問,這種能量是按照迪腐的數量來衡量的麼?比如幾隻二級迪腐,能抵一隻惡魔級迪腐麼?」
  
  阿爾多愣了一下,他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來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幾乎立刻就確定——這個孩子,是那天進入地宮中的四個人裡面最敏銳的一個。
  「當然,分級只是人類的看法,很多迪腐其實也異常強大,只不過因為由於某種原因,不具有自己的『界』,所以被綜合考慮以後,歸入二級,」阿爾多考慮了一下,說,「即使是更低等的迪腐,只要數量足夠多,確實也能聚集出可觀的能量,但純度、持久度以及各種素質卻遠遠比不上少量的更強大的迪腐。」
  
  伽爾若有所思。
  阿爾多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突然似有所感似的收回了目光,說:「下一次逮到可以用的迪腐,把屍體放在『出口』那裡就可以了,我會知道的。」
  
  伽爾心裡其實還有更多的疑問,可阿爾多大主教的行蹤實在是不好把握,下一次見面不一定要等到什麼時候,眼看他要走,伽爾只得撿著最關鍵的問題問,他大聲說:「還有,閣下,您知道時間禁術麼?」
  
  那一刻,伽爾看見,側對著他的阿爾多的臉色突然變了,這個好像蠟像一樣的男人突然間就「活」了過來,彷彿無機質似的眼球裡剎那間閃過了極為複雜的情緒。
  「你說什麼?」好一會,阿爾多才輕輕地問,「時間禁術……」
  
  「是的。」難得引起了對方的興趣,伽爾立刻飛快地補充,「當我獲得『金章』以後,得到了借閱聖殿一些禁書的權利,其中有一本叫做《十大禁術》,當中記錄了時間禁術的存在,事實上我想……」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直冷冰冰但彬彬有禮的阿爾多打斷。
  「時間禁術是不存在的。」金髮的男人生硬地說,目光重新歸於空洞,不知道是不是伽爾的錯覺,那一刻,他甚至覺得大主教的眼神近乎死寂。
  
  「您不能這麼肯定,事實上現在我家裡就……」
  「時間禁術是不存在的,」阿爾多再一次打斷了他的話,「我研究了一輩子,只得出……它是不可能成功的這個結論——你敏銳聰明,很有前途,年輕人,如果我是你,我會把精力放在一些更有價值的東西上。」
  
  他說完,再也不看伽爾,頭也不回地轉身踏入了石門中。
  伽爾:「請等一等,閣下!閣下!」
  石門已經在他面前關上了,連一絲縫隙也沒有,就像那裡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密道一樣。
  
  「幹嘛不聽我說完呢,說不定你們還是熟人呢。」伽爾摸了摸鼻子,聳聳肩,拍拍呆若木雞的埃文的肩膀,「嘿,醒醒了夥計,我們回去了。」
  
  埃文木然地跟在伽爾身後,已經快從同手同腳發展到半身不遂了。
  
  不知道是不是伽爾的錯覺,他覺得「時間禁術」這個詞,似乎在某種意義上觸怒了這位神秘的「已故大主教」,這裡面……是有什麼忌諱麼?
  
  深淵豺的屍體就在阿爾多腳下,露著猙獰的獠牙和脖子上的血洞。
  「時間禁術……」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一隻手摀住臉,後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慢慢地滑了下去,笑聲在聖殿的地宮中幽幽地迴響著。
  
  已經一千多年了,你這蠢貨,他想,除了你這種已經把半個身體塞到結界裡,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還有誰能活過一千年?
  他就連白骨都快化成渣滓了!
  
  男人突然低吼了一聲,猛地把那朵他一直像寶貝一樣捧在手裡的薔薇花扔了出去。
  
  他親眼看著黑色權杖穿透卡洛斯的身體,看著帕若拉被捲進禁術裡。
  就像他們計劃的那樣,惡魔全身的能量在一瞬間全被吸收進已經準備好的法陣圈裡,形成結界最初的外殼。
  
  可為什麼他要站在禁術法陣圈裡,為什麼他不退出來?
  
  難道寧可死,也不願意再見我一面麼?
  
  等一切都平息,地上只留下了一具帕若拉被吸乾的屍體,那個人卻再也不見了。
  阿爾多瘋了一樣地尋找他——弗拉瑞特莊園,亞朵拉特,整個薩拉州,整個大陸,所有傳說中卡洛斯曾經出現過的地方,所有可能的地方……然而他卻從人間蒸發了。
  那個人就像是從來沒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一樣。
  
  那朵花曾經是寄托了卡洛斯感情的東西,每一種感情,都有其獨特的能量,可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沒有珍惜,直到開始後悔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只剩下了這朵花。
  他靜心在上面畫上法陣,命令它長開不敗,直到它過去的主人再次踏足聖殿,才能凋謝,重新回到泥土裡。
  
  卡洛斯消失以後,阿爾多開始研究時間禁術,他抱著一線的希望,渴望回到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如果那時的他不是太自卑,如果那時的他不像一隻長滿了刺的刺蝟,如果他相信了……年少時候對方說過的話,如果可以重新來一次,如果……是不是他們可以有一個好的結局?
  可時間禁術是不存在的,每個人都只有一次機會,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
  
  一串古老的咒文從他嘴裡冒了出來,整個地宮突然霧氣瀰漫,阿爾多用手指輕輕地敲了一下地面:「顯形。」
  如果有人聽見的話,會發現他念的咒文和那天古德先生命令凱爾森的徽章顯形時的那個有些類似,不過顯然要複雜很多。
  
  這些霧氣和深淵豺出沒的時候那些濃密、粘膩的物質不一樣,它們輕薄而溫柔,人在其中,彷彿進入了某個夢裡。
  薄霧深處,忽然傳來一陣風鈴的聲音。
  
  坐在薄霧之外的阿爾多忽然屏住了呼吸——像千百次來一樣,近乎虔誠而癲狂地望著那裡正上演的一切。
  
  薄霧裡傳來了少年清亮的聲音:「快點里奧,跟我來!」
  影影綽綽地,有兩個人影出現了,帶著少年特有的清瘦。走在前面的男孩十四五歲,是個彷彿被天使賜福過的漂亮孩子,阿爾多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臉,依稀千歲,對方的面容依舊清晰如昨。
  
  對,那就是他後來懷念了一輩子的人。
  
  後面跟著一個穿著長袍的少年,手裡拿著幾本書,似乎有些不耐煩地說:「誰允許你叫我里奧——你要拉我去哪?」
  那個蠢貨是他自己。
  
  少年時代的卡洛斯看起來並不生氣,他只是腳步頓了頓,一把揪住同伴的領子,飛快地在他嘴唇上偷襲了一下,像個小混蛋一樣得意洋洋地說:「我當然能叫,里奧寶貝。」
  阿爾多看到少年的自己臉都憋紅了,他忍不住輕輕地笑了起來,那時自己大概……有一點氣憤,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對方清新而柔軟的嘴唇帶來的那種味道,彷彿一道淺淡卻又深刻的印,無論怎麼擦,都縈繞不去。
  
  小卡洛斯固執地拉著小阿爾多的手,被後者一而再再而三地甩開以後,再死皮賴臉地粘上來,一路別彆扭扭地穿過聖殿地宮,那裡有一條可以直接離開聖殿的密道——即使是一千年前,地宮對於學徒們來說也是禁地,不過禁令什麼的,對於卡洛斯這種人來說,基本上會被理解成歡迎詞。
  
  他拉著小阿爾多駕輕就熟地避開法陣,鑽入了密道裡,偷偷摸摸地離開了聖殿,越過那些城堡,翻過大片的農田,來到了一個山坡上。
  「來,坐在這裡,等著。」小卡洛斯拉著小阿爾多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自己則邁出十來步,站在枯草遍地的山坡上,冬天的海風吹起少年方才養起的淺棕色頭髮,他眉目間了無陰霾,雖然有點被寵壞了,有點紈褲氣,活潑過頭了些,總是做出一些讓人恨得牙根癢癢的事,卻不妨礙每個看到他的人,都會隨著他快樂起來。
  
  少年的聲線飄在風裡,念出一串在任何一本法陣或者咒文書上也找不到的魔咒,非常輕快,輕快得叫千年以後的旁觀者幾乎要流下眼淚來。
  然後大地上閃爍起柔和的光,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畫在那裡的法陣被激發,反季節的小草突然發芽破土而出,翠綠的籐蔓纏住落葉滿地的大樹,百合和薔薇花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風信子纏住了少年伸展的手臂。
  
  從沒有人能在冬天,讓枯死的山坡重新長出滿地的花……亙古以來,只有一個卡洛斯.弗拉瑞特。
  
  「你怎麼……怎麼做到的?」小阿爾多難以置信地問。
  
  「法陣是淨化水畫的外傷康復法陣,關鍵還要配上咒文,」年輕的小卡洛斯還不懂什麼叫謙虛,帶著一點炫耀說,「咒文可是我自己原創的,為了它,我翻遍了聖殿所有咒文書,它必須能在一瞬間提升山坡上的溫度,隔離海風,我還加了徽章裡那個『記憶顯形』咒文裡的一部分,讓植物們產生時間錯覺……至於種子,嘿嘿,是我昨天撒在那裡的,你喜歡麼?」
  
  坐在石頭上的少年抬起頭,看著自己笑眼彎彎的同伴。
  小卡洛斯伸手從枝頭掐下一朵正在盛開的薔薇花,彎下腰別在小阿爾多的領口,臉頰上突然升起難得一見的緊張和羞澀,只有這時候,他才像個初戀的年輕人。
  
  「這個咒文是為了你而創造的,我打算叫它『生命回溯』,」小卡洛斯在一片花海裡彎下腰輕聲說,然後他試探著貼近了對方一點,在沒有被拒絕的情況下,慢慢地閉上眼睛,輕柔地吻了小阿爾多,「生日快樂……還有,里奧.阿爾多先生,你願意接受我的追求麼?」
  
  少年窄而精緻的腰身彷彿就在眼前,坐在牆角的阿爾多情不自禁地想要抬起手摟住他,手臂卻筆直地穿了過去——這些並不是真的,只是自己一段不肯捨棄的記憶。
  霧氣忽然消散,少年的身影和冬天裡開的花全都變淡消失。
  
  阿爾多空空的雙手在冰冷的空氣裡停留半晌,終於還是徒勞地落了下去,他望著不遠處彷彿發著光一樣嬌艷的薔薇,眼圈微微泛紅,就像一隻絕望的困獸,可是乾涸了一千年,已經流不出眼淚來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
  我還沒有來得及,親口對你說一聲:我愛你,請你原諒。
  
  然而最終,阿爾多還是站了起來,小心地捧起地上的花,輕輕地沾去上面的灰塵,這彷彿是他僅剩的一點寄托,即使明知道沒有任何希望——只為了每天在棺材裡醒來的時候,看見它,產生那麼只影片刻的幻覺。
  
  「卡爾……」
  
第十六章 弗拉瑞特

  陰差陽錯的,卡洛斯本人正匪夷所思地待在薩拉州半山區的某一個房間裡,裹著被子,抱著熱水,對著一部毫無疑義的肥皂劇傻笑。
  
  那天晚上以後,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問題,伽爾發現家裡那位看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有點奇怪,有時候說話說到一半,還會突然走神,或者在他不注意的時候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的臉猛看,偶爾還會露出詭異的……慈愛的笑容。
  一身雞皮疙瘩簡直不足以形容伽爾此時的感受。
  
  這一切跡象表明,前前前前……前祭司大人他燒糊塗了!
  
  這種變化很快連埃文都察覺到了:約翰和伽爾說話時的聲音明顯比以前輕柔好幾倍。
  以前伽爾無論他說什麼,他都會選擇性聽——樂意就聽見了,不樂意就當成耳旁風,現在的感覺則是,無論伽爾說什麼,對方都會非常小心珍重在意地記在心裡,唯恐漏了一個字似的。
  甚至有一天早晨起來的時候,伽爾還驚悚地發現,約翰站在廚房裡,正企圖為自己準備早餐!
  
  當然……由於阻止及時,他還沒來得及把廚房炸了。
  
  有好幾次,伽爾都十分衝動地想問他那個驚悚的問題——您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想法?
  
  可每次約翰用那雙墨綠色的眼睛放射出溫柔的、充滿縱容和寵愛的……像看家養幼貓一樣的目光時,伽爾這個詭異的問題都胎死腹中,導致金章獵人非常沒種地落荒而逃。
  
  然而也有唯一一次例外,就是伽爾試圖和他提起阿爾多大主教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挑起話題,這個活潑快樂的男人的臉色就迅速一變,眼神突然冰冷下來,並且乾淨利落地截斷他的話,非常坦白地告訴他:「我們共事過一段時間,但是我討厭他。」
  然後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話說重了,表情略微柔軟了一點,歉意地看了伽爾一眼,用一種哄小寶寶入睡的口氣說:「抱歉,並不是針對你,我只是習慣實話實說,讓你不舒服了麼?」
  
  除了起雞皮疙瘩,伽爾想,我還能幹什麼呢?
  
  卡洛斯看到伽爾的時候,總是有種想伸手摸他的頭的衝動,可每次都是剛想抬手,就遺憾地發現,對方已經是這麼大一隻的成年男人了,這個動作不再合適,於是就失落了起來。
  「我錯過了小伽爾的整個童年和少年。」他難過地想,「一轉眼,他已經都這麼大了。」
  然後他就會陷入到自己的情緒裡,整個人腦袋上籠罩著一層黑壓壓的怨氣。
  
  於是可憐的伽爾終於發現了這兩個來自同一時代的「偉大」任務的共同點了——他們都不聽完別人說話!
  
  所幸之後古德先生召喚金章獵人——由於結界的問題,他們被叫回去做各種備戰準備,伽爾的假期變成了浮雲,輕飄飄地隨著風飛走了,在聖殿一住就是二十幾天,躲開了那不明原因突然對他充滿了興趣的祭司先生。
  當然,因為這個,他也一直沒能找到機會,把關於「大主教阿爾多」的話題繼續下去。
  
  等到伽爾好不容易被從聖殿裡放出來,順便帶著治療師艾美前來給家裡那位不消停的祭司先生複查身體的時候,肖登宅裡又是一片雞飛狗跳。
  
  「約翰,」伽爾對樓上喊了一聲,「十分鐘以後,我媽媽帶著我的兩個小侄子來訪——我是說,古德先生的意思,你要注意不要對聖殿以外的人洩露自己的身份,否則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我知道!」樓上傳來「砰」的一聲,化名約翰的卡洛斯先生氣急敗壞地說,「把這傢伙從我房間弄出去!見鬼,他要脫我的褲子!」
  艾美手裡拿著一個注射器,身上穿著一件不知道從哪弄來的護士裙,簡直就是某公司新推出的電子遊戲「殭屍護士」的代言人,帶著十步必殺的香味,風情萬種地沖卡洛斯眨巴著眼睛:「來嘛,寶貝。」
  
  卡洛斯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腰帶,檢查傷口時解開的上衣扣子還沒來得及扣上,就那麼衣冠不整、讓人浮想聯翩地站在一把椅子後面,色厲內荏地和艾美治療師對峙:「你死了這條心吧!」
  
  「放過你的屁股?」艾美挑挑靜心修過的眉,「哦,不,小美人,還是你死了這條心吧。」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世界上有誰需要消除傷疤的藥水!」卡洛斯的聲音都變了調子,「傷疤是男人的勳章!我為什麼要傻乎乎地為了消除它脫褲子?!」
  
  這倆個傢伙,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話……伽爾嘆了口氣,走上樓來,擋在卡洛斯面前,後者則趁機罵罵咧咧地飛快地繫著他的扣子。
  
  「艾美,我記得那玩意手臂肌肉注射也可以,你沒有必要為了看別人的屁股把他逼到絕路上——還有伸出你的胳膊來約翰,只是一針消除傷疤的藥水罷了,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你胸口的傷和別的不一樣,我以為你明白原因,傷疤不消除會有殘存的詛咒,它會腐蝕你的身體!」
  
  艾美:「哼哼。」
  伽爾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告訴路易,你竟然騷擾傷患,他一定會對聖殿治療師團隊的職業道德產生疑問。」
  
  艾美被擊中死穴,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聳聳肩:「好吧,你贏了——美人,把袖子捲起來。」
  卡洛斯臉色陰沉地看著他。
  
  幼兒園保姆伽爾先生只得轉向另外一個「小朋友」:「約翰,我剛才說過……」
  
  卡洛斯看了他一眼,到底還是不情不願地捲起了自己的袖子。
  「看在你的面子上。」他嘟囔著。
  
  艾美獰笑著給他打了一針,非常疼,隨後卡洛斯臉色一白,藥水被推進他的肌肉裡,幾乎立竿見影地,他胸腹上傷口的皮膚就發出「滋滋」的聲音,卡洛斯感覺自己活像被人架在鐵板上烤了一樣,艾美在一邊事不關己地說:「不許抓,不許撓,你要忍受十分鐘——伽爾,按住他。」
  
  「不用,你不用管我,我會忍著的。」卡洛斯拉過椅子,動作有些不自然地坐下,痛苦之中還勉強對伽爾擠出了一個笑容。
  
  「哦,」艾美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邊頗為意外地看著他們倆,「你們倆什麼時候搞上的?誰在上面?」
  
  「你真是……我見過的最見鬼的治療師……」卡洛斯的聲音壓在喉嚨裡,一字一頓地說。
  「榮幸之至。」艾美飛了個吻。
  
  卡洛斯抬起頭,冷笑著補充完自己的話:「……伯格『先生』。」
  艾美手上的動作一頓,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來:「於是你想再挨一針麼,約翰寶貝?」
  
  伽爾扶額:「看在聖殿的份上,算我求求你們倆了。」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樓下的埃文去開了門,傳來低低的交談聲,伽爾露出一個由衷的笑容,一邊轉身走出約翰的房間,一邊飛快地說:「容我向您介紹,閣下,這位是我的母親,兩個小天使是我哥哥的孩子們,邁克和莉莉。」
  
  他從樓上跑了下去,給了那位優雅的老婦人一個大大的擁抱:「媽媽,我真是太想念您了。」
  
  卡洛斯卻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盯著伽爾的媽媽肖登夫人呆住了。
  「怎麼了?」艾美問。
  
  「那是……弗拉瑞特小姐麼?」卡洛斯呆呆地說。
  艾美聳聳肩:「四十年前是的,現在我恐怕她改名叫肖登夫人了。」
  
  卡洛斯完全沒聽見,只是喃喃地說:「她……真漂亮。」
  艾美頓時驚悚了:「什麼?!」
  
  「她真漂亮。」卡洛斯臉上露出一個夢幻的笑容,重複了一遍。
  「恕我直言,」艾美說,「你們倆的年齡並不相配,而且我恐怕她已經嫁人了——你沒機會了可憐的約翰寶貝。」
  
  卡洛斯充耳不聞,他以一種極招人眼球的優雅姿態走下來,一路來到肖登夫人面前,用那雙迷人的眼睛深深地看著她,執起她的一隻手,像是捧著珍寶一樣捧在手心裡,輕聲問:「我可以嗎,女士?」
  
  「哦……」肖登夫人年輕的時候雖然也是個被人追捧過的美人,可那畢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慈祥地笑了,「當然,漂亮的年輕人。」
  
  卡洛斯彎下腰,行了個吻手禮,背在身後的手突然不知從哪裡弄出一朵玫瑰來:「我叫約翰,約翰.史密斯,您的美麗讓花也黯然失色,女士。」
  
  肖登夫人顯然被娛樂了,她樂呵呵地接過卡洛斯手上的花,踮起腳尖,藉著對方彎下的腰還沒來得及直起來,吻了他的額頭:「你可真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小伙子,如果伽爾能有你這麼可愛,一定早就有好多姑娘嫁給他了。」
  
  埃文看著突然化身成中世紀某國王子的卡洛斯,非常弄不清狀況地抓了抓頭髮,問艾美:「他發生了什麼事?」
  「看上了伽爾的媽。」艾美言簡意賅地總結說,「得了,閉上你的嘴蠢孩子,那都能塞進一個鴨蛋了。」
  
  伽爾四歲的侄女莉莉咬著自己的手指,盯著祖母手裡的花。
  卡洛斯對她眨眨眼,手指輕柔地撫摸過她柔軟的小辮子,女孩的髮梢上纏上了細細的、翠綠的籐,上面跳出一朵又一朵的小白花。
  
  莉莉睜大了眼睛:「約翰,你和伽爾叔叔一樣是個魔法師麼?」
  卡洛斯笑了起來:「不,我可是個專門為美麗的女士服務的騎士先生。」
  
  艾美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在旁邊小聲點評說:「你知道麼埃文傻娃,偉大的人總會有那麼一點怪癖,比如眼前這個,在我看來,他控的御姐年紀太大了,蘿莉年紀又太小了。」
  伽爾踩了他一腳,陰森森地說:「閉嘴,伯格『先、生』。」
  
第十七章 弗拉瑞特 二

  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卡洛斯都在扮演一個完美而紳士的「騎士先生」,把伽爾的一對侄子侄女弄得傻乎乎地跟在他後面轉,直到大人們已經要坐下來談正經事了,兩個小東西還一左一右地拉著卡洛斯的衣袖,堅決不放過他。
  
  「好吧好吧,」綠眼睛的男人對孩子的耐性出奇的好,或許他本人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如果你們肯和埃文出去玩一會的話,我保證會帶給你們一次終身難忘的探險。」
  
  莉莉才不上當,不肯要空頭支票,固執地問:「那是什麼?」
  卡洛斯裝作為難的樣子:「如果告訴你們了,就不算驚喜了不是麼?」
  邁克叼著棒棒糖,抬起頭鄙視地看著他,含含糊糊地問:「所以你打算糊弄小孩嗎?」
  
  卡洛斯:「……」
  
  「邁克,莉莉,我說過了,不要對大人提過分的要求。」肖登夫人冷下臉,「你們的教養呢?」
  莉莉扁扁嘴,不高興了。
  
  「不不,沒關係,」卡洛斯想了想,蹲下來,壓低了聲音在莉莉和邁克耳邊說,「聖殿地宮禁地一日游,怎麼樣?」
  邁克瞪大了眼睛,卡洛斯趕緊摀住他的嘴:「噓,這是秘密,小先生。」
  
  莉莉卻想了想,謹慎地問:「比陰森博物館還要刺激麼?」
  「一萬倍。」卡洛斯笑了,「我保證。」
  
  他們三個嘰嘰咕咕地開了一會小會,終於就如何調皮搗蛋達成了共識,兩個難纏的小崽子被埃文帶出去撒歡了,卡洛斯這才在伽爾的示意下坐下來,聽肖登夫人說話。
  
  肖登夫人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是聖殿的一員,不過現在早已經光榮退休,回家照顧孫子和孫女去了,她從隨身帶著的手袋裡拿出了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文件夾,放在了茶几上,嚴肅地說:「我已經離開聖殿十三年,按照保密條例,現在我不應該打聽聖殿內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上禮拜邁克他們的幼兒園出的那場事故,實在讓我不安。」
  
  伽爾打開文件袋,裡面是一組犯罪現場調查的照片,理論上在案情沒有明瞭的時候,當地警方不應該向民眾洩露這些東西,不過作為獵人,總需要和不同階層的人打交道——警察,官員,混混乃至黑幫分子。
  即使退役多年的老獵人肖登夫婦現在,也依然有著自己的信息來源渠道。
  
  「斯爾魯特州的挖眼案。」伽爾皺皺眉,看了他媽媽一眼,「是的,我從報紙上看到了這條新聞,上面說斯爾魯特州的一個女人被人挖了兩隻眼睛之後棄屍,警方懷疑是心理變態的兇手幹的。」
  
  「死者是邁克的老師勞拉小姐。」肖登夫人說,「那天她沒有上班也沒有請假,你知道的,他們幼兒園的規矩是,每天早晨老師站在門口,家長親手把孩子交到老師手裡以後才能離開,那天早晨我送邁克去幼兒園,站在門口足足吹了十來分鐘的風,幼兒園園長才緊急安排了另一個老師把孩子們接進去,誰也不知道她居然就死了。」
  
  「屍體是怎麼被發現的?」
  「是一個孩子偷偷溜出來,在幼兒園後面小公園的林子裡發現的。」肖登夫人說,「那孩子還不到五歲,可能受了點刺激,現在被送去治療了,監護人甚至拒絕了警方的聞訊。警方認為,勞拉小姐很有可能是在晚上鎖門的時候落單,被兇手殺害後棄屍在公園裡的,為了孩子們的安全,幼兒園暫時關閉,讓家長們把孩子都領了回去。」
  
  「是的,這一點我能理解,」伽爾把死者的照片遞給了一邊的卡洛斯,「可是媽媽,這裡面有什麼東西讓您不安?」
  
  「直覺。」過了好一會,肖登夫人才輕輕的說,她看起來和任何拎著大包、領著小孫子過馬路的老婦人沒有任何區別,然而這一刻,她的眼神裡突然閃現出某種戰士才有的警覺和凌厲,「你爸爸有個熟人,現在在斯爾魯特州做警長,我們一直通過私人關係跟進這個案子,但是一個多禮拜下來,沒有任何進展。據說勞拉小姐的死因是內臟破裂,法醫們現在對此都沒能給出明確說法。」
  
  「是什麼能讓一個正年輕、強壯的成年女性,身上除了被挖走的眼睛之外,沒有一點外傷,乃至防禦性傷口都沒有,這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被人……或者什麼東西弄碎了所有的內臟?」孩子們的歡笑聲從院子裡傳來,看來是埃文正帶著他們玩遊戲,肖登夫人的話音越來越低。
  
  「你看呢?」伽爾轉頭問卡洛斯。
  卡洛斯一聲不吭地靠在沙發上,皺著眉看著那張還原度奇高的「照片」,他看見過伽爾的作品,卻第一次知道古德先生所鍾愛的照片除了紀念意義之外,還有這種作用……像是讓他看見了案發現場一樣。
  
  「確實,」卡洛斯想了想,說,「我知道有一種迪腐能在一瞬間震碎人的五臟,我們叫它『打鼓師』,二級,這並不是說它不夠強大,而是出於某種原因,打鼓師不能造出自己的『界』,它們習慣獨來獨往,食譜很單調,喜歡吃人類的『痛苦』,屬於『食靈』迪腐的一種,我從來沒聽說過哪個打鼓師對人類的肉體或者……眼睛感興趣。」
  
  「那麼她的眼睛……」
  「是用某種工具挖下來的,」肖登夫人說,「沒關係,這或許是人類做的,就像警方說的那種心理變態——可你說什麼?打鼓師?那不是早就滅絕的迪腐麼?」
  
  「媽媽,」伽爾打斷她,「你已經退休了,不要再操心聖殿的事了,我會報給調度科,叫他們安排人調查這件事。」
  
  卡洛斯看著照片上的女屍空洞的眼眶,手指蹭了蹭下巴:「會使用工具,並不能說明就是人類。」
  「你的意思是,類人型的迪腐?」
  
  「對,除此以外,還有俯身型迪腐。」卡洛斯放下照片,「我要見到屍體才能確定。」
  
  肖登夫人認真地看了看卡洛斯:「你是新畢業的獵人麼?」
  「不,」卡洛斯露出一個足矣讓冰雪融化的笑容,「美麗的夫人,我是最佳編外人員。」
  
  伽爾出去聯繫聖殿調度,沒想到過了一會,艾美也跟了出來,看見伽爾,聳了聳肩:「你老媽和那那位祭司大人詳談甚歡,簡直是一見如故,我坐在裡面就像個多餘的外人,出來透口氣。」
  
  伽爾扒在自家院子裡的花圃柵欄上,回頭看了一眼客廳裡的人,壓低聲音對艾美說:「說實在的,這幾天我總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他總是在透過我看什麼人一樣。」
  艾美:「嗯?」
  
  「從那天我無意中告訴他,我是弗拉瑞特的後裔開始。」伽爾說。
  
  「難道他認識卡洛斯?」艾美眼睛一亮。
  伽爾聳聳肩:「不知道,他不肯告訴我。」
  
  他說話的時候,正好用一張側臉對著艾美,本來漫不經心的艾美突然瞇起眼,震驚地看著伽爾……是自己的錯覺麼?他突然覺得伽爾的側臉有那麼一點像約翰。
  一個念頭在艾美心裡飛快地閃過——路易確實說過,歷史上卡洛斯沒有擔任過聖殿的任何職務,可在那場慘烈的戰爭裡,執劍祭司死了一個足球隊,到最後換人都已經來不及記錄,而「約翰」也確實提到過,自己只是特殊時期的代任祭司。
  
  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他是……
  
  莉莉遠遠地看到了她的小叔叔,蹦蹦跳跳地一頭撲進他懷裡,伽爾把小姑娘抱起來拋到了空中,又接住,小姑娘尖叫完以後咯咯直笑,拽著他的領子非要再來一次。
  
  艾美卻透過打開的門,仔細地觀察著屋裡那個綠眼睛的男人,正好看見他慇勤地照顧著肖登夫人,替她倒茶,放牛奶,眼睛眨也不眨地聽她說一些生活瑣事。
  如果他只是卡洛斯.弗拉瑞特的朋友,透過伽爾看他的故人的話,怎麼會對這一家老老小小的雞毛蒜皮那麼感興趣?
  艾美突然覺得那種慇勤非常眼熟,就像是他父母離異多年後,離家的父親回來看望他的時候那樣——怕面對他,又渴望看見他,什麼都想替他做,甚至笨拙地試圖討好他,如饑似渴地聽著他那些無關緊要的閒話和小事。
  
  如果……祭司在戰爭中死亡,由傳說中的「天才」卡洛斯代任的可能性……有多大?
  
  艾美的腦子裡嗡嗡作響,他瞪大了眼睛盯著溫文爾雅地笑著拉起肖登夫人的手,說要帶她參觀花園的英俊青年。
  儘管他已經親眼見過了復活的大主教阿爾多,可大主教和卡洛斯是不一樣的!
  
  阿爾多大主教在歷史上聞名是因為他的「功勳」,名字被計入到歷史課本裡供後人瞻仰,可卡洛斯.弗拉瑞特不是……千年的演繹、傳說、野史、正說……使得他已經變成了一個人們心裡的傳奇。
  
  真的是他麼?
  
  可惜艾美還來得及找到一個獨處的機會,問一問「約翰」,就被聖殿緊急召喚回去了。這使得治療師實在萬分遺憾,不過艾美沒想到,這個讓他得知真相的機會,很快就陰差陽錯地來了。
  
  第二天清晨,暫住在伽爾家裡的邁克和莉莉兩個小東西,就拎著拖鞋做賊似的跑進了卡洛斯的房間,在門口撓著門,壓低了聲音,貓咪一樣地叫著他:「約翰,約翰……」
  卡洛斯打開門把他們放進來,他看來早有準備,已經穿戴整齊了。
  
  「快進來,」隨後他掃了一眼邁克背的小書包,問:「這裡面是什麼?」
  邁克打開包,理直氣壯地說:「是野炊用具!」
  
  香腸,薯片,棒棒糖……居然還有一張名為「卡洛斯」的畫片。
  卡洛斯本人對著那個超人裝扮的肌肉男心情複雜地抽了抽嘴角。
  
  「我聽奶奶講過地宮的故事,她說裡面有好多好多的怪獸。」事到臨頭,莉莉好像有點害怕。
  
  卡洛斯還沒來得及開口,邁克就氣勢洶洶地打斷了她:「奶奶胡說!地宮裡才沒有怪獸,地宮裡住著好多好多的大英雄,他們每天辛勤工作,等到聖誕節的時候,會派聖誕老人和麋鹿把禮物送給聽話的孩子!」
  
  卡洛斯:「……」
  寶貝那是傳說中北極矮人的工作好麼?
  
  「我們還會見到卡洛斯!我還要把這個給他!」邁克高高地舉起那張笑得一臉蕩漾的肌肉男,鄭重地宣佈。
  
  卡洛斯:「……」
  寶貝你已經見到他了,並且他……其實不大想要這張愚蠢的畫片。
  
  莉莉拽拽卡洛斯的衣角,小聲說:「奶奶和伽爾叔叔知道了會怎麼樣?」
  邁克:「你們女孩子就是膽小!早知道就不帶你去。」
  
  莉莉憤怒地瞪著他,大眼睛裡眼淚晃啊晃,小嘴一扁馬上要哭。
  卡洛斯趕緊把她抱起來,順便給了邁克一個爆栗。
  
  「通常在冒險之前,女士們先生們,」他嚴肅地說,「我不主張發生任何內訌——還有你這個混小子怎麼能欺負妹妹?好了,別哭小淑女,你說得對,現在我就派你去寫一張便條給伽爾叔叔,就說我們去探險了,下午就回來,怎麼樣?會拼寫麼?」
  
第十八章 地宮

  清晨,習慣早起晨跑的伽爾對著客廳裡一張歪歪扭扭,基本上沒幾個詞拼對的便條欲哭無淚。
  
  上面的信息非常簡單:
  奶奶,伽爾叔叔,
  早上好,我們和約翰一起去聖殿地宮探險了,中午就回家,因為邁克——我的蠢哥哥沒有準備足夠的食物。另外,約翰說地宮裡面沒有吃人的怪獸,還答應出來的時候帶我們去陰森博物館轉一圈——儘管他並不保證認識路,不過不用擔心,我們會過得很愉快的。
  你的
  莉莉
  
  一個大禍害,帶著兩個小禍害……伽爾臉上木然,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
  等等!阿爾多大主教還在地宮,而且這位遠古祭司的事還沒來得及知會他一聲!
  伽爾一拍腦門,拎起外套,頭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聖殿,地宮。
  
  結界核的旁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掛了一個新的法陣,二者互相呼應,深淵豺的心臟被完整無缺地取了出來,放在一個水晶裡,高高地懸掛在法陣的正上方。
  阿爾多靜坐在棺材旁邊,閉著眼,如果不是他胸膛的細微起伏,幾乎讓人以為他又死回去了——整個墓室裡悄無聲息,寂靜得讓人發狂。
  
  就在這時,突然牆角里發出一聲輕輕的「卡噠」聲,阿爾多睜開眼,發現牆角處一個不惹人注目的小法陣發出一點細微的光,旋即就沒了蹤影。
  
  這是有人闖進了地宮,還不小心觸動了一個小的防禦法陣。
  阿爾多皺了皺眉,隨即又釋然。
  
  在他們那個年代,地宮還沒有那麼神秘,時常有人進來維護法陣,法陣學格外傑出的學員,到了臨近畢業的時候,也會被允許到地宮裡來觀摩學習,不過對於剛入學的小孩子來說還是禁地,也就只有一些調皮鬼敢進來「探險」。
  
  不過孩子們雖然好奇心旺盛,但破壞力有限,一般不會造成太嚴重的後果,阿爾多知道這一任的大主教古德先生此刻就在聖殿裡,這些瑣事,交給他就算了。
  然而就在這時,他心裡猛地掠過一陣悸動,阿爾多皺皺眉,環視起整個墓穴裡的法陣群,沒有一點異樣。突然,他渾身顫抖了起來,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去,那朵被他別在領口的薔薇花,竟然以飛快的速度枯萎了——嬌艷的花瓣捲了起來,露出裡面深色的脈絡,透出一股行將就木的老相來。
  
  乾枯的花瓣一片一片落下,最後只留下一個光禿禿的芯和梗,砸到了他的手裡。
  
  就像有什麼東西狠狠地砸到了他的心裡。
  
  「不可能,這……這不可能……」男人近乎踉蹌地站了起來,墓穴的石門迅速在他面前打開。
  
  進來的人是誰?他在哪?他在哪?!
  
  地宮裡一片寂靜,彷彿剛剛那個觸碰了防禦法陣的人不存在一樣,阿爾多瘋狂地跑過每一條密道,探視過每一個法陣,那死寂了一千年的心,像是忽然被一碗涼水當頭潑醒,然後在他神智最清醒的時候,用一根長滿尖刺的荊棘筆直地穿過去……疼得他都麻木了。
  不知找了多久,一無所獲。阿爾多頹然跪倒在地上。
  
  為什麼要給我這個錯覺?
  
  這麼多年了……哪怕他當年犯下的是多麼不可原諒的錯誤,這麼多年的懲罰,難道還不夠麼?
  
  世界上最殘忍的事,莫過於把微末的希望遞到一個絕望的男人面前,然後再親手打碎它。
  
  早在卡洛斯還是聖殿一個普通的小學徒的時候,地宮這個禁地對於他來說,就好像自家後花園一樣,沒事就跑過來撒歡,連通往聖殿外面的密道都能被他翻出來。
  都是邁克這小子不乖,他一個沒看住,邁克就一腳踩進了一個小防禦法陣,卡洛斯趕緊拎著他的脖領子給弄了出來:「小心一點,我說過什麼來著?」
  
  邁克縮了縮脖子:「跟著你,不許亂闖。」
  「這裡是地宮,被大主教發現了你就慘了!」卡洛斯嚇唬他。
  
  誰知邁克一點也不怕地抽了抽鼻子:「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才不怕。」
  卡洛斯板起臉——這個表情對於他來說稍微有點小難度:「那你以後也不想進入聖殿學習了對嗎?」
  
  邁克蔫了,乖乖地把小爪子塞進了卡洛斯手裡,背著他那可笑的小背包屁顛屁顛地跟著走。
  
  地宮裡其實除了各種各樣的法陣之外,真沒什麼好玩的——特別是對這兩個連寫個便條都要糾結半天的小崽子,走了一會,莉莉就覺得沒意思,不想走路了,張開手要抱抱,摟著卡洛斯的脖子說:「約翰,我們還是去陰森博物館吧?」
  
  這可給卡洛斯出了個難題,對於他來說,清早從半山區帶著兩個孩子,打車到聖殿,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績了。
  他雖然熟悉聖殿,但也只限於地宮這種一千年沒有被改造的地方,外面遊人往來,休憩改道不止一次,鬼知道什麼「陰森博物館」在哪裡呢?
  
  可又不忍心拒絕懷裡軟綿綿的小女孩。
  
  「好吧。」卡洛斯想了想,最後還是妥協了,「我們來找找出去的路,到前殿去。」
  
  他估計聖殿開放給遊客的部分,大概也就是千年前供四方來客膜拜的外殿,以及那些安頓他們的地方,憑著記憶帶著兩個孩子穿過地宮,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阿爾多的墓室。
  
  「嗯?」
  這個是什麼?新建的?卡洛斯在石門上摸索了一陣,找到了控制石門的法陣,小心地輸入了一點能量。
  眼前的石門慢慢地往上拉起,結界核那浩瀚的能量和宛如大海一樣的藍立刻湧入了三個人眼裡。
  
  「哇哦——」邁克和莉莉異口同聲地發出一聲感嘆。
  邁克甚至忍不住上前一小步,企圖伸手去抓那股藍光,被卡洛斯一把抓回來了。
  
  「別動寶貝,」嚴肅下來的男人有種讓人不得不服從的力量,調皮鬼邁克愣了愣,乖乖地停住腳步,「這可不是小朋友們可以亂跑的地方。」
  
  大法陣裡輻射出來的能量,就像是充滿世界的大洋,和整個聖殿、整個世界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根據格局判斷,應該是屬於防禦法陣的一種,然而其中卻透出某種深沉的戰意,充滿壓迫感。
  旁邊的小法陣上則面漂浮著一個水晶,卡洛斯立刻發現,那裡封著一顆深淵豺的心臟,當中的某種能量正在從小法陣裡源源不斷地輸往大法陣中,像是提供養分一樣。
  
  難道……和傳說中的結界有關係?
  隨即,卡洛斯的目光落到地上,發現那裡停著一個空蕩蕩的水晶棺材,棺材蓋被掀到了一邊,旁邊有一朵枯萎的花,像是有人方纔還在這裡。
  
  是古德先生麼?卡洛斯想,還是這一任的執劍祭司?
  
  人不在,很有可能是正在修補法陣的時候,被邁克不小心觸碰的防禦法陣驚動,所以大概是去搜查地宮了。
  
  卡洛斯小心翼翼地合上石門,抓了抓頭髮,有種闖禍了的感覺,頗為心虛地一手拎起一個小寶寶,悄無聲息地從旁邊的一道密道裡閃了出去。
  
  就在他們剛剛離開,阿爾多失魂落魄地從另一條密道裡走了出來,已經躲起來的卡洛斯聽見身後石門的響動,終於鬆了口氣,捏了捏邁克的小臉蛋,壓低聲音說:「差點被發現,小壞事精。」
  
  邁克卻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失望裡:「什麼?聖誕老公公要抓我們麼?」
  「聖誕老公公住在北極。」卡洛斯把他也抱了起來,從密道裡走了出去,糾正沒精打采的小邁克,「地宮裡面只有可怕的大主教和更可怕的祭司先生,如果打擾了他們的工作,回家以後你的小屁股一定會被你奶奶打成爛柿子的。」
  
  什麼?!邁克可憐兮兮地摀住自己的小屁股,頓時覺得大主教和祭司先生都糟糕透了——他們居然會向他奶奶告狀!
  
  就在卡洛斯準備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著兩個小鬼逃走,然後去外面的前殿逛一圈收工回家的時候,心急火燎地趕來的伽爾把這件事告訴了大主教古德先生。
  
  「童心……好吧,我得說,那位閣下真有童心,」古德先生嘆了口氣,打了個哈欠,才剛剛換下睡衣,跟著伽爾趕往地宮入口。
  「是啊,恕我不敬,他簡直就像我的另外一個侄子。」伽爾苦笑一聲,心裡有點抓狂,他匆匆趕來,連路易也被驚動了,新任的祭司一早起來給學員們備課,眼鏡還沒來得及摘下來,就聽說了這麼個匪夷所思的事件,只得一起跟著過來。
  
  路易琢磨了半天措辭,才憋出一句:「那位先生做事風格,真的非常……別具一格。」
  
  古德先生又嘆了口氣,站在地宮門口叫了一聲:「閣下,閣下您在麼?」
  他這一聲通過無數法陣,像是扔進了水中的石子一樣,擴散到了整個地宮裡。
  
  怪只怪古德先生的稱謂實在不清,這一聲,卡洛斯聽見了,阿爾多也聽見了。
  
  卡洛斯腳步一頓,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對莉莉和邁克說:「怎麼辦,被抓包了。」
  莉莉嚴肅地想了一會,小大人一樣地說:「那我們應該主動出去承認錯誤。」
  
  這一次邁克蔫巴巴地贊同了他的小妹妹:「我們應該坦白從寬,爭取從輕發落。」
  
  闖了那麼多次地宮沒有被抓住,沒想到畢業了一千年,居然現在晚節不保。卡洛斯臉色垮下來,感覺有點丟人,不過他還是認為莉莉說得對,男人麼,就是應該敢作敢當。
  卡洛斯熟門熟路地拉開一扇偏門,讓邁克先跳了出去,自己抱著莉莉跟在後面,乾巴巴地對站在走廊另一邊,默默地看著他們的三個人尷尬一笑:「嘿嘿,我那個……」
  
  而就在這時,古德先生面前的正門被人推開,白袍的金髮男人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又回到那副冷冰冰的、彷彿石雕一樣的狀態裡,他平平板板地問:「叫我什麼……」
  
  然後他猝不及防地看見了那個抱著個小女孩碧眼男人,清晨的陽光把他的皮膚照得近乎透明,跳躍在他柔軟的束在身後的栗色長髮上,帶著一千年不曾褪色的笑容。
  那一幕太過美好,甚至在他最留戀的夢境裡都不曾出現過。
  
  「……事……」
  阿爾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說完這句話的,他簡直已經癡傻了。
  
第十九章 地宮 二

  古德先生眼看著兩個人一個呆呆地看著對方,一個笑容陡然僵住,頓時覺得氣氛不對了起來,有些疑惑地乾咳一聲打了個圓場:「哎?伽爾,怎麼你沒有告訴過史密斯先生……」
  
  這時,阿爾多的嘴唇微微地顫抖了一下,用輕得近乎氣如游絲的聲音叫了一聲:「卡爾……卡洛斯。」
  
  古德先生:「……」
  
  阿爾多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難以分辨真實和幻象,只是勉強積聚起一絲理智,拚命說服自己這不是真的,同時,卻又唯恐出聲大了,驚散了這場美夢。
  可這一聲彷彿囈語的輕嘆,落到其他人耳朵裡,卻像一聲炸雷一樣。
  
  伽爾呆住了,路易呆住了,連古德先生也呆住了,他們仨一字排開,嘴張大眼無神,瞬間成立了「殭屍三人組」這個全新的組合。
  
  只有邁克,無知者無畏地拽了拽僵立原地的卡洛斯的衣角,抬起頭很傻很天真地問:「約翰,為什麼那個人叫你卡洛斯?」
  卡洛斯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得近乎冰冷,把邁克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
  
  卡洛斯幾乎能聽得到自己心臟和血管跳動的聲音,那就像是一個馬上要壞的機器,在他的身體裡「突突」作響,攪得他幾乎沒有一點思考的餘力,好半天,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心口一片冰冷,所有的血液都向四肢湧去,手指幾乎麻木了。
  
  「他認錯人了。」卡洛斯不經大腦就下意識地說,話音沒落,他就意識到自己口不擇言,說了一句蠢話,可是腦子裡亂哄哄的,看起來表情冷漠,其實不比「殭屍三人組」和「夢遊白衣男」強到哪裡去,於是他慌亂中做了一個更蠢的動作——卡洛斯一把拉起邁克,轉身就往殿外走去。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那麼一瞬間,第一個本/能的行為居然是要逃走,可兩條腿好像已經完全脫離了大腦的控制,在他歇斯底里的自我唾棄中,筆直地向著殿外走去。
  
  卡洛斯轉身離開的背影顯然刺痛了阿爾多在麻木和清醒中上躥下跳著的神經,阿爾多一把推開在他面前擋路的古德先生,厲聲說:「你站住!」
  一直以來,阿爾多大主教說話的聲音都很輕,原來其實不是為了故意裝神弄鬼,這麼一聲喊才讓人聽出來,他大概是喉嚨有什麼問題,受過傷或者得過病,這麼稍微激動一點放大了音量,就帶出一股撕心裂肺的沙啞來。
  
  卡洛斯在自暴自棄地往外溜的過程中,本來就在心裡激烈得唾棄著自己,阿爾多大主教這一聲不那麼客氣的命令,正好點著了他心裡窩的那把火,迅速把內部矛盾轉成了外部矛盾。
  他於是定住腳步,背對著阿爾多,放下莉莉,在兩個孩子背後輕輕推了一把,露出一個讓人齒寒的溫柔笑容,他說:「去找伽爾。」
  
  然後卡洛斯雙手插/在外衣的兜裡——對於這種衣服上縫的口袋,他無師自通地明白了它們的一些用處——比如裝酷和找揍。
  
  卡洛斯輕輕佻起一邊的眉,側過身,用眼角掃著十米以外的阿爾多,這動作換成其他人,大概會顯得有些輕浮,可不知道為什麼放在他身上,卻有種無法無天的灑脫氣質。
  他微顯得有些薄的嘴角刻意提起來,露出一個刺得人心裡又疼又癢的笑容:「大主教閣下,叫住區區罪人我有什麼吩咐?」
  
  阿爾多驀地哽住,英俊的臉上第一次在別人面前露出仿如活人的複雜表情。
  
  輪迴和時間帶走了一切,卻唯獨帶不走那些沉澱到了骨子裡的愛恨情仇。
  
  阿爾多在這一個早晨,已經快被那接踵而至的意外給衝擊得崩潰了,刻在靈魂上的記憶和形如虛幻的現實攪成了一團,他眼裡終於只剩下了這一個人。什麼聖殿、結界全都被打成一包丟進了北極,他眼神散亂,近乎機械地重複著:「不,你不能走,我絕不允許你走……」
  
  簡直像是要證明他說話算數一樣,地面隨著他的話音微微晃動起來,整個地宮,乃至整個聖殿的各種能量都因為阿爾多而躁動起來,這個曠世無二的法陣大師甚至不需要任何通常意義下的液體媒介,就連空氣都能成為他的工具。
  
  古德先生他們幾個人當機立斷地往後退去,生怕這點地方不夠這二位發揮,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什麼的,就太悲慘了。
  
  伽爾喃喃地說:「難以置信……」
  路易:「我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從來沒有學過法陣學!」
  古德先生:「醒醒了二位,聖殿都快塌了,現在不是做見習生的時候!」
  
  流動的氣旋扭曲成現代人已經無法解讀的法陣,突然化成了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地向那綠眼睛的男人籠罩過去。
  卡洛斯驀地轉過身來,長長的風衣下擺凌厲地劃過空氣,男人冷笑一聲:「要是我想走,就憑你,攔得住嗎?」
  
  一把重劍突然打碎了走廊的窗,拖著一地的碎玻璃碴子,筆直地飛到了卡洛斯手裡。它陳舊而古樸,連劍鞘也銹跡斑斑,好像摸一把都會掉渣似的。卡洛斯卻毫不費力地把劍從早八百年就黏在了一起的劍鞘裡拔了出來。
  那劍鋒沒有一點光芒,卻鋒利地彷彿連呼出的空氣都會被揮斷一樣,凝結著讓人退避的殺意,卡洛斯行雲流水一樣地雙手握住重劍,精確地劈開了空氣中雜亂的法陣。
  
  從一端到另一端,一絲不偏,乾脆利落。
  
  伽爾扶額:「他終於實現了他打碎玻璃的夙願。」
  「這不是重點……」路易呆滯地說。
  
  「重點是,」古德先生指著卡洛斯手裡的劍,「那不是執劍祭司的標誌麼?它這個時候不應該待在你的辦公室裡麼,路易?」
  「別看我,」路易聳聳肩,「好吧,我出來的時候沒有鎖櫃子——問題是那玩意銹成了這個德行,我以為它連削根鉛筆都困難!」
  
  「不不不,」伽爾混亂地搖了搖頭,拚命地想理順一個思路,「我想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
  什麼來著?
  邁克.犀利弟.肖登先生稚嫩的聲音插/進來:「為什麼他們打起來了?」
  
  三個完全不在狀態的大人面面相覷,古德先生罷工已久的腦漿終於寂寞地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他深吸一口氣,大喊一聲:「不,住手,二位!請住手!」
  
  「轟」一聲,被不知名的法陣纏住了一條胳膊、暫時半身不遂狀的卡洛斯把地面開出了一條長長的裂痕,石塊亂飛,激盪的能量與地宮裡無數的法陣共振起來,迴盪出讓人難以忍受的轟鳴聲。
  不!即將到來的聖誕節是旅遊旺季,一個施工隊會毀了這一切的!
  
  「莉莉。」危難之中,伽爾拉了小侄女一把,「哭,大聲哭。」
  
  突然冒出來一個怪叔叔,然後信誓旦旦地答應帶他們去陰森博物館的約翰就不理他們,自己跑去打架了!
  男人!這是多麼不可理喻的一種生物!
  於是莉莉非常配合,決定出大招來行使自己女性的特權——她「哇」一嗓子就嚎了出來,震撼出場,硬生生地打斷了阿爾多和卡洛斯拆房子的行為。
  
  戰意未消的卡洛斯目光森冷地掃了阿爾多一眼——在大家印象裡,這個人總是陽光燦爛的,還從來沒有表現出過這麼陰沉的表情,下一刻,他狠狠地抬手割斷了束縛著他行動的法陣,劍尖拖在地上,逕直越過阿爾多,向哇哇大哭的莉莉走過來。
  
  錯身而過帶起的風吹起了阿爾多微捲的金髮,他一把攥住卡洛斯的手腕——這是第一萬次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然而想像中的第一萬次從空氣中穿透而過的情景卻沒有發生。
  他竟然握住了一把實實在在的體溫,阿爾多像是猛地從幻覺中清醒過來,錯愕而不敢置信地扭過頭去,看著近在咫尺的人那張熟悉而冷淡的臉。
  
  這個剛才還氣勢洶洶,活像瘋了一樣的男人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突然像是被燙了一樣,鬆開了卡洛斯。
  
  「卡爾!」阿爾多蒼白的嘴唇顫抖片刻。
  卡洛斯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地面上,等著他的高論。
  
  一陣讓人頭皮發緊的沉默蔓延出來,阿爾多突然發現自己就像第一次被導師叫住,當眾提問刁難的小學徒一樣,完全懵了,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一個字來。
  直到卡洛斯的劍尖輕微地劃過地面,發出一聲叫人心裡一緊的摩擦聲,他才不知道怎麼的,憋出一句:「對不起!」
  
  卡洛斯的兩頰繃緊了,甚至咬出了一點模糊的肌肉形狀,半晌,他才垂下眼,以一種彬彬有禮但毫無起伏的語氣說:「不,是我失禮了。主教閣下,請您原諒。」
  
  他甚至微微欠身,然後眼也不抬地和他擦身而過,抱起莉莉,細心地擦掉她的眼淚和鼻涕,又毫不在意地把髒帕子直接塞進兜裡:「好了小公主,別哭,我帶你去那個什麼『恐怖紀念館』。」
  
  「是……是『陰森博物館』。」小姑娘抽抽噎噎地說——約翰這個笨蛋,他以後一定會討不到老婆的!
  
  卡洛斯臉上有十分勉強的笑意一閃而過:「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過來,邁克。」
  
  邁克卻沒動,這個從方才開始就表現出無與倫比的犀利的死孩子抱著他的小背包,抬起頭來大聲問:「你是卡洛斯嗎,約翰?」
  
  這明顯的病句一針見血地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阿爾多的目光更像是要把卡洛斯盯出個洞來。
  
  卡洛斯沉默了片刻,然後聳了聳肩:「是的寶貝,我以前叫過這個名字。」
  空氣像是被凍結了,叫人呼吸有點困難。
  
  卡洛斯突然發現了自己的膽怯,那種恐懼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孩子童言無忌的一句話,彷彿逼著他把最後一層遮羞布也脫下來,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外強中乾,連最輕柔的晨風都能刮傷他的身體。
  
  一千年前,卡洛斯.弗拉瑞特是個讓他引以為豪的姓氏蒙羞的男人,而一千年後,人們所熟知的那個大英雄,卻也不是他。
  沒有人比他自己更瞭解自己做過什麼,是個怎麼樣的人,那些強加在他身上的「榮譽」,簡直是一種更大的侮辱。
  他甚至拒絕去思考,為什麼阿爾多這個應該已經「死」了一千年的故人,又重新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拒絕去看伽爾的表情。
  
  「哦……」邁克想了想,吭哧吭哧地從他的背包裡翻出了那張可笑的海報,踮起腳塞到他手裡,「那麼好吧,這個是送給你的,我答應過的。」
  男人的手冰冷得像死人一樣,把邁克的小肉爪子冰得很快縮了回去。
  
  卡洛斯閉了閉眼睛,伸手接過來,嘴唇上終於浮起一縷血色,露出一個頗不自然的笑,輕聲說:「謝謝,不過我覺得我看起來比他帥多了,你覺得呢?」
  
  邁克聳聳肩,很不以為然地說:「可我覺得他比你威風多啦——快帶我們去陰森博物館!」
  
  只有孩子們才會如此直接,他們永遠沒有那麼多複雜糾結得連自己也不懂的感情,他們才不管誰是卡洛斯誰是約翰,是大英雄還是小矮人,他們想要什麼就開口要什麼,永遠明白自己該幹什麼。
  目標始終單一而明確。
  
  「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
  
第二十章 地宮 三

  卡洛斯就這樣毫不在意地把那柄銹跡斑斑的重劍拎走了,路易和古德先生對視了一眼,古德先生尷尬地說:「呃……那把劍難道不是……」
  
  阿爾多的目光沒有離開卡洛斯,隨口解釋說:「那柄劍是他的私人物品,上面本來印有弗拉瑞特的家徽,不過在一次戰鬥裡,不小心被一隻火系迪腐給烤化了——並不是什麼執劍祭司的象徵。執劍祭司是取義是『戰爭中可以取代大主教的最高統帥』,和真正的劍沒什麼關係,可能被後人誤解了。」
  
  古德先生和路易同時受寵若驚地被驚悚了。
  居然……居然說話了!居然和顏悅色地說話了!居然還主動解答問題了!
  阿爾多大主教你怎麼了?你醒醒!你不要這樣!一大早繼失心瘋以後,又患上了突發性雙重人格了麼?
  
  要知道,阿爾多除了最開始閃亮登場的那一次之外,第一次離開地宮的棺材鋪,是專門出來給深淵豺收屍的,當中表現出了十足的生人勿近和不耐煩,好像那只惡魔級的迪腐是一坨待賣的廢品一樣。可誰能想到,他第二次離開,居然是跟著這一群不知所謂的「聖殿一日游」旅行團,去那個什麼「陰森博物館」呢?
  
  陰森博物館的設計其實非常偷懶,就是一個黑黢黢的門口,像通常的鬼屋一樣蓋上幾道厚重的簾子,然後裡面弄出一些古怪恐怖的聲音,讓遊客們乘上軌道小車,一路開過去,被各種假得叫人發指的佈景和突然竄出來的迪腐屍體嚇上一圈。
  「為什麼這裡不點蠟燭?」博物館門口,阿爾多奇怪地問。
  
  「因為這裡是陰森博物館,先生,」聽見人聲就敬業地進入表演模式的導遊冒了出來,滿臉花花綠綠的塗料,頭髮上頂著一個橡皮的骷髏,幽幽地說,「這裡沒有蠟燭,沒有燈,沒有一切光明世界的東西,如果一定要說,只有鬼——火——是那些被惡魔殺死的怨靈逡巡不去的……」
  這倒霉的導遊熟練的台詞沒能背完,他就藉著昏暗的微光看清了面前穿長袍的男人,導遊立刻活像沒電的放映機一樣,聲音噎住了,接著,他狠狠地抽了口氣,退了一大步,差點撞到旁邊卡洛斯身上,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雕、雕像!」
  
  傳說中嚇人很有一手的陰森博物館導遊,居然丟臉地被遊客嚇壞了——看來不管哪行哪業,都有一些喜歡大驚小怪的傢伙。
  邁克拉著卡洛斯的衣角撇撇嘴,感覺這傢伙可真是遜斃了。
  
  古德先生為自己的員工素質產生了深深的憂慮,他只得乾咳一聲:「達克。」
  
  導遊先生終於看清了這個詭異又豪華的組合——兩個小豆丁,一個雕像,一個陌生美男,一個金章獵人,一個大主教以及一個新任祭司——他腦子裡的程序混亂了,語無倫次地說:「呃……呃抱歉,請客人們坐上小推車,那個……十二歲以下兒童請由家長監護……不,那位先生,您的劍、劍劍不、不能帶進去,即使是祭司的重劍也不行!」
  難為這倒霉孩子了,最後那一句話他說得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
  
  莉莉從卡洛斯肩膀上冒出個頭來,眨巴眨巴眼睛:「為什麼他既不嚇人也不滑稽?艾米麗是個大騙子。」
  卡洛斯連頭也不回,某人的目光實在讓他鋒芒在背。他怯於面對自己的名字,更怯於面對那個人——年幼時青澀的愛戀,一次又一次失望的心,直到他自己離開聖殿,經歷了那漫長而折磨的想念和刻意的遺忘,乃至於能裝得毫不在意地回去,與他並肩戰鬥……然而一生一死一千年,這些感情全部混雜在一起,讓他甚至沒有了回頭看他一眼的勇氣。
  
  可憐的導遊達克,在男人明目張膽的忽視和小女孩童言無忌的刺激裡淚流滿面。
  
  小推車是單人的,即使是像邁克他們這麼小的孩子,一個成年人也只能帶一個上去,卡洛斯抱著莉莉,伽爾本來想讓邁克到自己這裡來,可沒想到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疑似精神分裂的阿爾多大主教把孩子劫走了。
  阿爾多彎下腰,對邁克伸出手來,輕聲細語地問:「我來帶你,好嗎?」
  
  邁克愣了一下,他本/能地有點害怕這個一頭金髮的男人,然而對方微笑起來的樣子那麼好看,簡直就像是故事裡的木偶突然有了靈魂似的。
  小孩子很容易就被好看的東西吸引走注意力,於是以光速放下了戒心,邁克.小叛徒只猶豫了一秒,就毫無障礙地把小爪子遞給了阿爾多。
  
  小推車吱吱呀呀地在陰森森的軌道上走了起來,達克抹了一把前額的冷汗,結結巴巴地開始講途徑的每個迪腐標本的演繹故事。
  可鑒於他自己已經被嚇得破音了一次,此刻顫抖的聲音簡直就是「瑪麗有只小羊羔」的真人演繹,除了莉莉還勉強感興趣地東張西望,其他人都只剩下一尊木然的肉/體坐在車上,早就不知道走神到哪個星系了。
  
  邁克沒想到傳說中的「陰森博物館」居然這麼和平得無聊,於是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阿爾多身上。
  「為什麼你們要打架?」邁克問。
  
  阿爾多看了他一眼,目光慢慢地移動到了前方三米處卡洛斯挺直的後背上——為了營造恐怖氣氛,陰森博物館裡面有用風扇打出來的陰風,一陣一陣的,把他的長髮吹得一起一伏,讓後面的人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觸手可及一樣。
  阿爾多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麼卡洛斯會在一千年後出現,是事故?陰謀?還僅僅是個讓人淚流滿面的巧合?
  然而現在在他看來,什麼都不重要。
  
  「因為……」阿爾多撫摸了一下邁克的頭髮,停頓了一下,他知道這些話,在這個距離,卡洛斯是聽得見的,「我實在太想念他了,直到現在也好像在做夢一樣,我怕他走了,夢就醒了,又只剩下我一個人,回到那個悄無聲息的墓穴裡。」
  
  幼兒園只教拼寫和算術,不教這些風花雪月的陳詞濫調,這麼文藝的詞邁克實在沒聽太明白,只得眨巴著無知的大眼睛,理直氣壯地說:「你可以給他打電話。」
  電話是個什麼玩意,阿爾多沒概念,但也沒有追問,他看著卡洛斯有些僵直的背影,輕輕地說:「不,我實在太害怕了,只有把他抱在懷裡,手按在他的心口上,觸碰到他起伏的脈搏,才能真實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這時前面的小推車一個急轉彎,陰森博物館旅程的高/潮來了,車速猛地加快,每一個讓人猝不及防的拐角,都會突然冒出尖叫著的迪腐標本嚇人。
  卡洛斯簡直像條件反射一樣,一把掐住湊到他面前來的一隻迪腐的喉嚨——這在陰森博物館開館以來,還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故,那個可憐的標本縮不回去,於是悲劇發生了,整個軸承都給卡住了,小推車「嘎吱」一聲,停在原地不動了。
  
  邁克背對著他們,所以沒看見自己的陰森旅行車已經變成了「碰碰車」,正筆直地往前面的車身上撞去,仍然頗有八卦精神地問:「所以他是你的戀人麼?」
  
  他話音剛落,兩輛車就撞在了一起,莉莉一聲尖叫,達克終於深吸口氣吼了出來:「先生,麻煩你放開那只可憐的迪腐!不然我們會被一直卡在這裡的!」
  
  阿爾多一伸手,挽住因為碰撞而往前傾了一下的卡洛斯的身體,又在他有反應之前迅速地鬆開了,指尖在卡洛斯的髮梢上滑過,幾乎是貼著他的後背嘆了口氣。
  「不,」他看著卡洛斯,卻對邁克說,「我想還不是,因為他不肯原諒我。」
  
  那一刻卡洛斯的手背上青筋都爆了起來,僵硬地放開了手裡掐著的迪腐標本,讓後面的機器把那一聲已經綿延了十多秒的尖叫喊完,小推車才再一次平穩地在軌道上滑了出去。卡洛斯略微側身,垂下眼睛,給了阿爾多一個漸行漸遠的小半側臉,口氣平淡地說:「自重,閣下。」
  
  因為前方「交通事故」而被堵了一會,不小心聽見了這幾句對話的伽爾臉都綠了,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大概有某種先天性的聽力缺陷,一定是聽力神經的成長方式不對!
  
  自重……
  阿爾多露出一個有些落寞的笑容,抬起的手指悵然若失地放下,邁克忽然覺得這個人有點值得同情了,他拍了拍阿爾多的肩膀,老氣橫秋地用嫩嫩的童音說:「看開點,夥計,總是會出現這樣的事的。」
  
  阿爾多聳聳肩。
  邁克於是用自己舉例子說:「你瞧,上個月在幼兒園,我燒了露絲的頭髮,她哭了,還發誓一輩子都不再理我了——哦,露絲是我女朋友。」
  阿爾多給面子地露出一個驚嘆的表情。
  
  「後來我把伽爾叔叔給我買的尼泊爾糖送給了她,她就原諒我了。」邁克說,他挑剔地看了阿爾多一眼,「所以你總要努力才行嘛。」
  
  路過了一個拐彎,一隻迪腐標本從頭頂竄下來,伴著突然亮起來的一道光,阿爾多看清了邁克的長相,小男孩眼睛的顏色和孿生妹妹並不一樣,卻是肖似卡洛斯的墨綠色,肉嘟嘟的下巴得意洋洋地抬著,那自以為非常了不起、碰見誰都想指導兩句的臭屁模樣,突然勾起了他年代久遠的回憶。
  
  阿爾多忍不住問:「你姓什麼?」
  「肖登。」邁克說。
  
  「肖登,」阿爾多想了想,又問,「那你聽說過弗拉瑞特這個姓氏麼?」
  「聽說過,那是我奶奶以前的姓。」
  
  難怪……阿爾多看了一眼把小女孩好好地護在懷裡的卡洛斯。
  
  墓室外屬於活人的氣息,大量湧入的新鮮空氣,稀奇古怪的新世界,還有一個酷似那個人的小鬼,這些半天以前還被他熟視無睹的東西,它們都突然變得真實起來,深深淺淺地戳著他胸口裡、彷彿這個時候才重新活過來的心。
  阿爾多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還有心跳。
  
  這小傢伙竟然是弗拉瑞特家的後代,阿爾多無聲地笑了,抬頭遠遠地瞄了一眼卡洛斯——你也不要總是第一時間就被我抓到軟肋啊,卡爾。
  就像一碗水之於快要乾渴而死的人——那種絕望中的光,能激起最懦弱的男人骨子裡的獸/性,以及不惜一切也要佔有的瘋狂的渴望。
  阿爾多只得閉了閉眼睛,對自己那顆躁動不安的心說,忍耐一會,再忍耐一會。
  
  磕磕絆絆的陰森博物館之行,終於在二十分鐘以後結束了,達克一臉菜色地去向大主教索取加班費,另外,他認為自己還應該得到一部分工傷補貼——鑒於這一路下來,遇到的各種事故都讓他的胃隱隱作痛。
  
  接到消息急匆匆地趕來的肖登夫人在出口處等著他們,非常誠懇地道了歉,然後把一臉菜色、表情沉痛的邁克和莉莉領走了,聲稱要回家和他們兩個好好聊一聊。
  終於,只剩下了一群無趣又被過量的信息嚴重打擊了的大人們。
  
  一行人不由自主地一同沉默了好半天,伽爾才問:「所以您真的是……那個人?」
  「嗯,」卡洛斯移開目光,「我很抱歉。」
  伽爾頓時一臉翠綠,想起了自己早上的時候才和古德先生說過,這位先生簡直就像自己的另一個「侄子」——聽聽,這有多見鬼啊。
  
  「所以雖然歷史沒有記載,但是您確實是擔任過聖殿祭司的?」路易的關注點大概永遠和別人不一樣。
  「對,因為那時候一任又一任的祭司死得實在太快了。」卡洛斯說。
  
  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古德先生終於做了最後的總結陳詞:「老實說,我年紀大了,實在需要回去睡一覺,再給大家開個會,一起嚴肅地討論一下該怎麼組織語言評價這件事——順便,如果有可能,我能和二位合個影麼?」
  
  路易:「……」
  伽爾:「……」
  
  卡洛斯乾巴巴地笑了笑:「真榮幸我和那條死翹翹的深淵豺享受了同樣的待遇。」
  「哦不不不,」古德先生擺擺手,「您怎麼能和它比呢,一個活的卡洛斯可比一個死的深淵豺難得一見多啦!」
  
  卡洛斯:「……為什麼我還不感到榮幸呢?」
  
  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阿爾多這時不慌不忙地插嘴說:「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能和我的……」
  他的話音在此微妙地頓了一下,聽見了不該聽的話的伽爾不明原因地炸毛緊張了一下。
  
  「……老朋友單獨說幾句話麼?」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阿爾多的目光在伽爾臉上掃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畢竟我們已經一千年沒有見過面了,看來我們彼此對這件事都很吃驚。」
  吃驚得一見面就以拆房子的姿態打起來了麼?
  
  卡洛斯雖然臉色很淡,看起來不大感興趣,但畢竟沒有拒絕,三個人於是互相看了一眼,識相地告辭了。
  
第二十一章 地宮 四

  古德先生三個人的告辭,彷彿帶走了空氣中最後一點流動的聲音,連長長的走廊窗戶裡透過來的微風都一片寂靜,時間彷彿變成了一塊粘稠的固體,靜靜地纏在了兩個人身邊,不動不游。
  卡洛斯側對著阿爾多,望著窗外偏殿的房頂,和落滿枯枝的花園。
  
  他不知道有什麼好說的,他們上一次見面,對於卡洛斯而言,其實還是不久前的事情,可是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就錯開了,最後一戰迫在眉睫,誰也不知道明天到底會迎來勝利的未來,還是永遠的地獄。哪怕有千言萬語,也沒機會說出口。
  而像這樣,安靜地站在一起……簡直像是億萬年以前,消失在最深的記憶裡的事情了。
  
  「好吧,發生了什麼事?」
  沉默了一會,氣氛開始轉為尷尬的時候,兩個人才同時開口說。
  
  卡洛斯聳聳肩:「老實說我不知道,前一秒還和撒旦在戰場上拔河,一睜眼,莫名其妙地就到了這個時代。」
  怪不得那天那個人提起時間禁術——阿爾多揉了揉鼻樑:「你是說,你在最後一刻突然失蹤,是因為被捲進了未知的時空裡——對不起,請原諒,我有點恍惚,畢竟對我來說你離開了好多年,可對你來說,一切只是才發生……」
  
  卡洛斯露出一個有點無奈的笑容,他自己其實更恍惚:「那麼你呢?是怎麼回事?」
  
  阿爾多看著他清秀的側影,過了一會才輕聲說:「我靈魂的一部分存在結界中,當它被破壞的時候,會自動喚醒我。」
  
  卡洛斯皺皺眉:「沒有人的壽命能與結界同在,就好像沒有人能死而復生——還是……你根本沒有死,而是在活著的時候,把生魂強制性拉入沉眠?」
  「誰幹的?」卡洛斯終於回過頭來,看著阿爾多,「……閣下你自己麼?」
  阿爾多有些不適地閉了閉眼:「別這麼叫我。」
  
  卡洛斯臉上閃過一個有些刻薄嘲諷的笑容,然而只是一縱即逝,最終卻落到了一個略帶唏噓的表情上——無論如何,從生到死,用生命乃至靈魂守護的誓言,眼前這個男人是做到了。
  
  天氣難得的晴朗,陽光照在聖殿雪白的屋頂上,遠處已經有早起的學徒開始自修,從高處往下望去,前殿開始迎接新的遊人,白鴿落在噴水的池子邊,用櫻桃紅的喙梳理著自己的毛。
  卡洛斯再次看見這熟悉而陌生的場景,忽然有種難以名狀的淺淡悲傷,在心裡慢慢地迂迴。
  
  這個阿爾多讓他覺得不那麼熟悉,當他仔細打量對方的時候,發現那個記憶裡總是喜歡略低著頭的單薄少年,變成了一個高大的成年男子,有寬而挺直的肩,臉上依稀能看到他少年時代的美好,五官卻彷彿被時間的利刃削出了冰冷的稜角一樣,甚至帶著一些飽經世事的肅穆和滄桑。
  卡洛斯斜斜地靠在窗口,轉開視線,低低地說:「你最後還是……」
  
  「是的,我沒有愧對權杖。」阿爾多上前一步,與他並肩站在窗口,正好能看見花園裡那座他自己的雕像,在那裡,他透過石頭的眼睛,已經固執又絕望地等待了期盼的歸人一千年。
  我沒有愧對過權杖——可是我愧對你。
  他默默地想。
  
  「那麼閣下所說地結界,確實是出現了問題對麼?」卡洛斯問。
  「老化得嚴重,能量嚴重流失。」阿爾多說,「不過我會修好它的。」
  
  阿爾多承諾會修好,就一定會修好,這是儘管他們已經不再相信、甚至厭惡對方,漸行漸遠之後,仍然能並肩戰鬥的信任的基礎。卡洛斯點點頭,驟然發現自己和他沒什麼話好說了,於是冷淡地說:「既然沒有別的事,閣下,我就先告退了。」
  
  「卡爾,」阿爾多突然開口說,卡洛斯竟然從裡面聽出一點帶著顫音的沙啞,男人的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我可以……我可以抱你一下麼?」
  卡洛斯沉默。
  
  他不回答,阿爾多抬起的手就在半空中僵著,淺灰色的眼睛裡略微帶出幾根不明顯的血絲,他的眼眶甚至有些紅,執拗地保持著這樣一個難堪而尷尬的動作:「……求求你。」
  
  這是他曾經發誓要保護一輩子的人,卡洛斯心裡不是滋味地想,自己曾經為了對方的一個淺淡的笑容而興奮一整天,因為他不明原因皺起的眉而寢食難安,可是他們最後還是走遠了,乍然相逢,不喜反驚,竟然還烏龍地打了一架。
  那個一直住在他心裡的、驕傲而敏感的少年,在那一瞬間面孔模糊了,他的身體漸漸抽長,變成了一個卑微地哀求著一個擁抱的男人。
  
  卡洛斯嘆了口氣,終於放鬆了緊繃的肩膀,下一刻,阿爾多如蒙大赦一樣,緊緊地摟住了他。一千年前的大主教就像是對邁克說得那樣,手掌貼在卡洛斯的後背上,閉上眼睛,似乎在一下一下數著對方的心跳一樣。
  
  「我可以……我可以為了你做一切的事,」阿爾多在卡洛斯耳邊說,「如果你能給我一次機會……」
  
  我可以為了你做一切的事。
  卡洛斯想,我曾經……也是這麼對你說過的。
  
  過了一會,他堅定地推開了阿爾多,故作平靜地說:「我毫不懷疑閣下的承諾,不過……還是不用了。」
  阿爾多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卡爾!」
  
  卡洛斯垂下眼,在他冰冷蒼白的手指上掃過一眼,狠下心,一根一根,慢慢地掰開了他的手指,挑起眼角輕輕地笑了一聲:「是弗拉瑞特先生,容我提醒,閣下。」
  
  我已經……很累了。
  
  說完,他轉身往外走去,長長的、在阿爾多看來樣式有些古怪的風衣下擺微微飄起來,手裡提著那把顯得不倫不類的重劍,劍鞘隨著他漫不經心的腳步一下一下輕輕地拍在他的腿上。儘管他不再帶巨大的兜帽,卻依然用一個看起來不那麼誇張的小禮帽壓在眼睛上面,好像不這樣,他就沒有安全感似的。
  
  阿爾多驀地想起很多年以前兩個人的對話:
  「里奧!」
  「是阿爾多先生,弗拉瑞特先生,誰允許你叫我的名字?」
  
  時隔多年,居然反過來了。
  阿爾多看著他的背影,略微有些心酸地笑了一下,寬大袍袖下面的手握成了拳——他總是不可避免的,對卡洛斯的背影懷有某種根深蒂固的恐懼。
  
  隨著卡洛斯走出他的視線,阿爾多臉上那種明顯外露的悲傷表情像是被風吹走的沙子一樣,一絲不剩地從臉上消失了,他鎮定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裡彷彿還殘留著那個人的味道。
  
  剛剛他得到了兩個信息——第一個是卡洛斯來自那場戰爭,他和自己記憶裡的那個人之間並沒有先前想像的漫長的時光,第二個是經過試探,他對自己竟然還會心軟。
  這就夠了,阿爾多對自己說,足夠好了,我會重新得到你的,以聖殿的名義發誓。
  
  窗口捲進晨風,吹起他的滿頭金髮,傳來冬天冷冽而清晰的味道,阿爾多深吸一口氣,閉上淺灰色的眼睛,默默地站在那裡,那樣子就像是晨曦中祈禱的天使。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他想,「請允許您不敬的子民獻上最真摯的感激。」
  
  滿心糾結的卡洛斯從聖殿打車回伽爾家,付車錢——這使得他更糾結了,他老是難以分辨那些稀奇古怪的紙幣都代表什麼額度,再加上本來就心不在焉,簡直是一場悲劇。
  好在出租車司機年紀大了,比較富有同情心,看了看這個漂亮的小伙子帶著的那把銹跡斑斑的「玩具劍」,再看著他非常非常努力,還弄錯了三次才把車費數清楚的樣子,同情神色簡直溢於言表了。
  
  「不,不孩子,我不能收你的錢,相信我,你能單獨出門,已經非常有勇氣了,」司機說,「好了,請把它們放回去吧。」
  
  卡洛斯想:咦?
  
  目送著他下了車,司機從窗口露出頭來,衝他揮了揮拳頭:「記住孩子,憲法賦予你們和別人同樣的權利,一切都會好的,殘疾是最好的老師,不要被它打敗,你就會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
  
  卡洛斯:「……」
  那個……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像阿甘一樣勇敢地奔跑吧!」司機慷慨激昂地吹了聲口哨,調轉方向盤,把車開走了。
  
  正在院子裡玩的莉莉一眼看見了他,快樂地叫了一聲:「約翰!」
  
  「笨,」邁克揪了她的小辮子,「他叫卡洛斯。」
  莉莉尖叫起來,兩個孩子很快扭打到了一起,伽爾卻走了出來,似乎有些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似的:「約……嗯,我該怎麼稱呼您?」
  一個年齡相仿的……祖先?這也太扯了。
  
  卡洛斯愣了愣,站在原地沒有動,有些不知所措。
  當他不笑的時候,臉色就顯得太過蒼白了,即使他身上的傷已經快要痊癒,可那蒼白卻是根植於靈魂裡的。
  他站在那裡,別人誰也看不清他的眼神,就像是馬上要被風吹到別的地方去,全世界哪裡的熱鬧他都喜歡攙一腳,可是匆匆來去,拾個樂,喝杯水,馬上又要到別的地方去。
  
  伽爾突然想起那天在亞朵拉特墓園裡,守墓人和他說起過的關於卡洛斯的野史,無盡的漂泊和冤屈,卻依然沒有阻止他最終回到戰場,現在的卡洛斯還沒有自己年紀大,而在自己被稱為年輕有為的時候,這個人卻已經經歷過那麼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一生了。
  伽爾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不再猶豫,走上去,伸開雙臂抱住僵立在那裡的男人,在他的後背上用力拍了兩下:「好吧,無論叫什麼,你總算是回家啦。」
  
  或許血脈早已經在時間的流逝裡稀薄得不值得一提,卻在這裡,成了他唯一一點牽掛和聯繫。一千年後,他那再無緣見面的家人的後代,終於兌現了先祖年輕時的承諾——如果你沒有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我們只好永遠愛你了。
  
  卡洛斯鼻子一酸,僵硬的身體終於放鬆了下來,這使得他輕輕地笑了起來:「我感動得都快哭了。」
  
  「哦,你可以借我的肩膀。」伽爾愉快地放開了他,抱起莉莉和邁克,一起走到了肖登宅的院子裡,「我們晚飯出去吃意大利菜好嗎,大孩子和小孩子們?」
  莉莉和邁克異口同聲地說:「萬歲!」
  
  卡洛斯笑了起來,不過很快,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對了,」他問伽爾,「阿甘是誰?」
  
第二十二章 未知的迪腐

  神明是不存在的,至少對有些人而言。
  狹窄的小路裡,一個瘦弱的男人扒在下水道上,歇斯底里地嘔吐著,他的眼圈下一圈黑影,眼球裡佈滿血絲,臉上汗水和淚水糾纏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彼此。
  
  「需要幫助麼夥計?」城市清潔工把垃圾車開過來,看了這個男人一眼,有些吃驚於他的慘狀,「嘿,你的嘴角有血,要送你去醫院還是……」
  可是他的話還沒說完,男人卻像是受到了驚嚇,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跑了。
  
  「奇怪的人。」清潔工下了車,照例把垃圾箱的蓋子打開,帶上手套,把它搬到車上,突然,有一樣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哦……這是什麼鬼東西?」
  
  那是一件男人的衣服,清潔工把它拎了起來,隨即瞪大了眼睛,一鬆手把它掉在了地上,嚇得連著往後退了好幾步。
  那件衣服從胸口往下全被血浸透了,形狀平整,圓圓的,就像一個鼓……旁邊有一個人類的血手印。
  
  清潔工很快報了警,被帶走做筆錄,警探們加班搜查,根據清潔工的描述畫出了人臉素描,新聞滾動播出通緝信息,整整三天,卻一無所獲,那個瘦小而其貌不揚的男人好像憑空消失了。
  
  就算他躲在屋裡,難道不用購買食品麼?不用出門麼?
  
  第三天晚上,一個破舊的公寓樓上的門被人從裡面打開了,小個子的男人從裡面走出來,他隱藏在黑暗裡,面容模糊,只有一雙眼睛,虹膜暗紅,中間一點瞳孔卻好像在閃著慘白的光一樣,一明一滅,萬分詭異。
  他就像是癲癇症患者,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扭曲著,時而陰冷鎮定,時而痛苦掙扎,身體卻穩定矯捷地從二樓樓道裡的窗戶跳出去了。
  
  他像是不知道疲憊,沿著街一直不停地走,搭上了地鐵的末班車,來到了一條著名的附近紅燈區的街上,流鶯們還在招攬客人,很快,就有女人注意到了這個在街頭徘徊的男人——儘管他看起來並不那麼養眼。
  這是個呆頭呆腦,連話也說不很清楚的男人,不過沒關係,只要他口袋裡有錢就可以了,女人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她半帶挑逗,本來一觸即放,男人卻突然猛力拉下她的臉,在她的眼睛上輕輕地舔了一下。
  
  女人愣了愣,她臉上一直畫著濃妝,劣質的睫毛膏粘在了男人的嘴角上,看起來粘糊糊的。很多人購買她們的身體,但是極少有興趣親吻她們。她有點興奮起來,拉著男人小聲說:「我得帶你去個好地方。」
  
  她引著他走向無人的小路,背對著他,沒有看見男人突然無聲地咧開嘴——那是一個人類無法達到的弧度,讓人有種他的半張臉已經要掉下來的錯覺。
  眼睛閃爍得更加激烈了。
  這樣純粹、而鮮美的肉體的味道……
  
  第二天早晨,女人的屍體被早晨抄小路上學的中學生發現了,整個街區很快被警方拉起了黃線,屍體半/裸,嘴角有流出來的內臟碎屑,表情似乎驚恐至極——但眼睛卻不見了。
  斯爾魯特州發生了第二起挖眼案,圍觀的人們議論紛紛,剛剛從警校畢業的年輕警員衝出去吐了。
  
  就在這時,幾個人走進了封鎖圈,有男有女,身上帶著某種獨特的氣場——然而他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法醫。
  為首的正是剛剛上任的祭司先生,路易.梅格爾特。
  
  「請原諒。」他亮出了「特別調查員」的工作證,蹲在屍體旁邊的警官顯然已經接到了上級通知,不情不願地站起來給他讓了路。
  
  路易帶上白手套,仔細地檢查著屍體,低低地和米歇爾交代著,她在旁邊急匆匆地做著筆錄。
  斯爾魯特州的挖眼案涉及到一種已經滅絕的恐怖迪腐,和另一種未知的生物,非常危險,古德先生派出的先遣調查人員組合異常華麗,中間有兩個金章,一個教官,由祭司帶隊,一旦他們有什麼發現,薩拉州立刻派給他們後續支援。
  
  路易眉頭皺得死緊——如果另一種迪腐連卡洛斯也不能確定的話……
  
  「媽媽,我們已經派人介入調查了,」伽爾對著電話說,「對,就是路易,我知道他們就住在您那裡,謝謝您照顧……哦得了吧,容我提醒,您已經不是我們中的一員了,是的,我知道您有分寸……說真的,這回的死者是個妓/女,和邁克的老師勞拉小姐沒有一點私人關係吧?我看您也可以不用那麼擔心……哦,不,不,他們兩個在我這裡住得挺好的,沒有闖禍,卡……約翰也很喜歡他們,您放心,忙不過來的話會請保姆的……」
  
  卡洛斯抱著一本非常又厚又重的迪腐年鑒走過來,伽爾對他擺擺手,做了個不用擔心的口型,又囑咐了兩句,才放下了電話。
  
  「說真的,」卡洛斯把那本厚厚的書拍在桌子上,「這本書的質地非凡,字體漂亮,畫面也很真實,不過你確定它不是兒童讀物麼?」
  
  「你湊合一下吧,很多古卷因為無從考證,都已經失傳了,現在收訂的迪腐年鑒裡面,這一本是現存最全的。」伽爾給他倒了一杯汽水——自從這傢伙迷上了可樂以後,就不肯再喝沒有氣泡的水了——又瞟了一眼桌子下面幾乎空了的糖盒子,頗為不贊同地說,「說真的卡洛斯,我覺得你不該那麼寵孩子,對他們提出的無理要求,應該拒絕就要拒絕,這個年紀的小孩吃糖太多,換了牙以後都會蛀。」
  
  卡洛斯:「……」
  他沒好意思說大部分是自己吃的,只能蹭了蹭鼻子,默默地讓邁克和莉莉背了黑鍋。
  
  伽爾在他對面坐下:「我媽媽說又有一個女人被殺,眼睛被以同樣的手法挖走,死者是個流鶯,和勞拉小姐一樣,死於內臟破裂。」
  「流鶯?」卡洛斯問。
  
  「嗯……是以賣/淫為生的娼/妓,」伽爾說,「死者是比較低等的站街女,每天晚上會濃妝艷抹地站在街頭招攬客人,客人一般是體力勞動者或者收入較低的人群。」
  
  卡洛斯皺皺眉。
  
  「路易已經帶人過去了。」伽爾說,「看起來對方很危險,所以後續很有可能出動金章支援,我大概會爭取一下,順便帶著埃文去見見世面……」
  卡洛斯眼睛一亮:「能帶我一起麼?」
  
  伽爾沉默了一會:「抱歉卡爾,這可不行。」
  還不等卡洛斯說話,伽爾就解釋說:「上回艾美沒有同意給你簽字,他的意見是,你身上的傷雖然已經得到了治療,恢復狀況良好,但是身體情況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健康,通過一系列的檢查,他認為你之前的生活十分沒有規律,導致腸胃非常脆弱,舊傷也很多,那些傷疤很多不是擺設,它們給你的肌肉和骨骼造成了很大的負擔,如果不好好調理的話,等你年紀大了,會吃很多苦頭。」
  
  「什麼?艾美?」卡洛斯心情很不好地剝了一顆巧克力扔進嘴裡,「為什麼我需要他的簽字?我敢說他還不如我熟悉治療師法典。」
  「是的,」伽爾面帶微笑,耐心地說,「但是他至少在實習期間沒有被醫院趕出來,你覺得呢?」
  
  卡洛斯:「……」
  
  「而且阿爾多大主教也不同意你繼續活動。」過了一會,伽爾才半帶試探地說,「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他看起來很關心你。從地宮出來以後,他第一個過眼的文件就是你的身體檢查報告,這對於他來說有不小的閱讀障礙,但是他把艾美叫過去,一條一條地要他詳細地解釋,十頁的報告足足看了半天。」
  
  卡洛斯沉默。
  
  伽爾心裡有點沒底,儘管這傢伙一直嘻嘻哈哈的,但無論是他的名字還是經歷,對於現代人來說都顯得太撲朔迷離。
  雖然他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會透露出隻言片語的經歷,不過不但沒有讓人弄出一個大概的輪廓,反而覺得更迷茫了些。而這種時空的隔閡,並不體現在卡洛斯抱著電視不放手,問一些諸如「被傳染了電腦病毒要怎麼醫治,會死麼」之類的蠢問題,而是當他突然沉默不語的時候。
  
  這片大陸上有無數興衰,而封建社會早已經成了歷史,再也沒有那麼多滿大街亂竄的貴族老爺們,而傳說無數的糜爛奢華的城堡,到現在也有很多已經不再歸私人所有。弗拉瑞特的血脈雖然還在傳承,舊時的榮光卻已經湮滅在了歷史的深淵裡,除了出了不少優秀的獵人以外,他們不再是擁有莊園和城堡的顯赫貴族,每一代都像是普通的孩子一樣在大街小巷裡長大。
  所以他們誰都沒有卡洛斯那種被流浪的生涯洗練過,反而更加純粹的貴族氣質。
  
  每到這時候,伽爾才會真真實實地生出一種「這個人是長輩」的感覺。
  
  「你和……阿爾多大主教關係不太好,是嗎?」伽爾問。
  「不,」卡洛斯聳聳肩,「其實還可以。他是個挺值得尊敬的同事,也很適合大主教這個職位,反而是我這個編外人員不大喜歡服從指揮,給他找了不少麻煩。」
  呃……不是那麼回事啊?
  
  伽爾問:「那你們為什麼一見面的時候打起來了?」
  卡洛斯笑了笑:「這個……太驚訝了吧?當時大家腦子都不大清楚,我也沒想到他會……用自己守護結界,實在是個很讓人佩服的決定。」
  
  伽爾一針見血地問:「那麼除了共事關係以外的私交呢?那我之前問你的時候,你說過你討厭他。」
  「談不上有私交。」這個問題讓卡洛斯沉默了好一會才回答,他說完立刻站了起來,看來是不想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另外討厭他和認為他值得尊敬,是兩碼事——邁克,你不是說要吃麥當娜,叫上莉莉,我們出去!」
  
  邁克呼嘯著從樓梯扶手上滑了下來,直接蹦到了卡洛斯懷裡,被高高舉起來轉了一圈,小男孩哈哈大笑起來,莉莉卻矜持地從樓梯上走下來,一本正經地糾正說:「我想你的意思是麥當勞,卡爾。邁克,奶奶說那是垃圾食品,你會變成一隻豬玀的!」
  
  邁克扒眼皮,對她做了個鬼臉。
  卡洛斯笑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拉起他的小豬爪:「不要緊,變成小豬玀我也背得動你——莉莉小姐,你不是想要那只沒有嘴巴的大臉貓咪玩具麼,快來!」
  
  莉莉嘟嘟囔囔地扯了扯自己的小裙子,屈尊降貴地跟上來:「那是凱蒂貓,才不是沒有嘴巴的大臉貓咪玩具,男人真是沒意思透了。」
  
  伽爾連忙補充說:「你的錢包裡我按照鈔票額度排了號碼,中間夾了標籤,不會混成一團數不清了——另外大多數地方你把信用卡交給收銀員,簽個字就可以了,用不著現金。」
  
  卡洛斯.阿甘兄弟.弗拉瑞特先生學著邁克的樣子對他做了個鬼臉,帶著兩個小孩出去玩了。
  這三個鬧騰鬼一走,屋裡立刻清靜了好多。
  
  伽爾這才嘆了口氣,轉過身來,對著一樓的會客間微微欠身:「閣下。」
  
第二十三章 未知的迪腐 二

  沒關嚴的會客間門開了,木呆呆的埃文跟著阿爾多走出來,埃文左腦想著「我和卡洛斯一起稱兄道弟地逛過街」,右腦想著「我和阿爾多大主教一起聽過別人牆角」,這些激盪的思想在他的腦子裡四處亂竄,可惜沒有創造出任何哲學價值——它們只是要在他的腦子裡燒出短路的火花來。
  好在,伽爾和阿爾多非常有默契地忽略了這個「經歷不凡」的倒霉孩子。
  
  阿爾多誠懇地對伽爾說:「謝謝你照顧他。」
  「不,這是應該的,」伽爾一邊請他坐下,一邊說,「我們有血緣關係,不是嗎?」
  
  阿爾多在沙發上坐下,他顯然也不能適應那過於柔軟的坐墊,那模樣比卡洛斯第一次坐在沙發上企圖彈兩下的傻樣好不到哪去——伽爾覺得大主教就像是勉為其難地、把他尊貴的屁股放在了刀刃上一樣,動作僵硬並且小心翼翼,優雅挺直的後背呈現出某種半身不遂狀的僵硬。
  
  然而……好吧,無論是僵硬還是細微地調整自己坐姿的動作都顯得非常不動聲色,乃至於不仔細觀察的話,還以為他是自如的。
  卡洛斯你這個天生的鄉巴佬……
  
  一開始,無論是花園的雕像版本還是阿爾多本人,總讓伽爾覺得他身上有種根深蒂固的憂鬱和冷漠,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固執地守著自己那方寸大的墳墓,彷彿別人的呼吸對於他來說都像是個噪音源一樣。
  然而這時候再見到這個人,伽爾卻驚訝地發現,阿爾多好像是脫了一層石頭殼,從裡面走出的新長成的肉體一樣,眉眼依稀,氣質卻天差地別,如同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
  
  他有禮卻並不謙和,說話的時候,即使聲音輕柔得像是在耳語,卻也總能讓人聽出裡面帶著命令、控制和主導的意味。可這偏偏並不讓人覺得厭煩,反而像是理所當然一樣。
  ……那確實是理所當然的,鑒於這個男人做到的事,全世界沒有第二個人做到過,這個男人的功績,全世界沒有第二個人能重複。
  
  即使他坐在那裡努力地適應著沙發的模樣,也讓伽爾非常清晰地感覺到,這就是千年前黑袍一戰的總指揮,那個殺伐決斷,絕不退縮的男人。
  
  阿爾多安頓下自己,眼神柔和地看著伽爾家樓梯走廊,忽然笑了一下:「邁克是個好孩子,他總讓我想起卡爾小時候,很多學徒一起去上課,大家都好好地走路,只有他喜歡特立獨行地從樓梯上滑下來。有他的地方就有樂子,每個人都喜歡他。」
  
  「獨特的人格魅力,對麼?」伽爾問。
  
  阿爾多瞇起眼睛露出一點懷念的神色,下一刻,他轉過頭來文:「我聽說你會帶著實習生去斯爾魯特州?」
  「對,我父母住的地方。」伽爾說,「哦,如果您擔心卡爾會……」
  
  「不,我不擔心他,」阿爾多笑了笑,「雖然他自己承認自己不大服從指揮,不過其實並沒有那麼離譜,他只是一個人自由活動慣了,不大習慣團隊協作而已,並且他非常有分寸,幾乎從不給別人找麻煩,即使偶爾出格,也是在經過他的評估,覺得不會出問題的情況下。」
  
  伽爾覺得有點牙酸,以一個現代人的眼光看,這兩個人實在太別彆扭扭了,三言兩語全都在暗示自己對對方的絕對瞭解,偏偏關係又撲朔迷離得讓人眼花——如果是朋友,大家大可以撲過來打一架……當然不能像上回聖殿那次,還是要愛護公物的,你青一隻眼,我掉兩顆牙,以後還是好哥們兒。如果是基友,那大可以找個地方衝動一下,滾上一滾,一睡解千愁什麼的。以後合適就湊合著,不合適再散嘛。
  
  於是伽爾看了看他,開誠佈公地問:「閣下,恕我多嘴一句,您對他是……」
  
  「我愛他。」阿爾多直言不諱地回答。
  沒有預料到他會這麼直白,伽爾愣了愣,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到你無法想像的程度。」阿爾多輕輕地、一字一頓地補充說,「到我徹底斷氣、靈魂消散的那一天。」
  即使伽爾不像卡洛斯那樣執著於狗血連續劇,也覺得大主教臉上那種淡淡地、帶著苦澀的甜蜜的表情看起來好辛酸。
  
  這個……有點棘手。
  
  伽爾想了想,聲音放低了一點,不大有自信地說:「其實我覺得卡洛斯是個很重感情的人,我想他會感覺到的。」
  
  阿爾多有些無力地勾了勾嘴角,小聲說:「謝謝。」
  
  「不不,我只是說一個事實而已。」伽爾竟然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到一種要淹死的人抓住了稻草般的期冀,頓時壓力有點大,「您知道,我們的故事書裡一直會傳誦一些超越生死、綿延到幾千幾萬年的感情,聽起來很美好,儘管大家都覺得……呃,好吧,我是說,如果看發生在你身上的事,那確實是真的……」
  
  呸,伽爾想,我看起來可不像個感情顧問,說的都是些什麼屁話?
  
  阿爾多慢慢地轉頭看向窗外鬱鬱蔥蔥的植物,好像出神似的說了一句:「如果他不願意原諒我……」
  
  後面的話音湮滅在一聲嘆息裡,意思卻讓人想像力騰飛,伽爾甚至產生了某種錯覺和聯想,好像如果卡洛斯真的出於某種原因,不肯「原諒」這個人的話,他這一生就毫無生趣,生不如死似的……事實上伽爾聯想起阿爾多大主教之前的生活狀態,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於是他忍不住脫口說:「那個……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您不要客氣,儘管說出來。」
  
  「我倒是確實有個不情之請。」阿爾多轉過頭來。
  
  伽爾眨眨眼,突然有種自己上套了的感覺,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總不好意思再反覆:「是的,您請說。」
  
  「我能在你這裡借住一段日子麼?」阿爾多誠懇地問,「一間客房什麼的,儲物間也不要緊,我無所謂,只要能……離他近一點。」
  瞧瞧,整個地宮他都捨棄了,要搬到薩拉州半山區的一個小宅子裡,只求一間客房甚至儲物間,伽爾心想,我還能說什麼呢?
  
  於是只得乾脆地答應下來:「我這裡客房還是有一些的,如果您不嫌棄……」
  阿爾多露出一個完美的笑容:「多謝,我明天就搬過來。」
  
  伽爾:「……」
  
  喂喂,這其實真的只是一個圈套吧?
  
  伽爾突然覺得有些對不起卡洛斯,等到大主教離開好久以後,他還有這種古怪的感覺……就像是他把自己那引以為榮的祖先給賣掉了一樣。
  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伽爾苦悶地想,傳說中人一生中的智商可能上下波動八到二十個點,一定是帶的這個學徒太笨了,導致他的智商最近開始有滑坡的趨勢!
  
  「埃文,」伽爾說,「在我們出發去斯爾魯特州之前,我希望我之前交給你的功課你都已經完成了,還是你想到了那裡,接受梅格爾特教官的親自指導?」
  埃文抱頭鼠竄——不過有什麼辦法呢戈拉多先生?總有一些人要為了另外一些人做的事,而無辜犧牲。
  來,親愛的,節哀順變吧。
  
  卡洛斯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談好價錢打好包,就等著成交賣出了的事。
  他歡樂地帶著莉莉和邁克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整天,並且患上了和伽爾小侄子一樣的後遺症——「垃圾食品癡迷症」。
  
  有趣的玩具,快樂的色彩,用手指當餐具把自己弄得油乎乎的過程,讓世界上一切的餐桌禮儀全都見鬼去的隨便,在一大堆熱鬧的人群裡聞著麵包、肉和冰激凌混合出來的那種沁人心脾的香,實在太讓人有食慾了。
  他們吃了一頓麥當勞,還在邁克的攛掇下繞路到肯德基買了一個巨大的全家桶打包,而唯一的小間諜莉莉,早被一隻和她差不多高的凱啼貓收買了,發誓和這些她非常鄙視的傻男人們共進退。
  
  他們高高興興地回了家,伽爾和埃文卻打了聲招呼就跑了,卡洛斯以為是小實習生第一次出差跟著導師正式做任務,很緊張需要準備,所以也沒在意,完全沒有想到,其實真相是這師徒兩個做賊心虛,實在裝不出一臉正直去面對他們仍然蒙在鼓裡的朋友。
  
  然而,在這一片短暫的寧靜和快樂裡,這一個格外漫長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卡洛斯把邁克和莉莉都哄去睡了,並且嚴肅地教育了兩個小朋友:在床上吃東西是一件非常失禮,並且不好的習慣。
  
  然後他自己毫無愧疚地拎著一個雞腿上樓啃了——這些該死的不著調的大人們,總覺得自己有一些嚴於待人寬於待己的特權,實在是太猥瑣了。
  
  就在半夜,原本好好地躺在床上的卡洛斯卻突然被驚醒,多年的危險環境鍛煉出來的迅速反應,讓他在電光石火間,只來得及扯過床頭放著的衣服和隨時待在身邊的重劍,連鞋也沒來得及顧及到,就被一片白光憑空包圍了。
  
  片刻後,白光散去,只剩下床頭的檯燈還在幽幽的亮著,床上還有人躺過的痕跡,枕頭旁邊有一本從邁克那裡要來的漫畫,下面露出藏在枕頭下面的巧克力包裝紙的一角……以及一根比狐狸啃過的還乾淨的雞骨頭。
  那裡的人卻憑空消失了。
  
第二十四章 未知的迪腐 三

  這種遠距離傳送的滋味絕對不好受。
  一手抓著衣服、拎著劍的卡洛斯扶著牆站了三四秒,眼前才不再是一片花,他按住不斷翻滾的胃,終於勉強承認了艾美有可能是對的——他也許真的在長時間不規律的生活裡,對腸胃造成了某種隱性的傷害,而自己還沒來得及發現。
  
  路邊黑漆漆的,只有一盞快要壽終正寢的路燈影影綽綽地閃著,卡洛斯不知道這是哪裡——但是從周圍的平攤的地形,他判斷,這裡大概已經離開薩拉州的山區了。
  一陣寒風吹來,順著他睡衣開得大大的領口鑽了進去,卡洛斯打了個寒戰,只得先鑽進路邊的灌木叢裡,用最快的速度把礙手礙腳又不保暖的睡袍換下來,穿上衣服,然後拎著他的重劍光著腳走出來。
  
  他的手背上露出一個小小的法陣圖樣,閃著黯淡的光,那是一個觸髮型的法陣,肖登夫人臨走的時候,他莫名其妙地突然有點不放心,於是在享受她的擁抱的時候,順手掛在了她身上。
  法陣的觸發條件是,當她受到致命的危險的時候,無論何時何地,都會把他傳送到她身邊。
  
  對此卡洛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這麼做本來就是以防萬一,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多慮——畢竟肖登夫人早就退休,被捲進一線獵人們戰鬥中的可能性很低。可他沒有想到,這個法陣竟然這麼快就被觸發了。
  
  聽說她和路易他們在一起,那麼路易呢?聖殿派來的那群調查員呢?
  
  這裡的夜晚比薩拉州要寒冷好多,涼意從卡洛斯腳底下升上來。漆黑的地面上不時有碎石子和碎玻璃,但他顯然對此有豐富的經驗,雖然沒有低頭,卻準確無誤地避開了它們。
  四下一片寂靜,卡洛斯低聲念了一個咒文,白色的、濃重的霧氣顯現出來,在週遭大量的城市綠化裡蔓延,隱隱傳來腥臭的味道。
  
  卡洛斯低頭看了一眼手背上的法陣標記,還在發光,這說明肖登夫人現在還活著,那麼她究竟是遇上了什麼事?
  
  林子裡的陰冷氣息越來越濃重,他盡量放輕的呼氣離開人體立刻就變成白霧,卡洛斯調整了一下手腕的動作,整個人處於一種奇異的繃緊又放鬆的狀態,就像是一隻隨時準備攻擊的獵豹。
  他循著腥臭的味道走進灌木叢中,忽然,腳下碰到了一個東西。卡洛斯低下頭,發現自己踢到了一個人的身體,男的,體格健壯,仰面朝天,一雙眼睛已經被挖走了,嘴角流出血跡,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壓扁了一樣,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弧度。
  
  不用細看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卡洛斯謹慎地蹲下,輕輕地掀開了死者的袖子,發現他的袖口處有一個十字勳章——那是正在執勤的獵人的標誌。
  卡洛斯抿抿嘴唇,半跪下來,伸手在這個死去的同事身上摸了摸,找出了他的勳章收好,然後沉默地看了一眼他支離破碎的臉,遲疑了一下,脫下了男人腳下的鞋子穿在腳上,又悄無聲息地站起來往前走去。
  
  我會為你殺了它的,不知名的兄弟——他默默地想著。
  月亮也不見了,緊接著,是第二個死者,第三個死者……
  
  每個人的眼睛都被挖走,死於內臟破碎,卡洛斯確定,這不是一隻迪腐,但是它們當中一定會有一隻是打鼓師。
  他走在這條宛如通往地獄的路上,一路收集著死者的勳章,一隻手揣在外衣兜裡,走動中,指尖和冰冷的勳章相碰,偶爾會染上粘稠的血跡,並不是他心冷如鐵熟視無睹,實在是因為這樣大規模地在戰鬥中死亡的獵人們屍體橫陳,對於卡洛斯來說,是再習慣也沒有的場景。
  漫長的流浪生涯裡,他有無數次獨自一人行走在無人的野外,沿著沼澤,穿過那些大片的帶毒的植物,踩著滿滿的瘴氣和迪腐的臭味,這樣冷靜而幾不側目地路過同類的屍體。
  
  一聲尖銳的啼聲,貓頭鷹從樹枝上筆直地往天空飛去,那一刻卡洛斯幾乎想也沒想,猛地一揮手,一根本來已經枯萎的樹籐陡然間長出三四米長,像一把利箭一樣追了上去,毫無懸念地貫穿了鳥類的心臟。
  貓頭鷹的屍體筆直地掉了下來,同時掉落的還有它的一對眼珠,肖似人類,赤紅赤紅。
  
  卡洛斯蹲下來,撕下自己襯衣的一角,隔著布料捏起了那顆猙獰的眼珠,來回研究了一陣,才輕輕地呵出一口氣:「狗屎一樣的進展,竟然是藏珠蚌。」
  
  這是一種即使在卡洛斯的年代也極其少見的迪腐,大多喜歡附在人或者動物的身上,極少有人能看見它的真身,它吃人的眼珠,但喜好非常特別——只偏愛「看見罪惡的眼睛」。
  眼睛是心靈之窗,很多遠古的部落甚至迷信眼球具有某種特殊的力量,而在藏珠蚌看來,這確實是真的,看得見罪惡的眼球裡面散發出讓它心馳神往的香味。
  
  這樣想來,無論是妓女還是獵人,都非常符合它的品味……至於一開始那位勞拉小姐,有可能是另有隱情。
  
  「藏珠蚌和打鼓師,真是絕配的死亡組合。」卡洛斯嘆了口氣,心裡迅速判斷著週遭的情況,現在看來,很有可能是調查過程中,獵人本身的味道吸引了那畜生——看他們集體出動,身上勳章和武器佩戴整齊,在密林中以這樣的陣勢分佈開,很可能是正在搜索什麼東西,中了對方的圈套。
  
  卡洛斯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聽說過打鼓師和藏珠蚌有什麼共生關係,那麼它們為什麼會一起行動?
  他感覺到脊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那是一種對危險的本能感應,就在這時,不遠處驀地傳來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慘叫——那是垂死的人才會發出的慘叫,卡洛斯頭皮一炸,飛快地往那個方向狂奔而去。
  
  人說話的時候聲音或許有所區別,尖叫起來差異就相當小了,卡洛斯那一瞬間心都提了起來——是……是她麼?
  
  他穿過灌木叢,視線瞬間一片開朗,隨即,卡洛斯清楚地看見了一個被吊起來的陌生女人,她頭朝下,長髮蓋住了整張臉,身上滿是血跡。
  卡洛斯瞳孔皺縮——不對!打鼓師能在瞬間震碎人的內臟,她怎麼可能有時間發出尖叫?!
  
  在奔跑的腳步還沒有落地的剎那,卡洛斯就無聲地念誦了一個咒文,緊急中一個保護加持從他身上輻射出去,造成空氣的隱隱波動,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成形,那被吊起來的女人突然抬起頭來,睜開一雙血紅的眼睛,手握成拳,猛地往自己的胸腹處敲打下去。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而巨大的能量波動筆直地向卡洛斯撞過來,最外層的保護咒文瞬間支離破碎,卡洛斯往後退了十幾步,重劍擋在胸前,手指飛快地在小範圍內畫出了一個法陣——這是最節省時間的應對,然而需要準確地知道對方那看不見的攻擊位置,並且只能依靠剛剛被擊碎的咒文判斷,稍有差池,基本上就可以和之前那些躺在地上的兄弟們作伴了!
  
  下一刻,法陣和攻擊彼此相撞,發出「嗡」的一聲,震得人頭皮發麻。
  女人渾身痙攣著尖叫起來,身體彷彿被吸乾了一樣快速地枯萎,然後像是個破布娃娃一樣地掛在樹上,方才彷彿充滿鮮血的眼睛裡沒有一絲光芒——那不過是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屍體。
  
  竟然跑了。
  卡洛斯的胸口在剛剛的撞擊中有些悶痛,他咳嗽了一聲,走過去把女人的屍體放了下來,對方的眼睛就像那隻貓頭鷹一樣,筆直地掉了下來。
  
  看來獵人們就是被這種伎倆吸引的,卡洛斯想,那麼肖登夫人呢?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霧氣越來越濃重,兩隻迪腐並沒有走遠,卡洛斯知道,它們只是在附近逡巡著,等待時機罷了。
  
  阿爾多早晨就搬來了伽爾的家,古德先生親自開車送他過來的,他優雅地對等在門口的伽爾點點頭說:「麻煩你了。」
  伽爾乾笑一聲:「哪的話,卡洛斯還沒起床,我先帶您去客房。」
  
  阿爾多「嗯」了一聲,隨口問:「他的身體怎麼樣,平時是不是沒什麼精神?」
  「哦,不,」提到那位旺盛的精力以及無止無休的好奇心,伽爾苦笑了一聲,「正相反,我覺得他完全不相信伯格治療師的判斷是有根據的,事實上他看起來也的確非常健康,稱得上活力四射。」
  
  阿爾多腳步一頓,皺了皺眉:「是嗎?」
  卡洛斯可不是什麼喜歡賴床的人。
  
  「對,只是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剛才叫他吃早飯也沒人理。」伽爾說,隨後他又飛快地補充說,「當然,您要過來的消息我並沒有告訴他,所以應該不是……」
  
  阿爾多停住腳步:「他住哪個房間?」
  伽爾一指:「那裡。」
  
  阿爾多轉身走了過去,伽爾在他身後說:「也可能是昨天和孩子們玩得累了,或者……」
  
  不——卡洛斯什麼樣的路沒走過,什麼樣的苦沒吃過?和兩個孩子玩一會,絕對累不到他,他雖然生活沒有規律,卻絕對不是個懶散的人,至少阿爾多認識他這麼多年,這個人從來沒有賴過床。
  一股突如其來的焦躁擊中了阿爾多,伽爾的話還沒說完,他就一腳踢開了卡洛斯的房門。
  
  伽爾的聲音哽住——裡面空無一人。
  
第二十五章 未知的迪腐 四

  很難形容阿爾多當時的表情,儘管他看起來像是毫無表情——伽爾就是感覺得到那種站在即將爆發的火山旁邊的壓迫感,他心裡忽然矛盾起來,伽爾知道自己作為一個忠於聖殿的獵人,不該這樣懷疑這個偉大的先輩,不過……那幾次三番讓自己捕捉到的、一縱而逝的危險氣息也是真實存在的。
  
  一千年前的聖殿……難道是個爭權奪利的角鬥場麼?
  另外,卡爾那個總讓自己有多了個侄子的錯覺的二百五男人,跟他攪在一起,真的好麼?
  
  阿爾多徑直走進了卡洛斯的房間——被子已經涼了,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床頭燈開著,衣服和劍不見了,可是鞋卻依然在這裡。
  阿爾多站在床邊,伸手摸過卡洛斯躺過的床鋪——即使有天大的急事,卡洛斯也不太可能不穿鞋就直接出門。
  
  他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看來難度係數實在太高了。
  對於怎麼得到這個人,阿爾多其實在卡洛斯背對自己、轉身離開聖殿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好了打算,怎麼樣接近他,怎麼樣小心不要踩到他的的底線,怎麼樣一點一點設計和他糾纏不清的路,怎麼樣給別人製造他們兩個本來就應該在一起的錯覺——這並不太難,畢竟他們才是來自同一個時代的。
  如果所有人都認為他們倆是一對的,那麼卡爾哪怕再牴觸,只要他還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一天,就不得不被潛移默化地影響。
  
  然而計劃才走出了第一步,這個人的憑空消失,卻瞬間敲碎了阿爾多所有的算盤——是的,他發現了自己的致命疏漏,如果卡洛斯不見了,該怎麼辦?像之前出走那次,一走十年,沒有人能找得到他,或者像他消失在戰場的那次,一走……一千年。
  沒有人能承受看到曙光以後,再失去一次的滋味,阿爾多感覺得到自己翻騰的心——那樣他會瘋的。
  
  「窗戶關得很嚴。」伽爾在窗口上抹了一把,看著手指上薄薄的一層塵土開口打斷了阿爾多的思緒。
  
  「給我一杯水。」阿爾多忽然說。
  
  伽爾把水遞過去以後,就等著看這位法陣大師想要幹什麼,卻發現阿爾多大主教懸空的手端著水杯,卻遲遲沒有動作,指尖甚至微微地顫抖起來。
  
  「閣下?」
  
  阿爾多輕輕地嘆了口氣,一轉身把水杯塞給伽爾:「拿著,你知道折返法陣麼?」
  伽爾愣了愣:「抱歉,我的法陣學恐怕不大精通……」
  
  金章獵人的任意一門課都是全優,可惜在阿爾多大主教面前,沒人敢說出「精通法陣」四個字。
  
  「嚴格來說,它並不是一個法陣,而是一個小小的組合咒語。」阿爾多說,「你來,照我說的做,配合著『第一防禦規則咒文』和『照明咒』把水倒在他的床上。」
  
  伽爾自然知道這個咒文,前者是一個防禦咒,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低等的物理傷害和黑暗侵蝕,非常基礎,但是作用有限,所以真正出任務的時候反而不常用,後者更是只有照亮作用的小玩意。
  他從來不知道這兩個咒文也能結合在一起,然而伽爾畢竟是個觸類旁通的優秀獵人,不用阿爾多細說,就非常嚴絲合縫地把這兩個咒文結合在了一起念出來,同時慢慢地把杯子裡的純淨水倒了下去。
  
  只見潑向卡洛斯床鋪上的水被什麼東西接住了,就那樣懸在床面上二十厘米的地方,水流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引導著,自動畫出了一個非常小的法陣,在照明咒的作用下,閃著黯淡的光。
  伽爾雖然不認識這麼古老的法陣,卻也在稍微研究了一下之後說出了自己的猜測:「這是某種傳送陣麼?」
  
  「是的。」阿爾多頓時鬆了口氣,「是他自己畫的傳送陣。」
  伽爾一愣:「這怎麼能判斷出來?」
  
  「光明天賦,他使用法陣的力量導向和別人有些差別,這個折返法陣理論上只能檢測到他的力量痕跡,」阿爾多彎下腰,他迅速冷靜了下來,思考力和分析能力就又各歸各位了,只一眼,他就明白了法陣的作用和觸發條件。
  
  只針對卡洛斯一個人的探測組合……伽爾愣了愣:「這個折返法陣是閣下……」
  「是我發明的,並且沒有記錄下來,」阿爾多坦然承認,「在尋找他的那些日子裡——這是『保護型』傳送陣,觸發條件是對方生命垂危的時候,無論何時何地,都會把他傳送到對方身邊……」
  
  伽爾眉頭倏地一皺,隨後想起了什麼似的,臉色一白。
  卡洛斯認識的人實在有限,而這有限的人裡,值得他這樣不放心去保護的,只有……
  
  「是我媽媽!」
  
  伽爾立刻拿出電話,試圖聯繫肖登夫人,忙音,他又打給路易,仍然是忙音。
  
  「他們在哪?」阿爾多問,「好了肖登先生,法陣還在運行,說明雙方的聯繫還在,你媽媽至少還活著。」
  
  「斯爾魯特州。」伽爾飛快地說,「這回的迪腐見所未見,我們派了兩個金章和十來個獵人,由路易親自帶過去做先行調查的,就住在我父母家裡,我立刻請求支援。」
  
  阿爾多點點頭:「我和你一起。」
  伽爾看了他一眼:「您需要什麼?」
  
  阿爾多清晰簡潔地命令說:「最短的準備時間,最快的方法過去,所有人帶好你們的武器,緊急調配治療師稍後隨行。」
  
  里奧.阿爾多做了十幾年的大主教,經歷過最殘酷的戰爭和最慘烈的戰後修復時間,從來沒有、也不能像古德先生一樣親民,因為他就是一個被高高掛起來的圖騰,只有距離、崇拜、被奉若神明一樣無條件的信任,才能讓他保護下的人民度過那些艱難的日子。
  他骨子裡積威甚重,說一不二,配合伽爾強大的行動能力,以快得讓人不可思議的反應速度直飛斯爾魯特州。
  
  卡洛斯對時間有一種特殊的感應能力,這讓他知道,自己已經在濃霧中和迪腐周旋了一宿了,可四周依然黑得要命,完全沒有一點要天亮的意思,顯然,這是陷入到了迪腐的『界』裡。
  但卡洛斯心裡清楚,打鼓師和藏珠蚌都不能合成自己的「界」,這也就是為什麼它們都只是二級迪腐的原因,他不確定這裡是不是還有第三隻東西。
  
  隱藏在濃霧裡的未知迪腐越發撲朔迷離。
  
  十幾個小時高度緊張的搜索並沒有讓他太過疲憊,可是手背上的法陣紋路越來越暗淡了,這說明另一端的人生命在流失……這樣下去不行。
  卡洛斯停住腳步,劍尖在地上輕輕地劃過——試試看吧,他手指在身前屈起——理論上這個咒術是不能在界裡使用的,而且他不知道,千年以後的獵人是不是還能看懂這種古老的召喚夥伴的信號。
  
  一簇火花在他指尖爆開,然而眨眼工夫就消失不見了——果然,「界」裡面整個空間都被黑暗力量侵蝕扭曲,正常的信號發不出去。
  
  卡洛斯猶豫了片刻,拔/出了他的重劍,在地上以自己為中心,畫出了一個完整的圓。
  這是一個標準法陣的起始,叫做「法陣圈」,一般只有初學者才會這樣中規中矩地畫出外圈的圓——它是用來防止能量外洩的,而人站在其中,「法陣圈」會感應到作畫者的能量類型,並且做出細微的調整。
  
  法陣的介質一般有固體、液體和氣體三種,其中液體是最常見的,固體的法陣最穩固最基礎,但顯然也最費時,液體法陣的難度視所用液體本身的力量而定,而氣體法陣大多已經存在於傳說中,就算是古德先生,如果不是正好目睹了卡洛斯和阿爾多在聖殿裡過招,也沒有見過用氣體作為法陣媒介的例子。
  
  其實以卡洛斯的水平,雖然可能比不上浸淫法陣學半輩子的阿爾多,也絕對不會淪落到在固體媒介上畫法陣,還需要法陣圈的程度。
  然而此時,他的劍尖在地上的移動異常艱難,鬆軟的地面上好像有某種異常的阻力一樣,一筆到頭,卡洛斯手背上的青筋都崩了出來,總算筆畫沒有斷,他額頭上卻冒出了汗跡——如果有正好略懂法陣學的人看到的話,會發現他的每一筆,筆畫都是反的。
  
  卡洛斯喘了口氣,原本略顯蒼白的嘴唇露出了一點異樣的嫣紅,顯出一點病態,他腳下踩的法陣卻非同一般,它在暗色的森林裡發出陰冷的光,竟然從地底下翻出和整個界如出一轍的邪惡氣味。
  
  「啪」一聲,一朵猩紅的煙花筆直地在他頭頂上炸開,然而卡洛斯還沒來得及因為自己的成功鬆口氣,腳下的法陣就著起了火來!
  
  「哦,他媽的!」
  卡洛斯慌忙從中跳出去,手忙腳亂地拍打著燒起來的褲腿,腳脖子被火燎出了一圈火泡,迅速血肉模糊起來——完了,今夜出師不利,身上掛的第一道彩居然是自己誤傷自己!
  果然那個人說得沒錯,「光明天賦」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殘廢——比如自己一輩子也玩不轉這個見鬼的反向法陣。
  
  一直在暗處等著偷襲他的迪腐並沒有錯過這絕好的機會,卡洛斯背後一陣厲風襲來,他想也沒想就把重劍背在身後,「鏘」一聲撞上了某種鋒利的東西,卡洛斯單腿著地,腰卻突然後彎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重劍平揮上挑,第二次和對方的武器硬碰硬。
  
  然後他們彼此看清了對方。
  
  那是一個瘦小的男人,他有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裡面是可怖的慘白瞳孔,骨骼似乎已經扭曲了,身上多出了兩對上肢,蜷縮在腹部,另一對變成了一個巨碩的爪子,指甲像鋼鐵一樣,足有一米來長,尖端閃著寒光。
  他……或者它,既不是藏珠蚌,也不是打鼓師,而是一隻合體!
  
  「哦,這可真是新鮮。」卡洛斯卻幾乎興奮了起來,他喃喃地說,「我可從來沒聽說過,兩隻南轅北轍的迪腐,居然能合成一個整體,我說你們終於實現了跨種族交/配這個壯舉了麼,雜種?」
  
  墨綠色的眼睛遇上了慘白的,迪腐發出一聲尖銳的咆哮,嘴角有明顯的涎水流出。
  
  「看見過罪惡的眼睛」……它從沒有見過,比那雙墨綠色的眼睛散發出來的香味更讓它神魂顛倒的東西。
  迪腐落在不遠的地上,它的三對上肢全都興奮地戰慄著——食慾或者性/欲,是人類的兩種本源推動力,同樣也是迪腐生存的本/能,哪怕它們有無比高的智能,哪怕卡洛斯毫不掩飾的光明天賦讓它戰慄,也無法抵擋洶湧的食慾。
  
  卡洛斯冷笑一聲:「你知道麼,通常不經我允許就衝我流口水的傢伙,如果不是美麗的女士,我會讓它滿地找牙,想試試麼夥計?」
  
  迪腐蜷縮在小腹上的兩對上肢突然猛地敲打向自己的腹部,那讓人無法聽見的「鼓聲」帶著巨大的殺傷力撲向了卡洛斯,把他身後的大樹連根推倒,裡面掉下一隻冬眠的松樹僵直的身體,它的內臟已經碎了。
  卡洛斯不知道什麼時候支起的防護咒像一個透明的保護殼一樣,狠狠地和「鼓聲」相撞,地面都被掀起來了,露出下面腐敗的植物和光/裸的石塊。
  
  「你就只有這招了麼?」卡洛斯一劍劈向迪腐,它飛快地躲開,卻仍然被削下了一條「打鼓」的胳膊,黑色的血濺出來,可怖的咆哮聲驚天動地,卡洛斯咧嘴一笑,「替我問候你那餓死鬼老媽,多遺憾她竟然沒有多教你兩手,雜種!」
  迪腐飛快地躥上樹梢,高聲呼嘯。
  
  卡洛斯毫無環保意識地用他的重劍把大樹懶腰斬斷,像上躥下跳的迪腐衝過去,捕獵者和獵物關係瞬間逆轉。而就在這時,林子裡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細碎的、僵直的腳步從四面八方地接近著讓,簡直讓人頭皮發緊。
  
  一個人影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向卡洛斯撲了過來,截斷了他的攻擊,呼嘯著伸出爪子抓向他的脖子,卡洛斯在一片越加迷茫的霧氣裡狠狠地掄起一腳,帶著厲風準確地踢中了那「東西」的腰,一聲悶響,那「東西」被他踢得橫著飛了出去,兩顆猩紅的眼珠擦著卡洛斯的褲腳掉在了地上。
  
  「見鬼!」卡洛斯瘸了一下——他不小心用了那條傷腿,估計是血泡破了,疼得都麻木了。
  他看清了,被他踢出去的人,就是他剛剛發現的、已經死得涼透了的獵人的屍體。
  
  卡洛斯往後退了半步,週遭的黑影全部在濃霧中顯露了出來——他被屍體包圍了,迪腐在迷霧深處發出了桀桀的笑聲。
  這是什麼?殭屍大改造?《生化危機》?卡洛斯瞟見屍體身上連著的幾乎讓人看不清的細線,頓時非常不顧場合地想起陪著邁克看的那部鬧哄哄的電影。
  
  什麼?迪腐也從二次元借鑒靈感麼?!
  真是太無恥了……
  
  就在此時,一支金色的箭像是打碎了夜空一樣,驀地從迪腐身後射來,像一道流火一樣,呼嘯著飛向迪腐的後背,差點樂極生悲的迪腐猛地下蹲,箭擦過它的身體落到地上,箭尾掃過的地方留下一個猙獰的血痕,好像被什麼東西燙的一樣。
  卡洛斯眼睛一亮——那是聖殿的火羽箭!
  
第二十六章 未知的迪腐 五

  讓火羽箭掃了一尾巴的迪腐被激怒了,那些被它操控的屍體全部長出了整齊劃一的鐮刀指甲,以一種批量生產的僵硬動作,齊步正步走地像卡洛斯撲過去。
  
  「嘿,射箭的兄弟,你準頭不行啊!」卡洛斯說著玩笑的話,臉色卻冷了下來,一矮身避過一個殭屍的爪子,反手斬斷了牽在他身後的細線,力氣控制得非常精準,一絲不浪費,屍體就成了斷了線的木偶,一頭扎進了他懷裡。
  
  卡洛斯輕拿輕放地把昔日的同胞放在地上,突然用自己的手抓住了劍刃,狠狠地一擦,血立刻浸染到整個劍身上,迅速被不知名的力量吸進了刀身裡。
  這柄看起來銹跡斑斑的古劍發出了「嗡嗡」的蜂鳴聲,那聲音像是從四面八方而來,無處不在,劍柄出露出暗紅的圖騰。
  
  逼近的屍體停下了腳步,長出的指甲縮了回去,臉上露出死人才有的迷茫神色,隨後,第一具屍體頂著那種彷彿源自人靈魂深處的轟鳴聲,一直走到了距離卡洛斯一米的位置,才終於轟然倒下。
  周圍的霧氣都好像被那劍鳴逼得退散了一些,迪腐發出一聲小小的、充滿驚懼的尖叫,情不自禁地退後一步。
  臉色蒼白的男人拖著帶血的劍,像是劃開黑霧的那個傳說一樣,一瘸一拐地站起來,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就憑你,也想吃我的眼睛?你就不怕消化不了拉肚子麼?」
  
  迪腐驀地蹦起來,再次故技重施,打算藉著密林和濃霧逃走,這時第二支火羽箭這時到了,這一次射箭人近了不少,羽箭的速度明顯變快,筆直地刺進它的腳踝,把它活生生地釘在了地上,迪腐慘叫出聲,踉蹌地撲倒,卡洛斯毫不猶豫地用劍鞘砸中了它的太陽穴處,它的腦袋撞到了地上,硬是砸出了一個坑來。
  
  「不……」它突然口吐人言,身體扭曲著趴在地上,費力地抬起頭來,手上的指甲頓時消失不見,變成一雙瘦骨嶙峋、佈滿傷痕的人類的手。
  「不……」它拚命地伸手去抓卡洛斯燒焦的褲腿,喉嚨裡「咯咯」作響:「救救我……救……救我……」
  
  提著火羽箭弓的男人氣喘吁吁地露面——正是狼狽不堪的路易,他看清了卡洛斯,臉上不掩驚訝:「弗拉瑞特先生?您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可一言難盡。」卡洛斯對他聳聳肩,低下頭看著匍匐在他腳下的男人。
  
  「救我……我是個普通人……我不想死,不想被控制,我不想……」
  
  他的手指已經碰到了卡洛斯裸/露出來的一小段腳腕,就在這時,那雙人類的手突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尖刺,豎起來,筆直地刺向卡洛斯的眉心。
  
  路易驚叫:「小心!」
  
  卡洛斯一步沒退,好像早有心理準備一樣,毫不猶豫地一劍斬下了迪腐的頭,那尖刺停在距離他眉心不到一厘米的地方,不動了。
  血濺了他一身,甚至有幾滴粘到了他的下巴上。在夜色中俊美逼人的男人卻眉目不驚,原本蒼白的皮膚因為血跡而染上了一絲妖異的紅。
  
  路易幾乎愣住了。
  
  下一刻,卡洛斯一把掀起被斬首的男人的衣服,他身體上那個鼓形的印記正在飛快地褪去,幾乎快要恢復成皮膚的顏色,卡洛斯立刻把沾染了他自己血的重劍插/進了屍體裡,一陣綠色的迷霧自空中飛騰而起,還沒來得及逃脫,就被釘在它身上的劍吸了個乾淨。
  
  一瞬間黑暗的世界顛倒過來,「界」破了。
  
  同外界所有的聯絡恢復,路易身上一直發不出信息的信號器尖鳴起來。
  路易卻在刺眼的陽光下不適地瞇了瞇眼,問:「這就是打鼓師?」
  
  卡洛斯沒有回答,臉色卻異常嚴峻——劍刃上的光芒消失了,這說明屍體身上沒有別的生命反應,那麼藏珠蚌呢?跑到哪去了?
  他抬起頭來去看那被他一劍削下來的人頭,那人的眼睛詭異地褪去了紅色和慘白的光暈,瞳孔空洞洞地放大,看起來和任何死人都沒有區別。
  
  「該死。」卡洛斯猛地站起來,這動作讓他整個人晃了晃,扭過頭去咳嗽了一聲,這頓時勾得他喉嚨裡一股腥甜湧上來——他硬是用未成形的保護咒和「鼓聲」撞了一下,看來是震傷了。
  「閣下……」路易伸出手去,打算扶他一把,卻被人搶了先。
  遠處有尖銳的信號聲響起,回應了路易。
  
  一個人突然衝出來,一把把卡洛斯扯進懷裡,手按在他的後背上,急促地說:「淤血吐出來!」
  
  「界」被打開了,本來就在附近緊急搜尋著他們的人立刻就鎖定了這個位置,卡洛斯也沒打算逞強,就著阿爾多的手吐出了一口淤血來,瞄了一眼手背上若隱若現的法陣,揮開了阿爾多的手,嗓音有些沙啞地問:「路易,肖登夫人和你在一起麼?」
  
  路易整個後背的衣服都被劃開了,露出傷痕纍纍的後背,那讓隨行治療師艾美尖叫起來:「路易大人!」
  路易沒理會他,點點頭,簡短地說:「治療師們,跟我來。」
  
  肖登夫人傷得很嚴重,加上年紀大了,身體並不像年輕人那樣容易恢復,很快被治療師們包圍。伽爾一直陪在旁邊,直到治療師告訴他肖登夫人沒有生命危險,臉色蒼白的男人才勉強點了點頭。
  路易則被艾美強行按在一邊坐下,細細地用棉簽蘸著淨化水擦拭著他近乎赤/裸的後背。
  
  「你的腿又是怎麼回事?」阿爾多檢查完了卡洛斯被他自己劃開的手掌,又皺著眉蹲下去,翻開卡洛斯被燒焦的褲腿。
  
  「不用了,閣下。」卡洛斯往旁邊退了一步,生硬地說,「怎麼敢勞煩您?」
  「別動!」阿爾多狠狠地一皺眉,太陽穴突突直跳,整整半天的擔驚受怕,幾乎把他勉強壓抑的情緒逼到了絕路,連掐死這混蛋男人的心都有。他避開傷口,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卡洛斯的腳腕,譴責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怎麼弄的?」
  
  卡洛斯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好吧,我使用了一個法陣,大概記錯了幾筆,然後它就著火了。」
  「……」阿爾多伸手去掏淨化水的手一頓。
  
  過了片刻,金髮的男人才嘆了口氣,掏出絲絹擦,小心地擦拭著卡洛斯赤/裸的小腿上灼燒的傷痕。
  
  「真有你的。」即使心裡再怎麼偏愛,法陣大師還是感到對此實在無話好說,於是只得最終有氣無力地擠出了這麼一句含含糊糊的感慨。
  
  「好吧,咱們現在說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神色嚴峻的伽爾走出來,順便給了卡洛斯一個放心的眼神,「謝謝,卡爾,她沒有看起來那麼嚴重。」
  
  「傍晚的時候有人報警,說自己的女兒失蹤了。」路易臉上不掩倦色,被艾美的包紮的手勁弄得悶哼了一聲,「麻煩你,嘶……伯格先生,輕一點。」
  
  艾美哼了一聲:「我多希望你是在另外的場合這麼哀求我啊路易親愛的——居然被傷到後背,梅格爾特教官兼祭司大人不是實習生吧,也知道這很危險是吧?麻煩您在保護別人的時候考慮考慮自己的承受能力行不行!」
  
  被調戲的路易寒著臉色忽略了他,接著說:「我們開始緊急搜查,事實上肖登夫人警告過我們關於『打鼓師』的事,但是我們都低估了打鼓師的破壞力。」
  「你們在林子裡被分散開了?」卡洛斯問。
  
  「對,我想我們是被捲進了『界』裡。」路易嘆了口氣,轉向伽爾,「包括你媽媽——由於她自告奮勇地做了我們的嚮導,所以那時候我和她一起走在隊伍的最前端,我們最先遭遇到了『打鼓師』……幸好肖登夫人在和你們聊過以後,就查閱了很多的資料,算是有些準備,我們勉強從它手上逃脫,肖登夫人和我都受了傷,她年紀大了,實在不適合冒險,我就用法陣把她藏了起來,再去尋找其他人,但是你們知道,法陣的力量在『界』裡會被壓抑到臨界值,幾乎沒什麼太大的作用,我不敢走遠,直到看到了一個疑似同伴的信號。」
  
  「是啊,為了那個信號我差點燒了自己的褲子。」卡洛斯說。
  
  「等等,卡爾說過,」伽爾插/進來,「打鼓師之所以被分為二級,就是因為沒有『界』。」
  
  卡洛斯一宿沒睡,眼睛有些發乾,他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嚴格來說,那並不是一隻打鼓師,當中還有一隻藏珠蚌。」
  
  「什麼?!」
  
  「你確定?」阿爾多也抬起頭來。
  
  「基本確定,我和它交了手。」卡洛斯說,「但是被我砍成幾段的那具屍體上並沒有找到藏珠蚌,我不知道它到底是附在了哪裡,也可能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跑了——另外關於『界』的事,我說不大清楚,沒有藏珠蚌和打鼓師共生的先例,也沒有它們二者中的任何一個成功地結出『界』的情況,昨天晚上我還懷疑是不是有第三隻迪腐,可惜到最後也沒有找到它出沒的跡象……」
  
  阿爾多臉色一下子變了,他猛地站起來,一把揪住了卡洛斯胸口皺巴巴的衣服,近乎咬牙切齒地說:「你一個人在『界』裡面對兩隻未知共生關係的……至少二級以上的迪腐?卡洛斯,我可是昨天才說過你有分寸。」
  
  卡洛斯一把掃開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大主教先生竟然還有在背後表揚我的時候,我可真是受寵若驚,恨不得跪下謝恩啊。」
  
  伽爾乾咳一聲:「那個……二位,我們是不是先回去?」
  就算是他也看出來了,卡洛斯明顯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傢伙,每次阿爾多大主教態度軟下來的時候,即使他臉色再不好看,也會保持起碼的禮貌和尊敬,可是對方一撂下臉色,他立刻就像是炸起毛的刺蝟一樣,完全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混蛋模樣。
  
  阿爾多當然比伽爾更清楚這件事,一時失控後立刻壓抑住自己外露的情緒,臉色變了幾變,雙頰繃得緊緊的,盯著卡洛斯的眼睛,咬牙切齒地放柔了聲音:「我只是擔心。」
  
  「是啊,勞您費心,真是抱歉。」卡洛斯挑挑眉,整了整衣服,看著他冷笑一聲,轉身走了……瘸著走的。
  
  伽爾回頭看了看被治療師抬走的肖登夫人,一個頭變成兩個大,推了傻乎乎站在旁邊的埃文一把:「去扶他一下。」
  「啊……哦。」埃文愣頭愣腦地走過去,「約……好吧,卡洛斯,需要幫忙麼?」
  
  「廢話。」卡洛斯毫不客氣地把一條胳膊架在他的肩膀上,吩咐說,「低頭低頭,你脖子那麼僵硬幹什麼,嘶……麻煩你,我現在是個瘸子,不是那個……那個是什麼來著?就是大家一起扭屁股的那個……哦,競跑運動員!」
  
  「是競走。」埃文.中彈娃.戈拉多先生小聲糾正。
  「我的意思就是競走。」卡洛斯強詞奪理。
  
  然後他自己先笑了出來,不再顯得那麼怒氣沖沖,不再沉著一張臉,又變得讓人毫無壓力的快樂男人,埃文也只好傻乎乎地跟著笑了起來。
  
  阿爾多站在那裡看著他們的背影,一剎那淺灰色的眼睛裡全是陰霾,臉色簡直陰沉得嚇人,看上去就像是想把埃文那只毫無感覺地放在卡洛斯肩膀上的手給剁下來似的。把伽爾嚇了一跳:「閣下……」
  
  「沒什麼,祭司先生沒事吧?」似乎被這一聲提醒,阿爾多迅速收斂了表情,平淡地問。
  「是的,我沒事……」路易一句話沒說完,就被艾美一根手指捅到了腰上,調子都變了。
  
  「他有事,不過我會照顧他的。」艾美按住路易的肩膀,笑瞇瞇地說。
  
  「我希望你知道怎麼收拾殘局?」阿爾多看了伽爾一眼。
  伽爾按著額頭,無奈地點點頭:「我會的。」
  
  阿爾多再不猶豫,轉身跟上了卡洛斯。
  
第二十七章 未知的迪腐 六

  跟隨伽爾他們來的第二波獵人正在非常有條理地處理著現場,很多的屍體需要收,很多痕跡要檢測——比起千年前背著刀劍單挑迪腐、管殺不管埋的先輩們,他們顯然更適合這種科學嚴謹細緻的工作,顯然,經過了時間的洗禮,這份工作的性質也從打手進化成了技術工種。
  各種儀器滴滴答答地響個不停,工作人員們進進出出,取證,拿出形態不一的試紙,小聲交談著記錄調查結果。
  
  埃文目光躲閃過那些被白布蓋起來、默默地被抬走的屍體,低聲說:「我還是……第二次看見死人。」
  卡洛斯被一下子湧出來的這麼多人弄得有些頭暈,不過終於如願以償地拿到了一個慕名已久的「探測器」,一邊饒有興致地擺弄著,一邊隨口問:「第一次呢?」
  
  「有一次走在路上遇見了一起車禍……」
  「……」卡洛斯停頓了一會,好半天才絞盡腦汁地憋出一句安慰,「呃……不錯,很罕見的經歷——我就從來沒有見過。」
  
  一股血腥味傳來,埃文就像是被人按了暫停一樣,顫顫巍巍地拉著卡洛斯站住:「那個……我我我我不能再往裡走了。」
  
  「唉,」卡洛斯想起他那點溫柔可愛的小毛病,嘆了口氣,「說真的兄弟,你要不要先從紅顏料或者番茄汁之類的鍛煉起。」
  
  埃文哭喪著臉說:「就因為這個,我從不吃番茄醬。」
  卡洛斯.快餐腦殘粉.弗拉瑞特先生恨鐵不成鋼地說:「我能代表麥當勞裡那個白臉紅鼻頭的哥們兒鄙視你麼?」
  埃文爛泥糊不上牆地說:「就算你用薯條糊成的大棒子敲我的腦袋,我也不敢碰紅色的東西。」
  
  一隻手拉住了卡洛斯懸在空中、準備代替薯條大棒去敲埃文腦袋的手腕,卡洛斯本/能地顫抖了一下,彷彿對方手心的溫度燙著他了一樣。
  
  「我扶著你。」阿爾多說,在卡洛斯推開他之前小聲解釋說,「我需要看看前面是什麼情況——如果你的判斷沒有問題,這只藏珠蚌確實很不一般,結界已經隔絕了兩個世界一千年,誰也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如果結界鬆動不是單純的老化問題,那就麻煩了。」
  
  卡洛斯皺皺眉,不想在埃文面前拉拉扯扯地耽誤正經事,於是不情不願地跟著阿爾多往前走去。
  
  阿爾多的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搭在他腰上,攬著他轉過身的時候,一側的胸口幾乎緊貼在他後背,目光飛快地在埃文臉上掃了一圈,好像含著凍出冰碴來的森冷的警告,把埃文當場凍成了一個大冰雕,打了個差點把自己崩出去的打噴嚏,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裡踩了阿爾多大主教的雷。
  
  「你沒有好好照顧自己,」阿爾多在他耳邊輕聲說,「好像比我印象裡要瘦一些。」
  卡洛斯不聲不響,完全假裝沒聽見,冷處理他。
  
  阿爾多於是輕描淡寫地轉移了話題:「好吧,跟我說說那只迪腐。」
  
  他們兩個一路來到了被切塊的迪腐所在的地方,調查員自動讓開,阿爾多在迪腐屍體前半蹲下來,不習慣地拉了拉才開始穿在身上的西褲褲腿。
  「界」有時候和法陣有一定的相通之處,他是這方面的專家,卡洛斯不打擾,懸著一條腿,靠在一邊的樹上等他的結論。
  
  可是這屍體除了慘了點,碎了點之外,絲毫看不出有什麼特意之處,直到阿爾多把屍體翻過來——他在屍體的小腹上發現了一道細小的傷痕,非常不起眼,卻吸引了他的注意。
  
  「卡爾,」阿爾多忽然問,「這個是你留下的麼?」
  「請原諒,是弗拉瑞特先生,」卡洛斯乾巴巴地提醒了一句,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歪過頭研究了一下那條傷口,皺了皺眉,「不是我,我不是左撇子。」
  
  「我想也是,」阿爾多小聲說,對一邊的檢查員伸出手來,「麻煩,先生,你的工具借我用一下。」
  
  卡洛斯看著他手法熟練地剖開了屍體,手指隔著手套在血肉模糊的地方按了按,然後把鑷子插/進去,片刻後,從裡面揀出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個未知的物質,有成年人中指那麼長,像是一把鑰匙的形狀,透明,裡面甚至有某種液體在流淌著,外殼雖然沾滿了血肉,卻依然顯得剔透得有些詭異。
  
  「這是什麼?」
  卡洛斯伸出手去,被阿爾多拍開:「別亂碰。」
  
  「不……」卡洛斯皺皺眉,「這上面並沒有黑暗能量的流動,我感覺得出。」
  
  光明天賦對黑暗力量有特殊的感應,阿爾多知道,事實上連他自己都能感覺到,這上面甚至閃爍著某種讓人感到愉悅的、溫暖的力量。
  他從兜裡摸出淨化水,用鑷子夾著這片「鑰匙」,小心地用淨化水沖洗了一下,「鑰匙」上沾的血肉曾經屬於一隻附身迪腐,那些骯髒的東西在淨化水的作用下,很快發出「滋滋」的聲音融化消失了,可「鑰匙」本身卻沒有一點被傷害的跡象,反而更加剔透漂亮起來。
  
  「這個很重要,帶回聖殿去。」這東西見所未見,阿爾多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處理方法,只能連著鑷子一起交給旁邊的探測人員——這個過於和平安穩的世界經過了一千年的變遷,似乎發生了某種……他始料未及的變化。
  
  而卡洛斯收集的徽章被拿回肖登夫人那裡,一群人湊在一起研究了半天,最後阿爾多也不得不同意卡洛斯的意見——那絕對是一隻藏珠蚌,可他們在斯爾魯特州停留了整整三天,直到卡洛斯被自己烏龍誤傷的腿都好得差不多了,也沒能追查出藏珠蚌的跡象,最後只得無功而返。
  
  卡洛斯生平第一次坐飛機,頭天晚上就激動地差點沒睡著覺,一直拖著伽爾沒完沒了地問:「那麼大的一隻鐵鳥,竟然能飛到天上?得多大的翅膀才能煽動起這麼巨碩的身體?什麼?沒有翅膀?那怎麼飛?」
  直到他親自踏上飛機。
  伽爾探過身來,給他繫上安全帶:「反正就是可以——夠了卡爾,你簡直和邁克一模一樣,要靠窗戶坐麼?」
  
  「要!」卡洛斯眼睛都亮了,恨不得把腦袋探出窗外,等到起飛的時候,他又發出一聲驚呼,「天哪,真的就這樣飛起來了?會不會撞到東西?會不會掉下去?掉下去怎麼辦?」
  伽爾:「……」
  
  自從在聖殿偶然撞見阿爾多大主教以後,卡洛斯像是被一朵烏雲籠罩了頭頂一樣,始終有些心事重重,提不起精神來,只有這會歡脫了,才讓伽爾彷彿看到了他剛剛從這個世界醒來時的模樣。
  當然,事實上讓卡洛斯心情飛揚的另一個原因就是——阿爾多大主教他居然有暈機的毛病。
  
  這個無所不能的男人在提到「飛機」兩個字的時候,精神一直都很緊繃,更是在起飛的剎那就白了臉色,虛弱地靠在椅背上,閉目不語,時而失重時而超重的感覺快要把他逼瘋了。
  來的路上他一心想著卡洛斯,雖然旅行途也很糾結,還多少被分散了一點注意力。而回去的路上……反正不用睜眼,他也能感覺到卡洛斯濃濃的幸災樂禍。
  
  阿爾多閉著眼,苦苦壓抑著反胃的感覺,露出了一點苦笑——算了,反正能讓他高興,暈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件好事……見鬼的這玩意晃成這樣,下面連個托都沒有,真的不會掉下去麼?這一千年以來,人類終於已經瘋了麼?!
  
  不過卡洛斯的好心情很快就到頭了——當他結束了短短的飛行旅程之後,發現最不想見的人就住在了他隔壁這個不幸的事實。
  
  「伽爾,你家可真是蓬蓽生輝了。」卡洛斯咬牙切齒地看著這個不肖子孫。
  伽爾猛地一拍腦門:「哦,對了!我想起來了,我要回聖殿報備,還要去接寄放在古德先生那裡的邁克和莉莉,好了卡爾,晚飯不用等我了,走了再見!」
  
  他一陣風一樣地溜走了。
  卡洛斯只得調轉槍口:「埃文,我拿你當好兄弟。」
  
  埃文拙嘴笨舌,那張圓圓的餅狀臉飛快地漲紅了,哦倒霉孩子,他如果這個時候肯多照照鏡子,說不定以後就不再暈血了。
  「我……我需要使用一下衛生間,失、失陪!」
  愧疚也會讓人拉肚子麼埃文同學?
  
  家裡於是就只剩下卡洛斯和阿爾多大眼瞪小眼。
  
  阿爾多看起來還沒從飛行的後遺症裡緩過來,他站在兩節樓梯以上,靠在欄杆上,有些疲憊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我以為無往不勝的大英雄卡洛斯應該是無所畏懼的,怎麼連面對我都不敢?」
  
  「英雄——」卡洛斯嗤笑一聲,「這個詞什麼時候這麼廉價了?」
  
  「卡爾,看著我。」阿爾多輕輕地捏起他的下巴,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你怕我?」
  
  卡洛斯瞇了瞇眼,語調有些油滑地說:「我對……傳說中至高無上的主教大人,報以無比的敬畏之心。」
  
  阿爾多毫不理會他話裡的刺,步步緊逼地問:「你千方百計地想躲著我,是恨我嗎?你敢說麼?到底是真心討厭我,還是怕重新愛上我?」
  卡洛斯像是被針縫住了嘴,一聲不吭。
  
  「告訴我!」阿爾多說,「看著我的眼睛說!」
  
  卡洛斯的眉輕輕地挑起,露出一個略有些輕蔑的表情:「是什麼——」
  他拖著長音:「是什麼讓你自我感覺這麼良好的,阿爾多大主教閣下?你身上哪裡值得人怕,哪裡值得人愛,你自己不清楚麼?」
  他一把攥住阿爾多的手腕,硬是把它扯了下來,兩個男人較勁的地方,關節發出碰撞的脆響。
  
  「離我遠點,」他冷酷地說,一步一步地走上樓,和阿爾多大主教錯身而過,「雜種。」
  
  「雜種」這兩個字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插/進了阿爾多的胸口,把他臉上本來就稀少的血色全部抽光,他忽然失控一樣地轉過身來,聲音嘶啞地說:「你完全可以告訴所有人,你完全可以……」
  「別自作多情了,我又不是為了你。」卡洛斯頭也不回地說,狠狠地摔上了自己房間的門。
  
  阿爾多近乎失魂落魄地站在客廳的樓梯上,胸口處傳來經年日久沉寂的鈍痛,罵人的詞千萬個,那傢伙卻總是知道怎麼撿著最要命的那個,狠狠地戳在自己胸口。
  阿爾多手指都在顫抖,狠狠地掐進走廊扶手裡。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地拖著腳步走上樓梯,肩膀看起來竟然有一些垮下去的感覺,像是一隻受傷的野獸,拖著一條橫亙在心口上的血口子哀鳴著徘徊,面前卻只有一扇狠狠地合上的門。
  
  「沒關係,」他對自己說,甚至想要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來,不過有些失敗,「這很艱難,但是不算什麼,真的,比起以往……不算什麼。」
  
  卡洛斯靠在門上,聽著那一聲輕輕的關門聲在耳邊響起,突然膝蓋一軟跪坐在地上,一隻手摀住自己的眼睛。
  「我說了什麼?」他看起來恨不得給自己一拳,「我怎麼可以這樣口不擇言?」
  
  他就這樣一直坐在地上,直到傍晚的時候埃文敲門叫他出去吃晚飯。卡洛斯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胃部的抽痛。
  
  「不了,」他說,「我沒胃口。」
  
  「你生病了麼?」埃文問,他猶豫了一下,又說,「有你喜歡的蛋撻,也不要來一點麼?」
  「不。」卡洛斯說。
  
  「那……你需要藥和治療師麼?」埃文問,「不然我去叫……」
  
  「不,謝謝。」卡洛斯打斷他,「我只想自己呆一會。」
  「好吧,」埃文遲疑了一下,「如果你想吃的話,我給你放在冰箱裡,記得放在微波爐裡轉一圈,你學會使用微波爐了是吧?算了,我會在旁邊插一張便簽的,提醒你不可以把金屬製品放進去……」
  
  卡洛斯聽著埃文在門口的絮絮叨叨,心裡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個想法——我還是離開吧。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為什麼要在這裡糾纏不休呢?離開這裡,也一樣可以做自己的事,就像以前那樣,當一個流浪的賞金獵人,雖然艱苦一點,但是又自由又快樂,什麼都不用想,不也很好麼?
  
  這個懦夫只有在逃跑的時候行動力一流,他連行李也不收拾,便條都沒有留下一張,拎起他的劍和一盒巧克力,就直接跳窗戶了,一系列的動作簡直像經過了千錘百煉一樣。
  
第二十八章 平安夜驚魂 一

  卡洛斯從二樓的窗戶跳出去,腳還沒來得及沾到地面,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你要去哪?」
  
  於是他一踉蹌,直接跪在了地上。
  阿爾多正雙臂抱在胸前,正靠在牆根底下等著他。
  
  阿爾多皺皺眉,手微微抬起又放下,止住了自己去查看他是否摔傷並扶起他的動作,硬邦邦地一笑:「我就知道你要逃走,懦夫。」
  卡洛斯自己爬起來,拍打著膝蓋上的浮土,冷哼一聲:「我去哪裡還要和你報備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主教已經卸任很久了。」
  
  阿爾多面無表情地盯著他:「消失的藏珠蚌還不知道在哪,從迪腐身上找出來的鑰匙還不知道是由什麼物質組成的,結界的老化究竟是由什麼引起的還沒有查清楚,現在的聖殿戰鬥力脆弱得讓人心驚,即使是不多的幾個金章獵人,或許都無法獨自對付一隻三級迪腐……」
  
  卡洛斯移開了目光,感覺自己活像個挨訓的學徒。
  
  「這個時候,你要離開我……們?」阿爾多的話音輕輕地一跳,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一縱即逝的冷笑,一字一頓地說,「你可真是讓刮目相看——卡洛斯.弗拉瑞特!」
  
  「我……」
  
  「你閉嘴!」阿爾多突然提高了音量,承受不了太重的氣流而撕裂的聲線卻驀地有了某種極滄桑、極厚重的意味,「不要狡辯!你還記得聖殿騎士的誓言麼?」
  「我願意窮畢生之力,以性命和靈魂發誓,保護我一切善良的同胞們——男人,婦女,兒童——使他們免於死亡、流血和驚惶。我們斬殺最後一隻猛獸,攔下最後一道詛咒,劈斷最後一根荊棘,提起最後一盞燈,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阿爾多緊緊地盯著他,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在寒冷而迷濛的冬夜中顯得冷酷而堅定,「絕不退縮,至死不渝!」
  
  「你的誓言呢?被時間禁術碾碎了麼?」
  
  「我他媽只是想出去買東西!」卡洛斯終於忍無可忍地咆哮出來,臉頰上帶著一點因為激動而浮起的薄薄的紅。
  
  阿爾多看了他一會,目光慢慢地停在他夾著的巧克力盒子上,然後淡定地問:「哦,那你帶錢了麼?」
  
  去死吧!卡洛斯扭頭就走,一把甩上門,腳步重重地跑上樓。
  正在加熱濃湯的埃文詫異地看著從外面進來、拿了什麼東西又飛快離開的卡洛斯:「你要出門?」
  
  卡洛斯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眼:「我要去買番茄醬!」
  埃文:「……」
  
  阿爾多裹著寒風從外面走進來,與憤怒的小鳥一樣衝出去的卡洛斯擦肩而過,看著埃文呆若木雞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一下:「沒什麼,他在發脾氣,小時候被寵壞了,有點混蛋,不過挺可愛的不是嗎?」
  
  總是遭受無妄之災的埃文默默地用勺子在濃湯鍋裡畫著圈圈。
  
  這回逼得有點狠了——阿爾多順手拿起放調料的小瓶子研究起來,好險——差點又被那傢伙跑了,幸虧留了一招:「你是要放鹽麼?給。」
  
  埃文滿頭黑線,吭吭哧哧地說:「大主教閣下,這是糖。」
  「哦,抱歉!」阿爾多眨眨眼,倒了一點在自己的手心上,嘗了嘗,頗為愉悅地說,「還真是,你們的制糖工藝讓人驚嘆,竟然能磨出這麼細的顆粒——也放一點吧,他愛吃甜一點的東西。」
  
  埃文分外憂愁地接過糖罐子:「我猜他會打包一大堆番茄醬回來,不把湯弄得腥風血雨鮮紅一片絕不罷休——在飛機上他就企圖這麼幹了。」
  阿爾多挑挑眉。
  
  「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唉,要是我不暈血就好了。」埃文小聲嘆氣。
  
  阿爾多愣了愣,過了一會,他才說:「其實……怕見到血,這也沒什麼,我年輕的時候也有一點這個毛病。」
  埃文睜大了眼睛:「什麼?」
  
  「那時候還小,剛剛入學,」阿爾多聳聳肩,「不過慢慢地就好了,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可怕到不能面對的。」
  
  「原來他說的人是你……」
  「什麼?」
  
  「我以前和卡洛斯說起的時候,他說他以前認識的一個人也有暈血的毛病,我以為他只是在安慰我,沒想到是真的。」
  阿爾多一頓,突然有些緊張:「那他……是怎麼說我的?」
  
  埃文想了想,自動過濾了那些聽起來刺耳的詞,最後只想起了一句好話:「他說您後來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
  
  阿爾多呆了好半天,忽然笑了起來:「是嗎?」
  「這可真是……」男人偏過頭望著廚房玻璃上貼著的應景的雪花圖案,「我這一輩子聽過的最讓人高興的評價了。」
  金髮男人的表情柔和下來,眼睛微微彎起,溫柔的弧度緩和了他臉上太過頭的嚴肅,揚起的嘴角近乎甜蜜。
  
  埃文難得見到大主教這麼平易近人,也放鬆了一點,把鍋裡的濃湯盛出來,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問:「閣下的喉嚨是受過傷麼?」
  「嗯。」阿爾多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喉嚨,「在一次實驗裡被沒控制好的能量刺傷了,比較幸運,沒死成。」
  
  「天哪!」
  「是的,非常危險的實驗,我不鼓勵大家做這樣的事,」阿爾多露出一個有些酸澀的笑容,「你知道,有些東西被稱為禁術是有道理的。」
  
  埃文想起第一次在聖殿見到大主教的時候,伽爾和阿爾多的對話,脫口問:「是關於時間禁術的實驗嗎?」
  這回阿爾多沒有正面回答了,只是指著窗外說:「你看看,外面是不是起風了?我記得薩拉州開始刮這種風的時候,就是聖誕節要來了。」
  
  是的,聖誕節就快要來了,一整年到了頭,整個薩拉州都是歡騰的人群和帶著相機的旅遊團。
  而平安夜這一天,為了創收……咳,順便歡迎四方來客,聖殿舉行了大型的祭奠儀式——當然沒有任何意義,完全是表演性質的。
  古德先生正裝出席,簡直成了場中吉祥物,等著與他合影的人排成了大長隊——古德先生樂得合不攏嘴,就像是耗子掉進了米缸裡。
  
  卡洛斯雖然還是沒有得到那個所謂「治療師的簽名」,不過終於終於如願以償地參加到了表演的人裡——他實在太喜歡湊熱鬧了,錯過這個簡直說不過去。
  
  而對於他要扮演什麼,邁克和莉莉吵了一架。
  莉莉認為,他應該扮演被抓進怪物城堡裡,等著被忠實的騎士們救援的王子殿下,頂著高貴的王冠充當窩囊廢小白臉的角色,而邁克和卡洛斯同時對此嗤之以鼻,不過這個同盟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他們倆很快就內訌了——邁克堅決地認為,卡洛斯應該扮演混在人群裡,外表善良內心扭曲的大魔王……為此這個直言不諱的小崽子被卡洛斯追殺了一天。
  
  「你到底哪只眼睛看到我內心扭曲!」卡洛斯在小孩的尖叫中把他扔到天上又接住,呵他的癢。
  
  鑒於這兩個孩子的童言無忌給了他極大的傷害,最後,卡洛斯還是聽取了伽爾無趣的建議——扮成了他自己。
  
  平安夜當晚,他被要求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在「劇情」之前先被展覽一圈,和有需求的觀眾合影,一群姑娘對著他指指點點:「看!快看那個小哥。」
  
  「啊!他對我脫帽,還對我笑了!」
  「他扮演了什麼?魔法師還是精靈?哦對了,說不定是血族。」
  卡洛斯的笑容僵硬了一點。
  
  「也可能是某個反派,你知道,現在的編劇都喜歡這麼幹,找一個比英雄還要帥的人做大反派,最後死掉的時候展示出某種走上邪路的苦衷,以賺取大家的眼淚。嗯……和正派人物相愛相殺什麼的,你們明白的。」
  卡洛斯的眼角開始抽筋。
  
  一個女孩低低地說了句他沒聽懂的話,那些活力四射的姑娘們對著他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那麼年輕漂亮的一群女士,竟然硬是讓卡洛斯捕捉到了她們笑容裡的猥瑣。
  
  這時,突然有人指著他腰上掛的腰牌喊了一聲:「哦不,他扮演的是卡洛斯.弗拉瑞特!」
  謝天謝地,終於有人看出來了。
  
  「什麼?那怎麼可能?今年聖殿的編劇糊塗了麼?」另一個姑娘失聲叫了起來,「卡洛斯不是墓園裡那個滿身肌肉的方臉大叔麼?小哥,我說你是不是拒絕了哪個老變態的潛規則?」
  
  「滿身肌肉的方臉大叔」卡洛斯一臉蛋疼地問旁邊假裝成樹人的埃文——顯然這個只需要待在原地,傻乎乎地站著的角色很適合這傢伙:「她們在說的是什麼意思?」
  
  埃文整個腦袋都被塞進了一個棉嘟嘟的樹幹裡,脖子完全轉動不了,只能斜著眼珠告訴他:「這是個很微妙的詞,或許她們的意思是,有人想和你睡覺,被你拒絕了,所以想出讓你扮演……扮演……嗯,扮演『那個』作為報復。」
  
  「……」卡洛斯,「我不是『那個』,謝謝。」
  埃文頂著他那沉重的「樹冠」,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完成了「聳肩」的這個動作——儘管別人幾乎看不出來:「行啦,現在的姑娘總是更喜歡反派一點,或許是……時代的特殊審美?」
  卡洛斯的胃抽痛起來。
  
  就在這時,人群中傳來一陣喧鬧,姑娘們明顯熱血沸騰了。
  只見大幕布被拉往兩邊,幾簇特效的黑暗火焰噴了出來,一個全身黑袍的男人慢慢地走了出來,他半張臉掩藏在精緻的面具裡,露出來的眼角高高地用暗色的眼線勾起,森然的目光有如實質一般掃過喧鬧的人群,一股看不見的壓力蔓延開,就在眾人不適地安靜下來以後,他卻又倏地一笑,向觀眾們亮出了他的腰牌——撒旦帕若拉。
  
  掌聲雷動。
  
  「古德先生終於把他自己的臭襪子塞進嘴裡生吞了麼?!」遠處閣樓裡全程監控慶典的路易鼻子差點被氣歪了,「他找來阿爾多大主教扮演撒旦?!」
  
  「很精彩不是麼?」伽爾鼓完掌,回頭對他的老朋友一笑,「今年我們有本色出演,還有意外反串——行啦哥們兒,你不能總是那麼古板,活像個老學究一樣。」
  
  「我倒覺得這身衣服非常適合他。」艾美穿著女式禮服的長裙,悠然地整理著自己胸前的花,「我拿著劇本去找他的時候,本來還有些忐忑,鑒於他總是有點不苟言笑,不過沒想到他不但不為聖殿這樣的經營模式生氣,還相當配合。」
  
  就在他說話間,舞台上的兩個人已經動上手了,台下觀眾們的閃光燈不停地閃,叫好聲此起彼伏——實在太逼真太好看了!
  當然好看……因為那兩個人說不定就是在真打。
  
  舞台高高昇起,打鬥中的兩個人卻如同恍然未覺,原本激昂的音樂突然變了調子,鼓聲止息,風笛突兀地吹出一聲惆悵悠長宛如嘆息般的音,台上的阿爾多在錯身的時候突然低聲說:「要切換到下一幕了。」
  
  卡洛斯一愣,今年的編劇是治療師艾美和格鬥教官米歇爾,他在上台前被米歇爾匆匆忙忙地搶走了劇本,並且通知他臨時換了本子,還沒來得及問清楚就被推上了台,到現在還迷茫著,忍不住問:「下一幕是……」
  
  阿爾多的手腕裡別的道具——黑風小噴霧噴出一震黑煙,在卡洛斯愣神的時候一把摟住他,帶著他從高台上一躍而下。
  觀眾一聲驚呼,兩個人的下落速度卻越來越慢,卡洛斯看見地面上有一個事先畫在那裡的減速法陣,心想原來編劇嫌原來的結局不夠震撼,臨時給他們改了一個同歸於盡的退場方式——不過奇怪,都退場了這燈光怎麼還跟著?
  
  「卡爾。」這時,阿爾多突然叫了他一聲,卡洛斯不明所以地扭過頭去,卻看見阿爾多一把掀下了自己的面具,把它扔向了觀眾席,燦爛宛如陽光的金髮掉落下來,配上詭異的妝和一身的黑袍,他簡直就像個天使和惡魔的綜合體,尖叫和口哨聲四起。
  
  然後阿爾多一把勾住了卡洛斯的脖子,傾身吻了上去。
  
第二十九章 平安夜驚魂 二

  這一幕終於把觀眾的情緒推向了高/潮,而追逐著他們的燈光也終於暗下去了,畫著法陣的地板在接到兩人之後,就慢慢地沉入地下,黑暗中幾乎誰也看不清對方,只有唇齒交纏的地方,夾雜著阿爾多被畫成紫黑色的嘴唇上糖果味唇膏的香。
  距離太近,心跳和劇烈的呼吸全都無從掩飾。
  
  突然,卡洛斯一把推開阿爾多,墨綠色的眼睛黑暗中閃著別人看不懂的光,他的呼吸有些粗重,阿爾多的後背撞在電梯堅硬的牆壁上,下一刻,電梯門開了,卡洛斯面沉似水地大步往外走去。
  
  阿爾多把手指按在嘴唇上,露出一個笑容,對一邊等在電梯口、戰戰兢兢的編劇甲米歇爾擺擺手。
  「不錯的劇本。」他說。
  
  可憐的格鬥教官淚流滿面——真的跟我沒關係啊!最後那段是您自己擅自加的好嗎先生?
  
  在遠處閣樓上圍觀的三人組驚呆了……具體來說是驚呆了兩個。
  伽爾艱難地轉過頭來看著始作俑者之一的編劇乙艾美:「你……幹……的?」
  
  艾美聳聳肩:「不,阿爾多先生要求我把劇本最後一段取消,據說要自行發揮,不過我覺得這個結局不意外,說真的,用腳趾頭猜猜,也知道他會改成個什麼樣子出來。」
  
  「胡鬧!」正直的祭司先生真是出離憤怒了,「伯格先生,你要不要再猜猜看,明天報紙上那些記者們會怎麼寫?顛覆還是背叛歷史?破壞傳統還是譁眾取寵?」
  真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古人……艾美翻了個白眼:「得啦,伽爾,我聽說你在出版界頗有些門路?」
  
  伽爾嘆了口氣,拎起電話出去給他們擦屁股去了。
  
  艾美這才露出一個壞笑:「說起來,路易大人,我也有個聖誕禮物給你。」
  路易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艾美一把拽住領子,強行拉低了頭,然後嘴唇上一片溫熱,一股特殊的香味撲鼻而來。
  
  路易的眼睛陡然睜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這麼被人非禮了似的。然後他迅速反應過來,一把拉下艾美的胳膊,猛地把他推到一邊,聲音都變了調子:「伯格先生,麻煩你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
  
  艾美被他推得一趔趄,隨後被身上那條過於累贅的女式長裙絆倒在地上,他卻毫不在意地輕輕地抹抹嘴唇,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對路易拋了個媚眼,評價說:「味道真不錯。」
  
  路易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身後傳來艾美囂張的笑聲。
  
  女裝的艾美等到他連背影都看不到,才自己爬起來,也不管禮服上沾著的塵土,隨意地趴在了閣樓打開的窗戶邊上,聽著外面人群的喧鬧聲和音樂,遠遠地看著舞台上不知道到了哪一幕的表演,然而開場時「卡洛斯」和「撒旦」那場生死戀太過震撼,後面的節目吸引力驟降。
  整個聖殿,就像是一個沉浸在節日氣氛裡的主題公園。
  
  「真是熱鬧。」他喃喃地說,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過了一會,艾美在寒風中嘆了口氣,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根煙點著,塞進嘴裡。
  從閣樓上,正好可以看到舞台下面卡洛斯和阿爾多退場的地方,他突然有些唏噓,不知在對誰說:「你是怎麼忍受住被一次又一次地推開呢?」
  
  他的嘆息湮滅在了一團巨大的煙花裡,從聖殿後殿冒出來的一連串的煙花,並不像一般表演性質的禮花——它只有一個顏色,鮮紅鮮紅的,把整個夜空渲染得如同白晝一樣亮得驚人,一朵接一朵地炸開,形成了某種單調、卻又極其壯觀的場面。
  觀眾還以為這是特別的節目,再一次歡呼起來,艾美的臉色卻變了,他隨手把煙捻在牆上:「見鬼了,劇本裡可沒這段。」
  
  無論是不知道躲到了哪裡的卡洛斯,還是正沉浸在那一個匆忙的吻裡的阿爾多,表情都同時一凜——那並不是表演,是示警!
  
  後殿的防護法陣是阿爾多前些日子親手畫下的,用來保護那個沒研究出是什麼的「鑰匙」,暴起的煙花說明有人或者……什麼東西闖進了他的法陣裡。
  
  古德先生走不開,只得飛快地和突然出現、形容有點狼狽的路易交換了一個眼神,路易小聲對旁邊一個還沒脫下戲服的獵人說:「別驚動遊客,現在開始秘密戒嚴,所有金章和教官們緊急集合,跟我去搜查後殿!」
  「路易,出了什麼事?」伽爾本來正在和一個記者舊識說話,正好看見突然爆炸的煙花,趕緊告辭,穿過人群鑽過來。
  
  「鑰匙。」路易拋下這兩個字,就大步穿過前殿,通過特殊的員工通道往後殿走去。
  整個後殿一片火海,儘管路易和伽爾知道這並不是真正的火,而是法陣被強行闖入者激發,自動生出的禁制,也忍不住心驚了一下。
  現代獵人的知識體系中,法陣只是咒術的輔助,他們開始學會利用科學和工具,而這門太古老太高深的學問,顯然已經因為它的龐雜和不易掌握而慢慢退出歷史舞台。
  路易在看見大火的下一秒,就不合時宜地萌生了讓阿爾多大主教去寫教科書的想法。
  
  「在那!」伽爾一眼看到在火海中亂竄的一個身影,腳步一點,飛快地衝了過去,路易立刻條件反射地在伽爾身上補了一個防護咒,這對老友即使久不在一起出任務,配合也相當得當。
  法陣裡的火焰好像認人,並不傷害伽爾和獵人們,訓練有素的金章們立刻以一種包抄的形式像正中間的生物撲過去——那東西比成年人略微矮小,一身焦黑,動作很快。
  
  「嘩啦」一聲,一道銀色的大網捲過來——那是捕捉迪腐的禁錮網。
  伽爾抽出藏在腰間的鞭子,準確地捲住迪腐的下肢,一抬手接住同伴拋過來的禁錮網的一角,把迪腐網在了中間。
  
  禁錮網用淨化水浸過,一碰到那東西的身體,就發出一股糊味,迪腐尖叫起來,劇烈地在網中掙扎起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然出現的阿爾多靠在員工通道的門口,見狀輕輕地揮揮手,火焰慢慢地落了下去,眾人這才看清楚,被網在禁錮網裡的是一隻「黑魚」,這一種比較低等的迪腐,被分到了五級。
  
  「黑魚?」阿爾多似乎有些意外,「奇怪……」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在網中尖鳴不已的黑魚突然拿出了被它偷走的「鑰匙」,「鑰匙」和禁錮網上面的淨化水竟然發生了某種共鳴,發出清越的響聲,然後它一口把「鑰匙」吞了進去。
  
  野獸嘶鳴響起,伽爾大喊了一聲:「當心!」
  
  禁錮網突然從中間撕裂開,原本沒有成年女性高的黑魚陡然長到了至少兩米半的高度,全身虯結的肌肉和鱗片散發出讓人噁心的腥臭味,嘴裡長出了紫黑色的獠牙,一口咬斷了伽爾的鞭子,腳下竟然把後殿的地磚踩出了一個深深的印記。
  它猛地向前一撲,拽著禁錮網的一個獵人立刻被大力帶得摔在了地上,異變的黑魚張開血盆大口往下咬去,路易毫不遲疑地搭弓,把一根火羽箭射向它,卻被這畜生躲過了——即使膨脹了幾倍,它依然令人驚嘆地保持了原本行動的迅捷。
  
  黑魚的口腔裡有毒,但是只有被咬了以後才會發作,然而眼前這只顯然沒有這麼安全,它呼出的氣流都好像成了瘴氣,吸入一點都讓人頭暈眼花,手腳無力。
  它似乎不準備戀戰,躲過火羽箭的剎那就一腳踩過禁錮網,從摔倒的獵人那裡輕易地掙脫了包圍圈,伽爾一鞭追至,再次捲到了黑魚的腳踝,回拉的時候卻反而被迪腐帶了個趔趄。
  
  原本在旁邊觀戰的阿爾多嘆了口氣,一大群精英獵人圍攻一隻黑魚……哪怕是變異的黑魚呢?
  你們能不能再有點出息?
  
  他的手掌平伸出去,地面上的法陣開始回應他的力量,然而就在這時,一個人突然從房頂上直接跳了下來,利器出鞘的聲音劃開了夜色,閃電一樣下劈,當空硬是把黑魚砸了下來。
  阿爾多一愣,放下手以防誤傷。
  
  黑魚被逼得筆直地掉到了地上,把石頭地面砸了個坑,一條上肢被重劍劈中,然而它的身體確實經過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改造,變得堅韌極了,卡洛斯的劍差點被卡在它的傷口裡,他只得雙手抓住劍柄,用身體帶動了手臂,狠狠地把劍柄往下一送,才算把迪腐的整條上肢斬下。
  
  「這是條『黑魚』?」落地的時候卡洛斯終於看清了眼前的對手,忍不住愣了一下——這可是他見過的最強壯的黑魚,簡直出類拔萃得能去競選迪腐健美先生了,「它吃了什麼?化肥麼?」
  
  「沒有人吃化肥!卡爾,它吃了鑰匙,別讓它跑了!」伽爾說。
  
  黑魚張開大嘴一口咬向卡洛斯,後者拎著他的重劍猛地往後一跳,古老的劍帶起凌厲的風,狠狠地往它的勃頸處最脆弱的地方揮去:「老兄,不管你吃了什麼,可你的口臭實在太不可原諒了。」
  
  這傢伙——阿爾多忍不住笑了起來,他遠遠地像卡洛斯打了個手勢,然後輕輕地念了一個咒文,地上的法陣紋路像是活物一樣,慢慢地移動了起來。
  
  卡洛斯立刻明白他要幹什麼,原本砍向迪腐脖子的劍不自然地往上移動了一些,撞上了那對大獠牙,一隻獠牙直接從根部裂開了。
  「還要活的,真麻煩。」他說著,提起劍跳到了活動的法陣紋中間,每一步都靈巧異常地踩在紋路間隙裡——彷彿他能預知那些線條下一步要往哪裡跑似的。
  
  伽爾止住了其他獵人的動作,讓大家慢慢退離法陣紋包圍的圈子,看著黑魚追著卡洛斯上躥下跳。
  突然,卡洛斯一笑:「不陪你玩了,傻大個。」
  
  然後他一躍而起,攀上一棵大樹橫出來的枝條,像個猴子一樣藉著腰的力量靈活地把自己甩了上去,黑魚的爪子擦著他的頭髮絲而過,地面上卻突然暴起一張火焰織起來的大網,在一聲哀號裡把黑魚結結實實地捆在了裡面。
  這回它掙扎不出去了,像個活生生被扔進油鍋裡的蛤蟆一樣伸著脖子嚎叫起來。
  
  「辛苦了諸位。」阿爾多走過來,「伽爾,我需要一些工具剖開它的身體,好知道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有結果會盡快告訴大家的——現在請都放心去外面放鬆一下吧,好好享受諸位的平安夜。」
  別人還想客氣兩句,卡洛斯卻從樹上跳下來,轉身就走。
  
  「卡爾。」
  卡洛斯腳步一頓。
  
  「有沒有受傷?」阿爾多聲音輕柔地問。
  卡洛斯這回頭也不回,大步離開了。
  
  阿爾多看著他的背影,笑了笑,這才對其他人揮揮手,讓他們自行散去,自己獨自研究起迪腐來——上回那只已經死了,很多東西無從考證,正困惑著就有一隻送上門來了。
  
  好像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熱鬧的節日也好,快樂的聚會也好,都和他隔著一點什麼,遠遠地看一眼,滿心歡喜那種熱鬧,可是一旦走進去,卻發現無論怎樣,都是格格不入的。
  他在聖殿做學徒的時候,喜歡一個人拿著書去圖書館自習,做了大主教以後,則喜歡在一片燈火裡悄無聲息地坐在辦公室裡,處理羅成山的公務。
  
  阿爾多在黑魚的慘叫裡毫無同情心地把它的身體剖開,一點一點地記錄它各種異於尋常的地方,足足折磨了這可憐的東西兩個小時,才從中剖出了那把鑰匙。
  黑魚立刻縮了水,縮成了一小團,奄奄一息。
  
  阿爾多抬手一刀給了它個痛快,這才帶著鑰匙洗了手,一頭扎進了聖殿的圖書館。
  有什麼辦法呢?阿爾多心想,自己就是這麼個無趣的人。
  
  平安夜通宵慶典,人聲鼎沸直到凌晨。
  大概凌晨一點的時候,有人敲開了門找到阿爾多,是一個不認識的獵人小伙子:「那個……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怎麼?」阿爾多頭也沒抬。
  「嗯……他喝多了,米歇爾教官讓我照顧他,不過我想還是交給您……」
  
  阿爾多一愣,抬起頭,發現卡洛斯手裡還攥著半瓶酒——怎麼也搶不過來,被獵人勉強按住,還左搖右晃地企圖掙脫去跳一段八字舞什麼的,嘴裡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隨後他一拳打向了無辜獵人的腋下,後者忙跳著腳地躲開了這一下無妄之災,卡洛斯傻笑一聲,踉蹌了幾步,差點和地面親密接觸,七手八腳地自己抱著個柱子穩住了。
  
  「謝謝。」看著這個醉鬼,阿爾多忽然愉快起來,真誠地對這個陌生人點點頭,「放心,我會安全地送他回家的。」
  
第三十章 平安夜驚魂 三

  卡洛斯搖搖晃晃地靠在柱子上,眼睛簡直已經快合上了,一走近他就聞到一股酒氣撲鼻而來,頭髮有些凌亂了。
  
  「嘿,過來。」阿爾多拉了他的胳膊一把,卡洛斯就像一個瘸腿的人形娃娃,勉強保持的平衡立刻被破壞了,一頭栽了下去。
  「好了漂亮先生,你這到底是喝了多少?」阿爾多無奈地看著吊在他胳膊上的卡洛斯,輕輕地在他的頭髮上擼了一把,小聲問。
  
  卡洛斯大概是暈暈乎乎地感覺到有人在拉他,在阿爾多的肩膀上扶了一把,扶著額頭小聲說:「好多了,你們別……別再灌我了。」
  聽起來還挺有條理——阿爾多以為他還有神智,於是把他放在了椅子上,讓他自己坐好:「我這裡剛剛弄出了一點頭緒,它不應該是憑空產生的,肯定有某種蛛絲馬跡的記載,只是我們一直沒注意到,你先坐一會,醒醒酒,然後一起回去。」
  
  沒人回答。
  「卡爾?」
  阿爾多偏頭看了他一眼,卻發現這醉鬼一臉嚴肅地盯著他胸前兩顆紫水晶的扣子——戲服還沒來得及換下去,他那件「撒旦」的袍子實在華麗得讓一眾獵人們羨慕嫉妒恨。
  
  卡洛斯開始抓耳撓腮地四處翻。
  「找什麼?」阿爾多問。
  
  「紫色的……」卡洛斯吐字不清地說,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著他那兩顆燈下閃來閃去的扣子,「紫色的,兩個……再、再連一個就可以消除了……」
  阿爾多:「……」
  什麼跟什麼?莉莉和邁克每天纏著他玩什麼呢?
  
  他搖搖頭,伸手去拿桌上的一瓶果汁飲料,想倒給他醒酒,隨口問:「你還知道我是誰麼?」
  
  「嗯……」
  似乎對準焦距對於卡洛斯而言就是個大工程,他皺著眉盯了阿爾多半天,似乎想把視線裡一直晃動的人穩住似的,橫看豎看左看右看,好半天沒言語。
  算了吧,看這德行,能記住他自己是誰就不錯了,阿爾多不準備指望他回答。
  
  然而就在這時,卡洛斯卻彎起眉眼,輕輕地笑了一下:「里奧……」
  阿爾多手裡的紙杯「啪」地落了地,暗紅色的藍莓汁流了滿地。
  
  他猛地抬起頭來,那一瞬間,表情近乎淒惶。
  只有醉得南北不分的卡洛斯還自得其樂地坐在那裡,雙手撐在身邊,帽子歪歪斜斜地遮住了一邊的眼睛,只露出一隻眼,在一片氤氳不明裡,是觸目驚心的綠。
  
  阿爾多慢慢地跪下去,手指顫抖地按在卡洛斯的膝蓋上。
  「再叫我一聲。」他說,他等這個人親密地叫他的名字,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活著的……和死了的歲月,久到他幾乎以為這是個幻覺,或者只是在這個萬家燈火的節日裡,被遠處的人聲混淆的錯覺。
  
  「再叫我一聲,求你了。」
  
  卡洛斯爛泥一樣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已經快合上了,他小聲說:「里奧,我困了……」
  阿爾多的眼眶一下就紅了,他以為自己會哭出來,可是沒有。
  傳說人的一生,是一個心從軟到硬,再從硬到軟的過程,阿爾多覺得自己的心在那樣漫長而艱難的歲月裡變成了一塊石頭,然後風吹雨打,把它雕刻成一座斑駁而寫滿說不出的話的碑。
  
  「你剛剛離開後,就在我從莫卡洛斯老師那裡接過權杖的第一年,就遭遇了南拉爾斯州的『黑沼澤爆發』,」阿爾多輕輕地說,「我們一夜之間損失了二十幾個最優秀的獵人,聖殿老一輩人,能給我指導和建議的精英們差不多損失殆盡,只剩下一些年輕的、幾乎沒有出過幾次任務的愣頭青,甚至一度連沒有畢業的實習生都被拉去頂上。你知道麼,當時有很多人說,聖殿就快要完了。」
  卡洛斯已經徹底昏睡過去了,只有睫毛輕微地顫抖著,不知道在做著哪個時空的夢。
  
  「那大概是歷史上唯一一個聖殿管理人員要親自出任務的年代,」燈光打在金髮男人的臉上,他那被艾美倒騰得能嚇哭小孩子的臉卻顯得分外柔和,「最要命的時候,我帶著兩個年輕的獵人,三個實習生,在野外足足七天,一邊被迪腐追殺,一邊追殺迪腐,大家輪換著休息,只有我不敢合眼……他們是我帶出來的,在最艱難的時刻,依然相信著我,跟我一起做著最艱難的工作,我得把他們活著帶回去。」
  
  阿爾多順勢坐在地上,輕輕地把頭靠在卡洛斯的膝蓋上,深吸一口氣,閉上眼:「足足三年,那種擔驚受怕的日子,我足足過了三年,聖殿才慢慢好轉,可是帕若拉卻回來了,我本來以為最壞的日子已經過去,沒想到最壞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教科書上有整整一章都在描寫阿爾多大主教所在的時代,直到今天,它依然被稱為「最黑暗的時代」,可他已經變成了眾多需要背誦的複雜的歷史事件的代名詞,變成了考試的時候最不受人歡迎的一段,沒有人能再體會那時的舉步維艱。
  讚頌實在太過虛無,遠遠彌補不了這個男人沒有享受過一天安穩日子的一生。
  
  卡洛斯似乎覺得冷了,慢慢地蜷縮起來,帽子掉下來,一直壓到他的鼻樑上。
  「我不該抱怨——走,我們回去。」不知過了多久,阿爾多忽然自嘲一笑,站起來,解下身上的外袍,裹在卡洛斯身上,半扶半抱地帶著他離開後殿略顯冰冷的圖書館。
  
  卡洛斯皺皺眉,似乎被強行扶起來走動對他來說實在太痛苦了,略微掙扎了一下,不過很快被袍子裡遺留的溫暖的體溫征服了,不情不願地被阿爾多拖出了聖殿,二十分鐘以後,一輛車駛出了聖殿。
  
  開車的人是伽爾:「別擔心,我沒喝酒,一整個晚上都拿著一杯放了檸檬片的白開水應付別人,不算酒駕——今天晚上可真夠嗆,除了突然冒出來的迪腐,還要應付一大堆記者們,他們可實在太熱情過頭了。」
  
  他自認遵守交通規則,可惜後座的兩個傢伙完全不知道交通規則是用哪國語寫的。
  「給你找麻煩了。」阿爾多毫無誠意地說,其實在他看來,這大概一點問題也算不上——這些所謂的「金章」,抓個黑魚都要咋咋呼呼一擁而上,活像小混混打群架一樣,要是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以後也不用幹別的了。
  
  「哦不,完全沒有。」伽爾當然聽得出他只是客氣一下,於是乾笑一聲,透過後視鏡看了爛醉如泥的卡洛斯一眼,「他很受歡迎,幾句話就和聖殿裡那幫年輕人熟了起來,鬧了整整一晚上,在遊客裡人氣也很高,很多人買酒請他,不然也不至於喝這麼多。」
  
  阿爾多笑了笑,低頭看了一眼躺在他腿上的卡洛斯。
  卡洛斯把整張臉都埋在了手臂裡,呼吸平穩,儘管在相對狹小的轎車後座裡只能委屈地蜷著,他看起來卻依然非常怡然自得,好像爬起來伸個懶腰,就能繼續活蹦亂跳地四處禍害一樣。
  
  「對了,」伽爾想起來,問,「那條黑魚究竟是怎麼回事?」
  「它的心臟比普通的黑魚至少大三倍,因為變異,甚至連顏色都不一樣。」阿爾多說,黑魚也是一種喜歡內臟的迪腐,按照阿爾多的理論,它和深淵豺一樣,心臟部分應該是凝聚了最多黑暗能量的器官,「但是把鑰匙從它的身體裡取出來以後,那裡就萎縮了——不是恢復原狀,就像個被吸乾的柿子,具體怎麼樣我看不出來,只能把它的屍體交給了那些……嗯,是化驗還是什麼的?」
  
  「化驗科。」伽爾點點頭,「那麼鑰匙呢?」
  「我能確定裡面確實包含了不明能量,但是沒能檢測出具體是什麼東西,也沒有找到有關的記載,但能確定,它裡面沒有黑暗物質。」
  
  伽爾沉默了一會,然後他透過後視鏡看了看阿爾多,後者正低頭細心地把卡洛斯的領子提上來,以防他著涼。
  「閣下,」他忽然說,「您今天……是不是對我們的表現不大滿意?」
  
  阿爾多再次輕輕地笑了一下,沒有評論,不過伽爾輕而易舉地通過他的表情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位「已故」大主教的分明在說「這是廢話,顯而易見」什麼的。於是金章獵人立刻正襟危坐起來,不敢多話,一路自行反省了。
  
  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要破曉了,伽爾踟躕地在卡洛斯門口晃悠了一陣,看著阿爾多不假人手地脫下卡洛斯的外衣和靴子:「真的不需要我幫忙麼?」
  
  「很晚了,你去休息吧。」阿爾多頭也不回,用背影堅定地表達著他希望伽爾趕緊滾蛋的意思。
  可伽爾在這一點上實在不識相,猶猶豫豫地黏在那不想走,總覺得把卡洛斯一個人丟在這裡要出事。
  
  「還有別的事麼?」阿爾多似笑非笑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彷彿才恍然大悟似的,裝模作樣地挑挑眉,「你在擔心……我會對他做什麼?」
  
  伽爾狼狽地乾咳一聲。
  「你把他當什麼了,兩隻手擰不開一個瓶子的小女孩?」阿爾多嗤笑一聲,指了指卡洛斯死死地抱在懷裡不撒手的重劍,他醉得厲害了,別人脫他的衣服,扒他的鞋子,把他從聖殿運回來,全都沒能讓他醒一秒,唯有那把劍像他的命/根子一樣,死也不鬆手……當然,它並不是獨一無二的,享受了同一待遇的,還有半包不知道誰給的彩虹糖。
  
  伽爾終於在幾次探頭探腦之後,萬分不放心地離開了。
  
  阿爾多關上門,找來毛巾,給這個醉鬼擦了臉和手,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他,又大半個小時過去了,他鬆了口氣,自己去了浴室稍微打理了一下,然後站在床邊,把卡洛斯手裡的糖往外拽了拽。
  扒得緊緊的,不給。
  
  又把那柄硌人的劍往外拽了拽……依然不給。
  弗拉瑞特家的重劍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做的,即使被人抱在懷裡那麼大半天,依然透著一股金屬特有的涼意。
  
  「好了好了,鬆鬆手。」阿爾多彎下腰去掰他的手指,打算把這大傢伙拎出來,結果卡洛斯不耐煩地翻了個身,連他的胳膊一起緊緊地摟住,阿爾多就被他拖到了床上,只得伸手撐住床鋪,免得壓著他。
  他垂下眼,那人的側臉近在咫尺,大概是被他用衣服捂得太嚴實了,總是欠些血色的臉頰上有一點不明顯的紅暈,阿爾多喉嚨就突然有些發緊。
  
  好一會,他才深吸一口氣,側身坐下,鬼使神差地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撫過卡洛斯的側臉,昏暗的檯燈光下眼睛裡明明滅滅,似乎在考慮什麼事。
  
  「你想和我撇清關係麼?」他突然輕輕地說,表情有一點冷,眼神卻很炙熱,「那可不行。」
  
第三十一章 驚魂後續

  卡洛斯突然驚醒,睜眼的剎那就忘了自己做了個什麼樣的夢,只是一身的冷汗,以及……有一個人正抓著他的頭髮。
  卡洛斯太陽穴一陣亂跳,幾乎是戰戰兢兢地低下頭去,臉上的表情終於一片慘不忍睹——里奧.阿爾多大主教,正赤身裸/體地,躺在他的床上。
  
  更打擊他的是,即使窩在溫暖的被子裡,也能感覺到下/身一片不容忽視的粘膩,卡洛斯哆哆嗦嗦地打算去掀被子,一不小心碰掉了床頭上的東西,他的劍「啪」一聲掉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豬都要給嚇醒了,顯然阿爾多他不是頭豬。
  
  阿爾多睜開眼看了他一眼,似乎被清晨的光刺了一下,有些不適地用手遮了遮,放開了卡洛斯的頭髮,聲音沙啞地嘟囔了一聲:「這麼早。」
  卡洛斯驚悚地注意到,他露出的肩膀上有一個明顯的淤痕。
  
  「我……」卡洛斯嗓音很乾,頭皮都炸了起來,心跳剛醒過來就飆到了一百四,使出渾身的力氣才壓抑住慌亂,他聽見自己問,「我、我對你做了什麼?」
  自己都覺得這真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蠢的話之一。
  
  阿爾多定定地看了他一會,笑了一下,輕聲說:「這沒什麼。」
  
  他一臉憔悴,卡洛斯覺得他怎麼看,都像是被不體貼的情人摧殘了一宿之後強顏歡笑的模樣,於是一把掀開了被子,接著就被那裡面的一片狼藉打擊得體無完膚,被子上甚至沾了血跡,不知道哪裡蹭來的……反正卡洛斯知道不是自己身上的。
  他頓時變得比阿爾多還憔悴,臉色難看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阿爾多看著他的表情,苦笑了一聲,撐著自己的身體坐起來:「我說了沒什……」然後他的話音就戛然而止,動作僵直在那裡,臉上閃過一縱即逝但分明的痛苦。
  卡洛斯的胳膊肘抵在膝蓋上,按住額角,肩膀垮了下來,腦子裡就像是有一千隻大肥豬發生了踩踏事件,一思考就亂哄哄。
  
  氣氛在沉默中尷尬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卡洛斯才低聲說:「你受傷了麼?」
  阿爾多似乎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
  
  卡洛斯嘆了口氣,轉身避開他的視線:「我看看……「
  
  阿爾多一把按住了他的手,緊緊地盯著他。
  「不。」他說。
  
  「可是……」
  「我說不了,卡爾,你給我留一點尊嚴吧。」
  
  卡洛斯的手被他這一句話說得顫抖了起來——他曾經無數次地在流浪漢、妓/女甚至海盜們當中宿醉醒來,卻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發酒瘋的毛病,在這奇幻而恐怖的一刻,他可真是連一頭撞死的心都有。
  
  你是故意的麼阿爾多?那一瞬間,卡洛斯真想這麼質問一句,可是阿爾多平靜而蒼白的臉輕而易舉地就在他嗓子裡塞了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那裡,壓得他連屁都放不出一個,哪怕有千言萬語也只能自己憋著。
  只得自己轉過身去,背對著阿爾多坐在床邊,獨自品味著這個驚天大雷。
  
  「我是故意的。」阿爾多卻先他一步說了出來,「對不起。」
  難道這個時候我應該說「沒關係」麼?卡洛斯絕望地想。
  
  阿爾多嘆了口氣,從後面抱住卡洛斯,下巴撐在他的肩膀上,皮膚緊密地貼合著,心卻隔著兩幅討人厭的肋板。
  卡洛斯一言不發,靜靜地坐了一會,狠下心腸掰開了阿爾多的手,默默地自己穿好衣服,拖過地毯上的躺椅,活像坐在火山口上一樣僵硬地坐在了上面:「好吧,你想要什麼,大主教閣下?」
  
  阿爾多披著被子靠在床頭看著他,輕聲反問:「我想要什麼,你不知道麼?」
  
  卡洛斯沉默了一會,臉上的慌亂和無措漸漸被壓下去,他的表情因為深思而變得有些冷漠,看起來就像是個坐在談判桌後面的商人,阿爾多一看到他這個表情,心裡就嘆了口氣,這傢伙就是這樣,可以逼,但是不能逼得太狠,不然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卡洛斯說:「抱歉。」
  他一抬手止住了阿爾多的話音,然後十指交叉撐在椅子扶手上,指尖輕輕地點著下巴:「這樣,就算你說你是……故意的,我也確實應該負責任,我答應你一件事,任何你覺得可以補償的事都行,哪怕你現在要上回來、或者乾脆給我一刀,都沒問題。」
  
  阿爾多苦笑了一聲:「無論怎麼樣,你都不再給我機會了麼?你那麼輕易地就能對陌生人付出信任,可是又能那麼輕易地收回,看起來總讓人有種能重新贏得它的錯覺,你卻絕不給第二次機會……卡爾,卡爾……」
  
  卡洛斯絲毫不為所動,他實在瞭解面前這個男人,就像阿爾多瞭解他一樣,他們一起度過了整個童年和青春期,即使一個手勢也能讓對方瞭解自己的意思,所以他非常清楚,阿爾多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人。
  
  「不要太貪心。」過了好一會,卡洛斯才輕輕地說,「你從小就是這樣,總是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耿耿於懷——如果你沒想好想要什麼,可以先考慮,我的承諾一直有效。」
  
  他說完站起來,打算去給自己一盆涼水,好好清醒清醒,並且發誓再也不碰酒精了。
  這時,阿爾多叫住了他:「是的,我想好了。」
  
  卡洛斯站住,轉過身來看著他。
  
  「你過來,」阿爾多有氣無力地對他招招手,看著他的眼睛說,「叫我一聲『里奧』吧。」
  「就這個?」卡洛斯皺起眉。
  
  「不,很多,」阿爾多說,「你說的,我太貪心了,剔除掉了那些不可能的、那些……暫時沒有任何意義的,我能想到的,也就只剩下了這一個了。你知道……當你叫我的時候,會讓我產生一種回到過去的幻覺,我想它足夠美好了。」
  卡洛斯站在床邊,一臉複雜地看著他,過了不知多久,才伸出手,捧起阿爾多的臉。
  
  「里奧。」他說。
  阿爾多閉上眼睛,露出彷彿沉溺美夢一樣的微笑,卡洛斯看著他的笑容,心裡輕輕地被什麼東西揪了起來,然後喉頭小幅度地滾動了一下,低聲說:「我不生你的氣,也不記恨你,不過……我們還是算了吧?」
  
  說完,他轉身走進自己房間的浴室,片刻後,裡面傳來「嘩嘩」的水聲。
  
  算了?阿爾多睜開眼,卻加深了嘴角的笑,那可不行——親愛的卡洛斯,我不答應。
  
  趁這個時間,他麻利地穿上自己的衣服,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卡洛斯的房間——行動自如,完全看不出剛剛一點的虛弱模樣。
  欺騙又怎麼樣呢?只要能達成目的,它只是一種手段而已,只有向來誠實的新手才會對此惴惴不安。
  
  對付卡洛斯這種人,進三步,要退兩步半,絕不要讓他看到端倪,不要觸動他的警戒線。卡洛斯是最優秀的獵人,深諳獵殺之道,要毫髮無傷地抓住他,非要費好大一番功夫不可。
  在這個讓他好好糾結、好好後悔的間隙裡,阿爾多決定抓緊時間去做一些正事——難為他得意險些忘形的時候還想得起這些事來,由此可見,阿爾多大主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真的是個非常靠譜並且負責任的領導人。
  
  他洗漱了一下,換了身衣服出門,伽爾和玩了一宿通宵,才頂著兩個黑眼圈爬回來的埃文猶疑地看著大主教閣下一臉的春光燦爛。
  「早。」阿爾多心情愉快地說,「伽爾,我需要去一趟盧瑟州——雖然比較重要,但是沒那麼緊急,不冒生命危險乘坐那只『飛雞』,有什麼交通方式麼?」
  
  經常冒生命危險騎在雞脖子上出差的伽爾吞下了嘴裡的麵包,繼續面帶猶疑地摸出電話:「是的,我幫您訂火車票,直接從薩拉州南站出發,如果您需要,我可以開車送您過去——放心,火車是在地上跑的,絕不會中途突然飛起來……那個,卡爾沒起來麼?」
  
  「已經起來了,不過大概在思考一些人生的意義,別去打擾他。」阿爾多說完,拎起裝著培根和吐司的盤子起身走了,經過埃文的時候說,「你其實真的可以按照卡爾的建議吃一點番茄醬,時間長了會好的。」
  埃文.熊貓.戈拉多先生,露出和他黑眼圈非常配套的呆滯表情,目送著大主教的背影遠去。
  
  在人生路口上迷失了方向的卡洛斯直到中午,阿爾多已經動身去盧瑟州了才露面,伽爾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一番,發現他除了臉色很差,凝重得活像個拿到了一張一道題也不會的試卷的學徒之外,沒有什麼……嗯,更不良的身體反應。
  伽爾思考了半天措辭,憋出一句:「你還好吧?」
  
  卡洛斯幽幽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把電視換到了電視劇頻道。
  「我的意思是……宿醉總會引起一些不適,比如頭疼什麼的,」伽爾掩飾一樣地解釋說,「嗯,我們都很關心你,你知道的,我們是家人嘛。」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改姓弗拉瑞特麼?」卡洛斯問,怨念地用叉子戳著盤子裡的土豆。
  
  伽爾一臉菜色:「你可以換一種不那麼讓人誤會的方式表達。」
  卡洛斯咕嘟了一句:「不孝子。」
  
  伽爾訕笑一聲,繼續試探地問:「昨天晚上你喝多了,是阿爾多閣下一直在照顧你,我本來還有點不放心,你知道的,擔心他會趁人之危什麼的……」
  
  「趁人之危?」卡洛斯嗤笑一聲,「用你的內褲思考一下都知道,他一定會這麼幹的。」
  伽爾的笑聲卡在了喉嚨裡,風中凌亂地和埃文異口同聲地喊了一聲:「什麼?!」
  
  「別叫喚,」卡洛斯痛苦地按了按太陽穴,「我頭疼——這有什麼大不了的麼未成年小寶寶們?」
  
  「你看起來並不像『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鑒於邁克已經被送回了他的祖母那裡,埃文接他的班,充當起了時刻揭露真相的那個犀利君。
  卡洛斯瞪他。
  埃文不怕死地補充完了下半句話——反正他知道卡洛斯不會把他的臉按進湯裡:「你看起來就像是在無聲地吶喊著『他媽的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一樣。」
  
  卡洛斯聳聳肩:「看來番茄醬確實有增加人膽量的作用。」
  「我就知道,」伽爾嘆了口氣,「昨天不應該放心地把你扔給他,所以他把你……」
  
  「是我把他怎麼樣了!」卡洛斯暴躁地摔了叉子,「停止你的懺悔肖登先生,那玩意過期無效!現在麻煩你們都閉嘴,讓我完完整整地吃頓飯好不好?」
  伽爾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終於還是依言閉上了嘴。
  
  「我想……」埃文卻吭吭哧哧地插嘴說,對卡洛斯殺人的目光視而不見,「你應該負責,卡洛斯。」
  
  見鬼去吧!
  卡洛斯站起來轉身就走。
  
  「嘿!」伽爾叫住他,「你去哪?」
  「聖地文森醫院!」卡洛斯說。
  
  「你去那幹什麼?另外你知道怎麼去麼?」伽爾一針見血地問。
  卡洛斯頭也不回,本事通天地說:「當然知道,他們告訴我要坐地鐵。」
  
  「問題是,你知道什麼是地鐵麼?」埃文彷彿打定主意,一整個中午都在扮演這麼一個討人厭的角色,不吸引別人在他臉上踹上一腳就不罷休似的。
  卡洛斯停住腳步,憤怒地瞪著他:「我可以出門找人問!」
  
  「問什麼叫地鐵麼?」伽爾嘆了口氣,攬住他的肩膀,「得了,我相信你幹得出來,不過你會被警察叔叔遣送回家的,還是我送你去吧。」
  
第三十二章 克萊斯托

  「今天可是聖誕節,」聖地文森醫院門口,伽爾鎖上車,看著卡洛斯嘆了口氣,「你們倆倒好,一個大清早的就要去什麼盧瑟州,一個酒醒了就突然要去醫院,連個乖乖留下拆禮物的都沒有——你去聖地文森醫院幹嘛?」
  
  「拆禮物」這個工作顯然是卡洛斯的最愛之一,可惜他現在心裡亂得只能幹正事了,把這一茬完全給忘了。
  
  「哦……」卡洛斯遲疑了一下,收回了神智,慢吞吞地說,「昨天晚上我遇到一個男孩,給了我半包糖,我答應他今天去聖地文森醫院探望他爺爺。」
  您的出場費就只要半包糖麼?這可真是太廉價了……伽爾沉默了一會:「他爺爺有什麼特別麼?」
  
  「我不能確定,」卡洛斯想了想,「不過凱文——就是昨天那個男孩,他提到了他爺爺曾經保管過一把特別的『鑰匙』,而他生病以後,那把鑰匙就消失了,那男孩的叔叔是個獵人,似乎已經過世了。」
  
  「凱文?」伽爾一愣,「他姓什麼?」
  「華森,你認識麼?」
  
  伽爾想了想,皺起眉:「我確實知道一個人,他叫羅傑.華森,我入學聖殿的時候他剛剛畢業,在典禮上見過他一面,不過他並不是在出任務的時候死的,似乎是因為生病還是什麼的……不大清楚,只是聽說這個人很奇怪,一直不大合群,古里古怪的,有人說看見過他一個人在角落裡喃喃自語,當時古德先生似乎還建議他去找心理醫生。」
  
  「什麼醫生?」
  「專門治療精神上不正常的那種醫生。」
  
  「怎麼做?」卡洛斯簡直沒想到,經過了那麼多年的傳承,這種招搖撞騙的古老行業居然還能保存下來,「杵破人腦袋,美其名曰給他們驅魔麼?」
  
  伽爾:「……」
  「好吧,」在代溝前深深踟躕的伽爾放棄了,「我們不提這個,說說『鑰匙』,你怎麼看?」
  
  「我要是知道就好啦,」卡洛斯非常痛快地聳聳肩,「我當學徒的時候就不是那種喜歡閱讀課本、按照上面寫的東西做的人,你最好去問阿爾多。」
  「好啦,別酸了,」伽爾笑起來,隨口開了個玩笑,「你在我們心裡才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大英雄,我們小時候都是要在床頭上貼一張你的照片才能安心睡覺。」
  
  「靠那個『方臉大叔』嚇跑噩夢麼?」卡洛斯皺皺眉,似乎不喜歡這個話題,過了一會,他聲調了無起伏地說,「而且我也不是什麼英雄。」
  
  「你在那場著名的戰爭裡的作用舉足輕重。」
  「那是因為其他人都死光了。」卡洛斯面無表情地說,「而且舉足輕重的也不是我,是頭兒,也就是住在你家的那位,我建議你可以回去把他供起來,多給他照幾張照片,拿出去當聖殿紀念品賣一賣什麼的。」
  
  「可你殺了帕若拉。」
  「得了吧,帕若拉是那麼容易殺的麼?」卡洛斯偏頭看了他一眼,「你都多大了還聽童話故事?那是一個設計了很久的圈套,到最後總要有一個全胳膊全腿的人去拉起那個套,不巧那就是我。」
  
  「我可不是埃文,卡爾,我歷史及格了,」伽爾據理力爭,「殺死帕若拉的是一個禁術。」
  「哦,真稀奇是吧?」卡洛斯眼睛也不眨地說,「說實話,在我們那裡,你不會兩個禁術,簡直就像是不會翻牆的學徒一樣,都不好意思混下去。」
  
  一個禁術的毛也不會的金章獵人感覺自己膝蓋中了一箭。
  
  「不管怎麼說,」伽爾看著打定了主意,一門心思跟人抬槓的卡洛斯說,「你那個時候回到聖殿,站在戰爭的最前線,總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卡洛斯稀奇古怪地瞟了他一眼:「哥們兒,我可是幹這個的。」
  
  伽爾頓時對他理所當然的態度無話可說了。
  
  「好了,」卡洛斯擺擺手,「我知道你是在為了早晨那件事安慰我,不過吃虧的又不是我,你可以把你的肩膀借給那個誰,讓他痛哭流涕地抱怨一下我始亂終棄什麼的。」
  伽爾覺得當他仔細思考這句話裡代表含義的時候,幼小的心靈受到了驚嚇。
  
  然後他們倆走進了醫院,不約而同地同時壓低了聲音,這裡到處都是行色匆匆的醫生和護士,一股藥味撲鼻而來——醫院就是一個不那麼讓人愉快的環境,每一個來這裡的人都心事重重愁眉苦臉。
  卡洛斯的時代是沒有這種集中醫療的,他先是站在那裡有些茫然,然後差點擋了一個急診的路,慌忙跳到牆根,看著那個可憐人在病床上不斷抽搐,一幫醫生護士大呼小叫地呼嘯而去。
  
  這樣也能活下來麼?聖殿保佑這可憐的傢伙。
  「住院部在這邊。」伽爾拉住卡洛斯,「另外你確定現在是探視時間麼?」
  
  卡洛斯眨巴眨巴眼,茫然無知的表情明顯昭示著他是個生活九級殘廢。
  「哦,老天。」伽爾由衷地感嘆。
  
  就在他們倆走到住院部門口的時候,一個小男孩清脆的聲音叫住了他們:「約翰!」
  「嘿!」卡洛斯終於露出了這格外倒霉的一天裡第一個笑容。
  
  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臉上長了些雀斑,他歡快地從台階上站起來,用力地向卡洛斯揮著手:「我等了你好長時間啦!」
  他熟稔地拉住卡洛斯的手,帶著他往住院部裡走去——好像他們不是剛剛認識一晚上,而是很久的老朋友似的。
  
  伽爾雙手插/在衣袋裡,跟在他們倆身後,覺得有些奇妙。
  如果不是卡洛斯,誰會在乎和一個萍水相逢的小男孩的承諾呢?他有時候覺得卡洛斯像個孩子,有時候又覺得,憑自己的閱歷,實在無法理解他。
  
  他就像是一把潑在水裡的神奇的火,永不熄滅,同時又隨波逐流,他心裡似乎有一個不一樣的世界,總是看重別人忽視的東西,對別人苦苦掙扎的,卻能舉重若輕,無論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他永遠不會無聊,永遠會給自己找樂子。
  他不是沒心沒肺,卻從不沉迷於不好的事。
  
  「他怎麼了?」卡洛斯看著病床上的老人,他的鼻子上戴著一個奇怪的罩子,呼吸一下一下地噴在上面,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
  「我不知道。」凱文說,把一個變形金剛放在了老人的枕頭旁邊,「爺爺一直在睡覺。」
  
  「你父母呢?」伽爾問。
  凱文搖搖頭:「我爸爸在公司裡工作,我媽媽出差了。」
  
  伽爾看了卡洛斯一眼,卡洛斯不大能意識到這個年代「獵人」這個工作的保密性,他蹲下來,問凱文:「你爸爸媽媽……知道獵人的事麼?」
  凱文搖搖頭:「是羅傑叔叔告訴我的,他給我講過獵殺惡魔的故事。」
  
  「所以你昨天才會去聖殿麼?是自己去的麼?」
  
  凱文點點頭:「我在網上查了路線,羅傑叔叔說,如果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去聖殿找『聖殿騎士』。」
  
  「那你是遇到了什麼問題呢?」伽爾餘光瞥見卡洛斯的臉色突然凝重下來,在華森老人身邊仔細查看著他的臉色,甚至彎下腰,在他耳邊聞了聞。
  
  「我做了一個夢。」凱文低著頭,手指捲著華森先生的床單布,他似乎是個害羞的孩子,只有面對卡洛斯的時候才會稍微顯得活潑一點,「連續一個月,每天都夢見一把鑰匙,我白天一直很睏,斯蒂小姐還告訴了我爸爸。」
  
  卡洛斯身上突然開始響起「嗡嗡」的聲音,伽爾一愣:「你把劍帶來了?」
  卡洛斯從外衣裡面把藏在那裡的重劍解了下來,它看起來非常躁動不安。
  
  「哇,好酷。」凱文睜大了眼睛。
  「怎麼了?」伽爾問。
  
  卡洛斯把手指豎在嘴邊:「噓——」
  他小心地扒開昏迷老人的耳朵,輕輕地對著裡面念起一個奇特的咒文,它不同於任何一種人類的語言,連發音方式都不一樣,卡洛斯念的時候,嘴唇的動作非常輕,像是囈語,又想是來自某個已經滅絕的古老民族的歌聲。
  
  他的重劍發出了更大的躁動,嗜血的殺器和溫柔的男聲形成了某種詭異的呼應,伽爾一個音節也聽不懂,但卻能感受出那聲音裡傳出的召喚和安撫。
  
  老人的手指奇跡一樣地動了一下,凱文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被伽爾一把拉住固定在原地。
  
  隨後一聲尖鳴,老人的頭就好像火車汽笛一樣叫了出來,耳朵裡向兩邊噴出白霧,卡洛斯往後退了一步讓開。接著,華森老人的耳朵裡猛地冒出一團亮光,好像一道流星一樣拖著長長的尾巴飛了出來,被卡洛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抓在手心裡。
  
  他那多災多難、還綁著繃帶的手掌立刻發出一股糊焦味,繃帶被燒出了一個黑洞,然而那東西一碰到他手掌的皮膚,又好像突然安靜了下來一樣,卡洛斯張開手,他的手心攥著一個小小的、水晶狀的葉子。
  
  「隱世的克萊斯托一族後代。」卡洛斯目光複雜地看著凱文,方纔那一段咒文的發音似乎對他的嗓子造成了極大的負擔,使得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我只在……非常年輕的時候有一次有幸碰到過你們家族的人,並且從他那裡得到了不小的幫助。」
  
  凱文懵懂地看著他:「你認為我的爺爺會好起來麼?」
  
  「凱文,聽我說,」卡洛斯蹲下來,拍拍他的頭,「老華森先生,他已經不在這裡了。」
  伽爾抬頭看了一眼儀器上華森先生平穩的心跳。
  
  「那是什麼意思?他去了哪?」
  「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卡洛斯說,「非常美好,他在那裡會過上幸福的生活——你希望他幸福麼?」
  
  凱文遲疑地看了看他,小聲問:「你是說他會死麼?」
  「是的。」卡洛斯坦然說。
  
  凱文的眼圈慢慢紅了。
  「死亡並不是一件悲傷的事,夥計,」卡洛斯柔聲說,「我們從那個國度而來,經過了一次漫長的旅行,注定要回去,你,還有我,以後都會追隨他的腳步,也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所有俗世的悲傷和痛苦,都會變成虛妄的東西,那時你就明白,所有的分別,也都只是暫時的。你是克萊斯托的後代,要堅強一點。」
  
  「什麼是克萊斯托?」凱文問。
  
  「對不起,我不知道。」卡洛斯說,「我只知道,你們來自創世之初的神的旨意,每一代用特殊的方式傳承,守護著某種……我們都不知道的東西。當然,我們是朋友,如果你有需要,可以一直給我寫信……」
  
  「嗯哼,打電話。」伽爾乾咳一聲提醒。
  
  「哦不,」卡洛斯乾咳一聲,裝神弄鬼地說,「講述古老的傳承,就應該用古老的方式,人的筆記會含有某種神奇的魔力,也會鍛煉你的拼寫,好麼?」
  他借了伽爾的筆,在凱文手背上寫下一串地址:「我保證會回信的,任何時候。」
  
  而此時,阿爾多已經到了盧瑟州,直接上了一輛出租車:「我聽說盧瑟州曾經有一個唐格思古堡,對麼?」
  
  「哦,它現在也在,」司機看了他的乘客一眼,「您是來旅遊的人麼?那可是本地特色歷史遺跡之一,我可以一直把您送到賣門票的地方,他們會給您打九折。」
  「謝謝。」阿爾多點點頭。
  
  司機發動車子,無意中在掃了一眼他的手,隨口說:「您的手受傷了?冬天的傷口可不容易癒合。」
  
  他的拇指上有一道細長的口子,握拳的時候剛好能隱藏在手心,阿爾多低下頭,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笑容。
  「這個啊,」他說,「只是個非常甜蜜的小陰謀。」
  
第三十三章 克萊斯托 二

  司機顯然熱情過了頭,一路帶著阿爾多到了售票點——顯然他激動的原因是因為又騙到了個「蠢貨」。
  唐格思古堡可不是什麼傳說中的「旅遊勝地」,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那些喜歡指手畫腳的歷史學家,這個佔地方的危樓早就被當地政府拆了。在這個陰風陣陣的冬天裡,唐格思古堡就像是個恐怖故事裡的吸血鬼城堡似的,風雨飄搖一片慘淡地豎立在那裡,售票點還沒有公共廁所大,簡直是門可羅雀,只有幾個和他一樣被「騙來」的小貓兩三隻在那。
  
  一個打著哈欠的講解員慢騰騰地出來迎接他們:「女士們先生們,請跟緊我,即將展現在你們眼前的,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堡,是一位不知名的遠古貴族建造……」
  阿爾多跟在隊尾,他身材挺拔氣質出眾,在一堆精神萎靡的遊客裡實在非常顯眼,一個裹著皮草一身珠光寶氣的闊太太不停地回頭偷偷看他。
  「您好先生,」終於,她按捺地不住開了口,拿腔拿調地衝他抬起下巴,「您也對盧瑟州的歷史有興趣麼?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看到您,就覺得非常熟悉。」
  
  阿爾多顯然出於某種原因,對付這種狗屎一樣的爛桃花非常有一套,他目光冷淡,禮數卻非常周到地說:「深感榮幸,我想您一定去過薩拉州的聖殿。」
  
  「哦!是的!」她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嘴,佈滿魚尾紋的眼角彎起來,雙目簡直要放出餓狼一樣的光來,「難道我們是在那裡見過的麼?」
  「我是那裡的工作人員。」阿爾多敷衍地笑了笑——他說的是實話,鑒於他一直負責站在花園裡讓遊人指指點點地猜遺言含義,並且從事這個行當已經一千多年了,風雨無阻,從來沒有索取過一分錢的工資,簡直堪稱模範員工。
  
  一隻寄生在古堡裡的蝙蝠飛了出來,有人開始指著那可憐的小畜生大驚小怪:「哦,快看!」
  講解員半死不活地說:「不,諸位,古堡裡禁止拍照,請把照相機關上!」
  有小女孩問:「媽媽,剛才那只是古堡裡的吸血鬼伯爵麼?」
  女人覺得被騙了門票錢,氣呼呼地說:「不,寶貝,我們地球上的人類叫它蝙蝠!」
  
  這就像一個小小的插曲,等那位闊太太捂著小心肝再回過頭,打算小鳥依人地和這位英俊的男人討論一下吸血鬼的故事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身後只有空蕩蕩的走廊——別說是人,連鬼影都不見一個!
  正好這時講解員的聲音幽幽地傳來:「由於古堡的特殊建築結構,每到有風的日子,樓道裡都會傳來『嗚嗚』的聲音,另外為了保持原貌,樓道裡一直採取火燭采光,所以唐格思古堡一直都有鬧鬼的傳說,甚至有遊客聲稱自己在遊覽過程中看到過不明人影……」
  
  這位高貴的夫人終於被嚇哭了……
  
  阿爾多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遊覽隊伍,拐進了一個小過道,默數著十步以後,他把手放在了那因為斑駁而顯得有些陌生的古堡牆壁上,食指劃過牆體的表面,他手指到的地方發出暗紫色的光芒,隨後一扇小門在他面前打開。
  阿爾多的兩隻手指輕輕地搓了一下,一個豆大的小火苗懸在了他手指上兩厘米處,照亮了他腳下一條模模糊糊的細長樓梯,一直通往古堡的地下。
  
  他的腳步聲在整個漆黑的地下迴響起來,彷彿有種詭異的韻律。阿爾多走路的時候並不看腳下,然而他每走下一層樓梯,那一層石階上就會冒出帶著血腥味的尖刺,每一階的尖刺位置並不一樣,每一階都正好只留下了一隻腳的位置。
  一具人體骨架從上面掉了下來,被阿爾多用腳尖輕輕地挑下了台階,片刻,下面傳來「噗通」一聲,骨架筆直地掉進了水裡,,一陣悶悶的吼聲從正下方傳來,阿爾多低頭看了一眼,只見高高的台階下面,是不知道多深的水池,裡面有一雙雙綠油油的眼睛。
  
  「居然還活著。」他笑了笑,走到了平地處,伸手在門上的猛獸頭上摸了一把,隨後迅速縮手,幾乎是緊接著,雕塑頭上冒出了兩英尺高的綠色的火焰,照亮大門前的整片空地,露出堆積滿地的屍骨。
  銅質的獸頭雕塑張開嘴,吐出了裡面的一個小碗,阿爾多小心地把碗拿下來,它的大小剛好能放在成年男子的手心裡,接著,他從兜裡摸出一把小刀,飛快地在手腕上劃了一刀,鮮紅溫熱的血慢慢地流進碗裡。
  阿爾多身後傳來躁動不安的悉悉索索聲,他做這一切卻依然是慢悠悠的,沒有回頭一次,好像這個詭異得驚人的古堡是他家後院一樣。
  
  幽幽的綠火照得他的臉色也詭異非常,阿爾多的嘴唇無聲開闔,隨後碗裡的血慢慢地像是被煮熟了一樣,沸騰了起來之後,鮮紅的血顏色卻慢慢加深,在兩分鐘之內很快變成了深得發黑的紫色,而此時,血從人體帶出來的熱氣完全消失,碗口上甚至結出露出一層白霜來。
  
  阿爾多把碗放回到野獸的嘴裡,就像是一個儀式達成,地面震動起來,面前的大門發出淒厲如同慘叫一般的聲音,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個張開了血盆大口的野獸,阿爾多手指壓住傷口,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暗室裡面到處都是散亂的珠寶,大顆的珍珠滿地,有一顆甚至滾到了阿爾多的腳下,男人看也不看地就把它踢到了一邊,被角落裡一隻不知道什麼時候隱藏在那裡的巨型蜥蜴一口吞進了肚子裡。
  
  冷血動物的眼睛緊緊地追隨著阿爾多的腳步,信子一吐一收,彷彿隨時準備從他的身後撲過去一樣,在他打開一幅卷軸走進藏在那裡的小門後,才慢慢地垂下它那顆巨大的腦袋,豎瞳的眼睛裡似乎露出一點敬畏,縮回到了它的黑暗裡。
  暗門後面是一個秘密的小書房,裡面卻沒有書卷的香味,反而充滿了各種血腥氣,人骨做裝飾的書架,人皮縫製成的扉頁以及一小塊血染的掛毯。
  
  「鑰匙……」阿爾多的手指在一排書的書脊上劃過,「《藏在水晶裡的鑰匙》。」
  他一頓,把那本書從裡面抽了出來,挑挑眉:「嗯?這是克萊斯托家的秘史?」
  
  「盧瑟州?」從醫院回來的卡洛斯思考了一下,看著被他放進了一小瓶水裡泡著的水晶葉子,隨口說,「哦……那他大概是去了唐格思堡的地下宮。」
  「唐格思?」伽爾好奇地問,「吸血鬼古堡?」
  
  「吸血鬼?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卡洛斯說,「不過唐格思古堡的主人並不是人類,那是一隻附在人身上的迪腐建造的城堡,裡面養著很多用它的血變異過的爬蟲,很多人在他的城堡裡神秘失蹤,變成了它的食物。那傢伙非常狡猾,還是我當實習生的時候出的第一個任務,當時我們在唐格思堡身上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甚至派了人進去當臥底。」
  
  「臥底?」伽爾鎖好車,抬頭問,「你麼?」
  「不,我出於某種原因不能進入,」卡洛斯聳聳肩,「我們派進去的人是阿爾多。」
  
  「為什麼?」伽爾頗為感興趣地問,「他有什麼特殊之處麼?」
  卡洛斯幾不可察地頓了頓,隨後非常坦然地說:「不,特殊的不是他,是我,我的體質……嗯,非常不方便,總是比別人多一點限制。」
  
  「哦。」卡洛斯說完這句話,一抬頭,立刻露出了一個驚喜的表情,「嘿看,那是誰?」
  
  「卡……約翰!」
  邁克像個小炮彈一樣地從遠處跑過來,一頭撞進了卡洛斯的懷裡,卡洛斯接住他,順勢把他抱了起來,舉起來在空中轉了一圈:「你怎麼來啦?」
  
  「奶奶帶我來的。」
  
  「哦,肖登夫人也來啦?」
  已經基本恢復健康的肖登夫人站在遠處,儀態萬千地對他們笑了笑,伽爾看了看無知無覺地和兩個小孩玩成一團的卡洛斯,突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邁克偷偷和卡洛斯咬耳朵:「你知道嗎?伽爾叔叔要倒大霉啦!」
  卡洛斯也配合地壓低聲音,問:「怎麼啦?」
  莉莉嘰嘰咕咕地說:「昨天奶奶出院的時候,正好碰到艾米麗來探望特萊斯奶奶,特萊斯奶奶住在奶奶隔壁的病床。」
  
  「艾米麗又是誰?」
  「艾米麗是特萊斯奶奶兒子的妻子。」邁克說,「她帶了好多禮物!」
  莉莉:「奶奶嫉妒了。」
  邁克:「所以她今天特意來找伽爾叔叔的麻煩!」
  
  卡洛斯:「……」他頭一次感覺自己有點沒能領會精神。
  
  「最近聖殿的工作很忙吧?」進屋坐下以後,肖登夫人就話裡有話地說,「我和埃文聊過,他說你們一大早就出門了——哦,對了,我聽說你家裡還住進了另外一位先生?」
  
  卡洛斯掃了一眼一人抱著他一條腿的小鬼們,兩個小不點同時做了一個在嘴上拉拉鏈的動作,表示自己什麼都沒說,那洩密的就是那位「大不點」了——埃文躲躲藏藏地從肖登夫人身後露出他巨碩的身軀,被他年輕的導師肖登先生狠狠地瞪了一眼,
  
  「他早晨離開薩拉州出差去了,」伽爾思考著脫身的方式,「聽我說,媽媽,您應該多休息,正好我也要和……約翰去研究一些事情。」
  「很緊急嗎?」肖登夫人嚴厲地看著卡洛斯,問,「所以陪我這個老太太聊幾句的時間都沒有嗎?」
  
  「當然不……」卡洛斯的話說完,就被伽爾一腳給踩了回去。
  「哦,我懂了,看來是小伽爾嫌棄了他的老媽媽。」肖登夫人用手絹擋住嘴,做難過狀,「你小的時候是多麼的可愛啊。」
  
  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裡,她開始喋喋不休地數落伽爾小時候從尿褲子、到帶著一群小朋友挖蚯蚓欺負小姑娘,結果反而被彪悍的小姑娘推了個大跟頭哇哇哭的故事,把伽爾念叨得簡直欲仙欲死。
  
  「媽媽!」伽爾在沉默裡爆發了,他憤怒地看著肖登夫人,肖登夫人笑瞇瞇的,一點也不受影響,伽爾終於挫敗地一推桌子上的托盤,「如你的意,可以了吧?!」
  
  「早答應就好了嘛!」肖登夫人推了卡洛斯一把,「約翰,你呢?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卡洛斯.遲鈍的.弗拉瑞特先生這時還沒有意識到大禍已經臨頭了。
  
  直到他們三個人被肖登夫人打包上車,才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室內的活動大廳,上面掛著的吉祥物抱著一個閃瞎人狗眼的桃心,裡面寫著——「八分鐘,找到你的另一半」。
  
第三十四章 克萊斯托 三

  當阿爾多千里迢迢地帶著一本密封的人皮「圖書製品」回到薩拉州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了,可是家裡的三個男人居然都不在,只有肖登夫人在苦口婆心地勸說兩個小豆丁上樓睡覺。
  「請原諒,夫人……」
  
  「哦!您一定是那位奧克爾先生!」肖登夫人熱情地迎上來。
  
  聽到邁克叫她奶奶,猜也猜得出這位夫人是什麼人,阿爾多淡定地接收了不知道是哪個傢伙給他安的假名:「您好,肖登夫人——其他人都出門了麼?」
  肖登夫人隨即露出神秘的笑容:「哦,年輕人,你沒有趕上和他們一起去,真是太可惜了。」
  
  這大概注定了將是一個混亂的夜晚,即使是水晶鑰匙和神秘的克萊斯托家族,也難以抵擋即將發生的、如同火星撞地球一樣的悲劇。
  
  「首先,你需要和大家一起排隊坐到那個凳子上,」埃文專家細心地對鄉巴佬卡洛斯解釋說,「然後對面會相應地坐下來一位女士,你們有八分鐘的時間聊天,彼此熟悉,如果對對方印象好的話,可以留下聯繫方式……手機號什麼的,你懂的。」
  
  「為什麼我不能留下地址,讓她們給我寫信呢?」顯然,卡洛斯對此怨念極了。
  「如果你不想讓她們把你送進歷史博物館的話。」埃文嚴肅正經地說,「嘿,我記得上禮拜伽爾導師給了你一部手提電話。」
  
  「你指望我學會使用那玩意?」卡洛斯提到手提電話的表情活像埃文提到歷史一樣——看來無論是誰,世界上總有那麼一些東西,是怎麼學也學不會的,卡洛斯抱怨說,「那上面至少有幾十個方塊,上面全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怎麼會知道它們都代表了什麼?而且昨天我發現它已經死掉了。」
  
  「它沒有死,只是沒電了——別告訴我充電器被你弄沒了,」伽爾摟過他的肩膀,頗為無奈地說,「我怎麼會想到要把你弄到這裡來?一定是腦殘了。」
  
  接著,他找工作人員借了根筆,在卡洛斯手背上寫下了一串數字:「這是你的電話號碼,記住它。」
  
  「我早說過我討厭這種計數方法。」卡洛斯充滿鄙視地看著阿拉伯數字,「只有留著大鬍子的買賣人才會寫這種東西,它們一點也不實用,看在老天的份上,會和別人用不同的方式數數這種事有什麼好值得炫耀的?」
  
  「……」伽爾不知道該怎麼評論這個跨時代的法陣問題,通過五秒鐘的搜腸刮肚運動,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該為此負責的人,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簡潔有力地說,「都怪我媽媽。」
  
  於是接下來的交流環節裡,卡洛斯就開始向每一個坐到他對面的女士背誦他的電話號碼——不這樣他就又要忘了,他和大部分與他同一時代的人類一樣,對數字並不敏感,並且深深地疑惑著:為什麼人類的電話不能像姓名一樣簡潔易懂,這樣一大堆毫無疑義排列的數字,怎麼可能能記得住?
  可憐的遠古人類,他還不知道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做通訊錄。
  
  好在他長得帥,無論是坐著說話還是笑,看起來都非常的討人喜歡,特別是討大齡女青年喜歡。大家都以為這是小帥哥一種另類的幽默方式,伽爾只得一邊機械地隨著人流挪著他的屁股,敷衍著不同的、連長相都沒看清的女人,一邊操心地注意著卡洛斯那邊的情況,以防他做出什麼讓人哭笑不得的事。
  
  事實上他擔心這個活動結束以後,女人們之間馬上就會傳播出一個關於叫「約翰」的帥哥的流言——為什麼本該很受歡迎的男人要大老遠地來參加這種速配活動?不不,他不是婚慶公司找來的槍手,大概可能,嗯……也許是腦子有點問題什麼的。
  
  由於他的頻頻走神,即使對面的女士態度也很敷衍,最後也終於受不了地敲了敲桌面:「先生,肖登先生?」
  
  「呃……是的,什麼事女士?」
  長頭髮的都市白領頗為尖銳地看了他一眼:「你其實連我叫什麼名字都沒有弄清楚吧?」
  
  「我惹您不快了麼?」伽爾飛快地掃了一眼女士胸前的名牌,「龐德小姐?」
  「是的,您的閱讀水平沒有問題。」女人嗤笑一聲,掏出一支女士香煙,「不介意?」
  
  「不,您請。」伽爾的注意力又忍不住飄到了卡洛斯那裡——他聽見了什麼?!那個妞兒問他有什麼特長,他居然說「劍術」!好吧,這還不那麼離譜不是麼?萬一他說出「法陣」或者「咒術」什麼的,那就只能求老天爺行行好了。
  不!別把你那把血淋淋的傢伙拔/出來——你對面坐著的那個女人的皮囊都可以把你整個人塞進去了!根本用不著那麼賣力地討好她好麼?
  天哪,這個人來瘋。
  
  幸好,在伽爾慘叫著撲上去之前,一個巡視的工作人員及早發現了這裡的異狀,非常有職業素質地阻止了卡洛斯:「請原諒先生,恕我們準備不周,今天活動的內容只有談話,並沒有準備足夠您施展才藝……表演一段節目什麼的。」
  
  「您是被逼來的吧?」伽爾對面的女人直抒胸臆地說,「看得出來,非常不情不願。」
  是的是的——比起那個在搞清楚狀況以後,就飛快地樂在其中的傢伙的話……伽爾胸悶地想。
  
  「看來是已經有目標了?」女人挑挑眉,「不是媽媽理想的類型?」
  「您想多了。」伽爾淡定地收回目光。
  
  女人聳聳肩:「得啦,我知道自己對你沒有一點吸引力,不如我們放鬆一下,隨便聊聊,喜歡什麼樣的妞兒……或者小伙子?」
  「不,」伽爾歉意地笑了笑,「我平時工作有點忙,沒什麼時間思考這個……」
  
  結果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台上的主持人就簡單粗暴地打斷了所有人蒼蠅開會一樣的嗡嗡聲:「請各位男士移動位置,更換您的聊天夥伴!」
  
  伽爾歉意地對對面的女人聳了聳肩,在一片嘈雜的抱怨聲裡移動著位置,他仰頭看向活動大廳的天花板,簡直弄不清這有什麼意義,心裡甚至生出某種說不出來的厭煩。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突然從外面闖進來,不由分說地闖進人堆裡,並快速精準地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個人,一把就把「目標」從隊伍裡拉扯了出來。
  
  那位差點有幸看到卡洛斯牌才藝表演的胖妞正依依不捨地拽著卡洛斯,不讓他走,後面排隊等候的男士鑒於前方目標不大符合他的審美觀,正巴不得叫他們多耽誤一點功夫,打著哈欠一聲不吭,結果一個哈欠還沒打完,就被人粗暴地掀到了一邊。
  
  「嘿,這可……」那位禿頂的男士不滿起來,然而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又閉了嘴,津津有味地瞧起熱鬧來。
  
  一身風塵、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的阿爾多用力地捏住卡洛斯的一隻手,一聲不吭,手背上的青筋卻冒了出來——他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副氣炸了的樣子,簡直都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了。
  方纔那位成功地阻止了卡洛斯的工作人員再次出現,展示他超凡脫俗的職業素養,他激情洋溢地對周圍所有愣住的人解釋說:「瞧,一個意想不到的節目出現了,這就是生活的美好之處了——我們永遠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會出現什麼樣的意外,在哪一個拐角會邂逅一個什麼樣的人……」
  
  利用這個時間,阿爾多終於組織好了語言,他凶狠炸毛地、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允許剛剛從我床上下來的人,一轉眼就坐在一個……一個愚蠢的什麼『相親』活動現場,對別人搔首弄姿!」
  
  「哦——」這是周圍圍觀的群眾們。
  
  那位神奇的工作人員只是愣了一秒鐘,就平平板板地繼續說:「——是的,這就是我們的目標:『心緣之家,讓您找到自己最後的港灣』。」
  
  ……以他這樣過硬的心理素質和扭曲黑白的本領,完全可以去競選總統,在這麼一個小小的婚慶公司裡,實在太屈才了。
  
  那位以為邂逅良緣的大個頭女士發出一聲可怕的抽泣,終於在阿爾多充血的目光下放開了卡洛斯的衣服,所有人自發地讓出一條路,任憑阿爾多把僵硬得如同剛拆了線的木乃伊一樣的卡洛斯拖了出去。
  
  伽爾卻不明原因地鬆了口氣——好吧,這傢伙被弄回去總是件好事。
  突然「走失」了一個男嘉賓,工作人員在一片混亂裡,只好讓後面的人補一個位置,前面的嘉賓暫時不動,再和剛才那位夥伴泡上八分鐘。
  
  「你瞧,今天我們有十六分鐘——雙倍的緣分。」白領小姐衝他拋了個媚眼,「我們剛才的話題呢?關於你喜歡的妞兒——」
  
  「我說過……」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性冷淡麼?」白領小姐露出惋惜的表情,「即使是年輕人,也應該意識到身體健康的重要性,不要諱疾忌醫,你還是有機會的。」
  
  「好吧。」伽爾一屁股坐了下來,反正也沒別的事,他就真的仔細地思考了起來,慢慢地,腦子裡出現了一個雛形,他皺皺眉,一點一點地形容說,「我希望伴侶能有趣一點,你知道——畢竟我們是要一起生活的。她最好不要太嚴肅,對生活充滿熱愛,有足夠的好奇心,永遠不會感到無趣,有創意,最好有一些幽默感……在我看來,哪怕她偶爾闖禍,也比一成不變的『理性人』強……」
  
  「哦,是的是的。」白領小姐不無贊同地點著頭,「功利時代扭曲的審美觀,我明白的。」
  「另外我希望她足夠堅強,」伽爾補充說,「你知道,很少有人能順順當當地過一輩子,人總會遇到低谷,我希望她能經得起生活裡的大起大落,並且永遠有自己的一定之規,不因為……」
  
  白領小姐正聽得興致勃勃,卻發現對面這個談吐有禮、賣相也不錯的先生突然臉色煞白,話音戛然而止。
  「哦不……」他近乎絕望地說,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這不可能是真的!」
  
  「怎麼?」白領小姐饒有興趣地開玩笑說,「你突然發現你描述的人是你自己的禿頂老爸嗎?」
  伽爾彷彿受到了驚嚇一樣地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迅速離開了。
  
第三十五章 克萊斯托 四

  阿爾多突然感覺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當他闖進會場,在幾百個人裡一眼看見那個長髮戴帽子的傢伙,正對著一個和他拉拉扯扯的姑娘笑得了無心機、春光燦爛的時候,阿爾多就像是在熟睡的夢境中突然被推醒一樣。
  
  那個差點讓他彌足深陷的夢境的主題,是失而復得的狂喜。
  他總覺得卡洛斯和他之間的羈絆太深,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感情,都積累了太多年,別人無法理解,也根本很難插足。一直以來,阿爾多都有種錯覺——他和卡洛斯的感情糾葛,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事。
  
  而就在剛才,阿爾多想起了一個讓他非常恐懼的問題——他們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分開,那些年,他在聖殿,而卡洛斯在四處流浪,他自己的經歷一言難盡,那麼卡洛斯的呢?
  漫長的時間會不會……會不會讓一切都面目全非?
  那些讓自己念念不忘的美好的少年時光……他還有印象麼?
  
  阿爾多相信卡洛斯是個很真的人,他嘴裡說「我愛你」的時候,心裡一定也充滿了最熱烈和忠誠的感情,而不幸的是,這個人在一個太早的年紀裡,就經歷了極度的讚譽和詆毀,這慢慢地把他變成了一個「放得下」的人,他學會把所有讓他不快的事全都劃分到「過去了」的範疇裡,不再回顧,不再留戀,抬腳就能走出去,去追求新的、更好的東西。
  生活把這種近乎冷漠的瀟灑贈給了他,而它讓阿爾多有種一瞬間頭皮都被抓起來的戰慄感。
  
  他突然想起了那天臥室裡,卡洛斯彎下腰,異常嚴肅深沉地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我不生你的氣,也不記恨你,不過我們還是算了吧。」
  
  那會不會……是真的?
  
  看,自信就是這樣一種奇異的東西,當它在的時候,一切的困難都不算什麼,你會覺得所有的問題最終都會迎刃而解,可它是利器,卻不是砥柱,因為自信又是那麼一種敏感、容易流失的東西,一旦因為某種原因,自信不在了,一切看起來都像是沒有希望的徒勞掙扎一樣。
  它就像是一個人的脊樑,脆弱又堅韌,一旦遭到了破壞,就會給人帶來致命的打擊。
  
  阿爾多猛地把卡洛斯按在活動會場旁邊的小路上,死死地攥住他的領子,那一瞬間,他心裡那只名為獨佔欲的野獸好像突然被喚醒了,噴薄著來自雄性本/能的憤怒和想要撕裂一切的咆哮,英俊的臉因為扭曲而近乎猙獰。
  
  卡洛斯看著他,那雙墨綠的眼睛在路燈下,彷彿凝成了一塊濃稠得化不開的翡翠,他的下巴被迫微微抬起來,落下來的目光露出一層涼薄的冷漠。然後他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卡洛斯按住阿爾多的手,若無其事地問:「你這是幹什麼?」
  「卡洛斯.弗拉瑞特。」阿爾多咬牙切齒地說。
  
  卡洛斯的目光在他的臉上掃過,有那麼一時片刻,心裡瀰漫上說不出的悲涼,可是他並不在意,所以很快遺忘了這種感覺。他就著阿爾多的手勁微微抬起頭——整個城市裡燈火萬家,狹窄的小路上兩側都是林立的高樓,讓它們看起來就像是高不可攀一樣,無論是公路上的噪音,還是身後冰冷的牆壁,都無一不在昭示著他們已經回不去了的這個事實。
  
  「閣下。」卡洛斯輕輕地、用一種彷彿閒聊天氣一樣的口氣說,「我覺得……糾纏是一件無謂的事,也不大符合你的身份,你認為呢?」
  然後他輕輕地抬起他的劍,用堅硬冰冷的劍柄不由分說地撥開阿爾多的手:「上一次床而已,這不算什麼,我本來就是個混蛋的浪蕩子,你不是早就給我下過終身定義了麼?你現在對我要求實在有點高。」
  
  阿爾多站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可他從來沒有覺得卡洛斯這樣遙遠過,大主教引以為傲的腦子裡突然一片空白,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鬼使神差地說:「你說過你愛我。」
  
  「說過。」卡洛斯坦然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而且現在不了。」
  他在夜色中倏地一笑,曾經年少輕狂的臉染上了說不出的風霜意味,所有看不見的時光都被銘刻在骨髓裡,即使忘卻,也不能帶走它們留下的印記。
  這就是無能為力。
  
  阿爾多在黑暗的角落裡僵立良久,終於後知後覺地,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被拋棄的滋味。
  然而就卡洛斯走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以後,阿爾多卻還是追了上來,他臉上的激動也好,苦悶也好,全都不見了,他來不及恢復調整心情,只能簡單粗暴地用一張石頭一樣木然的面孔抹平了一切。
  「往裡坐一點,」他拉開車門,用腳尖在車上點了點,低著頭,似乎平靜地說,「我和你談談關於克萊斯托的事。」
  
  是啊,阿爾多悲哀地想,即使有一天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真到無話可說的地步,也總還有一個聖殿,構成一個彷彿打斷骨頭連著筋聯繫,使得他們永遠也不會走到毫不相干的那一端。
  哪怕一句話也不說,他們也是最默契的夥伴。
  
  等埃文收了一大堆女士的聯繫方式,哼著歌從活動現場走出來的時候,就發現卡洛斯早已經不見蹤影了,而他那位言語溫和、任何時候都冷靜過人的年輕導師背靠在自己的車上,腳下是一地的煙蒂,好像突然決定要把肺部熏成個朱古力色一樣。
  怎麼啦怎麼啦?是相親現場邂逅初戀情人?是新歡和舊愛吵起來了?是突然撞見了什麼人,想起了情傷往事?
  
  ……男怕入錯行——如果埃文能投身小報記者事業的話,一定比他做一個聖殿獵人有前途得多。
  
  伽爾沒有理會埃文,他心裡亂極了,當他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那個他親口描述的人到底是誰的影子的時候。
  禿頂老爸?哦不——那實在是太低段了。
  可是……這是不對的,伽爾煩躁地對自己說,把汽車開得幾乎四輪離地飛起來——這是不對的。
  
  等他們一路飆車撞回了家時,卻發現那兩個在相親活動現場鬧出事故來的男人,居然就像沒事人一樣一起蹲在院子裡畫什麼東西,而肖登夫人正在一邊興致勃勃地圍觀。
  
  「卡……約翰,把外圍再擴大一點。」阿爾多頭也不抬地吩咐說。
  埃文和伽爾把車停好跟著站在了外面,優等生伽爾立刻看出來,他們兩個人畫法陣的方法不一樣——卡洛斯是正的,阿爾多是反的。
  
  卡洛斯的工具是一碗淨化水,而阿爾多手裡的東西卻不知道是個什麼成分的,它粘稠極了,近乎黑色,卻發出香甜的氣味,隔著老遠都能聞到。
  他們一圈在外面,一圈在裡面,就像是個嚴絲合縫的圓形地圖一樣,外圈的法陣有多明亮,裡圈的就有多陰沉。
  
  「我活了這麼大年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手法。」肖登夫人突然說,「並不僅僅是筆畫反轉,用象徵最黑暗時刻的黎明花的花漿做媒介,連力量的運行方式全部反轉,它就會從最光明的地方轉向最黑暗的地方,我只在一本很古老的書上看到過這樣的手記……並且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兩個法陣能彼此共存。」
  
  她說話的工夫,卡洛斯的最後一筆和阿爾多接上了,淨化水和黎明花漿嚴絲合縫地混合到了一起,涇渭分明,又和諧得驚人——像是永遠共存的光和影一樣。
  「把那片葉子給我。」阿爾多說。
  
  卡洛斯從懷裡摸出那片被他儲存在清水裡的水晶葉子,忍不住問:「你確定這個能成功麼?」
  「如果克萊斯托一族真的像傳說中那樣,站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點上的話。」阿爾多把水晶葉子倒出來,放在了法陣的正中間,「好了,現在所有人都往後退,離開外圈至少……五英尺的距離——你也是,約翰。」
  
  「發動法陣的時候,人不是主體的話,不是不能站在法陣裡麼?」埃文呆呆地問了一個技術型問題。
  
  「恭喜你學會了基礎法陣原理——不過如果你仔細看的話就會明白,他沒站在法陣裡面。」卡洛斯強調了「基礎」兩個字,然後用劍尖點了點阿爾多的方向,「那是一個隔離豁免地,畫法陣的時候他已經留出來了。」
  
  「但是這會破壞法陣的完整型。」伽爾忍不住說,「而且一個人怎麼能用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運行方法發動兩個套起來的法陣?」
  
  卡洛斯無奈地看了自己的後代一眼——即使心裡知道,在這個時代,他已經算是足夠優秀了。
  「並不是所有的法陣都袖珍到人可以站在法陣外圍發動,」卡洛斯耐著性子解釋說,「而且這嚴格來說並不是兩個法陣,只是一個分成了兩段的牽連型。」
  
  伽爾突然沉默了,卡洛斯還以為是自己的語氣稍微有點不耐煩,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伽爾正盯著自己,一臉詭異而略顯悲痛的深思。
  「怎麼了?」他莫名其妙地問,「我牙上有顆菠菜葉麼?」
  
  伽爾對他笑了一下,又飛快地收斂了笑容:「不……沒有,只是以前覺得自己挺了不起,現在卻突然發現,自己很……」
  
  卡洛斯.長輩.弗拉瑞特先生忍不住自我反省起來——我傷了這孩子的自尊心麼?他皺皺眉,想著——然後又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旁邊張著嘴、如同看煙花表演一樣的埃文,忽然無師自通地明白了一個教育學原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總有一部分孩子的自尊心強一些、敏感一些,而另外一部分相比起來沒心沒肺一點、抗打擊能力強一點。
  
  院子裡響起巨大的轟鳴聲,阿爾多的頭髮被吹起來,四下翻飛,他一半站在裡圈,一半站在外圈,看起來就像是被一條線劈成了兩半一樣,而就在這時,法陣中間的葉子上突然漾起一圈又一圈的紋路,它們像水波一樣蔓延開,最後鋪滿了整個院落。
  
  埃文忍不住跳了起來:「哇!夥計們,我可沒穿雨鞋!」
  
  「這是克萊斯托的傳承。」卡洛斯蹲下來,手指在「水波」裡掠過,卻沒有濕,「以及——這是記憶,埃文,不會讓你從靴子裡倒出兩隻蝌蚪來的。」
  他話音沒落,水波中間就突然隆起一座高山,發出驚天動地的震顫,植物一層一層地瘋長,轉眼綻放,又轉眼凋謝,山腳下,江河決堤似地輕易就衝垮了兩岸的平原,洶湧地直奔著大海的方向,轉眼變成了「一望無際」,而動物們出生落地,翻滾嬉戲著驟然長大,又飛速衰老死亡,就像是一個既定的、永遠走不脫的輪迴。
  
  一年四季,從荒野到田地,從城堡到沙灘,所有的傳承都湮滅在轉瞬裡,每一個有幸目睹這種偉大傳承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天……」不知是誰發出一聲如同蚊鳴一樣細弱的感嘆,而後,這一切突然全部歸於黑暗,水波裡出現一把透明的鑰匙,在黑暗裡發著瑩潤的光。
  
  「就是這個,鑰匙!」伽爾說。
  下一刻,一陣黑霧從「水波」上席捲而過,頃刻把所有的山水動物,乃至那把鑰匙都捲走了,原本清透的「水波」裡只剩下空蕩蕩、好像蒙著一層陰霾的灰霧,露出某種慘淡的死氣來。
  記憶到此終結了。
  
  內外兩層法陣的光同時黯淡下來,法陣中間的水晶葉子一聲脆響,碎成了兩瓣。
  
  卡洛斯猛地抬起頭來,與阿爾多交換了一個眼神。
  「是影子魔。」他說。
  
  這是短短幾個月內,第二隻穿過了結界的惡魔級迪腐。

【卷三 回憶森林】

第三十六章 影子魔 一

  卡洛斯站得遠遠的——那本人皮製品看上去讓他感覺非常難受。
  
  打個比方,那玩意就像是一個無敵臭屁,每一個嗅覺正常的人——比如除了埃文以外的這些身經百戰的獵人們——都聞得出來,它讓他們感到厭惡,但忍一忍也不造成什麼嚴重不適。
  然而對於卡洛斯來說,由於他特殊的天賦,他在這種特殊的「臭味」方面的「嗅覺」相當於是別人的幾倍,簡直就是個先天悲劇。
  
  但同時他又非常好奇,探頭探腦了好半天,簡直要驗證「好奇心熏死貓」這個改良版的名言似的,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念了一個懸浮系的咒文,把這個珍貴的孤本飄到了半空中,像看小電影一樣,拉風地用自己的重劍一頁一頁地翻過。
  
  「克萊斯托傳承的不是血緣,是記憶。」趁這個時間,阿爾多解釋說,「他們是一種介於人與非人之間的種族,外表看來和人類沒有任何的區別,卻有他們自己的語言,在這種一代又一代秘密的傳承裡,知道很多我們不瞭解的東西——比如那把『鑰匙』。我們現在可以推測,一隻影子魔吃了你們說的那位老先生的記憶,並且通過這種方式得到了鑰匙的秘密,比如現在已知的一種功能——讓它們進化。」
  
  「那麼葉子呢?」伽爾問。
  
  「記憶對於克萊斯托而言,是非常特殊的東西,當主人已經死亡的時候,那些殘餘在他身體裡的記憶就會凝成一塊實體,也就是諸位看到的那片水晶葉子。」卡洛斯解釋說,「呃……那個召喚的法式是我很久以前看到過一個克萊斯托祭司這樣做過,只是生硬地記住了那種聲音,能把它召喚出來實在是運氣。」
  
  埃文呆呆地說:「如果我也能聽一遍就記住一種不屬於自己的語言,一定會變成梅格爾特教官的寵兒的。」
  
  「得了吧,除非你也被埋在土裡若干年後被人挖出來,」伽爾說,隨後繼續問,「那麼克萊斯托存在的意義就是那把鑰匙麼?」
  
  「當然不,我說過了,是傳承。」阿爾多說。
  
  「可應該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對吧?」埃文在他導師若有所思的時候,通過聯想得出了一個十分洩露他平時的不學無術的結論,「比如守護什麼寶藏,維護某個秘密,或者……」
  
  「真的是傳承。」卡洛斯一目十行地掃過人皮書,插嘴說,「埃文,人類存在的意義也是傳承,克萊斯托只是一個種族,並沒有低人一等,也沒有高人一等。但是由於他們的特殊傳承方式,所以認定一個克萊斯托死亡的根據不是他身體的死亡,而是記憶的丟失。」
  
  「比如老年癡呆症麼?」埃文問。
  
  這死孩子是故意的麼——卡洛斯回頭看了他一眼,迅速判斷出,埃文就是那種傳說中怎麼打擊也不會傷自尊、沒皮沒臉的傻孩子,於是毫不客氣地說:「還有被迪腐吃掉腦子什麼的,據說一咬一口血,十分鮮嫩多汁。」
  埃文:「……」
  
  他已經有點被打擊得麻木了,對言語的條件反射聯想差不多消失了。卡洛斯大概為了加深他的記憶,隨手撿起茶几上果籃裡的一顆小番茄,扔進嘴裡,「嘿嘿」一笑:「就像這樣。」
  一縷血紅的液體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
  
  埃文終於像個孕婦一樣衝向了衛生間。
  
  「那個番茄壞了麼?」肖登夫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卡洛斯淡定地抽出餐巾紙擦了擦嘴,「你可別吃壞肚子。」
  
  「不,夫人。」卡洛斯說,「我用治療師打針的那玩意往裡面注入了什錦梅汁。」
  肖登夫人立刻把拿起來的水果又重新扔回了果籃。
  「哦,」她訝異地說,「我還以為你已經成年了。」
  
  「好了,別嚇唬他,」阿爾多等人把胃都吐出來了,才不緊不慢地說,「影子魔的食物只有記憶,它們不吃腦子。」
  「哦是的,這聽起來有點像素食主義者了。」卡洛斯幸災樂禍地笑了一聲,對面有菜色的爬回來的埃文擠擠眼睛,隨後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那本材質特殊的書上。
  
  阿爾多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在他後背上停頓了一會,一個晚上的時間過去,他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確實,他認為自己之前的確是太自信,乃至於對具體情況和環境的把握都有些欠缺。阿爾多承認,他確實有一些潛在的敵人,對於卡洛斯而言,男人和女人都有可能,這會給他的計劃和行動都造成很大變動。
  可並不意味著他會輸。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讓里奧.阿爾多認輸。
  
  伽爾算是個細心的人,可是畢竟是個常年出任務的單身漢,本來不大會注意這些眉來眼去的細節,可是這一晚上不知道怎麼了,他幾乎是反應過度一樣地捕捉到了阿爾多目光裡一閃而過的堅定,頓時覺得頭大如鬥起來。
  
  他們兩個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定不是湊在一起、用法陣研究克萊斯托的記憶這種成立優等生學習小組一樣的故事。
  伽爾心不在焉地想著,他心裡甚至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說起記憶……卡爾和阿爾多閣下之間的記憶才是什麼人都無法取代的麼?
  
  這讓他的胃裡像是吞下了一塊冰塊一樣沉重起來,伽爾發現,他和他們之間的差距,不僅僅是一千年那麼簡單,簡直就像一個無知的孩子仰望巨人一樣,這讓伽爾清楚地看見自己心裡的不甘和……毫無疑義的嫉妒。
  
  這一晚上伽爾連續神遊,卡洛斯叫了他兩聲都沒聽見,直到他的肩膀上被「變種」小番茄砸了一下,才一激靈回過神來。
  
  「呃……嗯?你說什麼?」伽爾猝然抬頭,目光撞進卡洛斯的眼睛,幾乎是立刻,他就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
  「你怎麼了?」卡洛斯奇怪地問。
  
  「不,沒什麼,」伽爾飛快地說,「大概今天有點累了。」
  卡洛斯愣了愣,有些詫異地盯著他看了一會——伽爾這才發現,他一直認為的無論是人品、還是別的方面都很安全的卡洛斯,其實有一雙格外銳利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做賊心虛,他幾乎有種快要被看穿的錯覺。
  好在卡洛斯沒打算深究,片刻就轉移了注意力,叫大家各自去休息。
  
  卡洛斯雖然嘴上說得輕鬆,這一天晚上卻一宿都沒睡好,總覺得床上有另一個人的氣味似的,他藉著床頭蘑菇燈柔和的光,仰面躺在床上,從被子裡抽出了自己的一條手臂,袖子擼上去以後,在小臂稍微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一個已經淺淡了好多的疤。
  他記得那是一個牙印。
  
  不知道是不是看那個牙印看得時間太長,他一閉上眼就做起了夢。
  依然是小時候的事,那時候聖殿的花園還沒有現在修整得那麼豪華,園丁的水平很有限,哥哥查克正和一個老人說著什麼,對方用那只溫暖卻枯瘦的手掌輕輕地在他的頭上摸了一把。
  而他的目光卻落到了遠處的一個孩子身上。
  
  卡洛斯到現在都記得,第一次見到阿爾多時對方的模樣——他那麼瘦小,幾乎就像個三四歲的幼兒似的,寬大的學徒袍子裡露出一截細瘦伶仃的手腕,皮膚像是牛奶一樣,彷彿在陽光下閃著光。
  就像……像什麼?詞彙量貧乏的幼年小色狼怎麼也沒想出來,腳步卻忍不住挪了過去,結果他發現那個孩子居然在哭。
  
  夢裡,卡洛斯像是被什麼控制了一樣,情不自禁地傻乎乎地站在他面前。
  
  嘿,白癡,說點什麼!他在心裡這樣鄙視著自己,卻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嘿,你在這幹什麼?」他聽到自己稚嫩的聲音拿腔拿調地說,忍不住一陣挫敗——那種好像別人闖了你地盤一樣的傲慢口氣是怎麼回事?
  
  金髮「小美人」抬起頭來,似乎被嚇了一跳。
  接著,卡洛斯聽到了一句他更不想聽到的話:「你為什麼哭了?你是男孩子麼?我哥哥說只有小姑娘才會躲到沒人的地方一個人抹眼淚。」
  聽聽,這是來找茬打架的麼?簡直沒救了——那一刻,卡洛斯幾乎想奪取身體的控制權,他甚至難以置信起來,自己小時候其實有這麼討人嫌麼?
  
  果然,金髮的孩子先是茫然了一陣子,隨後終於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侮辱了,本來就紅通通的眼圈更上一層樓,連小臉蛋都被帶起了一層惱怒的紅暈,一言不發地甩開手走人。
  
  「嘿!」小卡洛斯趕緊追了上去,粗魯地攥住對方明顯比自己細了一圈的胳膊,不滿意地說,「我還沒說讓你走呢,我在和你說話,為什麼你這麼沒禮貌?」
  卡洛斯簡直想捂臉——他怎麼也回想不起來,「禮貌」這個詞的拼寫順序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學會的。
  
  五六歲的小孩強壯與否還是很大的差別的,比如那個金髮的小東西就差點讓他拽了一個跟頭,踉蹌了一下,後退的時候正好被一塊石頭絆住,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哦……」小卡洛斯愣了愣,似乎意識到自己的不對,他其實不是一個壞孩子,可是作為弗拉瑞特莊園裡最小的一個,他實在被嬌寵得有些離譜,闖了禍從來都有大人來拍著他的後背安慰他「這沒什麼」,幾乎沒有形成道歉的條件反射。
  「我可不是故意的。」他找借口一樣地嘟囔說,「你也太弱不禁風了。」
  
  若干年後的卡洛斯本人,此時卻透過孩子的眼睛仔細審視著小時候的阿爾多——跟現在那麼不一樣,人類的成長真的挺不可思議,原來那麼小那麼軟的一團,怎麼會長成現在這麼大一隻的來著?
  可是……又有些東西是不變的。
  
  比如那孩子的眼神——壓抑的、陰沉的、對週遭都充滿了戒備和敵意的……甚至是凶狠的。
  他曾經以為阿爾多很可憐,大概最初的、最幼稚的感情除了因為被他那一頭燦爛的頭髮吸引之外,還有那麼一點同情。
  不過後來,這個人向全世界證明了,他實在是最不需要同情的那一個。
  
  卡洛斯安靜地看著碧眼的小鬼生硬地按住小阿爾多的肩膀,說什麼也不讓他走,然後這個沉默地、一直沒有說話的小傢伙終於被激怒了,一把扯下纏著自己的胳膊,狠狠地在上面來了一口。
  初次見面,就給他留下了這麼一份禮物。
  
  即使幼獸的牙齒還不夠尖,也足夠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傷疤,那一刻,疼痛幾乎和記憶一起襲來,卡洛斯突然抽動了一下,醒了過來。
  他愣了一會,長出了口氣,窗外的天才濛濛亮,方才破曉。
  
  卡洛斯翻身起床,洗了個冷水澡給自己提神,目光又在手臂上那條傷疤上停留了一下,然後他若無其事地轉開目光,決定去看看凱文——他不確定克萊斯托的記憶對影子魔是不是有特殊的吸引力,甚至不能確定凱文叔叔的神秘死因,這讓他有些不放心起來。
  
  就在卡洛斯輕手輕腳地推開樓下客廳的門,往外走去的時候,身後一個人突然低聲說:「要出去?」
  卡洛斯頭也不回,冷淡地微微頷首——沒有人第三個人在場的情況下,他根本連基本的敷衍都懶得做。
  
  「注意安全,早點回來。」阿爾多輕柔地囑咐。
  然後再從後面抱過來,黏糊糊地討一個吻什麼的,卡洛斯諷刺地想,得了吧,你又不是我老婆。
  
  他腳步絲毫沒有停頓,逕直走出了大門。
  
  阿爾多卻在目送著他離開以後,笑了一下,從兜裡掏出了一段小小的、像什麼動物的角一樣的東西,尖端被雕刻成一個猙獰的野獸的臉,用某種特殊的布條綁著——這是他和人皮書一起,從唐格思古堡的低下宮殿拿到的。
  
  傳說中影子魔的角,能製成特殊的法器,操縱人的夢。
  如果你想不起來,那麼我一件一件地提醒你。
  
  隨後他把這東西貼身塞進兜裡,披上外衣出去了,他需要到聖殿去調整正在修護結界的能量陣,還要繼續看看有沒有關於那把水晶鑰匙的蛛絲馬跡。
  實在也忙得很。
  
第三十七章 影子魔 二

  伽爾心事重重開車送他的媽媽和侄子們去火車站,臨到分別的時候,肖登夫人終於忍不住小聲問:「關於約翰和那位……奧克爾先生,他們並不是聖殿的人,對吧?」
  伽爾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肖登夫人微笑著看著前方,好像剛才那句話不是她說得一樣:「別這樣孩子,你忘了麼?媽媽年輕的時候也當過教官,還親自修訂過教材,袖子上也是有過一個豎琴的人,所以我知道,現在的聖殿,是教不出這樣的年輕人的。」
  
  伽爾沉默了一會:「抱歉媽媽,我不能說。」
  「我當然知道。」肖登夫人的話音,有些挫敗地停頓了一下,然後拉下她最驕傲的兒子的頭,她微微踮起腳,溫柔地整理著他的領子,「但也不是壞事不是麼?聖殿已經一成不變了太久了,當然我們都知道和平是最好的,可有的時候仍然不得不遺憾,只有最動盪的年代裡,才會出現那些光是名字排在一起,就讓人熱血沸騰的人,不是嗎?」
  
  光是名字排列在一起,就讓人熱血沸騰的人……伽爾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空洞地說:「是的,強大的榜樣會促進我們前進。」
  
  人類,即使古代有深奧的法陣學,現代有高速發展的科技,有讓人眼花繚亂的咒術,但是單個人的力量顯然是弱小得不值得一提的——就連傳說中的卡洛斯,也只是個人類而已,他沒有迪腐那樣強悍的身體,飲食不調會腸胃不好,會受傷甚至會有第一次出現的時候那樣,幾乎爬不起來的虛弱。
  他甚至會迷迷糊糊,幾次三番地用手直接去抓微波爐裡熱好的東西,以至於到現在手上都有一個小小的燙傷。
  
  也許是因為親近,伽爾有的時候,甚至有種這是個和自己一樣的平常人的錯覺,然而……也只能是個錯覺了。
  
  驕傲的金章知道自己不敢獨自一個人,在走路都不穩的情況下,帶著個只會礙手礙腳的實習生對上惡魔級,也知道自己絕不敢明知道對方是兩個二級以上極端危險的迪腐,甚至還有第三隻在暗處蠢蠢欲動,還能毫不猶豫地闖進它們的界裡。
  他在這個男人身上,看不到畏懼、看不到恐慌、甚至看不到一點驕傲。
  
  伽爾知道,他和卡洛斯阿爾多大主教他們的差距,並不在於學識和戰鬥經驗——那些都是可以彌補的。
  只有一樣東西不能彌補,那些古老年月裡,無數生死之地掙扎出來的人身上,那分沉澱到了骨子裡的強大和鎮定。
  
  肖登夫人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她抬手輕柔地拍拍他的臉,好像他還是個孩子似的,嘆了口氣,看似輕鬆地轉換了話題:「相信我孩子,你有你的優秀之處,你一直是我和你父親的驕傲——哦,得啦,說起來我昨天好像犯了個錯誤,你不知道,當我對奧克爾先生說出你們去向的時候,他的臉色有多可怕,約翰那個小傢伙實在應該在告訴我,他已經有戀人了。」
  
  伽爾無從解釋,只能苦笑一聲:「我想他大概……只是喜歡湊熱鬧?」
  
  「好吧,」肖登夫人顯然只是為了轉移話題而轉移話題,完全沒往心裡去,只是順口感嘆了一聲,「愛情真是年輕人的玩意——邁克,莉莉,從你叔叔的車上下來,我們要上火車啦!」
  
  這時候,伽爾心裡突然湧起一股衝動,這使得他竟然突然脫口說:「媽媽,如果……」
  才吐出幾個字,他的話音在肖登夫人轉身看向他的時候戛然而止——我在幹什麼?他心煩意亂地想,我難道想說什麼麼?
  
  「嗯?」
  「不,沒什麼。」伽爾逃也似的鑽回了他的車裡,「我就不送你進火車站了,關於克萊斯托和昨天約翰說的影子魔,我需要到聖殿去一趟,調集獵人開始準備調查,這是要緊事!」
  肖登夫人似乎想說什麼,但是伽爾並沒有給她機會,他飛快地調轉車頭,跑了。
  
  而後,伽爾為了自己的懦弱行徑,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盤。
  然而他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若無其事一樣地開著車直奔聖殿,好像把這件事從他的大腦裡清除了——伽爾從小就是一個非常理智的孩子,他出生於一個特殊的獵人家庭,叛逆的哥哥完全不懂得成為一個「傻乎乎追著某種不存在的野獸跑的特殊警察」有什麼趣味,他去了國外,追求他的藝術夢想,而他——肖登家的小兒子,弗拉瑞特的最後一支血脈,注定背負起這個古老的傳承。
  
  他一直努力,一直優秀,可在他整個青春期裡,卻沒有人記得住「伽爾」這個名字。
  弗拉瑞特的後代和肖登教官的兒子,這兩個負擔一樣的光環就始終籠罩著他。
  他別無選擇,只能遵循著一條從出生開始就注定的路,一直不停地走下去,並且永遠也看不到出頭的那一天。
  
  這很痛苦,弗拉瑞特的血脈裡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反叛,它們在他哥哥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然而到了他這裡,卻被痛苦地壓制在骨子裡——每當他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在圖書館翻開他那份長長的族譜的時候,這種痛苦就愈加明顯了。
  弗拉瑞特似乎已經被卡洛斯變成了一個符號,這位顯赫的先祖讓以後的任何一個人,都變成了這份傳承裡面的一個不起眼的組成。
  
  而這份壓抑的理智,才是幾乎伴隨了伽爾終身的東西。
  為此,他決定把那個瘋狂的「八分鐘之夜」忘記,安安分分地做好他的工作,不辜負他家裡住進的那兩位大人物,抓住一切機會好好磨練自己,變成一個更好的獵人。
  這個想法幾乎讓他有些絕望起來,變成一個更好的獵人有什麼意義呢?聖殿也不會在金章之上再給他頒一個「鑽石章」。
  可是……說不定有一天,那個人會真正為了他而自豪呢。
  
  伽爾保持著這種忽上忽下的心態徑直到了聖殿,幸虧那些死在他手裡的迪腐們的怨靈保佑,讓他在這種恍惚的狀態裡趕著早高峰,竟然沒有出車禍。
  
  伽爾到了路易的祭司辦公室,正好碰見老朋友攙扶著史高勒先生往外走,照顧史高勒的護工正在那裡等著——這位可敬的老先生即使已經罹患重病退休,也依然堅持隔一段時間就到聖殿來,好像放不下一個執念似的,隨時關注著結界的修復工作。
  
  他看起來更瘦了,像一根在風中搖搖欲墜,馬上就要熄滅的蠟燭。
  伽爾趕緊站在一邊,給他讓路。
  史高勒先生對他點了點頭,扶著護工的手臂,拖拖踏踏地往外走去,老邁的背影讓人輕易生出一種行將就木的感覺。
  
  「只有看見他,我才能感覺到『每天,生命都離死亡更近一步』是個什麼樣的概念。」 路易捏了捏鼻樑,嘆了口氣說,「這讓我覺得很遺憾,你看,我們從小就進入聖殿,從來就知道自己會成為一個獵人,幾乎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夢想,說不定有一天,一輩子就過去了,回想起來,居然連一件出格的事也沒做過。」
  伽爾沉默地點了根煙,自嘲地一笑:「我做過的最出格的事,是小時候有一次翻牆到了前殿,混在遊客群裡跑出了聖殿,打算出走。」
  
  「是啊,」路易常年異常嚴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輕鬆表情,「結果你只是坐大巴在市中心的電玩城裡打了一下午遊戲,又乖乖回來了。」
  
  兩人相視一笑,都無奈地笑起來。
  「好了行政長官,」伽爾說,「我是來找你立案的。」
  
  路易把他帶進了辦公室,安靜地聽完他描述了克萊斯托的丟失的記憶。
  路易沉默了一會:「確定是影子魔?」
  
  「那兩位先生同時判斷的。」
  
  「等等,你看看這個。」路易打開網絡新聞,在一個非常不起眼的角落裡點開了一條新聞,《追蹤古怪神經炎——疑似傳染病》,「患者先是出現輕度癡呆、短期記憶下降,精神恍惚,隨後會毫無徵兆地突然暈倒,被送進醫院搶救後,無法檢測出大腦的任何損傷,但患者會突然變成植物人,少數病例中,病人最終會醒來,但記憶混亂,智力水平退化嚴重,生活無法自理,具體病因正在調查中。」
  
  路易點開了下一頁,伽爾湊了上去,發現文章記者非常仔細地列出了一些發病區域,以提醒公眾注意:「從薩拉州開始的,我想他說的第一個人是凱文的爺爺,然後往西的穆迪亨州,華克州,拉爾維斯州……後來又有往東回到薩拉州的跡象。」
  
  「路易,」伽爾嚴肅地說,「你覺得……像不像某種東西正在追蹤什麼?」
  「你的意思是,影子魔正在追蹤一個人?」路易問,「會是誰?」
  
  「我需要每一個病例發病時間前後,幾個當地流動人口的數據庫交叉比對列出嫌疑人名單——影子魔是附身迪腐!另外即使它附身在不同的人身上,它追蹤的獵物也應該在其中。」伽爾飛快地說,他突然想起卡洛斯昨天提到的一個字眼——克萊斯托一族的「祭司」。
  他從自己包裡找出阿爾多帶回來的人皮書,飛快地翻著:「祭司,祭司……」
  
  路易已經立刻把電話打出去,通知網絡部工作人員以最快的速度開始搜索。
  
  伽爾一目十行地閱讀著人皮書上的文字,隨後他用力拍了路易一下:「找到了,在這裡!」
  
  克萊斯托的神秘祭司,掌握著克萊斯托一族的終極秘密,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被選中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傳承的,和普通的族人究竟有什麼不同,另外,出於某種未知的原因,每一代克萊斯托祭司都是殘疾人。
  他們被稱為——「看得見真相的人」。
  
  「殘疾人——對,這是一條線索,在剛才的比對名單裡加上殘疾人。」
  
  「你認為那東西追蹤的是克萊斯托的祭司?」
  「只是個猜測,我還要問問……」
  
  網絡部的電話打過來了:「梅格爾特教官,名單上一共有十六個人。」
  「加上限制條件為殘疾人呢?」路易問。
  
  那邊沉默了片刻:「一個。奧利弗.道格拉斯,三十二歲,男,盲人。」
  「給我查他最近的記錄。」
  
  「稍等……」網絡部遲疑了一會,兩分鐘以後說,「薩拉州聖地傑森廣場的一個咖啡店顯示了道格拉斯先生的最新信用卡消費記錄。」
  
  「聖地傑森!」伽爾猛地站了起來,「華森先生就住在聖地傑森醫院,卡洛斯今天早晨給我留了便條說他去了傑森街區找凱文!」
  
  「冷靜冷靜,」路易驚異地看著他的老朋友,「這只是個潛在的可能受害人,是迪腐的可能性很小——再說那可是卡洛斯,夥計,我倒覺得那位影子魔的人身安全才比較值得擔心。」
  
  「叫調度組,給我調配十個目前沒有任務的獵人。」伽爾毫不理會路易難得的幽默,拎起車鑰匙就往外跑,「我要先過去。」
  「等等!」現任執劍祭司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如果已經確認是惡魔級迪腐,需要從大主教那裡簽發特殊任務令,即使是金章也不能單獨行動!」
  
  「我剛才說過我這一輩子沒有做過多出格的事?」伽爾頭也不回地大聲說,「我覺得再不出格就晚了……另外,我突然發現金章沒什麼了不起的,只是眾多平庸至死的人裡面比較會自我安慰的一小撮,弱爆了。」
  
  路易:「……」
  兄弟你是不是早晨誤食了卡洛斯弄出來的什麼奇怪的食物,導致不明原因中毒,於是現在的小宇宙爆炸了?
  
第三十八章 影子魔 三

  路易在伽爾炸毛著跑出去以後,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決定把這件事交給正在地宮的阿爾多大主教處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那邊一有情況這邊就轉呈那位閣下,讓他覺得有點怪怪的。
  嗯,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呢?
  
  而卡洛斯正在攛掇著凱文離家出走。
  「這沒什麼。」可以想像,如果有一天卡洛斯變成聖殿的教官,大概會把那裡變成逃學兒童集散地,「你已經快十一歲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至少已經實踐出了六條偷跑出去不被抓到的路線。」
  
  凱文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笑起來的樣子就像個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我媽媽不會同意的。」
  「如果你媽媽同意的話,那就不叫離家出走了夥計。」卡洛斯嘆了口氣,他抬起頭,發現他們說話的工夫,也有護工在附近照應著。
  據說凱文出生的時候就因為某種原因先天不足,每年都有將近半年的時間在醫院裡度過。
  
  「平安夜那次你就做得不錯,計劃了很久?」卡洛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頭,毛茸茸的,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撫摸一隻生來就翅膀畸形的小鳥,永遠只能生活在一個小小的巢裡,艷羨地看著同伴和天空。
  「每年平安夜的時候我父母都會出去應酬,」凱文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把護工嚇了半死,臨時通知了我爸爸,打攪了他工作,下次不敢了。」
  
  卡洛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明白,自己那個上房揭瓦的青春期完全不具有參考價值,可是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總要比別人活潑一點,鬧騰一點吧?十一歲的男孩子最大的興趣是閱讀,並且安靜地一坐就是一下午——卡洛斯回想起來,凱文是他認識的第二個這樣的人。
  嗯……第一個是個奇葩,不提也罷。
  
  有些東西卡洛斯原本理解得不是很透徹,直到看到了那本人皮書,他才隱約明白克萊斯托守護的記憶的傳承到底是種多麼重要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麼只有經過了傳承,才會被承認是個克萊斯托而非人類,否則再緊密的血緣關係也不頂用,比如凱文的叔叔。
  
  阿爾多說他們站在光與暗的交界處,並不是僅僅是字面意思。
  
  人類生活的世界,從很久以前就是一個戰場,那些要靠陽光才能活下去的動物和植物,以及以這些「陽光」生物為食的黑暗一族彼此爭戰不休。而克萊斯托是當中的天平,但是一直以來,人們都相信著,他們掌握了戰爭的關鍵。
  一千三百年前,神秘的克萊斯托一直到了戰爭最後的時刻才出現,選擇了把最大的注壓在了聖殿一方,他們的倒戈直接導致了焦灼的戰況的傾斜,如果不是這樣,帕若拉也不會孤注一擲地帶著他的迪腐跟班們闖入聖殿,落到他們禁術的陷阱裡。
  
  卡洛斯知道,凱文的夢是傳承的一種方式,叫做「自然啟蒙」,不過人皮書上記載,這個過程一般是從成年開始,十一歲的年紀就開始啟蒙實在是非常少見的事。
  他知道這個孩子會有一個了不起的將來。
  而結界的破損彷彿昭示著什麼,卡洛斯無法忽視那種來自本/能的危機感,從他的立場,當然希望克萊斯托這一次還能站在聖殿這一邊,但是……
  
  他看了凱文一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他可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呢,卡洛斯想,這不公平。
  男人若無其事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走吧小書獃,我帶你玩點有趣的。」
  
  卡洛斯實在是個會找樂子的高手,直到已經中午,男孩才戀戀不捨地解開小麻雀腿上的繩子,把被他們抓到的小鳥放走,抬頭看著卡洛斯問:「你以後還會來找我玩嗎?」
  「當然。」卡洛斯把他抱起來,在空中轉了個圈,凱文快樂地尖叫起來。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他攥住卡洛斯的衣角,期冀地說,「就像過山車一樣,我還從來沒坐過過山車呢,下次你可以帶我偷偷離開家裡,去遊樂場嗎?」
  「這個麼,」卡洛斯又讓他在空中轉了一圈,然後輕輕地把男孩放在地上,彎下腰,按了按他的腦袋,表情生動地說,「如果我能弄明白那些地鐵的方向的話。」
  
  凱文笑起來。
  
  「好吧,我保證……」
  卡洛斯的話音到此戛然而止,他像是感覺到了什麼,驀地抬起頭,望向門口的方向——那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陌生男人。
  那是一個無法形容的人,他超越了世界上所有的語言。
  
  「哇哦……」凱文輕輕地驚嘆了一聲。
  
  陌生人笑了起來,這一個笑容,讓所有看到的人都彷彿被狠狠地擊中了心臟,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那一瞬間,喚起人們埋葬在心裡的最溫暖美好的記憶。
  卡洛斯感覺自己被美色撞了一下老腰,勉強定了定神,把神色恍惚的凱文往身後推了一把,一隻手按在自己的劍柄上:「你是?」
  
  陌生人伸出手,摸索著自己面前的空氣,卡洛斯這才注意到,他那雙漂亮得驚人的眼睛裡並沒有焦距,竟然是個盲人。
  「啊,」對方輕輕地感嘆,「一個獵人。」
  
  急促的剎車聲在門口響起,伽爾匆匆忙忙地從車裡跳出來,喊了一聲:「卡爾!」
  電光石火間,卡洛斯猜到了一種可能性,他沖伽爾抬了抬手,阻止住他的腳步,然後對盲眼男人微微欠身——他毫不懷疑對方會通過某種方法「看見」他,禮貌的同時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克萊斯托的祭司。」
  
  伽爾看到這個人摸索的動作,立刻打開手機郵件,和網絡組的人發給他的人照片對了對,皺皺眉插話說:「道格拉斯先生,我們有理由相信,您現在正處於某種未知的危險中,如果可以的話,請您……」
  
  「杜拉路多。」道格拉斯先生輕輕地打斷他,伽爾注意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發音方式像極了卡洛斯在華森先生病房裡召喚水晶葉子時用的那種,像是一首含在嗓子裡、游曳不去的歌聲,但又和卡洛斯那個山寨水貨版的有細微的差別,裡面彷彿蘊含著某種能擾亂人神智的魔力一樣。
  道格拉斯往前走了兩步,他在空中摸索的手指不斷屈伸,像是在抓著什麼東西似的。
  
  「杜拉路多——來自深海的影子魔。」道格拉斯先生忽然笑了一下,「不光是人類,連迪腐也閉塞了一千年,喪失了它們的敏銳和趨利避害的本/能,所以說結界真的是個好東西麼?對此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評論。」
  他徑直走到卡洛斯和凱文面前,甚至頗為無禮地一伸手覆上了卡洛斯的臉——卡洛斯終於忍不住在自己手裡有劍的情況下退後了小半步,他甚至臉紅了。
  
  所以說對於男人而言,色相果然是比暴力更強大的武器——無論是英雄還是狗熊都能給一鍋端了。
  
  「嗯?」道格拉斯先生輕輕地歪了一下頭,「真奇怪,我似乎見過你。」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個蹩腳的搭訕,卡洛斯簡直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特別他發現這位不拘小節的道格拉斯先生還企圖湊過來聞一聞他的味道的時候。
  我只是用涼水隨便沖了個澡,壓根沒想起來用沐浴液——這是卡洛斯腦子裡唯一沒有半途而廢、成功運行出來的一句話。
  
  這可有點不像話了……
  伽爾終於看夠了,大步走過去一把拉開了已經有點進入花癡狀態的卡洛斯,鐵青著臉瞪了他一眼——行啦,快擦擦你的口水,別像個色狼似的!
  誰知就在這時,道格萊斯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弗拉瑞特家的小兒子,是的,我記得你,過去的年頭實在太長了。」
  
  卡洛斯一愣,從荷爾蒙中清醒過來,立刻就明白了——和普通的克萊斯托族人只接受自然啟蒙不一樣,克萊斯托祭司還有一個特殊的人體傳承,在上一任祭司生命快要走到終點的時候,他們會把自己終身的經歷傳給下一位。
  如果說過去鍛造了一個人的現在,那麼其實按照人類的理解,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克萊斯托祭司從遠古到現在,都是一個人。
  
  一個記得成千上萬年、滄海桑田劇變的老人。
  
  卡洛斯回想起一個名字,這讓他有些懷念地笑了一下:「是的,好久不見,海格爾先生,多謝您的救助。」
  他叫了一個陌生的名字,道格拉斯先生卻平靜地回應了。
  
  「不算什麼,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徒步獨自越過死亡谷地的人,印象深刻。」他依然用那種特殊的語調輕輕地說,「不過我的……那位不知道多少代的前任海格爾已經死了,我認為你用這個過時的代號和我攀交情,可不是個高明辦法。」
  被看穿了那點小心思,卡洛斯也不覺得尷尬,把帽簷往下拉了一下,他說:「即使只是四處流浪的獵人,我也有自己的立場,並且衷心希望能再次為人類爭取到一位舉足輕重的盟友,您覺得呢?」
  
  道格拉斯先生沉默了一會:「不,年輕人。」
  接著,他露出一個似乎有些輕慢的笑容:「我不知道你出於什麼原因、用什麼方法來到了這裡,但既然是你,就應該明白,克萊斯托是中立的守護者,不到能看清結果的一刻,我們絕不做出任何選擇。」
  這回伽爾也聽明白了,他皺皺眉,尖銳地問:「即使影子魔傷害了你們的族人?」
  
  道格拉斯往他的方向扭了一下頭,好像他能「看見」一樣。
  
  「即使有人因為『秘密』而死,那也是他不可逃脫的宿命。」道格拉斯先生像個神棍一樣冷漠無情地說,「我們並不因為一個人的原因,而改變整個種族的動向,獵人們,我們並沒有你們那種奇特的世界觀,也沒有所謂的同胞感情,對克萊斯托而言,重要的只有傳承。」
  
  「所以你們只是個在戰爭裡投機犯。」卡洛斯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幾乎是出言不遜地說,他似乎一點也不擔心激怒眼前這個神秘的男人,「說真的海格爾先生,我一直覺得克萊斯托有些做作得過頭——像你們這樣的人,即使不把自己藏起來,時常在薩拉州市中心的百貨大樓的大屏幕上做個馬桶廣告什麼的,人類歷史上也不會留下任何關於你們的記載——因為你們實在沒什麼豐功偉績好說。」
  道格拉斯先生果然我見猶憐地皺了皺眉。
  
  卡洛斯方纔還在冒著花癡泡泡的眼睛裡終於露出了冷酷的目光,頗為漫不經心地說:「好吧,到你能看清結果的時候——我希望你沒有那個……那個什麼病來著伽爾?近看眼還是近光眼?」
  伽爾:「……」
  好吧,這位心急火燎地趕來的年輕人心裡想,卡洛斯也有不擅長的事,比如他絕對不適合談判——這傢伙實在太沒耐心了,兩句話說不對付,就讓人家自己玩去。
  
  綠眼睛的男人轉向神秘一族的祭司,臉色突然沉下來:「但是很抱歉,我恐怕不同意您帶走凱文。」
  「你知道……」道格拉斯先是一愣,隨後想起了什麼似的,臉色鬆動了一點,「哦是的,你是個幸運的年輕人,見證過海格爾的傳承。」
  
  他扒開自己額前柔軟的頭髮,亮出那裡的一個淺灰色的標記:「這是死神的記號,當它變成深灰色的時候,我的記憶就會化成一塊水晶葉子,在此之前,我必須找到我的繼任者——不過弗拉瑞特先生,即使我們曾經合作過,也並不代表你有權利對我們族內的事物多管閒事。」
  
  「啊哈。」卡洛斯把凱文往伽爾懷裡一推,活動了一下手腕,非常光棍地說,「這麼說您是想打一架了?說實話,我真的對您的勝算比較悲觀,鑒於我實在看不出來那些老掉牙的記憶有什麼重要的。」
  他的目光陰沉下來,鎖定了道格拉斯先生那張的漂亮臉蛋:「重要到你可以剝奪一個孩子身體完整的權利。」
  
第三十九章 影子魔 四

  伽爾回憶著卡洛斯從「花癡」,到「態度友好地敘舊」並「企圖拉人入伙」,「拉人入伙未果」後,又「不耐煩地讓別人該哪去哪去」,再發展到現在——他們倆看起來馬上就要打一架,感覺這一系列的變化簡直快得讓人跟不上信息流動速度。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故事讓伽爾明白了,為什麼儘管卡洛斯和阿爾多兩個人看起來羈絆那麼深、那麼有默契,那位先生為了對付他卻依然一邊頭疼著,一邊無所不用其極,折騰得所有人跟著上躥下跳,也討不到這個人的一個笑容——因為他變臉變得實在是太快了!
  快得讓人懷疑……他那些外露的情緒全都是假的。
  
  四下裡的氣氛一觸即發,被扔到他懷裡的凱文緊緊地抱著他的腿,驚恐地目睹著這個突如其來的鬥毆現場,伽爾望著不遠處聞訊趕來、已經打算報警的護工,終於忍不住乾咳一聲:「我說二位,這還是在別人家裡吧?」
  
  別說是別人「家裡」,就是女王的屋頂上,卡洛斯也能照拆不誤,而另一位則更沒有是非善惡觀,聽著他剛才那話音裡的意思,別說打架鬥毆,就算殺人放火,恐怕也不在道德譴責範圍之內。
  鑒於他認為自己不是「人」。
  
  就在伽爾已經開始糾結,萬一他們倆就在這直接動手,自己是應該先拉架呢,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幫忙的時候,救星來了。
  路易先生辦事果然效率,在他跑了以後,就迅速地點了十二個資深獵人,由阿爾多大主教親自帶人去現場,嗯,「支援」。
  
  阿爾多一看到這個場景,立刻感到一陣熟悉的頭疼,他揉了揉太陽穴,大步走過去,一把拉住卡洛斯放在劍柄上的手,把他拔/出了一小半的重劍給推了回去,瞪了他一眼:「這又是幹什麼?」
  卡洛斯一看,架要打不成了,於是氣哼哼地翻了個白眼,後退一步,倒是沒忘了在「外人」面前,不掃他前任上司的面子。
  
  阿爾多這才皺著眉掃了一眼道格拉斯先生,用視美色如糞土的犀利目光,一眼命中了對方的身份:「克萊斯托祭司?」
  道格拉斯先生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笑容:「是你。」
  
  阿爾多知道這貨不好對付,於是沉默了一會,最後緩緩地對道格拉斯先生伸出一隻手,端著身份卻又不失誠懇地說:「希望這一次,我們到最後依然不是敵人。」
  道格拉斯先生輕飄飄地伸手和他握了握,知道他還有後話,果然,阿爾多看了他一眼,接著說:「可惜我倒是覺得,克萊斯托站在我們這一邊,比起另外一種選擇更有好處。」
  
  道格拉斯先生不意外地挑挑眉。
  阿爾多笑了笑:「鑒於我們已經合作過一次,我們也遵守了諾言不是嗎?這些年人族和克萊斯托一直相安無事,我相信,這也是你們一直想要的結果。我知道對於閣下而言,只有記憶才是真實的,所以為什麼不問問你們記錄下來的真實的歷史是怎麼樣的呢?我覺得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背離過去的合作夥伴,貿然站到另一邊的風險實在很大,你覺得呢?『看得見真相』的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沉默了一會,笑了一聲:「這倒有些說服力,不過……」
  他故意頓了頓,輕輕地抬起下巴說:「我覺得人族有的時候實在是狡猾過頭,您認為呢?」
  
  「當然,我們目標明確並且善於迂迴,理智充足,比智商參差不齊、容易被欲/望控制的迪腐更加安全且有跡可循,所以我並不覺得狡猾是什麼缺點,」阿爾多彷彿一點也沒聽出他針對自己的弦外之音,依然不鹹不淡地說,「而且您真的用不著這麼早做決定,畢竟現在我們還有結界。不過我想您也知道,對於投機而言,在看起來最危險的時候下注,才有可能獲得最大的好處。」
  
  他欲擒故縱,進退得當,前面語氣冷淡得彷彿一點也不在意眼前這位克萊斯托祭司,後面又好像完全是在為對方著想。
  
  道格拉斯先生終於意識到,再說下去,自己很可能被這個男人套進去,於是往阿爾多的方向「看」了一眼,沉聲結束了這一段對話:「結界大主教,閣下還是一如既往的會說話。」
  「謝謝您的讚譽,」阿爾多皮笑肉不笑地說,「那麼我期待下一次的合作。」
  
  道格拉斯先生點了點頭,二話不說地轉身走了。
  
  「等等,不是說有影子魔……」一個跟來的獵人迷茫地看著盲人頭也不回的背影,開口問,看來還沒從遇見惡魔級迪腐的那種如臨大敵的狀態裡出來。
  
  「放心,他死不了。」卡洛斯輕輕地「哼」了一聲,「你看他那副讓人一見就像胖揍一頓的德行就知道。」
  
  獵人們:「……」
  請問這裡面的邏輯關係究竟是怎麼推演的?
  
  阿爾多終於在道格拉斯先生走了以後,無奈地看了卡洛斯一眼:「你不能總用一種方法來說服一個人。」
  「他上次就是這麼答應我的。」卡洛斯滿不在乎地說。
  
  「什麼辦法?」伽爾忍不住好奇了一句。
  「我把他按在地上揍,他不答應就得繼續吃拳頭。」卡洛斯聳聳肩,「最後我把他打服了,壓著他回薩拉州簽約。」
  
  伽爾:「……」
  凱文:「……」
  
  阿爾多對這種崢嶸往事實在想不出評價的方法,只得沉默了一會,然後相當委婉地提出:「我覺得他只是對你不單恩將仇報、還用這種……別具一格的威脅方法強迫他簽約,而感到有點震驚。」
  「……」卡洛斯,「真是太感謝你了。」
  
  阿爾多見縫插針意有所指地說:「你不能總是把他當成一個人,現在的這個奧利弗.道格拉斯已經不再是你記憶裡的那個海格爾先生了。而且……就算是同樣的記憶,同一個人,也是會改變的。」
  卡洛斯掃了他一眼,方纔還在熱血燃燒著的表情光速冷漠了下來,他輕輕地挑了挑眉:「你在暗示什麼嗎閣下?」
  
  阿爾多溫柔深情地看著他,可惜這種連石頭也能感動的眼神完全撼動不了卡洛斯那粗獷的神經,他毫無壓力地與阿爾多對視了一會以後,輕描淡寫地說:「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嗎?」
  
  阿爾多溫柔如水的眼睛被人毫不留情地打碎,水波碎開擴散出去,落寞卻浮了出來。
  顯然,比起他的溫柔,「落寞」才是更有殺傷力的一招,卡洛斯飛快地避開他的目光,轉身拉起凱文,不放棄地打算把他拐帶回聖殿。
  
  伽爾這才注意到,阿爾多所有的脆弱的表情都只是給卡洛斯一個人看的,一旦人走了,表演價值沒有了,就會立刻收回來,然後站在遠處死死地盯著卡洛斯的方向,眼神堅定得讓人有種遍體生寒的感覺。
  伽爾突然想起網上流傳的一句不知道哪國的言情小說裡出的話——你喜歡一個人,就給了他傷害你的力量。
  
  可是阿爾多大主教似乎絲毫不為卡洛斯的話觸動,伽爾甚至忍不住懷疑,他真的喜歡卡洛斯麼?然而……如果不是來自骨子裡的執念,為什麼他又會有那種堅定到彷彿勢在必得的眼神呢?
  嘖,伽爾甩了甩頭,真他媽心酸——連情敵都沒資格給人家當。
  
  獵人們當然不能像道格拉斯先生一樣愉快地抬腿走人——因為他們是苦逼的公務員。
  
  在阿爾多眼裡,這些獵人雖然身手不利索,但是做起技術活來還是頗為訓練有素的,僅僅是一下午的時間,就在傑森街區安放了好幾十個迪腐感應監控器。
  當監控錄像通過一個巴掌大的終端遞到阿爾多手裡的時候,這位要求近乎嚴苛的大主教終於頗有些意外地挑挑眉,對照著地圖仔仔細細地把每一個監控器的所在地和監控範圍研究了一遍,最後難得勉為其難地點點頭:「不錯。」
  
  卡洛斯聽了他的評論有些驚訝,頗有些好奇地蹭過去遠遠地瞄了一眼,過了一會,居然主動坐到了阿爾多對面,一臉嚴肅。
  「怎麼?」伽爾也走了過來。
  
  「嗯……」卡洛斯把圖示意圖拽過來,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好半天才吁了口氣,「了不起,至少有三個地方,如果是我的話,是不會立刻想到的。」
  
  「公園正中空地的草坪和第六個死胡同的拐角處,」阿爾多問,「還有哪裡?」
  「屋簷。」卡洛斯看了一會,坦白地說,「我第一眼甚至沒反應過來它的用途。」
  
  阿爾多把圖紙翻過去又看了一眼,皺皺眉:「它有什麼用?」
  
  卡洛斯拿起旁邊的一根筆,在平面圖非常不起眼的角落裡畫了兩條交叉的線:「應該是這樣,如果只在屋頂上設監控的話,在這裡有一段是看不見它的,這個地方設監控,前面被牆擋住,左右卻能拍到它來的方向和離開的方向。」
  
  伽爾心驚膽戰地問:「你怎麼會知道?我記得監控理論作為一門學科,是十九世紀才發展出來的,在數學物理學和工程學的奠基下,由幾代學者才建立起來的。就連監控器本身都是工業革命之後,熱兵器有所發展才慢慢被引進迪腐捕捉的。」
  
  「我們那時候監控有法陣,」阿爾多擺弄著手裡一個被他拆了一半的監控器的樣本,「我看過你們收藏的法陣典籍,看來是已經失傳了……不過確實不如這個精確,好東西。」
  「而且那時候佈防的法陣全靠個人戰鬥經驗,」卡洛斯說,「難免疏漏……回去給我找幾本你們說的那個監控理論的書好不好?」
  
  整個傑森街區一共五十六個監控器,由十二個經過嚴格訓練的獵人共同完成,而一個從沒有接受過任何理論學習,不要說數學——連手機號碼的幾位數字都記不清楚的男人居然一眼之下能看穿五十三個。
  
  看著他頗有求知慾的眼神,伽爾除了點頭還能怎麼樣呢?
  「太好了,我們這就走。」卡洛斯立刻跳起來。
  
  伽爾卻沒有動。
  「怎麼了?」卡洛斯問。
  
  「你回去讓埃文去我的書房給你找找,有一些我當學徒時候的課本和筆記,」伽爾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轉向阿爾多,「閣下,這次影子魔的防務行動能讓我接管麼?」
  
  阿爾多看了他一眼,眉頭輕輕地一皺,說:「我記得古德先生說過什麼條例,二級以上的迪腐必須由三個以上的金章協作,團隊人數不得少於……」
  少於多少來著?
  阿爾多實在不記得了,他對這種群毆一樣浪費人力的管理方法相當不滿意,可是也無計可施……這群連個變異的黑魚都抓不住後輩們,實在有點爛泥糊不上牆。
  
  「請您給我一個機會,我希望能磨練自己一下。」伽爾堅定地看著他。
  
  年輕人的側臉仔細看略微有些像卡洛斯,正面卻不大看得出血緣關係,尤其那種……執拗與堅定,大概永遠不會出現在卡洛斯臉上。
  阿爾多看了一眼卡洛斯,發現對方沒有反對的意思,於是也點了點頭:「如果需要支援的話……」
  
  他話還沒說完,卡洛斯就拉過伽爾的手,蘸著旁邊人喝水的一次性紙杯裡面的紅茶在他手心裡畫了一個法陣,不知道是不是伽爾的錯覺,對方的指尖落到他手心裡的那一刻,伽爾覺得整個人都像是泡在溫水裡一樣,溫暖舒服極了,心卻越跳越快。
  
  「我會知道的。」卡洛斯伸手揉亂伽爾的頭髮,在他的呆愣裡,難得地像一個稱職的長輩似的囑咐說,「自己小心點。」
  
  阿爾多別過臉去,臉上一絲陰霾劃過——真讓人嫉妒。
  
第四十章 影子魔 五

  人是不是會變的?
  卡洛斯看了一眼旁邊一門心思地擺弄著監控器的阿爾多,心裡突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了這麼一句話,他到底還是忍不住被阿爾多的話影響。
  
  監控器裡看不見法陣的痕跡,電線和芯片倒是有一大堆,阿爾多表情嚴肅,翻來覆去地折騰著手指間的一小塊芯片,眼神卻難得地有些茫然。
  然後「啪」一聲,一簇小火花在他手指尖升起——芯片好像是不堪折磨,居然自爆了,把車裡的人都嚇了一跳。阿爾多急忙無聲地念了一個小小的清理咒,芯片老老實實地熄火報廢,留下一片灰黑,他偷偷搓手指的模樣居然有幾分笨拙。
  
  司機在後視鏡裡看見,發出善意的笑,卡洛斯卻背過臉去,望著窗外飛速往後的風景。
  他覺得陌生——海格爾先生,乃至旁邊的這個人,這些難得的舊識,卻突然之間都給了他一些似是而非的感覺,彷彿是認識,又好像已經和記憶對不上,看起來陌生得很了,如果不是有這些人的存在,卡洛斯或許會把千年後的世界當成一次奇特的旅行,然而他們卻讓他清晰地意識到了時間的流逝。
  
  車子駛過市中心的堵車地帶,慢慢進入半山區,有些顛簸起來,卡洛斯在左搖右晃裡閉上眼睛,打算打個盹休息一下——反正他感覺和阿爾多也沒什麼話好說,和他共處一室十分尷尬。
  很快他就呼吸均勻地靠在一邊不動了,阿爾多停下手上的動作,小心地把外衣脫下來,裹在他身上,然後停下動作觀察了一下,發現卡洛斯並沒有醒。於是阿爾多得寸進尺,輕輕地扳過卡洛斯的肩膀,把他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倒不是卡洛斯睡得太死,而是他大概是習慣了——戰爭的時候,聖殿除了防護法陣依然運行之外,什麼房頂樓閣都壞得差不多了,床位要讓給受傷的人,剩下的幾乎是幕天席地。
  晚上防著敵人夜襲,總不能一起睡死過去,每天都要留人守夜,阿爾多知道卡洛斯對他的氣息和存在都並不敏感,看著膝頭睡得安穩的人,一時不知道是該興奮還是該苦惱。
  
  最後他只得嘆了口氣,把卡洛斯掉下來的一縷長髮塞到他肩膀後面壓好,然後做正人君子狀把手插/進口袋裡,輕輕地撥動了一下影子魔的角——真是惜時如金,連一分鐘都不願意浪費。
  
  於是卡洛斯這一覺睡下去,就迷迷糊糊地做起了夢來。
  
  他好像躺在一片草地上睡覺……呃,這草地有點硬,一開始硌得他脖子疼。後來模糊間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草地自己又變軟了一點,這才好了。
  
  然後有一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叫「醒」了他,也徹底把他拉進了夢境裡:「卡爾!卡爾你在這裡麼?」
  
  夢裡他變成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儘管在這個年代,有些孩子才剛剛初中畢業上高中,但是卡洛斯那個年紀的時候,卻已經徹底從聖殿畢業,正式作為實習生,跟著導師出任務了。
  卡洛斯翻了個身,假裝沒聽見。
  
  對方叫魂一樣沒完沒了:「卡爾!卡爾快出來!」
  
  卡洛斯終於不堪其擾地揉著眼從草地上坐起來,把腦袋上沾的草莖撲稜下去,低低地罵了一聲:「見鬼,這也能找到。」
  
  「桑吉斯老師在找你,他說……」
  
  「去你的,我才不替他給那幫走路都會摔跤的小崽子上課。」沒等對方說完,卡洛斯就嘟囔了一聲,重新躺了回去,少年的臉還沒有脫離稚氣,偏偏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不屑模樣,看起來又可愛又欠揍。
  
  「好吧,桑吉斯老師還說,下個月有一次死亡谷地外圍的圍剿,本來實習生是不允許參加的,但是如果有推薦信的話,可以通融一下,所以你……」
  這個臉上長著雀斑小青年顯然很明白卡洛斯的軟肋在哪裡。
  
  少年卡洛斯二話不說從草地上爬起來,乾脆利落地說:「我去!講義在哪裡?」
  
  桑吉斯老師教迪腐類型研究,這實在是一門照本宣科的無聊課程,卡洛斯自己講起來都昏昏欲睡,用了半堂課的時間,就把「混血迪腐」這一講懶懶散散地上了,並且毫無誠意地掀了掀眼皮,對底下不比他小多少的「小崽子」們說:「還有問題麼?」
  識相點最好都閉嘴,老子都快給餓成人乾了。
  
  然而一個不識相的少女高高地舉起了手——哦,喜歡沒完沒了的書面作業和拿著各種蠢問題問東問西的優等生,每一屆都有一些這麼見鬼的學徒。
  少年愛答不理地點了點頭:「嗯,傑斯小姐,什麼事?」
  
  「您剛才講了混血迪腐有不同類型的迪腐之間的混血,人類和迪腐的混血,那麼如果是附身類型的迪腐所附身的人類和其他人生下的小孩,也算是混血麼?」
  
  瞧,果然是個蠢問題——卡洛斯磨磨蹭蹭地收拾著教案,公式化地回答說:「迪腐和人類是兩種不同的東西,所以它們生小崽的方式和人類也是不一樣的,從我們的角度來看,它們的生/殖更傾向於是一種能量的傳承,無論是迪腐,還是附身,如果這一點不變,答案就是肯定的,另外傑斯小姐——我想你沒學好『附身』那一課,迪腐附身的那一剎那,宿主人類就已經死了。」
  傑斯小姐臉微微紅了,然而還是不依不饒地叫住了他:「請等一等弗拉瑞特前輩!那麼這種人類和迪腐的混血,到底是屬於人類還是屬於迪腐呢?」
  
  這問題倒是讓卡洛斯腳步一頓,他想了想,猶豫著說:「目前沒有明確的定義——要知道迪腐和人類的混血,特別是附身迪腐和人類的混血,他們的外形和普通人類沒有什麼區別,並且極其稀有,絕大多數都難以存活,而第一兇手總是它們的人類母親,老實說我個人從來一個這樣的混血,聖殿也沒有把混血當做迪腐處理的先例。」
  
  「但它們總是存在的,對嗎?」
  卡洛斯聳聳肩:「應該是吧,傳說……」
  
  什麼傳說,他還沒來得及展開話題,阿爾多的導師就急匆匆地闖進樓道裡,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卡爾,你看見里奧了麼?」
  卡洛斯眨眨眼,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今天不是輪到他出任務麼?」
  
  「哈利告訴我他被一隻卡迪魔犬咬傷了,」男人因為匆忙而顯得有些衣著凌亂,「見鬼,這小子死去哪裡了?再任性也該知道分寸吧?」
  
  大家都知道,里奧.阿爾多有個不好的習慣——或許是因為潔癖,他非常討厭別人靠近他,尤其排斥一切身體檢查,能混過去就混過去。平時還算乖巧,一旦遇到點小傷小病,就開始無理取鬧,總是躲躲藏藏不願意接受治療,簡直被全殿治療師視為天敵。
  
  卡洛斯皺皺眉:「嚴重嗎?」
  「卡迪咬一口倒是無所謂,牙上沒毒,淨化水稍微洗一洗,包紮一下就行,不過哈利跟我說那畜生咬得很不是地方,破了一根主要血管,回來的時候血都快把衣服染紅了……喂,卡爾你去哪?」
  
  「找他!」卡洛斯把教案往他懷裡一塞,二話不說就往外跑去。
  
  他熟練地爬牆翻進了阿爾多的寢室,沒人,找了他平時喜歡一個人躲著看書的地方——花園角落,後殿屋頂,甚至地宮密道,全都一無所獲。
  
  「怪了,到底去哪了?」
  終於,把整個聖殿翻過了一圈的卡洛斯想起了一個對阿爾多而言非常私密的地方——他只在以前死追追不到人的時候,有一次猥瑣病發作,曾經偷偷跟蹤過對方,無意中發現的。
  鑒於這個事實在做得不大光彩,不好說出口,所以至今,阿爾多也不知道他知道那個地方。
  
  少年卡洛斯摸到了聖殿後面的花園裡,那裡有一個水池,他站在水池邊,一低頭正好看見池邊一滴血,就知道阿爾多十有八九是跑到這裡來了,卡洛斯實在不明白阿爾多這是個什麼怪癖,一邊擔心一邊生氣——用治療水洗洗傷口而已,肯定不如被卡迪魔犬一口咬住的時候疼,有什麼好躲的?分不清輕重麼?
  他立刻毫不遲疑地念出他聽過一遍的特殊咒文——這或許是光明天賦帶給他的禮物,凡是咒文,不管是不是他熟悉的語言,只要聽過一遍,他基本都能記住那些晦澀的發音,並且能完整的複述出來,多半能一次成功。
  
  然而這個他偷偷聽阿爾多說過的咒文卻不一樣,卡洛斯十分相信自己的記憶,確定一個音也沒錯,然而隨著咒文到了尾聲,他卻覺得身體裡浮起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力量運行方式,像是血液全部倒流了一樣,胸口就像是有一把刀子,來回地攪動著他的內臟,卡洛斯臉色一白,差點沒跪下。
  然而就在他差點念不下去的時候,原本平靜的池水突然向兩邊分開,隱秘的石階露了出來,底下卻依然有薄薄的一層水,沒有阿爾多念誦咒文後那種乾淨利落的效果。
  
  卡洛斯顧不上那麼多,他甚至感覺到嘴裡有股腥甜的氣味,像是內臟受傷了似的,反而越發擔心起阿爾多,沒多猶豫,就捲起褲腿就直接順著石階走到了池底,池水在他頭頂上合攏,卻沒有落到他身上,從池底往上看,它們就像懸掛在那裡的一層薄膜一樣。
  好一會,卡洛斯才適應了黑暗,扶著牆壁慢慢地往前走去,然後他聽到了壓抑的、急促的喘息聲。
  
  「里奧?」
  沒人回應。
  卡洛斯抬起腿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里奧,你在嗎?我聽說你……」
  
  「滾!」一個急促而嘶啞的聲音嚷嚷著,「別過來!」
  
  卡洛斯皺皺眉:「你導師說你受了傷,你需要到治療師那……」
  「滾出去!」
  
  「行了,你早過了哭著怕苦不肯吃藥的年紀了,」卡洛斯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粘稠的血跡,差點滑倒,「哦,他媽的,阿爾多先生,我必須得說……」
  
  他說到這裡,話音戛然而止,卡洛斯驚愕地看著地上拖出來的那條長長的血跡,它一直延伸到裡面的角落裡,男孩藏身的地方。
  就在他一不留神踩到的地方,沒乾的鮮紅的血變成了濃稠的黑色。
  
  方才教案上那一句他掃了一眼、但是選擇性跳過沒講的知識點突然在腦子裡閃了出來——人類和迪腐的混血外表看起來和普通人沒有差別,然而當重傷、垂死或者其他能量劇烈流失的時候,將顯露出部分被掩藏在人類血統下的迪腐特徵。
  特別是血液……被攜帶光明天賦的人碰到,會因為本能的牴觸而最先變異成為一種有腐蝕性的有毒液體。
  
  卡洛斯看著他「呲啦」作響,慢慢地缺了一角的鞋底,腳步不穩起來,他突然升起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這使得他甚至想把受傷的阿爾多丟在這裡不管,然而他不知不覺中已經走了過去。
  下一刻,他看清了蜷縮在牆角的阿爾多。
  儘管十幾年之後,那畫面依然讓卡洛斯一瞬間從夢裡驚醒過來。
  
  他猛地睜開眼,正好對上阿爾多柔和的目光。
  卡洛斯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躺到了阿爾多的腿上,對方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防止他隨著顛簸滾下去,另一隻手撐在車窗旁邊,正低著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好像眼睛裡只能看到這一個人似的。
  那張臉依然光潔、俊美,陽光一樣的頭髮從領子裡打著捲地頑皮地鑽出來,輕輕地蹭在他的臉頰上,使得成年男人有些硬朗的線條都柔軟了起來。
  
  「再睡一會吧,我們還沒到。」阿爾多輕輕地說,伸出手掌蓋在了他的眼睛上,手心溫熱,袖子裡帶出某種好聞的、安神的清香。
  那一瞬間,卡洛斯不知道是睡迷糊了還是怎麼的,竟然毫不反抗地順從地重新閉上了眼,阿爾多無聲地笑了一下,把他往自己懷裡帶了帶,讓他的後背貼到自己的胸口上。
  
  他的心跳緩慢,竟然讓卡洛斯升起一種彷彿歲月靜好一樣的錯覺。
  
  這樣一個人,卡洛斯唏噓並且辛酸地想,他身體裡竟然有一半的血像那些黑暗里長出的東西一樣,冰冷刺骨。
  這是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四十一章 影子魔 六

  阿爾多似乎輕輕地說了什麼,卡洛斯隱約聽見他對司機表示了感謝,然後司機下車關門的聲音終於弄醒了他。那一剎那,卡洛斯還沒完全清醒,就先心驚氣來——即使他真的非常習慣睡著的時候阿爾多在旁邊守夜,即使真的是累慘了,急需通過睡眠補充體力的時候,他清醒的間歇也絕對沒有這麼長時間。
  
  這種怎麼也醒不過來似的掙扎,讓卡洛斯感覺自己不是躺下打個盹……而是出於某種原因昏迷了。
  
  「先別下車。」卡洛斯才一動,就被阿爾多按了回去。
  阿爾多輕輕地握了一下卡洛斯的手,感覺到他那只一直縮在衣服裡的手非常溫暖,這才極其滿足似的笑了笑,然後趁著卡洛斯還沒清醒,飛快地抬起他的手,低下頭輕輕地吻了他的手指一下。
  卡洛斯一皺眉,猛地坐起來,狠狠地把手抽了回去,可還沒來得及說話,阿爾多卻像是變臉王一樣,迅速地正經起來,話題彷彿眨眼間就跳過了整個大陸,噗通一聲掉進了海裡,轉換速度讓人目不暇接:「我剛剛在路上想了一下,我們今天最好還是別回去,你等一會,我把埃文叫出來,取一些東西,然後去傑森街區。」
  
  卡洛斯差點沒讓他給噎死,他隱約覺得自己吃了個暗虧,可是又不可能不依不饒地躥回到剛才那一段,只能氣壓低沉地在旁邊沉默了一會,這才悶聲悶氣地說:「為什麼?」
  
  「影子魔是一種智力非常高的迪腐,」阿爾多頓了頓,隨後放緩了語氣,輕輕地皺皺眉,「就我知道的,沒有一隻影子魔膽敢追蹤克萊斯托祭司——人類可能會因為結界的存在而失去危機感,但是迪腐不可能,黑暗世界除了弱肉強食,不存在任何規則,影子魔不可能感覺不到比自己強大的存在。」
  卡洛斯把車窗搖下來一點,煩躁地應了一聲:「所以呢?」
  
  「你和克萊斯托打交道不少,可你聽說過那把鑰匙的事麼?」阿爾多一針見血地指出,「而且如果那真的是某種特別重要的東西,如果你是祭司,你會不隨身保存,而把它交給一個普通的族人麼?」
  這話聽起來非常有道理,卡洛斯遲疑了片刻,不得不點點頭,承認他可能是對的。
  
  「另外,」阿爾多略微有些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那天在聖殿,你也看到那幫金章們的本事了,今天我帶過去的人都是梅格爾特先生緊急調配的,據他說,這些人裡大多數是新手,甚至有剛結束實習期的,演習還可以,裝個儀器也算勉強,可你覺得萬一影子魔出現,只有伽爾一個人,帶著他們真能對付得了?你居然就放心他一個人在那裡。」
  
  哪怕在阿爾多眼裡,卡洛斯什麼都好,間歇性的粗枝大葉這一點,也會時常讓心細如髮的前大主教郁卒。
  
  卡洛斯嘆了口氣,伸展了一下自己蜷了半天的長腿,終於說了實話:「我壓根不覺得他們能抓到影子魔,那東西比人類還要聰明,有耐心又神出鬼沒,不是深淵豺那種喜歡隨地大小便、光有獠牙的傻瓜,很少會和獵人正面對上。他們倒好,大張旗鼓地把整個傑森街區都圍住了,整個空氣都緊張兮兮,我看能抓住隻兔子就不錯了。」
  
  阿爾多半天沒接話。
  卡洛斯轉過頭去,發現對方正用一種非常複雜的表情看著自己:「怎麼?」
  
  「不,」阿爾多移開視線,嘴角好像略微有些掙扎地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似喜還悲的笑容,「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我大概實在不該奢求太多,有你像這樣坐在我旁邊,哪怕不鹹不淡地和我幾句說話,我……其實就覺得很幸福了——你坐著吧,我去叫埃文。」
  他說完,就像是把東西硬塞到別人懷裡,扭頭就跑的推銷員一樣,看也不看卡洛斯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推開車門就下車了。
  
  卡洛斯想說的話再次被噎回去,簡直連胸口都脹痛起來,實在不知道該擺出個什麼表情,最後只得憋屈地往車門上重重地砸了一拳:「媽的。」
  
  然而這時卡洛斯卻看見了自己的手心,他愣了一下——前不久他用劍劃破了手心,那裡的傷口雖然早就好了,但是新傷總是留疤的,甚至他清楚地記得,前兩天那道疤痕還在,有時候還會發癢,而現在,它居然消失了。
  手掌上的皮膚平滑有光澤,就像從來沒有傷到過一樣。
  他突然抬起頭來,對著阿爾多走開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
  
  也許卡洛斯長了一張烏鴉嘴,就在他們離開後,伽爾在傑森街區附近的一家酒店裡開了個房間,作為臨時指揮部,面前的筆記本屏幕上正顯示著各個監控器傳來的圖像。
  他從咖啡壺裡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已經涼了,酸澀的味道蓋過了香味,不過似乎更提神了。
  
  這時,桌上的聯絡器響了一聲,同伴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伽爾,你看三十五號。」
  
  伽爾雖然沒表現出來,但其實神經已經非常緊繃,立刻調大了三十五號監控器的畫面,發現在路燈下顯得晦澀難言的牆壁上,正有一隊奇特的黑色的蜘蛛排著隊爬過。
  領頭的一隻即使不算腿,身體也足足有一個籃球那麼大,身後整齊地跟著一串拳頭大的蜘蛛屬下,一堆細長長毛的腿整齊劃一地擦過老舊的牆壁。
  
  薩拉州在山區,蟲蟻蛇蛛什麼的當然不少,但是眼下還是冬天,而且伽爾也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蜘蛛。
  
  「要不要錄下來,」先前叫他的獵人不知道出於什麼理由,壓低了自己的聲音,「我覺得這玩意刻錄出來,可以賣給『神奇的動物世界』。」
  「行了洛德,我知道你有個在電視台工作的姨媽,我已經聽得耳朵裡要長繭了。」伽爾緊緊地盯著屏幕,眼睜睜地盯著籃球一樣大的蜘蛛衝著下水道的方向飛奔而去,「它們難道不會堵塞下水道麼?」
  
  伽爾嘟囔著,放下咖啡杯,把三十五號監控器的畫面再次調大,他看到那只最大的蜘蛛像是會縮骨術一樣,在下水道的縫隙裡硬是擠啊擠,最後竟然像個橡皮泥捏成的一樣,順利地從細縫裡擠了進去。
  
  「我想我知道這是什麼了。」耳機裡傳來姨媽控洛德的聲音,「是橡皮蛛!」
  
  伽爾皺皺眉:「地下生物?」
  「沒錯。」洛德正經了起來,「注意到了麼?它們好像在逃命。」
  
  「地下生物」嚴格來說,是一些更偏向於黑暗屬性的生物,但是大多沒有什麼攻擊性,與世無爭,也並不與「地表生物」爭奪生存資源,甚至不大到陸地上來,和人類從來都是相安無事。
  不過它們卻是一種很好的警報器,比如橡皮蛛雖然長得凶神惡煞,其實膽子非常小,並且非常讓人不能理解的是,它們因為怕光所以生活在地下,每天在黑暗裡穿梭,卻非常懼怕影子!
  
  這時,一輛轎車從醫院路大街開過,車燈飛快地掠過牆角,一隻沒跟上大部隊的橡皮蛛好像被定住了一樣,直挺挺地站在了原地,片刻,直到車燈已經掃過,它才後知後覺地終於想起了自己的保命終極大招——敏捷地翻了個身,多爪朝天,慢半怕地裝起死來。
  可惜這回連個給它做特寫的人都沒有了,因為所有的監控器警報同一時間尖叫起來。
  那聲音有點像火警警報器,集合到了一起,就活像火山噴發一樣。伽爾面前的屏幕上自動跳出了一個分析框,同時圖像回放,一直退到汽車開過來的鏡頭那裡。
  
  車燈掃過建築、路燈和電線桿,它們的影子迅速從前往後甩過,最後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紅色的框框,落在了牆角里,畫面定格。
  那裡有一個突兀的人影,在空無一人的街角,像是憑空長出來的。
  
  頓時,耳機裡一片菜市場一樣的吵吵聲。
  
  「是影子魔!」
  哦是的,當然,您已經看見了。
  
  「惡魔級竟然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這位本來是打算過來打醬油的麼?
  
  「怎麼辦?我們現在應該列陣嗎?應該去圍堵嗎?或許我們需要一個誘餌?」
  誘餌?這是個好主意,用什麼,腦子麼?問題是誰帶了?
  
  「主啊!請保佑我們!」
  ……好吧,也許這才是整個晚上最亮的一句。
  
  「夠了,聽我說!」伽爾拿起對講機,在一片亂哄哄的人聲裡突兀地念了一個艱澀的咒文,「行動之前記得這個咒文,它能保護好你們的腦子。」
  
  耳機裡瞬間安靜了一下,方才一直沉默不語的洛德終於開了口:「呃……伽爾,麻煩你再重複一次。」
  伽爾注視著監控器裡街角的方向——他確定影子魔還在那裡,從它站的那個地方正好可以觀察到華森家——難道是它盯上了那個孩子?不……伽爾一邊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咒文的念法,一邊在心裡對自己說——那不可能,華森家的孩子只有十來歲,孩子的早期記憶十分混亂,並且實在乏善可陳,恐怕不夠這個貪婪的傢伙塞牙縫的。
  那麼它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難道是在等待什麼?
  
  「不行,伽爾,」洛德同時打斷了他的話和思路,「這是十級咒文,你忘了麼,沒有通過金章考試的人根本連咒文運行奠基都無法完成。」
  伽爾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下來。
  
  即使沒有防護咒語,他們也還有聖殿的保護道具——當然,保護道具的等級是三級,也就是說無法滿足針對三級以上迪腐的防護。
  
  「所有人原地待命。」伽爾緊盯著監控器,下命令說。
  他無法不猶豫,耳機裡還沒有和敵人交手就先混亂了起來,跟著阿爾多大主教來的這些人大部分是接受了路易的緊急調令,非常不幸——他們要麼是剛結束實習期不久的新人,要麼就是平時不大得力、經常被人遺忘的。
  絕對不能讓他們接觸影子魔,這是伽爾唯一得出的確定結論。
  
  可是怎麼辦?眼睜睜地看著影子魔離開他們的監控範圍?監控系統的警報聲仍然一聲一聲地在他耳邊響著,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我該怎麼辦?
  
  一雙墨綠色的、帶著戲謔笑意的眼睛突然山現在他腦子裡——伽爾問自己,如果是卡洛斯,他現在會怎麼辦?
  他死死地壓抑住自己急促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一手心的冷汗。
  
  「盯好監控器,有任何情況,立刻告訴我。」停頓了像一輩子那樣長的兩秒以後,伽爾終於把這條命令說完全了。
  隨後,他摘下耳機,木然地給自己扣上防護設備和徽章,有那麼一段時間,腦子裡簡直是一片空白,只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單挑惡魔級——走出房門的那一刻,伽爾突然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如果讓路易知道了,一定會說他是腦子進水了。
  
第四十二章 影子魔 七

  咒術非常玄妙,原理卻很簡單——據說每一句說出口的咒文都是一種契約,而利用這種特殊的契約調整身體裡本來帶有的能量運行方法,就是「運行奠基」,而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周圍的元素。
  
  在這個基礎上,更複雜的咒文其實就像是摻入了更多功能語句的計算機程序,可以完成更多的事。然而咒文的力量大小卻因人而異,用一個遠古傳下來的、非常虛無縹緲的說法來看,就是施咒人的心志越堅定,咒文的力量就越大。
  
  據說古時候的獵人們有專門訓練心智的方法,可惜大概太侵犯人權,這種訓練已經失傳了。
  伽爾不知道自己現在夠不夠堅定,他只覺得這天夜裡特別的寒冷,從嘴裡吐出去的氣簡直要結出一層寒冷的霜來。
  
  伽爾反覆在心裡默念著防護咒文,感覺脖子上的腦袋越來越沉重——這個保護咒之所以困難,是因為它並不是完全無形的,把它弄到腦子上,簡直就像是帶了個鋼盔一樣。
  
  最後一次和耳機裡的同伴們確定了異常影子的位置,伽爾悄悄地繞過一座大樓,從後面走了過去。
  這一回,他用自己的眼睛看見了一隻不在附身狀態下的影子魔——它有一人多高,頭上長著雄鹿一樣的角,全身都是黑的,當強光穿透它的身體的時候,黑影就會變成全透明的,只有地上留下一個黑影。
  
  伽爾深吸了口氣,把自己的呼吸放得綿長而輕細。
  影子魔,惡魔級,無孔不入,只要被抓到一點思維,就很可能淪為它的食物或者附身工具,它的實體並不是站著的那個,而是地上的影子。
  
  伽爾從腰裡摸出一把「槍」,裡面的子彈經過特殊處理,被刻上了攻擊型法陣的,經驗告訴他,這已經是極限位置了,他如果再接近,即使戴著防護咒,也很可能被影子魔發現。
  伽爾知道他沒有直接對上影子魔的實力,只能在他所能接近的地方給它一槍。
  
  說不定只有一次機會。
  
  射擊課幾年來全部「A+」的伽爾提起他的槍,他的手非常穩定,略微帶了一些慌張的眼神慢慢沉澱下來,非常緩慢地瞄準,小心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
  
  突然,角落裡的影子魔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猛地向伽爾藏身的地方轉過頭來,與此同時,伽爾果斷地扣動扳機,安了消音器的手槍沒有造成太大的噪音,子彈筆直地打進了影子魔拖在地上的本體,正中頭部!
  
  打中了!
  伽爾眼睛一亮,成功了麼?
  
  然而站在原地的影子魔卻突然長大了一倍多,嘴裡發出無聲的嚎叫,伽爾聽不見,卻能感覺到那種橫掃過來的聲波,他毫不遲疑地猛地蹬了一下地面,敏捷地躥上了對面的護欄似的矮牆,在身體經過最高點的時候再次瞄準開槍,瞄準時間極短,開槍的時機卻把握得異常精準。
  金章獵人畢竟不是混的,第二顆子彈穿過了影子魔的「身體」後,筆直地沒入了影子魔在地面上的實體,更劇烈的咆哮傳來的同時,伽爾的腳踩上了牆頭上面的磚,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往另外一個方向跑去。
  
  是子彈的問題,第二顆子彈破膛而出的瞬間伽爾就明白了,以前突破結界的迪腐最高不過四級,法陣子彈並沒有無效過,但是也確實出現過迪腐等級越高、子彈殺傷力相應越低的情況。
  
  伽爾心裡一沉——子彈上的法陣對惡魔級沒有作用。
  怎麼辦?除了子彈之外,其他帶出來的武器是大多是需要團隊合作才能駕馭的,比如捕捉網什麼的,現在調集人手肯定來不及……就算來得及也……
  
  就在這時候,一股強橫的能量猛地從伽爾後背撞過來,接著,他感覺自己的頭部受到了劇烈的衝擊,就像別人拿著大棒子在他的後腦勺上拚命打了一下似的,伽爾腦子裡「嗡」的一聲,差點直接五體投地。
  他心裡驚駭——這就是影子魔的攻擊麼?再來一下,恐怕他的防護咒文就要碎了。
  
  還有什麼?還有什麼能當做武器?
  
  影子魔已經追了上來,劇烈的能量波再次在衝向他,伽爾不敢硬接,猛地從牆上跳下來,翻進了旁邊的草叢,槍也脫手而出。
  這時,他一把摸到了褲腳裡的硬物——是一把小匕首,對……這個是卡洛斯給他的聖誕禮物,據說是從地宮裡翻出來的、他小的時候藏在地宮密道裡的收藏品。
  
  他一低頭,發現影子魔的本體就在離他咫尺的地方,伽爾弓著腰,慢慢地把那把匕首抽了出來,橫在胸前,站了起來。
  
  地面上影子魔的本體突然露出猙獰的獠牙,飛快地向伽爾撲過來,看不見的能量波襲來,這一次,伽爾大聲地念出了防護咒的咒文,再次和影子魔的攻擊硬碰硬,然後他整個人都被甩了出去,就在他雙腳脫離地面的剎那,伽爾用力把手裡的匕首擲向了地面上影子魔的本體上。
  
  匕首插/入地面的地方居然冒出了好像沼澤一樣咕嘟咕嘟的黑色氣泡。
  影子魔的本體竟然被那一把小小的匕首釘在了地上,它劇烈地掙扎起來,黑色的氣泡越來越多,好像它在流血一樣。
  
  伽爾不願意失去機會,幾乎是拚命一樣地再次撲上去,極快地抽出了地上的匕首,再次對準了它的頭部,劈向了地面。
  他的手接觸到冒出來氣泡的部分被灼出了血泡,伽爾面無血色,而影子魔嘶吼著,伸出了一隻看不見的觸手綁住了伽爾,一人一迪腐就像是掰腕子一樣地較起勁來。
  
  伽爾全力以赴,防護咒斷了片刻。
  就在這時,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擊中了他的大腦,無數畫面飛快地閃過,腦殼外面似乎有一個巨大的漩渦,正在吸著他的記憶。
  
  哦,這可不妙!
  伽爾再次徒勞地高聲念出防護咒,然而已經不管用了——咒文課老師教過,這個防護咒文只在記憶完完整整地在你腦子裡的時候才管用,被拉出了一半的時候,還是趕緊用僅存的理智交代遺言比較實惠。
  
  伽爾的心臟快要從胸腔裡爆裂出去了,手上也失去了力氣,這個堅強的獵人有那麼一瞬間聞到了死亡的味道,說毫無懼怕是假的。
  他開始情不自禁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些滑出他腦子的記憶上——讓我再看他一眼,他想著……至少讓我再看他一眼。
  
  就在這時,他們所在的整個地面都被掀了起來,好像地底下有什麼爆炸了一樣,這可苦了正在進食的影子魔,它的本體在地面上,這一下簡直像是有人用力打擊了它的脖子一樣,猛地嗆咳一下,把吃進去的記憶又吐了出來。
  伽爾腦子一沉,感覺有什麼東西又掉了回來,這太疼了,他簡直用了十二分的意志力,才沒有哀嚎著在地上打起滾來。
  
  「卡爾,你在幹什麼!」他聽見有人喊了一聲,「這動靜太大了,擋住了我的視線!」
  阿爾多……閣下?
  
  「失手。」一個非常近的聲音傳來,蜷縮在地上的伽爾感覺自己被人一把撈了起來,隨後一股凜冽的寒風在他身邊飄過,冰冷的劍鋒幾乎是貼著他的身體劃過的,伽爾這才感覺到他那柄重劍上的力量——深沉而凝練,銳不可當。
  這回影子魔的慘叫終於從無聲上升到了有聲的境界,伽爾感覺自己被那人猛地壓進懷裡,甩出了外衣,擋住了影子魔飛濺的血。
  
  是的,那玩意有腐蝕性。
  
  那一剎那,伽爾聞到了卡洛斯懷裡傳來的淡淡的、從衣櫥裡的熏香沾上的味道,腦子裡頓時更暈了,他還從來不知道,家裡一直使用的這種普通的熏香竟然有這麼讓人心馳迷醉、超越世界上一切香水的味道。
  
  他被卡洛斯扶起來,在阿爾多一聲「退後」之後,迅速被拉著往後退去,接著,一支金色的箭像是找著火一樣劃過漆黑的夜色,筆直地穿過影子魔的身體,釘在了它地面上的本體上。
  
  「我說,你沒事吧?」卡洛斯皺著眉問——本來以他的判斷,無論實力怎麼樣,但這麼一大幫獵人總能起到虛張聲勢的效果了,影子魔肯定會避開,可是沒想到自家這個平時看起來冷靜自持得像個什麼一樣的孩子,他居然臨時抽筋了,自己跑來堵影子魔。
  
  他真的弄清了誰是狩獵者,誰是捕獵者了麼?
  
  被他們救了……伽爾還沒來得及為死裡逃生慶幸一下,一股深深的挫敗就纏上了他,他定了定神,輕輕地推開卡洛斯自己站穩,猛地搖晃了一下腦袋,這才皺著眉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是的……除了我感覺自己腦子裡充滿了那玩意的口水。」
  
  卡洛斯:「……」
  
  這時,被阿爾多釘在地上的影子魔突然撕裂開成了兩半,卡洛斯一把按下伽爾的頭,一道黑影貼著他的頭皮飛了過去,整個地面突然被凍住,卡洛斯抓住伽爾的肩膀,不讓他亂動,輕聲說:「界。」
  
  影子魔狗急跳牆了!
  
  精神上傳來一股巨大的壓迫感,這幾乎使剛剛就受了傷的伽爾直接跪在地上,卡洛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飛快地在他額頭上點了一下,念了一個伽爾從未聽說過的咒文,隨後他的頭就像是被浸泡在了溫水裡一樣,疼痛很快就被緩解了,那股壓力也消失了。
  
  卡洛斯把自己的重劍塞到他懷裡:「拿著這個!」
  
  他抬起頭來,目光倏地一凝,大聲說:「里奧,後面!」
  
  他話音沒落,一個巨大的、帶著獸角的頭就憑空從阿爾多身後冒了出來,阿爾多連頭都沒回,就著卡洛斯打給他的奇特的手勢,就判斷出了身後的情況,猛地往前撲去,正好跳出了影子魔的攻擊範圍。
  而他身體幾乎是平貼在地面上,把手上的弓拉滿,第二箭呼嘯而出,正中影子魔的頭。
  
  與此同時,方才憑空從原地消失的卡洛斯突然出現在黑影上空,他從一棵大樹上直接跳了下來,樹枝被他拽的嘎啦作響,然後它們不可思議地慢慢變形,最後在他手裡變成了一把巨大的鐮刀,就著他身體下落的力量向黑影削去。
  
  第三支箭趁著這個間隙,以詭異的角度鑽進了鐮刀的空隙裡,隨後伽爾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看見一個巨大的角從空中掉了下來,黑血噴得到處都是,那兩個人已經各自閃開,被冰封的地面恢復了原狀——界破了。
  
  伽爾眼睛眨也不敢眨——這場戰鬥居然這麼快就塵埃落定,那影子魔死了……麼?
  
  「見鬼,居然這樣也能跑了。」卡洛斯皺起眉。
  「我射瞎了它的一隻眼睛,」阿爾多平靜地說,「跑不遠。」
  
  卡洛斯看了他一眼,戰鬥的時候不覺得,這一平靜下來,方纔那種默契好像都變成了暗流湧動的曖昧,使得他有些不自在地偏過頭去。
  阿爾多心情不壞,決定看在方才卡洛斯情急的時候叫出來的那一聲「里奧」的份上,這回就不乘勝追擊了。
  
  這時,卡洛斯腳底下踢中了一個東西,是伽爾方才掉落的槍,他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彎腰撿起來,好奇地擺弄了一下:「嘿,伽爾,這可是個有意思的小玩意,你的麼?」
  
  伽爾臉上的黯然一閃而過,隨後又重新打起精神,開口說:「那是槍,會走火,你的手指不要扣著……」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咻」的一聲,站在原地的阿爾多慌忙往旁邊跳開,腳底下有一個子彈打出來的坑。
  
  「……扳機。」伽爾看著給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卡洛斯,木然地補充完了自己的話。
  
  難得狼狽的阿爾多沉默了一會,終於忍無可忍地低吼了出來:「弗拉瑞特先生!麻煩你給我收斂一下你那過剩的好奇心!」
  
第四十三章 過去與現在

  「在哪呢在哪呢?」艾美連衣服也沒穿好就飆車趕來了,急吼吼地拎著個醫藥箱,一把拎住路邊站著的埃文的領子,「聽說你導師被迪腐一口咬掉了一半腦袋?他在哪呢?快給我參觀一下,然後好直接送出去埋了!」
  
  埃文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頭一指。
  其實卡洛斯和阿爾多本意是打算把埃文弄來見見世面的,在阿爾多看來,埃文這種貨色,簡直就是聖殿按照廚子的標準培養的,拉出來還不夠丟人現眼的。
  
  結果他們剛剛到了傑森街區,卡洛斯畫在伽爾手背上的保護法陣就被激活了,直接顯示一號警報,生命垂尾,埃文自然也就被剝奪了圍觀權限,直到危機解除後,才和一群在鏡頭後面、只顧著目瞪口呆的獵人們一起被請出來,幫忙處理現場……以及對著滿目瘡痍的地面抽冷氣。
  
  艾美嘖嘖稱奇地捏著伽爾的下巴,像擺弄一件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文物那樣拿著小手電,沒完沒了地對著他照來照去,輔以精神攻擊:「我說,被一口咬掉一半腦子是個什麼感覺?」
  伽爾被他晃得頭昏腦脹,一陣一陣地反胃,最後忍無可忍地說:「麻煩你找根吸管,從自己頭頂插進腦漿裡,就明白我的感受了。」
  
  「哦!」艾美動作突然一頓,好像被靈感擊中了膝蓋,一雙眼睛比大瓦數燈泡還亮,「如果路易大人在吸管那頭,我心甘情願!這太浪漫了,讓他口中的甘霖滋潤我的乾涸的腦子,浸泡著我的靈魂,我會幸福得好像沉睡在溫暖的福爾馬林中的標本一樣……」
  
  伽爾終於一把推開他,蹲在旁邊吐了起來。
  
  「那個誰,」艾美平靜地聳聳肩,「給他拿止吐藥來,再來個擔架,我估計他大概是有點腦震盪。」
  
  等料理好了伽爾,把人被抬進賓館休息,艾美才慢騰騰地轉向另外兩個氣場強大的人,看他們倆那好整以暇的模樣也不像受傷的,於是隨口問:「需要幫忙麼先生們?」
  
  「是的,」阿爾多無視了這位兼職劇作家的治療師,方纔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淡定地說,「麻煩請幫我找雙鞋來。」
  
  他一隻鞋被卡洛斯的子彈擦了個邊,露出一條焦黑,就這麼裂開了,如果不是有襪子,這位尊貴的遠古大主教的腳趾頭都要裸/露在空氣裡了,看起來要不是躲得快,他差點就變成「里奧.獨腳公雞.阿爾多大主教」了。
  卡洛斯默默地把臉扭到一邊去,佯作無辜。
  
  阿爾多掃了他一眼,臉上閃過一個無奈的笑意,從地上撿起了那顆刻著法陣的子彈,湊到光下研究了一會,皺了皺眉,問一邊的姨媽控洛德說:「這東西是誰刻的?」
  
  洛德本來不清楚他是什麼人,只大概知道,出於某種原因,無論是大主教還是祭司,都對這位先生尊敬有加。
  直到……他剛剛在監控器後面,看到了這二位徒手就把一隻影子魔打趴下的故事,這會人生觀都被顛覆了,頓時條件反射似的用報告腔大聲說:「先生,是機器!」
  
  阿爾多被他的大嗓門弄的一愣,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誰?」
  
  「沒有誰,」艾美說,「手工的東西不能批量生產,無法滿足使用需求,而且質量參差不齊,這些子彈都是聖殿下屬的工廠機器統一雕刻的。」
  這位機靈的治療師飛快地看了一眼阿爾多變得更加迷茫的表情,小聲提醒說:「就是一種複雜的裝置,只要設定好了程序,它就能根據固定的花紋方向在子彈上劃出固定軌跡的法陣,你可以理解成是一種紡車或者什麼的。」
  
  阿爾多恍然大悟,隨後他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壓低了聲音說:「胡鬧!」
  怪不得他沒能從這個標準的攻擊法陣上感覺到一點它應有的能量流動,連卡洛斯也被吸引過來了,他接過那顆子彈掃了一眼,忍不住驚詫地問:「你們就是拿這個當武器?」
  
  艾美點點頭。
  
  卡洛斯把那顆子彈輕輕地在他的劍刃上擦了一下,上面的法陣頃刻就被刮出了一條巨大的裂痕,固定的花紋全散了。
  「唔,不錯,」他把報廢的子彈扔進了垃圾箱,非常坦誠地評價說,「效果和直接拿著蛋糕去糊迪腐的臉差不多。」
  
  「法陣有陣主,」阿爾多無力地嘆了口氣,手背過身去,不然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把手指捏得嘎啦作響——這群後人實在是……廢柴得太有創造力了,「就算是第一天學習法陣的人也應該明白,法陣的運行是陣主和法陣交疊的作用,不是所有人都能駕馭法陣的,更不用說乾脆不是人。」
  洛德弱弱地提問:「可是後期加工的時候有能量輸入……」
  
  「輸入的能量是死的,法陣必須和陣主的能量屬性契合,」阿爾多看了卡洛斯一眼——上一回面對兩隻迪腐的時候,卡洛斯在界裡誤傷自己,就是因為強行逆著自己的能量屬性,使用了『反陣』的結果,「低等的法陣不大挑剔陣主,只要繪製無誤,每個人都能成功,但是高等的法陣就不一定了。」
  
  洛德和艾美對視一眼,同時感覺聖殿弱爆了——他們從來沒聽說過阿爾多嘴裡那種「挑人」的高級法陣。
  
  阿爾多看著這群人,簡直連暴跳如雷的心情都沒有了。
  如果不是他的壞脾氣早在千年的沉睡中被消磨殆盡,現在一臉傻樣的艾美和洛德恐怕早就被訓得狗血淋頭了,說不定前大主教一個沒忍住,一巴掌拍過去什麼東西,就連人血也要一起淋漓了。
  可他到底只是沉默了一分鐘,輕輕地說:「我會和古德先生談談這個問題的。」
  
  他還有義務……阿爾多記得,但是已經不再有權利了。
  
  後半夜,聖殿增援的人總算到了,這回一下子來了十個金章,路易親自到場,除了伽爾之外,所有人開始在傑森地區地毯式搜索。
  
  埃文習慣當跟屁蟲,不過這回他導師趴下了,看來看去,只好跟在阿爾多大主教身後——總比跟著魔鬼教官梅格爾特強。
  此時,可憐的埃文還沒有弄明白阿爾多這個人的恐怖之處,屁顛屁顛地跟著他,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彎下腰,用淨化水畫下一圈又一圈的法陣。
  
  法陣學是埃文難得能拿得出手的學科,在阿爾多畫第一個法陣的時候,他還勉強能看得明白那些符號的作用,然而第二個法陣和第一個以一種詭異的方式連在了一起之後,他就完全暈了。
  然後阿爾多就這麼一圈一圈地畫了出去,一環連著一環,到最後埃文兩隻眼睛全變成了蚊香。
  
  不知過了多久,阿爾多才直起腰來,那張英俊的臉上似乎有疲憊一閃而過,他甚至忍不住一伸手扶住了旁邊的電線桿子。
  「閣下……」埃文嚇了一跳,「你……」
  
  阿爾多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閉嘴,隨後靠在那歇了一會以後,才小聲說:「沒事,最近有點累。」
  「您其實不用親自做這些……」
  
  「那誰來,你麼?」阿爾多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最後自己先嘆了口氣,「算了,也不能怪你們。」
  結界的建立,不就是為了給後人提供永生永世的庇護,讓他們不會像自己這輩人一樣每天遊走在生死線上麼?
  
  休息了好半天,他的臉色才恢復了一點,正好掃見電線桿子上貼得小廣告,阿爾多饒有興致地瞇著眼看了一會,笑著用手指彈了那上面憤怒的男人像一下:「『把生存的空間還給我們』,這是什麼?迪腐代言人?」
  
  埃文鬆了口氣:「哦,您大概沒有看新聞的習慣,現在政府鬧債務危機,各國經濟都不景氣,很多人沒了工作,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很多人在遊行抗議。」
  
  「有用麼?」阿爾多驚奇地看著這些勇敢的民眾——他那個時代,百姓和農奴可不敢這麼公然反抗國王。
  埃文聳聳肩:「誰知道呢,反正總要有安撫措施的。」
  
  阿爾多搖搖頭,突然覺得他沉睡千年,其實不算完全沒好處的,比如與他一起戰鬥過的那些夥伴們,就都沒有機會看到這個神奇的世界,沒有機會……重新遇見曾經的愛人。他心情明朗了一些,愉快地指使起埃文:「再去給我拿一瓶淨化水來。」
  
  而卡洛斯則被留下來,在他們的臨時指揮部裡照顧伽爾——其實剛剛如果不是因為影子魔正進食到一半,面對毫不遮掩自己氣息的光明天賦攜帶者,它絕對會第一時間避開。因此萬能的弗拉瑞特先生顯然幹不了搜索這活。
  
  卡洛斯坐在床邊上,抓了一把伽爾的頭髮,後者臉色蒼白地對他露出一個吃力的笑容。
  
  「怎麼樣,」卡洛斯看起來有點幸災樂禍地問,「腦子裡的口水控乾淨了麼?」
  「別開玩笑,」伽爾輕輕地說,微微往他的方向歪了一下頭,閉上眼睛,把所有的感官交給嗅覺,低聲說,「我都快虛脫了,這是我第一次有快要死掉的感覺。」
  
  卡洛斯沉默了一會,終於醞釀足了情緒,沉下臉來盡可能嚴肅地說:「伽爾,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
  伽爾沒睜開眼,嗤笑了一聲,囈語一樣地說:「你?得了吧,你把我當成你的什麼?兒子麼?說真的,我已經做了十多年的獵人,甚至可能比你本人還要年長。你不覺得奇怪麼?」
  
  卡洛斯把這個問題思考了一會,確實覺得非常違和,他本來就很難維持嚴肅的表情,終於也忍不住笑了:「但是從血緣上說,你是我哥哥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
  
  伽爾抬起手打了他一下。
  兩個人一起笑了。
  
  「卡爾,」過了一會,伽爾突然說,「幫我個忙吧。」
  「嗯?」
  
  「訓練我,用什麼辦法都行,你們小時候經過的那一套,隨便拿出來,哪種強度都可以。」伽爾緩慢地說,「我覺得……我覺得……」
  他一連說了好幾個「我覺得」,閉著眼睛的臉上肌肉繃得緊緊的。
  每一個正常的男人,都不會喜歡用這種示弱的方式,懇求對方……特別還是隱隱喜歡著的人的幫助,每一個字說出口,都像是在他的自尊上劃了一刀,使得他在一片頭暈目眩中,依然能感覺到那種揪心的疼痛。
  
  「等你養好傷。」卡洛斯說,他把手放在伽爾頭上,輕輕地說,「現在你得睡一會。」
  
  過了好半天,伽爾皺起來的眉頭才慢慢鬆開,終於抵擋不住疲憊和虛弱,慢慢地聞著某人身上熟悉的味道裡入睡。
  卡洛斯看著他,突然感慨——伽爾性格上像極了查克哥哥,溫柔細心,看起來一副靠得住的樣子,關鍵時候卻都那麼能逞強。
  
  卡洛斯歪著頭打量了一下睡顏平靜的伽爾,手肘撐在床頭上,輕輕地笑了笑——也該是我這個浪蕩敗家子守護你們的時候了。
  
  他視線移動,又一次掃過自己的手心,光潔的皮膚和怪異的感覺再一次湧進卡洛斯的腦子。
  周圍除了一個睡死過去的,沒有人打擾他的思考。卡洛斯抱起雙臂,想起就在剛剛,在和影子魔對交手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輕鬆。
  
  當時撒旦的黑色權杖穿透了他的身體,雖然事後艾美一直用心幫他調理,但是畢竟沒有那麼容易痊癒,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連疤痕都消了,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股黑暗力量侵蝕的傷害仍然在皮肉下面,一直在疼。
  
  特別是每當對上強大的迪腐的時候,那種疼痛的感覺就會變得格外明顯,簡直成了一道暗傷。
  然而剛剛,那種掣肘與彆扭、甚至疼痛的感覺卻減輕了不少,輕到……卡洛斯甚至覺得,也許過一陣子自己就能和以前一樣,活蹦亂跳地痊癒了一樣。
  
  是怎麼一回事?
  驀地,卡洛斯的目光落到了不遠處被他自己斬下來的影子魔的角上,瞳孔皺縮。
  影子魔的角——還有那些古怪的夢……
  
第四十四章 過去與現在 二

  卡洛斯猛地站起來,動作大得險些驚動了伽爾,他這才回過神來,強作鎮定地轉身走進衛生間裡。
  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低低地念出了一個分成了兩段的咒文,第一段結束的時候,卡洛斯發現自己的鎖骨下面,出現了一個若隱若現的鹿角似的圖案,他皺起眉,接著念出了第二段,鹿角處的皮膚上就伸出一縷細白的、煙一樣的絲,飄蕩在空中。
  
  卡洛斯盯著那道白絲,臉色晦暗不明,好一會,才試探似地輕聲問:「里奧.阿爾多?」
  
  絲線應聲斷開,變成了灰色,毫無生命力地垂了下去。
  卡洛斯一手摀住臉,背靠在衛生間光潔的瓷磚牆壁上,喃喃地說:「果然是你。」
  
  三個小時之後,搜索工作全面停止,一群精神高度緊繃的獵人們回到旅館暫時休整,阿爾多和埃文是最後回來的,阿爾多一進屋就坐下了,儘管他的面部表情看起來非常正常,一直等著他的路易還是發現,阿爾多在坐下的那一刻,臉上有一縱即逝的疲憊過後的放鬆。
  路易趁著眾人不注意,走到阿爾多身邊,彎下腰低聲問:「閣下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阿爾多擺擺手,輕聲說:「影子魔非常狡猾,尤其被我們重傷之後,我叫人把監控器都撤了,外圍換上了新的法陣,不會驚動它,它再次出現的話,我會知道。」
  所幸他平時說話也很少大聲,一時把虛弱掩了過去。
  
  唯有站在角落裡的卡洛斯抬起頭來,目光筆直地落到阿爾多臉上。阿爾多似有所覺,抬起頭,正好與他的目光撞上。
  卡洛斯看到,這個總是叫人看不出端倪的男人,眼神裡寫滿了某種呼之欲出的期待,像是一個快要餓死的人渴求著一口熱湯,卻又沒有得到此間主人的允許,碰都不敢碰一下的……那種無聲的期待和乞求。
  
  不過就在這時,一隻煞風景的爪子橫空出世,以讓眾人驚詫的膽大包天捏住了阿爾多的下巴,居然硬是把他的頭往旁邊一掰!
  艾美大馬金刀地往阿爾多旁邊一坐:「別看了別看了……還看!眼睛都要掉出來了好嗎?眾目睽睽之下肉麻很有趣是吧?先把這個喝了。」
  
  阿爾多手裡被塞進了一個玻璃杯,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震驚地看著這個特立獨行、勇氣驚人的治療師。
  
  「是葡萄糖,你需要補充體力,」艾美挑剔地瞥了他一眼,「你真該照照鏡子,好好觀賞一下自己那縱/欲過度的模樣。」
  阿爾多:「……」
  
  坐在一邊的埃文有經驗地預感到自己可能會被殃及池魚,於是果斷挪屁股避難去了。
  
  「幹什麼,只是糖水而已,沒有毒。」艾美翹起二郎腿晃蕩著說,「早聽說大主教閣下在治療師歷史上劣跡斑斑,您不會連這都不配合吧?」
  大概實在是因為太震驚了,以至於阿爾多居然什麼都沒說,默不作聲地把杯子裡的葡糖糖溶液幾口灌進去了。
  
  艾美得寸進尺地衝他拋了個媚眼,手指捻著他的衣領:「要不要我再幫你檢查一下身體?」
  「上一個敢和我這麼放肆的人,你想知道他最後怎麼樣了麼?」阿爾多面無表情地揪住他的手指,把他從自己身上摘了下去。
  
  「好吧,我認為恐怖故事可以留到天亮再講。」艾美正襟危坐地縮回了手,然而他想了想,還是決定盡治療師的本分提醒他說,「當然我還是建議你檢查一下,嗯……以防萬一有什麼問題——如果你不幸犧牲,某人以後屬於誰,就不一定了對吧?」
  
  「是嗎?」阿爾多略帶鼻音,懶洋洋地斜睨了他一眼,說出來的話卻有點讓人脊背發寒,「不要緊,有那一天,我也會拖著他一起下地獄的。」
  
  艾美脊背一僵——儘管早意識到自己被歷史書上那個道貌岸然的大主教形象騙了,可也還是第一次這樣直觀地感受到這個男人身上驚人的戾氣。
  
  阿爾多眼皮有些沉,這時意識到艾美恐怕是給他下了一些安神的東西,抬眼掃了艾美一眼,阿爾多壓低聲音警告說:「如果有人在我睡著的時候碰我的話,後果會很嚴重,我沒有開玩笑。」
  
  艾美識時務地綠著臉檢討說:「我錯了,我不該一直拍打老虎的屁股,被警告了還摸著不放手。」
  
  「叫卡爾過來,」阿爾多順應本/能合上眼睛,隨口抱怨了一句,「你身上的驅蚊水熏得我頭疼。」
  
  艾美:「……」
  真想把煙灰缸掀到這個男人頭上,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人!
  
  艾美去找卡洛斯的時候,他正在小聲和路易交待影子魔的事。
  「給我的感覺有點奇怪,」卡洛斯說,「但又說不出來,總之你們最好小心一點,從現在開始,不要單獨行動。」
  
  路易愣了愣,隨後他迅速地反應過來:「對……如果這只影子魔就是吃了那位老克萊斯托記憶的,它知道鑰匙的事?」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不通鑰匙到底為什麼會落到那個打鼓師的肚子裡,」卡洛斯皺起眉,「而且那條黑魚又是什麼情況?影子魔為什麼不去追蹤鑰匙,反而一路跟著克萊斯托祭司?」
  
  路易想了想:「不如我帶人去拜訪一下這位克萊斯托祭司吧?」
  
  卡洛斯遲疑了一下——他知道路易雖然嚴肅到有些刻板,但並不是不會和人打交道的老古董,不然史高勒先生也不可能把行政管理權交給他,於是點點頭:「如果可能的話,找人盯著他。」
  
  「順便多穿件衣服。」艾美插/進來。
  路易還沒來得及轉過身,就撞進了艾美手裡展開的外衣裡,這看上去簡直就像是被對方用衣服裹在了懷裡似的,路易立刻尷尬得要炸毛了——平安夜裡那個突如其來的強吻還沒解釋清楚呢!
  
  「不用。」路易看也不看地躲開他。
  
  「凌晨的時候出門可是最容易著涼的,」艾美拿著衣服往前遞了一下,「雖然萬一路易先生感冒了,倒在床上任人處置的樣子非常有誘惑力,但還是……」
  
  「我說了不用!」路易拍開他的手,氣壓低沉地緊了緊外套,臉色難看地大步往外走去。
  對於路易來說,接受艾美這種人簡直就是不可能的——梅格爾特教官一輩子最恨譁眾取寵的人,在他眼裡,艾美簡直已經不是荒唐,是荒誕了。
  
  艾美的手懸在半空中,有那麼片刻,卡洛斯幾乎以為自己在那張濃妝艷抹到分不清鼻子嘴的臉上看到了一點悲傷,誰知道下一刻,艾美治療師手裡的厚重外衣就帶著一股嗆人的異香撲面而來,掉進了他懷裡。
  
  卡洛斯立刻退後一步,扭頭打了個大噴嚏。
  「嘖,」艾美牙疼地看著他,「你們倆還真是一對,都這麼不討人喜歡。」
  
  卡洛斯揉了揉鼻子,嘀咕了一句:「好像我願意打噴嚏似的。」
  艾美不爽地看著他:「那就是你鼻粘膜有問題,有時間到我這裡來檢查一下您那身嬌體貴的鼻孔——那個誰讓我來找你,他剛剛喝了一杯加料的葡萄糖,被我放倒了。」
  
  卡洛斯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沙發上,雙手交疊在小腹上、頭卻歪在一邊的阿爾多,舌頭打了一下結:「你……什麼?」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艾美不耐煩地揮揮手,「你自己也被我放倒過,別那麼少見多怪。」
  卡洛斯:「……」
  
  「睡著了不讓別人碰,他當自己是帶著貞操環的妞兒麼,誰都惦記著他那尊貴的屁股?」艾美不滿地嘟囔著,用腳背踢了呆呆的卡洛斯一腳,「還有為什麼你就是例外?別告訴我這是插出來的心電感應!」
  
  「我當過他的治療師。」卡洛斯乾巴巴地回答。
  艾美一愣,隨後問:「你不是在實習期就被趕出來,所以後來只能轉行當獵人了麼?」
  
  「所以只是他一個人的專屬治療師。」卡洛斯嘴角抽了抽,「還有獵人是個多見不得人的職業麼伯格先……好了,別踩我的腳,你超重了!女士,女士行了吧?」
  
  「哦,原來如此。」艾美頓了頓,感慨,「他能活到現在,也不容易,怪不得變態了呢。」
  卡洛斯意識到自己惹不起他,跑了。
  
  艾美看著卡洛斯拎著那件可笑的外衣,踟躕了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走過去,輕輕地搭在了阿爾多身上,然後好像做慣了這事似的,順手把衣角壓平整,扶著阿爾多的肩膀,慢慢地讓他平躺下來,又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捲成一捲,塞到他腦袋下面當枕頭。
  一些列的動作,自然得像是這樣做過千百萬次似的。
  
  艾美靠在牆角,給自己點了一根煙——瞧,他曾經詫異於別人竟然和自己一樣,被人一次又一次的推開,原來居然是另有隱情——他們之間,就算沒有回應,至少也有回憶可以聊做安慰。
  自己這又算什麼呢?艾美彈了彈煙灰,自嘲地一笑。
  有的時候他去噁心路易,真的有點故意的成分,期待著也許有一天,他就會從對方那越來越噁心的眼神裡看清楚了自己,就死心不再糾纏了。
  
  而且這樣,或許……也沒人會覺得他其實是在認真追求路易吧?
  多妙的主意。
  
  阿爾多一覺醒來時,所有人都已經散了,休息的休息,出門的出門,他眼還沒睜開,就先皺了皺眉——蓋在他身上的衣服有揮之不去的「驅蚊藥水」味道。
  阿爾多坐起來,嫌棄地把那玩意扒拉到一邊,這才發現卡洛斯背對著他,一隻手撐著頭,坐在監控器前面,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著了。
  
  直到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才發現卡洛斯是睜著眼的。
  綠眼睛的男人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好像在發呆,盯著筆記本電腦鍵盤的某一個格子,神色晦暗不明。
  
  「卡……」
  卡洛斯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左手腕。
  對阿爾多這樣有條件要耍流氓,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耍流氓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是求之不得的,他的正常反應應該是下一秒就把自己的手指纏上去,然後彎下腰把他圈在椅子裡,趁熱打鐵地討個熱吻什麼的。
  
  可阿爾多卻像是被燙了一樣,猛地把自己的手往回一抽。
  卡洛斯把他手背上的青筋都給攥出來了,阿爾多硬是沒抽動。卡洛斯略微抬起頭來,眼睛被遮在了帽簷的陰影裡,看起來幾乎變成了幽深的黑色,他一聲不吭地扳開阿爾多的手指,對著他的掌心,簡短地命令說:「出來。」
  這不是咒文,卻讓人明顯感覺到他週身咒文奠基形成的場,阿爾多手心上的皮膚上慢慢地出現了一道若隱若現的疤痕,片刻後,又憑空消失不見了。
  
  「就是這個?」卡洛斯抬頭看著他,「還有我肋骨下面的傷?」
  阿爾多嘆了口氣,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他頸子後面柔軟地搭下來的長髮,低聲說:「我情願。」
  卡洛斯盯著他的眼睛,把手伸進了他的褲兜裡,一截黑乎乎的東西掉了出來,摔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影子魔的角,」卡洛斯輕聲說,「操控夢境的寶物,最早是一種治療手段,治療師在極端情況下,可以通過夢境作為媒介,把對方身上黑暗侵蝕造成的傷害慢慢轉嫁到自己身上……」
  「黑暗侵蝕的傷害對我來說並沒有那麼嚴重,痊癒也不過是一個禮拜的事,我體質特殊,你知道的。」阿爾多打斷他的話,「而且……這是我欠你的。」
  
  每天晚上在卡洛斯入夢的時候,他都能那樣清晰地把自己的精神和對方調成同一頻率,清晰地感受到那身體上的纍纍傷痕。
  
  卡洛斯卻慢慢地鬆開了他的手,他突然嘆了口氣,小聲說:「你不欠我的,里奧——我說過的。」
  「但是……」
  
  「你想要的東西,我也不能給你。」卡洛斯站起來,從沙發上把自己捲成一團皺皺巴巴的衣服撿起來,「好像忘了告訴你,我已經結婚了,這世界上已經有一位女士因為我,而冠上弗拉瑞特的姓氏了——作為一個弗拉瑞特,就算再混蛋,一輩子也只忠於一個人,所以……非常抱歉。」
  說完,他不等阿爾多反應,就穿上衣服離開了監控室,藉著晨光,走到了大街上。
  
第四十五章 掉進回憶泉

  卡洛斯在街邊的超市裡給自己買了一包煙——好幾次他看到伽爾心煩的時候都點著了這東西,他學著別人的樣子,把煙屁股塞進嘴裡狠狠地吸了一口,結果就被嗆得扶著牆咳嗽起來……好吧,從這方面來說,這東西確實提神。
  他皺著眉看著指間夾著的這個東西,最後終於確定自己對它毫無興趣,於是把煙頭捻滅,隨手塞進了路邊的垃圾箱裡。
  
  空氣中帶著薩拉州山區裡特有的濕潤,卡洛斯漫無目的並且毫無意識地順著阿爾多華畫下的法陣閒逛,最後走進了一個小公園裡。
  偶爾有晨跑的人經過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多看一眼這個坐在長椅上的,異常俊美的男人。
  
  一個清早在人工湖旁邊寫生的美術學生看見了他,突然靈感一動,幾筆就勾勒出了一個側影——畫面上男人的長髮被風輕輕掀起,外衣皺巴巴的,帽簷壓在眼睛上,只露出挺直的鼻樑和一段優美的側臉線條,有些說不出的落魄。
  
  學生端詳了一陣,總覺得畫上好像差點什麼,他踟躕著想了好半天,突然自作聰明地動筆,在畫面上加上了一把提琴,然後故意扭曲了畫面背景,這才終於感覺到畫裡人的氣質和這位不知名的模特對上了。
  那就像是一個待在自己世界裡的人,特殊的磁場使得兩個完全不同的空間交疊,而讓這個次元裡的人們看見了他驚鴻一瞥的身影。
  
  學生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畫裡,不知過了多久,他抬頭時才發現那位「模特先生」竟然不見了,學生吃了一驚,東張西望地四下尋找,一個聲音卻突然在他身後傳來:「你畫的這是我麼?」
  
  「啪」一聲畫筆掉地上了,這可憐的年輕人都結巴了:「我……我我我我……」
  「畫的還不錯。」卡洛斯低頭看了看自己,又對比了一下畫上的人,大言不慚地評價,「不過看起來鬼鬼祟祟的,而且鼻子太長了,不如我本人帥。」
  
  離得近了才看清楚對方極富有吸引力的五官,美術學生的臉突然紅了。
  
  「借我一根筆。」卡洛斯毫不見外地說,學生癡癡呆呆地看著他,夢遊似的往旁邊挪了挪,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他。
  卡洛斯覺得很有趣——難得有人看著他自己發花癡到這種地步,在接畫筆的時候,他甚至故意惡劣地碰了一下對方的手,那個純情小青年的頭頂上簡直要冒煙了。
  
  然後學生驚訝地發現這個漂亮男人的畫工居然很不錯——他說不出這是哪一個流派的手法,或許這個人不是專業出身,畫風自成一體——他睜大眼睛,看著他先是用比在紙上塗了兩下,好像適應筆觸一樣,隨後行雲流水似的勾勒出了一個女人的背影。
  畫裡的人非常復古,穿著一件只有在古裝電視劇裡才會出現的衣服,有著現代人已經不再欣賞的圓潤的肩膀,少婦模樣。
  
  學生看著這個長髮的男人畫完後,一絲不苟地修飾著女人寬大的裙子下面影影綽綽的身體,可是越修改,作畫人的表情就越難看,眉頭皺得越緊。
  學生於是忍不住插嘴說:「她很美,是你認識的人麼?」
  
  卡洛斯頓了頓,聳聳肩,應了一聲:「是我妻子。」
  
  「哦……」學生像是被澆了一盆涼水一樣,看起來失望極了,好半天才強打精神地說,「為什麼不畫正面人像呢?側影也不錯。」
  
  「我只會這個。」
  
  他只是想試試看,對那個被他拉出來當借口的女人,自己還記得多少……卻發現連她的長相都想不起了,乃至於只是一個背影,看起來都有說不出的違和。
  卡洛斯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追求者而言,他自己當年和阿爾多比起來實在是太蹩腳了——怪不得困難重重,喜歡的人總也泡不到。
  
  他總覺得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有一天自己就妥協了,以至於一個借口也讓他想了一整個晚上,力求用最自然的語氣和態度說出來……希望最後沒有露陷。
  還是讓他死心吧。
  
  自己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不是麼?卡洛斯看著畫像上陌生的女人,眼神在慢慢變冷——是啊,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的人,都是腦子有問題的人。
  
  不過……卡洛斯自嘲地笑了一下——「作為一個弗拉瑞特,一輩子只忠於一個人」,真像個笑話……也是,她就算死到臨頭,也只是「史密斯夫人」。
  
  他往後退了幾步,端詳著自己的作品,隨後不甚滿意地把筆塞進了學生手裡:「那張廢紙送你了,不喜歡就扔了吧。」
  
  「喂,但是……」
  
  卡洛斯擺擺手,打算離開,他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性/功能障礙的老頭子,行將就木,乃至於對這種狗血的艷遇也興趣缺缺起來。
  
  然而就在這時,地面上突然傳來一陣微妙的震顫,這使得卡洛斯立刻明白,阿爾多布下的法陣被觸動了。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美術學生這句話還沒說完,肩膀就被人一把抓住,這個看起來也沒有強壯到哪去的男人像是拎小雞仔一樣把他拎到一邊,推了他一個趔趄。
  「離開這裡,」卡洛斯壓低聲音,「馬上離開傑森街區,現在!」
  
  美術學生懵懵懂懂:「發生什……」
  
  已經來不及了,他們腳下的地面被一寸一寸地凍住,空氣中出現了熟悉的陰冷。
  整個天空都黑了下來。
  
  卡洛斯把衣服下面的重劍拿出來,握在手裡,調整了一個姿勢——這不對勁,他壓抑著自己在迪腐「界」裡的呼吸——影子魔在被砍掉了一隻角、射瞎了一隻眼睛之後,不可能這麼快就能捲土重來,重新結成界。
  並且他隱隱地感覺到,這個界比上一個還要強大。
  
  「是卡爾?發生了什麼事?」男孩還沒來得及變聲的童音把卡洛斯嚇了一跳,他猛地回過頭去,發現凱文正抱著一隻小熊玩具呆呆地站在他身後,外套下面還露出睡衣的一角。
  見鬼了!
  
  「你出來幹什麼?」
  「我來找你玩。」凱文聳聳肩,「家裡來了客人,據說是警察,不過我看到了他們袖子裡的標記,他們其實是和你一起的對嗎?」
  
  卡洛斯連頭皮都炸起來了,作為一個超齡兒童,他總算意識到他和真正兒童之間的差別——除了玩之外,他偶爾還有正經事要辦,並且它們都不那麼安全。
  這時空氣裡已經隱隱飄出迪腐身上的臭味,來自傳說中黑暗區域的深淵之地的壓迫力越來越濃重。
  
  卡洛斯頓時意識到,這是影子魔,但和前天晚上那個絕對不是同一隻!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是埃文和一個在附近巡邏的獵人一起跑了過來,埃文還經驗頗為豐富地介紹說:「這是界,我知道這個!」
  於是你是來當導遊的麼先生?卡洛斯按住額頭……天啦,添亂的人還不夠多麼?
  
  那位和埃文一起的獵人整個人正處於一種不正常的亢奮裡——顯然他看了監控器裡讓人熱血沸騰的畫面,這會已經被英雄主義大毒草毒害得昏了頭。
  
  「您好,尊敬的前輩,我叫艾維斯.皮特!」他雙目放光地大聲說,「擅長射擊和格鬥,現在迫不及待地想和那傢伙幹一場,請您儘管吩咐!」
  卡洛斯:「……」
  
  美術學生突然發出一聲正常人類難以模仿的海豚音,指著不遠處彷彿從地面長出來一樣的巨大陰影——和差點被他們幹掉的那只不一樣,這個影子魔足有一幢二層小樓那麼高,頭上的角更是長達十幾米,有一雙黑洞一樣的眼睛。
  
  艾維斯就職演說一樣的發言戛然而止,他仰頭看著這個龐然大物,木然地問:「影子魔?」
  埃文•導遊•戈拉多先生在這個意外「景點」面前傻了,雙腿顫抖得像麵條一樣:「是……是的。」
  
  艾維斯「咕嘟」一聲吞了口口水:「嗯……我認為……我認為現在我們最明智的做法,還是先……那個戰略性轉移一下?」
  果然……是能和埃文混在一起的傢伙……
  
  「把小孩和那個尖叫的傢伙弄走。」卡洛斯盯著影子魔,終於發話了。
  艾維斯如蒙大赦:「哦是的尊敬的前輩,這個任務難度不高!」
  
  「我不想走,」凱文抱著他的小熊蹭到卡洛斯身邊,「那是什麼卡爾?惡魔麼?」
  
  「我恐怕你在這裡幫不上忙,小勇士。」卡洛斯皮笑肉不笑地牽扯了一下嘴角,臉色嚴肅下來,「凱文,立刻離開這裡。」
  
  艾維斯:「快過來,男孩!」
  
  「可我爺爺就是被惡魔害死的,是麼?」凱文固執地看著卡洛斯,這個比同齡的男孩還要瘦小好多的小傢伙眼睛裡有種清澈的執拗。
  卡洛斯手裡的重劍由於迪腐的靠近發出蜂鳴聲,塵封了千年的凶器自然而然地被強大的對手激起血腥氣,劍刃映照得卡洛斯下巴上一片青色,使得他看起來有些可怕了。
  
  這些卻依然嚇不跑小凱文。
  卡洛斯居然還來得及辛酸了那麼一下——要是獵人們,諸如埃文之流也能有這麼大的膽子該多好。
  他突然飛快地俯下/身,一把抱起男孩,力氣控制得非常精準,毫無誤差地把凱文扔進了艾維斯的懷裡。
  
  「不不!」凱文揮舞著他的小胳膊小腿,很快,他發現自己的掙扎毫無用處,於是拚命地把他的小熊扔向了卡洛斯,「我的守護神,它會保護你!」
  
  卡洛斯百忙之中低頭掃了一眼,在凱文漸行漸遠的呼叫聲中,跟那只穿著禮服的棕熊先生大眼瞪小眼了一陣:「您可真是位得力的保鏢。」
  
  遠處的影子魔突然咆哮起來,巨大的風刃捲著黑霧,劈頭蓋臉地從高處向卡洛斯砸過來,卡洛斯不敢大意,雙手舉起重劍,架在了頭頂,劍上發出越來越強烈的光,卡洛斯的雙臂在這種劇烈的碰撞裡幾乎麻了。
  
  這「界」的氣場強大得幾乎讓他喘不上氣來,慢慢地,卡洛斯被風刃的壓力逼得跪在了地上,最脆弱的腕部顫抖了起來。
  
  跟這麼大塊頭的一個傢伙比賽掰腕子,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卡洛斯一邊咬牙扛住,一邊尋找其機會。
  
  就在這時,一隻灰色的、人手一樣的灰霧從那風刃裡以快得讓人看不清的速度捲向卡洛斯,這只一米多寬的「手」讓卡洛斯汗毛都豎起來了,他馬上當機立斷,手腕撤力,打算用肩膀硬扛對方的風刃一下,先避開這只灰傢伙。
  
  一個人突然冒出來,猛地把他撲向一邊,卡洛斯耳邊傳來「喀拉」一聲脆響,那人順手把他的劍鞘戳進了風刃中心,鋼鐵製成的劍鞘被劈成了兩半,兩人趁此機會驚險地滾到旁邊躲開。
  
  與此同時,灰色的「手」觸碰到卡洛斯方纔所在的地面,爆炸一樣的轟鳴聲而起,地面被「炸」出一個深坑,塵土飛揚得週遭所有都看不清了。
  
  阿爾多卻在這時死死地摟住他,按在卡洛斯後背的手幾乎要透過衣服掐到他皮肉裡,聲音嘶啞地在他耳邊一字一頓地說:「卡洛斯.弗拉瑞特,我告訴你,不管你曾經屬於誰,以後只能屬於我。」
  「你注意一下場合好不好?」卡洛斯透過他的肩膀看著重新清晰起來的週遭,突然,他瞪大了眼睛,肩膀用力地撞了一下伏在他身上的阿爾多,「快起來,為什麼……這是聖殿?嘿,等等!那是誰?!」
  
  任何人看到五米以外的地方出現「自己」,恐怕都會和卡洛斯一樣驚悚……特別是那個看起來年輕了不少的「自己」,還抱著一個人在花園裡的樹籐下偷偷接吻。
  
  阿爾多順著他的視線略微偏了一下頭,皺皺眉,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卻依然沒有放開卡洛斯。
  「界中界?」他沉吟了一下,「難道這是……傳說中的『回憶泉』。」
  
第四十六章 掉進回憶泉 二

  影子魔是一種精通精神攻擊的迪腐,也正因為這個,它的界裡面有很多特殊的危險。
  如果不能速戰速決,界裡的人會很容易陷進它製造出的巨大的精神沼澤裡,最後被自己的回憶困住。很久以前,人們稱這個界中界為「回憶泉」。
  
  至於為什麼是「泉」……卡洛斯猜測大概是因為界主影子魔看著這些記憶的時候,一直在旁邊口水如注的緣故。
  
  然而不管卡洛斯如何絞盡腦汁地引經據典,想像口水滴答的影子魔來挑戰人類的終極審美觀,最後這些東西還是全都沒義氣地拋棄他撤退了,他那空空如也的腦子裡,終於只剩下了尷尬一個詞——當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少年時代的自己抱著同樣小了一號的阿爾多,足足親了有五分鐘的時候。
  
  你舌頭不麻麼少年?你胸口不悶嗎少年?你……你你還把手伸進人家的衣服是、是是要幹什麼?好像你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做似的!
  
  過了好一會,兩個抹了雙面膠似的死孩子終於鬆開了一點,卡洛斯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結果下一刻,那個眼熟的綠眼睛小混蛋就在對方耳邊說了什麼,然後自己先賤兮兮地笑起來,像個電視裡那種整天除了睡覺只會睡覺的考拉一樣,七手八腳地抱著人家,又一次沒輕沒重地啃了上去。
  
  他媽的,還沒完沒了了!卡洛斯暴躁地摀住額頭,轉開視線假裝沒看見——那貨是誰?我可不認識。
  
  旁邊的阿爾多卻輕輕地笑了一聲,不慌不忙地伸手拉住轉身要走的卡洛斯:「你去哪?」
  「做些有價值的事。」卡洛斯狀態低迷地說。
  
  「我還以為你知道,」阿爾多故意慢吞吞地說,「在這種『界中界』裡亂跑是不明智的,一旦陷在回憶裡分不清現實,就會慢慢變成影子魔的食物。」
  
  「難道明智的做法是蹲在這裡,看兩個小兔崽子怎麼散發他們那還沒長開的……他們說那玩意叫什麼來著,荷爾蒙還是荷爾酸?」
  
  阿爾多突然一把按住馬上就要跳腳的卡洛斯的肩膀,以一種異常曖昧的姿勢把他圈在自己的手臂和花架間,一本正經地盯著他的眼睛說:「我的荷爾蒙長開了,你不想嘗嘗麼?」
  「完全不。」卡洛斯表情十分木然,「麻煩你能不用那種好像聊檸檬汁一樣的口氣說這個麼?」
  
  阿爾多本來是開玩笑,然而此時看著他略顯乾燥的嘴唇,卻突然喉嚨一緊,眼神瞬間黯了下來,從心裡生出一股奇異的……想要在上面舔一舔的欲/望。
  
  卡洛斯立刻敏銳地聽出他呼吸的頻率改變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好像急著解釋什麼似的,飛快地說:「聽著,人在回憶泉裡,會受到自己記憶的影響,這種情況一開始是隱約有記憶裡的感受,然後隨著這種感受的加深,開始無法把自己和記憶裡的人分開,慢慢地會有自己就是記憶的錯覺,會不由自主地做他在做的事,最後徹底忘了自己是誰,陷在其中,慢慢被影子魔消化,你最好小心一點。」
  
  阿爾多挑挑眉,沒有反駁他,只是問:「那怎麼離開回憶泉呢?」
  
  「找到破綻。」卡洛斯說,然後他看到角落裡那兩個已經快要長在一起的小傢伙終於微微鬆開一點,要並肩往回走去,趕緊推了阿爾多一把,「跟上他們——記憶畢竟是過去的東西,和真實的你之間不能完全吻合,只要找到那個破綻,就能破壞回憶泉。」
  
  阿爾多一愣,明白了他的弦外之意:「所以你的意思是說,那個破綻只有在自己的意識已經和記憶裡的人混在一起的時候,才會出現?」
  
  「如果你問我的話,抱歉我只知道這一種方法。」卡洛斯說。
  
  「都混在一起了還怎麼發現?」
  「那就靠你自己醒過來了。」
  
  阿爾多並沒有掉進界中界的經驗——畢竟要讓人掉進回憶泉的一個基本條件,就是界主迪腐的精神力比身處其中的人要強大,很少能有影子魔強大到這種地步。
  他沉吟了一會,發現自己一時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所以你遇到過這種情況麼?」
  
  「嗯。」卡洛斯簡短地應了一聲。
  阿爾多皺起眉:「在哪?什麼時候?為什麼我不知道?」
  
  「死亡谷。」卡洛斯好像不大願意提起這個話題似的,沉默了好一會,才回答,「傳說中的亡靈之都,我在那碰到過一隻影子魔,比這只還要強大……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當時比較弱。」
  
  「你一個人?」他流浪的那段日子對於阿爾多來說,是完全空白的一段,阿爾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的信息。
  
  要是放在平時,卡洛斯是不會回答他的,不過當他發現自己的腳步頻率,居然正在無意識地向前面那個沒張開的小鬼靠近的時候,突然起了一點逆反心,故意用說這些過去的事來提醒自己。
  「不,那一個賞金獵人組成的臨時兵團,進入死亡谷的時候加上我,總共有三十六個人,不過那只影子魔之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前面那兩個少年人蹦蹦噠噠,走路也不好好走……確切地說是卡洛斯不好好走,上躥下跳地像個多動症兒童,而旁邊那個少年老成的只能伸出一隻手抓著他的手腕,以防他又想出什麼奇怪的走法。
  
  阿爾多看看前面那個,又看了看身邊這個——這個成年版的卡洛斯卻能在說著九死一生的故事時,也依然眉目不驚。
  
  阿爾多卻依然忍不住學著前面年少的自己,抓住了他的手腕,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確定這個人確實在自己身邊一樣。
  「你還去過哪裡?」他問。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回憶的影響,卡洛斯任由他拉著,好像忘了把自己的手抽回來似的:「你應該問我沒去過哪裡——凡是你想像得到的地方,我都踏足過……惡魔森林,阿拉古圖的絕壁山,沉船之地的海妖彎,先前一直以為唐格思古堡已經是世界上最詭異危險的地方,後來才發現那裡也就算是個兒童樂園。」
  
  少年卡洛斯儘管被拉著,還是蹦躂到了花圃外圍的石頭碼成的邊欄上,左搖右晃地單腿走路。
  跟在後面的卡洛斯覺得這個行為傻透了,他完全理解不了,走平地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和那個年輕的自己結仇的……然而他卻也跟著不自覺地抬腿邁上了石欄。
  
  「我不是故意的,有些控制不了四肢了。」儘管動作滑稽,卡洛斯嘴裡說出來的話卻依然非常冷靜,「我想我們開始深入記憶了。」
  「我知道。」阿爾多非常理解這種感受——正常狀態下,阿爾多覺得自己是不會用力地拽他的衣服,企圖把他從那玩意上面弄下來的。
  
  他也忍不住和前面的少年阿爾多做出了一樣的動作……只不過與他的淡定不一樣,少年版的阿爾多還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你快給我下來!」
  
  跟在後面的卡洛斯和阿爾多終於忍不住同時笑了。
  
  就在這時,一個人突然從前殿的方向跑過來:「你們在這裡!快,普拉提集市出事了!里奧,拉爾德先生叫你立刻去見他!」
  
  卡洛斯一震,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劍……可他一直提在手裡的劍身卻不知道什麼時候不翼而飛了。
  「拉爾德?」他瞇起眼睛,不易察覺地帶出一點殺意。
  
  「這樣下去我們會被分開。」阿爾多以最短的時間找到了重點,「我們是跟著同一個人,還是……」
  
  他這話沒能說完,少年版的那個他已經跟著來人走了,阿爾多也情不自禁地鬆開了卡洛斯的衣服,跟著「自己」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看來不用選擇了——但這顯然是最壞的結果,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即使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至少看著旁邊這個成年版的同伴,腦子是清醒的,可是……
  
  阿爾多試圖克制住自己不斷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的腿,然而這除了讓他的動作看起來有點半身不遂之外,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結果。
  他終於放棄,回過頭來對卡洛斯打了個手勢——千萬小心。
  
  然而這一回頭,阿爾多卻愕然地看到,身後的卡洛斯面孔有些模糊,人似乎矮了些,還帶上了那種青少年快速長個子的時候特有的、身體比例不大協調的消瘦,只有那雙深潭一樣的眼睛,彷彿依稀還是剛剛和自己說著「唐格思古堡簡直就像個兒童樂園」的那個身經百戰的男人。
  
  阿爾多心裡一沉,此時他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少年的自己轉了個彎,已經看不見卡洛斯了。
  
  少年阿爾多旁邊的獵人在飛快地交代著普拉提集市的事,直到兩個年輕人的一問一答聽起來越來越清楚時,阿爾多才發現自己正情不自禁地離他們越來越近。
  
  等等,剛剛他聽到了什麼?普拉提集市?
  
  一瞬間阿爾多脊背上竄上一層涼意,像是有人把冰涼的雪水塞進了他的衣領一樣,他一下子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腳步也幾乎是立刻就停住了。
  
  是的,他突然記起來,普拉提集市的那場戰役作為一個重要的政治資本,對他得到主教權杖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同時也是……卡洛斯被迫離開聖殿的前夕。
  
  阿爾多馬上就明白了卡洛斯說的「陷進回憶」是怎麼一回事,回憶泉並不是普通的記憶,它是一個人心裡記得最清晰,附帶的情緒最多的那一段。
  那麼剛才卡洛斯有沒有聽清楚?他有沒有意識到……
  
  阿爾多的心幾乎被揪了起來。
  他已經守了結界一千年,尋常的喜怒已經很難撼動他,可唯有這一段……是他一遍又一遍重複的噩夢所在,那麼多年,他冒著生命危險做時間禁術的實驗,就是為了趕在這件事沒有發生之前,挽回一切!
  
  至此,阿爾多用強大的意志力生硬地打斷了自己的思路,因為他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停下的腳步又情不自禁地跟著那個少年的自己走了起來,並且更近了……他幾乎是貼在金髮少年的身後。
  
  然而……
  
  「里奧,快過來,我說服了莫卡洛斯,這件事交給你了!」一個男人高亢、粘膩的聲音響起來,那成了敲開所有塵封的記憶的最後一塊磚。
  阿爾多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個有些禿頂的、小眼睛的醜陋男人。
  
  那是拉爾德。
  
  他走過去,原地再沒有兩個阿爾多,他自己恍然未覺。
  
第四十七章 掉進回憶泉 三

  普拉提大集一年只有一次,是大陸上遠近聞名的盛典,每年為期半個多月,人流量卻非常大,尤其這一年,據說一隊商人出海弄來了好多奇珍,噱頭打出來,甚至吸引了不少貴族們前往。
  
  「問題就出在海上商隊上,他們帶回來的東西有問題,吸引了兩隻惡魔級和二十來只二級三級迪腐。」拉爾德說,「兩天前我派出了第一騎士隊,但是現在他們已經陷在了不知道哪只迪腐的界裡面,聯繫不上,公爵的小兒子也在普拉提,一直在向聖殿施壓——我和莫卡洛斯商量過了,現在你去救這個場,可以麼?」
  阿爾多眼睛一閃:「公爵的兒子死了麼?」
  
  拉爾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這誰知道呢?」
  
  「我需要最快的馬,第二隊第三隊的騎士調動權,另外需要公爵大人調動一些親兵參加搜救,普拉提地方太大,聖殿並沒有那麼多人手……特別我們要面對這種上百隻迪腐的暴動。」阿爾多在「上百隻」這個詞上面特別加重了一下語氣,「騎士們輕裝先行一步,叫卡洛斯立刻帶上調齊淨化水和藥品,帶上治療師和第四隊後續支援。」
  
  「完全可以,我想公爵大人也願意助你一臂之力。」拉爾德說,接著他似乎非常感慨似的,甚至語重心長地對阿爾多說,「我和莫卡洛斯對你的期望都很高,你要知道,對你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金章並不是終點,它只是個起點而已。」
  
  這句話觸動了他,阿爾多再怎麼少年老成,這個時候也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而已,他身上真的有太多令人驕傲的東西。
  縱觀聖殿整個歷史,有幾個人能在短短一個月裡從導師那裡通過實習期,又在正式出任務不到一年以後就拿到了金章呢?
  大主教莫卡洛斯親自帶出的兩個學生——聖殿百年來從來沒有過的天才,然而只有阿爾多自己知道,卡洛斯才是帶著與生俱來的光明之血以及無與倫比的咒文能力的那個天才,他不是。
  
  他身體裡甚至有另一半骯髒冰冷的血,它們從出生開始就不斷帶著他徘徊在距離死亡最近的地方,給了他最艱辛的童年同時,也給了他和別的那些天真爛漫的少年們不同的早熟早慧。
  如果不是當年莫卡洛斯先生一時心血來潮收養了他,他會變成什麼樣呢?
  
  或許早死了……又或許,變成一個人不人,迪腐不迪腐的怪物,徘徊在黑暗和光明交界的地方,等著被某一方的人殺死或者吞噬吧?
  越是從沼澤深處爬出來的孩子,就越是渴望高處的空氣,這幾乎已經成為十幾年的聖殿生活裡,刻在阿爾多骨子裡的東西,他沒有家族,沒有來路,也沒有退路,只有虛無縹緲的自尊慢慢磨成的一個堅硬而脆弱的殼,非無堅不摧不可。
  
  「是,我明白。」阿爾多看似平靜地對現任祭司拉爾德說,「莫卡洛斯老師的身體怎麼樣了?」
  
  「不算樂觀,時好時壞,」拉爾德頓了頓,直視著阿爾多的眼睛說,「老實說,莫卡洛斯作為大主教,實在不該親自去唐格思古堡犯險——年紀也在那裡擺著啦。如果,我是說如果,大主教這回傷了元氣,權杖的下一個主人是誰這件事,你想過麼?」
  
  阿爾多一愣,然後有幾分圓滑地說:「我也不贊成老師上一回的行動……只可惜我是個獵人,如果當年修習的是治療師,現在還能幫上一點忙。」
  拉爾德頗為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謙虛確實是一種美德,不過你不覺得你實在內斂得太過頭了麼?說實在的里奧,我可不覺得這是優點。」
  他雖然是抱怨,語氣卻非常親暱,分明一副熟人長輩的模樣。
  阿爾多笑了笑,沒接他的話音。
  
  拉爾德察言觀色,發現始終調動不起這個年輕人的太大的興趣,略微有些挫敗——那些十六七歲的愣頭青哪個不是一騙一個准,只有這個那麼難對付……難道是因為迪腐的血統?
  他決定再接再厲:「莫卡洛斯的傳人,總共就只有你和卡洛斯兩個,你覺得他會把權杖交給誰,雖說卡洛斯也非常優秀,但是我真心覺得那個位置,由你來接手更合適一些,你覺得呢?」
  
  阿爾多立刻警覺地頓住腳步:「這種事不適合開玩笑,拉爾德先生。我的資歷和能力都差太遠,就算老師昏了頭,他也不會這麼草率地把聖殿交給我。」
  可拉爾德像是終於得到了滿意的答覆似的,輕輕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不,相信我,你現在欠缺的只有一點資歷,普拉提這件事就是個很好的歷練,你覺得呢?別讓我失望啊,年輕人。」
  
  阿爾多眼神一閃,匆匆忙忙地對他行了個禮,匆匆離開了——拉爾德的話點中了他的最深的心事,儘管在某人死纏爛打下接受了對方的感情,阿爾多也不得不承認,他對卡洛斯的感情一直很複雜。
  弗拉瑞特家的小少爺,受人矚目的光明天賦……阿爾多總是覺得卡洛斯和自己是兩種極端,他擁有一切自己求而不得的東西,卻一點也看不出來有打算珍惜它們的意思——金章授勳的時候,卡洛斯甚至連出席都懶得出席,完全不在意他那枚被誰帶領……只為了溜出去從一個流浪藝人那裡買一份使用了獨特香料的烤肉。
  
  他們兩個人的名字總是被人同時提起,人們也似乎津津樂道於這兩個少年截然不同的性格和親密的感情,可是……阿爾多輕輕地攥起拳頭,他心裡清楚,他和卡洛斯從未曾站在同一個水平面上過。
  
  拉爾德看著阿爾多的背影,嘴角終於壓抑不住地露出一個笑容——種子已經種下了,它吸食帶著惡意的野心生長……所有的陷阱已經埋好,可不要讓我等太久啊,珍貴的小混血。
  
  救場這種事,顯然阿爾多已經不是第一次做了,他有條不紊、面面俱到地調動人手,以最快的速度部署出發。然而這一次卻莫名地有些不安,心裡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提醒他「肩胛骨上,那裡有東西,拿下來,快拿下來!它會害死你的!」
  
  這使得阿爾多在離開聖殿前上馬的時候,還下意識地伸手撣了一下自己的後背——少年肩線利落,儘管還略顯單薄,卻像是正在張開翅膀的鷹一樣,慢慢地被歲月朝著成年男子寬廣端正的形狀磨礪著,金章別在胸口,和不小心垂下來的一縷金髮一樣耀眼。
  
  他身上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阿爾多自嘲一笑——自己這究竟是在疑神疑鬼什麼?
  阿爾多高高舉起自己背在肩上的弓箭,弓弦在空中凝成一道凌厲的光,對著自己身後的人下達指令:「出發!」
  
  此時的普拉提集市已經成了人間地獄,千里迢迢趕來、帶著各色貨物的人們的快樂吸引了來自地獄的惡魔,它們追逐著新鮮的血肉,撲到那些鮮嫩的肉體身上,大快朵頤或者把那些醜陋的性/器塞進人們的身體裡,在高聲嚎叫裡抽出獵物們的內臟。
  人們奔逃,甚至互相踩踏,生怕下一刻出現在面前的本啃了一半的手腳就是自己的。
  
  阿爾多拿到地形圖以後以最快的速度掃過一遍,第一個命令就是用「感應繩」把所有人獵人綁在一起——這是一種在容易迷路的沼澤或者濃霧地帶使用的工具,是用一種迪腐的毛髮織成的,非常細,掛在人身上卻會自動粘附起來,但繩線兩段的人可以共享五官六感。
  「我們被禁止自由活動麼?」一個二隊的騎士提出質疑,「那怎麼搜救裡面的人?」
  
  「搜救不是我們的工作。」阿爾多冷冰冰地說,「公爵先生的小兒子自然有他的親衛去救,否則我們這些外人認錯了人都不知道,不是嗎?聽著先生們,今天我們的任務不是救人,是殺光普拉提集市裡所有的迪腐!從西北往東南,留下一個人在集市外等待弗拉瑞特先生和第四隊,通知他我們的方向,他知道怎麼做。」
  即使是第一騎士隊的精英,分散在多個惡魔級迪腐的界裡,也是被分散開陷進去了——當然,前提是他們進去的時候並不是用感應繩綁在一起、帶著利器踏著鐵蹄的「騎士團」。
  
  兩隊合成的騎兵團中,決不允許脫離,決不允許單獨行動,對所有界裡受傷的、瀕死的、四處亂竄的人熟視無睹,像一個巨大的戰車,從東南出口到西北出口,鐵石心腸地橫掃了整個普拉提集市。
  
  兩個小時以後,卡洛斯帶著第二批人員趕到,接到他留守的信號,立刻會意,帶人堵了普拉提西北出口,藉著風向放了一把大火。
  
  界中,被大火和騎士團夾在中間的最後一隻深淵豺走投無路地亮出了它的爪子,帶著弗拉瑞特家徽的重劍上著著火,橫空出世一樣截住了它,乾淨利落地砍下了它的頭。
  這一天,阿爾多把他的命令從一而終地貫徹下來:殺光了普拉提集市上的所有迪腐,而他所帶的兩隊騎士裡面只有三個人輕傷。
  
  金髮的少年騎在馬上,手裡摘下笨重的頭盔,鎮定地指揮著人清理現場,然後輕飄飄地放了個馬後炮,派人全力「協助」公爵親兵們尋找陷在界裡的公爵公子,「順便」搜索之前陷在界裡的戰友……以及救火。
  聖殿做了自己該做的事,甚至體諒公爵大人的焦急,網開一面地允許他攙和聖殿的行動,結果人找不著或者死了,就是公爵大人自己的親兵辦事不利了。
  反正聖殿是全力「協助」了。
  
  阿爾多抬起頭來,正好看見卡洛斯正坐在一張桌子上,無所事事地衝著自己一笑。這時,阿爾多心裡突然一沉,莫名其妙地湧上一種想要立刻下馬,衝過去把他抱進懷裡的衝動。
  阿爾多甚至不受控制地這樣動了一下,然後他愣了愣,有些驚詫地納悶著:「我這是要幹什麼?」
  
  最後,他終於只是矜持克制地向自己年輕跳脫的戀人點了點頭,然後在別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輕輕地吁了口氣,暗暗對自己說:「行了里奧,你才是最棒的那個,別人已經看見了一點不是麼?以後會讓他們看到更多的,你吃了那麼多的苦,也注定會比所有人都走得更遠。」
  他肩膀突然一陣輕微的刺痛掠過,然而卻輕得讓他沒能留意到——在盔甲下,少年的肩胛骨上,一朵植物嫩芽似的黑色圖案在他的皮膚上伸展開來。
  
  慢慢地開出了一朵不祥的花。

第四十八章 掉進回憶泉 四

  卡洛斯過來找他的時候,阿爾多正在泡澡。
  
  這個年代迪腐橫行,民間有很多賞金獵人,而人口聚居的城邦會有自己的領主,他們通常會花錢僱傭這些民間獵人,在維護治安的同時,也防禦迪腐,所以不是所有的迪腐都需要聖殿出面。
  一般輪到聖殿管的事,都是最嚴苛、最危險的任務,早晨出去,如果晚上能活著回來,就是運氣,所以相應地,沒有人會剋扣學員和獵人們物質生活。
  
  如果能拿到金章,他們甚至可以更加奢侈——比如在聖殿地宮後面的溫泉眼那邊,有一個自己的池子。
  卡洛斯沒骨頭似的靠著趴在阿爾多放衣服的大石頭上,無精打采地說:「傷亡報告交給莫卡洛斯老師了……累死我了。」
  
  阿爾多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除了放了把火以外,還幹了什麼?」
  
  「也是,」卡洛斯想了一會聳聳肩,他目光空洞,聲音也有點軟綿綿的,好像有些不在狀態似的,「說起來確實也沒幹什麼,就是覺得特別累。」
  
  「生病了?」阿爾多抬起手放在他的額頭上。
  這本來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動作,卡洛斯卻下意識地躲開了。
  阿爾多一愣:「怎麼了?」
  
  「我不知道……」卡洛斯看起來比他還迷茫。
  
  「要不要下來一起泡一泡?」阿爾多這一句話脫口而出之後,就簡直想給自己來一巴掌,這已經不是矜不矜持的問題了……可是神明作證,他真的只是隨口一問,沒有什麼別的想法。
  阿爾多藉著水汽擋住微微泛紅的臉色,瞟了一眼卡洛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傢伙一定會藉機調笑幾句,可是卡洛斯卻只是呆呆地坐在那裡好半天,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呃……閣下……」
  
  閣下?這是哪門子稱謂?卡洛斯的話音陡然收住,十分無辜地眨巴眨巴眼睛,弄不清自己嘴裡到底是怎麼吐出這麼個詞來的。他們兩個人同時詭異地看著對方沉默下來,連神經一向粗大的卡洛斯都困惑地看著阿爾多問:「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兩個人都有點奇怪?」
  
  不光是對方,連自己都變得有些陌生起來。
  
  不過還沒等阿爾多細想這個問題,卡洛斯就先給自己想好了一個理由:「一定是最近任務太多了!」
  然後揉了揉額頭,誇張地吸了口氣,居然就大大咧咧地開始解自己的衣服:「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喜歡這裡,其實我還是寧可用木桶自己在屋裡泡澡,說真的里奧,你不覺得這地方的水汽太多太悶熱了麼?」
  
  阿爾多沒說話。
  事實上他就像是突然精/蟲上腦了一樣,正忙著看卡洛斯一點一點露出來的纖細的脖子,略微有些凸出的鎖骨,白皙的前胸,平攤的小腹,柔韌的腰身,修長的腿和……阿爾多慌慌張張地扭過臉去,口乾舌燥。
  
  這地方確實是水氣太多,太悶熱了!
  
  「幹什麼,你突然發現我很迷人是麼?」卡洛斯跳進池子裡向他游過來,從這句話開始,終於又恢復了他的自然風格。
  
  阿爾多不自在地往旁邊躲了一下……為什麼要躲?因為他發現自己有一種想撲過去,把對方按在池邊的石頭上狠狠地佔有的衝動。
  在某方面還是純潔少年的阿爾多,被這種突如其來、猶如天外來客一般神秘的想法給嚇壞了,特別是它還沒完沒了地在大腦裡循環,簡直像有個壞巫婆不停地在他耳邊念叨詛咒,唆使他去做……嗯,壞事一樣。
  
  卡洛斯把自己浸在池子裡,只露出一個頭,舒服地嘆了口氣,不在意地看了阿爾多一眼,自然而然地說起了其他的話題——在他看來,這樣的阿爾多算不上反常,反正他平時就很「容易害羞」。
  他究竟說了些什麼玩意,反正阿爾多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會機械地點頭搖頭——他所有的精力都用來和自己心裡那個不和諧的聲音拉鋸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熱水蒸得頭暈,阿爾多覺得自己心裡那股奇怪的躁動越來越難以壓抑,那種叫他措手不及的欲/望裡還摻雜著一股說不出的悲意,好像輪迴百代,兜兜轉轉,直到千秋萬歲,才幡然悔悟——自己已經丟了最重要。
  他覺得身體裡伸出了一隻手,順著池子裡水流的方向徒然地張開,想要抓住那些看不見、聽不見、已經不復存在的東西……然而他們走得那麼快,浮光掠影一樣匆忙而過,好像從來都是假戲真做的一場錯覺。
  這操縱著他伸出手,一把攥住卡洛斯的胳膊,沒輕沒重地把他拉到了自己的懷裡。
  
  「你你你……你不要突然這麼熱情啊,好歹提前說一聲,讓我有點心理準備吧?」卡洛斯結結巴巴地說,下意識地輕推了他一下,可是伸手一碰就是一片滾燙的皮膚,他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慌忙彈開——這個喜歡口頭調戲以及精神優勝的臭小子也終於知道尷尬了。
  
  都是男孩子,從小一起長大,雖然……一起洗澡不是第一次,但是在這麼大的一個池子裡隔著水汽聊幾句天,和赤/裸地貼在一起,它畢竟是不一樣的。
  
  阿爾多彷彿急切地想證明什麼,他幾乎有點不管不顧地吻了上去,嘴唇滾燙,莽撞地撬開卡洛斯的嘴唇,甚至有些粗暴,卡洛斯先是懵了一會,隨後順水推船地伸手捧住阿爾多的頭,不慌不忙地回應起他來。
  黏答答地貼在一起的胸口上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心跳的聲音,最初的尷尬過後,兩個人似乎都有些昏了頭,青春期的躁動一觸即發。
  
  可是忽然,有什麼東西劃進了卡洛斯嘴裡,鹹鹹的,有點澀,這驚醒了他,卡洛斯率先撤出這個吻,這才發現阿爾多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我……是我咬到你舌頭了?」他這一輩子從來沒見過阿爾多的眼淚,整個人都呆住了,不經大腦地傻乎乎地冒出這麼一句。
  阿爾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他想不出自己有什麼理由好哭的……事實上自打他懂事以來,就再也沒哭過了,他錯愕地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眼淚卻完全止不住,他透過模糊一片的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卡洛斯,莫名地產生了某種「錯覺」。
  
  就好像他和這個人之間已經有過一次生離死別。
  就好像這個觸手可及的人隨時會永遠地消失,為了換對方在自己面前再出現一次,他已經用光了所有的運氣一樣。
  
  阿爾多當然知道這個想法簡直莫名其妙,但他就是無法克制,彷彿……那是真的一樣。
  
  卡洛斯終於回過神來,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阿爾多的臉色,然後輕緩地摟過他的肩膀,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放柔了聲音說:「我知道你一定很為難,也不要突然哭嘛……」
  
  為什麼他很為難?
  卡洛斯皺皺眉,似乎有些不理解為什麼自己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不過他很快釋懷——反正只是隨口說出來的安慰人的話。
  
  「都嚇死我了,有什麼事是連我也不能說麼?」卡洛斯用手指輕輕地纏著他的頭髮,「反正不管怎麼樣,我總會站在你這邊的。」
  
  「即使我做了讓你無法原諒的事?」阿爾多情不自禁地問,他就是感覺有那麼一件事發生,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做過。
  這個問法似乎讓卡洛斯有些不舒服,他情不自禁地皺了下眉,然而看到對方期冀的表情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細想為什麼自己心裡會不舒服,就先心軟了:「考驗我的忠誠程度麼親愛的?我可以為了你做任何事,要知道每一個弗拉瑞特,一輩子都只忠於一個……」
  
  這句話就像是一道閃電,同時貫穿了兩個人的心臟,卡洛斯猛地放開阿爾多,往後退了一大步,睜大了翡翠一樣的眼睛:「我剛才……說了什麼?」
  阿爾多卻突然感覺到胸腔一陣尖銳的疼痛,他慌忙用手在空中一抓,勉強抓住了池邊的石頭,視野卻飛快地暗了下去,意識朦朧間,彷彿也有這麼一個人,在這種讓人窒息的黑暗裡,用一種平靜而冰冷的語氣說:「作為一個弗拉瑞特,就算再混蛋,一輩子也只忠於一個人。」
  然後轉身離開,毫不遲疑。
  
  接著,阿爾多膝蓋一軟,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池邊,身上蓋了一件袍子,卡洛斯已經穿戴整齊,臉色非常凝重地坐在他旁邊,見他醒來,異常嚴肅地按住他的肩膀問:「里奧,你後背上是什麼東西?」
  
  「什麼?」阿爾多魂不守舍地問。
  
  「過來看。」卡洛斯扶著他,讓他背對著池水坐下,示意他扭頭去看水面的倒影,阿爾多發現自己的肩胛骨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長出了一個類似胎記一樣的青黑痕跡,如同一條籐蔓,從後肩往下延伸下去,要把他纏起來一樣。
  
  「這是什麼?」阿爾多皺緊眉,厭惡地問。
  其實那東西並不醜陋,甚至有種妖異的美感,卻不知道為什麼,那圖案就是讓他一陣噁心,胃裡翻滾,差點沒吐出來。
  
  卡洛斯的手指劃過他的後背,皺眉想了半天,最後說:「我……不大確定,好像是在哪見過,但不記得出處了……似乎是一本介紹某種儀式的書?」
  
  他顯得有些涼的手指讓阿爾多激靈了一下,這提醒了他方才水池裡發生的事,阿爾多頓時有些尷尬地避開了卡洛斯的觸碰,活動了一下肩膀:「似乎沒什麼感覺。」
  「不疼?」
  
  阿爾多搖搖頭。
  「聽我說,你最好去治療師那裡看看,」卡洛斯嚴肅地指出,「你剛才都暈倒了。」
  
  阿爾多聽了沉默不語。
  「里奧?」
  
  「如果是和……有關係的怎麼辦?」阿爾多輕聲問。
  卡洛斯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頓時沒詞了。
  
  阿爾多裹好衣服,扶著卡洛斯的肩膀站起來,在卡洛斯身上親暱地捏了一把:「別擔心,我自己會處理的,這是小事。」
  「說真的,你該對自己上心一點。」卡洛斯抱怨。
  
  他其實還想說「我真搞不懂,你每天都在惦記些什麼,辛苦得讓人都看不下去,難道健康和快樂不比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重要得多麼?」
  然而卡洛斯最後還是把這句話嚥下去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張揚跋扈的小少爺開始會為了一個人,學會了收斂自己,體諒別人的感受。
  
  卡洛斯抬頭看著他,依然皺著眉,一縷栗色的頭髮濕漉漉地搭在頸子上,阿爾多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的模樣,忽然心裡一片柔軟,忍不住伸出手來,在他的頭髮上輕輕地揉了揉,鬼使神差地放柔了聲音說:「我沒事的,你別皺眉,笑一笑。」
  
  隨後,他就在卡洛斯那一臉見了鬼一樣的表情裡醒悟過來自己這句話到底有多抽風了。
  阿爾多臉色一綠——究竟是什麼奇怪的東西附了他的身?他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欲蓋彌彰地慌忙站直,乾咳一聲:「總之……咳,對了,我要去看看莫卡洛斯老師,希望他好一點了——你……嗯,你不要在這裡時間太長,太熱了不是嗎?」
  然後落荒而逃。
  
第四十九章 掉進回憶泉 五

  卡洛斯說了謊,他知道阿爾多背上的東西是什麼,甚至還相當瞭解。
  
  聖殿藏書包羅萬象,從吟遊藝人的筆記到獵奇禁術介紹指南全部都有,陳列在六座藏書樓裡,每一座藏書樓叫一個區,都有專人看管打掃和維護書籍——除了六區。
  六區並不禁止入內,但是非常不幸,每年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的學員都有一個加強連那麼多。
  
  傳說很早以前,聖殿的管理者在六區外面設下了一個保護驅逐的法陣,規定凡是有能力通過它的人都可以得到進入的資格。但是隨著時間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人學會從同伴那裡打小抄,法陣已經失去了原本的甄別作用。
  所以六區又有一個新的、更變態的規定——每一個有資格入內的人,都必須留下自己的「簽名」,攻擊防禦不限,咒文法陣不限。只要能給後來的人留下進入障礙,哪怕是個安裝巧妙的老鼠夾子也沒問題。
  
  像卡洛斯這種能壞一鍋粥的、老鼠屎級別搗蛋的同學,是不允許聖殿有他沒有踏足過的地方的,所以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試探、被炸飛、半死不活地被治療師抓走關起來,然後好了傷疤忘了疼地又故地重遊,終於「磨」出了六區的許可證。
  
  當然……他也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代價,當他失望地發現六區其實只是個塵土遍佈的破爛收集站的時候,收到了大主教莫卡洛斯老師的任命狀——任命他為六區掛名管理員,專職負責打掃哪裡的灰塵。
  
  不過六區雖然收購了各種破爛,也確實有一些新鮮而危險的東西——比如關於各種聞所未聞的禁術的書籍,就整整有一面牆那麼高。
  
  人們對禁術的定義,通常有兩種,第一種是達成條件極端危險,成功率極低,比如時間禁術,第二種則更詭秘一點,指一切涉及「獻祭」的咒文或者陣法。
  六區一本名叫《禁術導論》的書裡指出,人在這個世界上是有一定權限的,當他想要完成的目標超出了這個「權限」,就需要用等價的東西來換取,這就是「獻祭」。
  廣義上的獻祭可以是任何東西,比如遠古時期人們用宰殺牲畜完成的祭祀活動。
  而「獻祭」在後世被認為是頭號邪術的原因,就是因為狹義上,這個「祭品」指同胞的血肉或者靈魂。
  
  阿爾多背後那條長長的籐蔓,會從心口發芽,從肩胛伸出,「葉子」會隨著「籐」的伸長而枯死,最後只剩下那朵越開越大的、用心血澆灌出來的花。
  卡洛斯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名字——「斯旺普之花」,沼澤裡的緋紅禁術。
  
  它的獻祭品是「光影交界的孩子」,傳說中罕見的、迪腐與人類的混血。
  因為這個,卡洛斯對它的印象特別深。
  
  事實上,自從他十四歲那年發現了阿爾多的秘密以後,對「混血」兩個字就格外敏感,甚至他痛苦地思考了一個多月以後,竟然決定放棄獵人的身份,去參加治療師的學習……當然,後來因為在這方面天分有限,被大主教拎著領子又給扔回了獵人組。
  只有別無選擇的阿爾多冒著生命危險,一次又一次險象環生地從這位半吊子的「治療師」手下生還。
  
  那是一本名叫《初生罪》的書,作者偏激得讓人蛋疼,字裡行間從始至終都貫穿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他主張一切混血都是不符合道德的、應該被處理掉的,而針對應該如何合理有效地處理這些長得和人類別無二致的異類,他整整研究了一輩子,並薈萃「精華」,才寫成了這麼一本狗屁不通的書。
  可見此人雖然生理上是個純血,精神層面上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雜種。
  
  他在書裡這樣寫:
  「斯旺普之花獻祭是用活體,我們都知道,迪腐的生殖是一種能量的傳承,而當這種能量傳承和人類的生殖混合到一起的時候,就成就了一種非常特殊的生命體,如果能利用這種特殊的能量,成功者將獲得不可思議的能力。」
  「當然,結果是美妙的,但斯旺普之花獻祭的達成非常困難,其中最艱難的一點就是獲得一個活體的混血兒。除此以外,還需要極深之處的交尾草的花粉,這是一種罕見的地下生物——或者稱呼它為地下植物。獵物一旦被它纏上,就很難逃脫,它喜歡吸取獵物心裡的血,傳說獵物臨死的時候,會因為幻覺認為自己得到了最想要的東西。所以想要用花粉激發出斯旺普之花,需要祭品用『渴望』的心血來澆灌,等到花瓣從黑色變成紅色的時候,就是獻祭成功的時候。」
  
  不可思議的力量是什麼?
  除了自己,誰知道阿爾多的秘密?
  那個……他心裡最渴望的東西又是什麼?卡洛斯煩躁地抓了一把頭髮,心裡頗有自知之明地酸溜溜地想:不管是什麼,反正不是我。
  
  這天晚上,他貓著腰,偷偷地潛入了大主教莫卡洛斯先生養傷的地方。
  
  血統問題一直是阿爾多的一塊逆鱗,從來不允許別人提起,所以卡洛斯就連試探也非常隱晦,並且從對方的反應裡得知,阿爾多的秘密沒有主動洩露給大主教。
  但……他畢竟是大主教撿回來養大的,卡洛斯懷疑自己那個精明過頭的老師其實是知道這件事的。
  
  假設大主教是知情的,而他在唐格思古堡意外受傷,回來以後精神一直不好……聽說不光是聖殿內部,連周圍幾個國家的領主都一直在關心下一任權杖主人的情況,阿爾多顯然是熱門候選人之一……那麼關於他血統問題這麼嚴重的事,他會和誰商量?
  交尾草的花粉黑市一直有交易,但是濫竽充數的假貨更多,獻祭——特別是斯旺普之花這種危險的獻祭儀式,一點點的錯誤都是致命的,無論這件事是誰做的,卡洛斯不相信他敢去黑市上買些來路不明的東西,再說那些唯利是圖的小販們嘴也不嚴,非常容易被有心人注意到,那麼……
  
  卡洛斯的綠眼睛裡閃過一抹十分不符合他年齡的幽深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扒開治療所修養處院子裡的植物——以阿爾多那麼小心謹慎的人,那個秘密不大可能是他自己洩露出去的,這麼看來,從大主教那裡流出去的可能性最大,而老師他向來很疼愛這個學生,假設真的是他,那麼「知情人」非要德高望重,並且十分得到他的信任。
  
  執劍祭司拉爾德先生,首席治療師穆特女士,還有……大主教本人。
  
  就在卡洛斯準備潛進去的時候,一雙手突然從黑暗裡伸出來,一手摀住他的嘴,一手箍住他的腰,猛地把他拉到一邊。
  卡洛斯懷疑人懷疑到自己老師頭上,精神正緊張,當場差點炸毛,連重劍都拔出了一半,才聽到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說:「噓,是我!」
  阿爾多把他那一頭金髮藏在兜帽裡,只露出一個尖削的下巴。
  
  卡洛斯卡在胸口裡的半口氣終於吐了出來,心跳卻難以平復,氣急敗壞地壓低聲音說:「你幹什麼?!」
  「你又幹什麼?」阿爾多陰沉著臉反問。
  
  「……」卡洛斯沉默了一秒鐘,「我出來散步。」
  「貓著腰散步?真有你的。」阿爾多白了他一眼,「別狡辯,你這個連說句瞎話也編不圓的白癡,就算我當時頭暈得厲害也看得出你隱瞞了什麼。」
  
  我他媽的是為了誰?卡洛斯的少爺脾氣被他激了起來,當時露出一個吊兒郎當的冷笑:「我還就隱瞞了。」
  你能把我怎麼樣?咬我麼?
  
  阿爾多臉上慘不忍睹的表情一閃而過:「行了,麻煩你別急著證明我說你是白癡的那個結論——你明明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還故意建議我去找老師,是為了試探我……那件事他知道不知道?好現在你知道答案了,我確實一直隱瞞他。但是你仍然懷疑我沒能瞞過去,所以大半夜地爬到老師的窗戶底下做賊——於是我背上的東西應該和我的……我的血統有關係,看你的表情,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可能是某種不好的異變,但真是異變的話,現在你應該在六區圖書館,而不是在老師的窗戶底下,那麼我猜應該是某些人為動的手腳——詛咒?可能性不大,說真的我死了就只對你最有好處……那麼只有獻祭了。」
  
  卡洛斯張開嘴又閉上,跟阿爾多大眼瞪小眼半晌,才終於低聲咆哮出來:「什麼叫你死了就只對我最有好處?」
  阿爾多揉了揉額頭:「那不是重點——我是說……」
  
  「抱歉我覺得那才是重點。」卡洛斯往後退了一步,雙手抱在胸前,繃著臉看著他,連譏帶諷地說,「啊哈,我真是多管閒事,這種小問題交給聰明絕頂的阿爾多先生,簡直是眨眼就能解決的。」
  
  「行了少爺,麻煩你注意場合,收收你那壞脾氣好不好?」
  「那可不容易,誰讓我天生就是個少爺?」
  「卡洛斯!」
  
  然後這倆青少年大眼瞪小眼片刻,終於阿爾多無奈地聳聳肩:「好吧,我失言了。」
  「這麼勉強?」卡洛斯挑挑眉。
  
  即使被兜帽遮著,阿爾多的青筋也快爆起來了,他看起來真的很想揍這個小混蛋一頓:「你還想怎麼樣?」
  「這裡。」卡洛斯點了點自己的嘴角,微微抬起阿爾多的下巴,登徒子似的蹭了蹭,「嗯?」
  
  阿爾多看起來一臉震驚:「你要我為這種屁大的事出賣色相?」
  卡洛斯看起來更震驚:「哦天哪!我聽到了什麼?英明神武的阿爾多先生竟然開了玩笑?我是馬上就要見到上帝了麼?正在迴光返照?」
  
  阿爾多一把拎過他的領子,咕嘟了一句「混蛋」,然後吻上了混蛋的嘴唇。
  他不知道是不是受背後那個東西影響,親吻眼前這個人的時候,心裡那種悲傷的甜蜜再一次蔓延而出,把他整個人淹沒在裡面,連本來一觸即放的吻慢慢變了味道都沒有察覺到。
  
  直到卡洛斯氣喘吁吁地推開他,在他耳邊壞笑著說:「硬得也太快了,我說你也別太投入了寶貝——我們得先去把正事查清楚,忍耐忍耐一下。」
  阿爾多磨了磨牙:「在你說這話的時候,能麻煩你那只無恥的爪子從我屁、股、上、移、駕、麼?」
  
  卡洛斯看起來非常遺憾地收回了手:「我幫你解決這事,你得賣身給我才公平。」
  「如果你在下面的話。」
  
  兩個人同時看了對方一眼,各自露出一個略帶青澀的、意味深長的笑容。
  卡洛斯:你在做什麼夢呢?
  阿爾多:少得意了小處男。
  
  「爬牆進去,我們需要大主教養傷期間的起居記錄,特別是他見過什麼人。」卡洛斯壓低聲音說。
  阿爾多不置可否,深深地感覺這真是他一輩子做過的最猥瑣的事。
  
  值班的治療師大概已經睡著了,卡洛斯用最輕最簡單的說法和這個半路「非要攙和進來的傢伙」解釋了斯旺普之花是個什麼東西,然後他們倆小賊一樣地躡手躡腳地鑽進了值班治療師室。
  卡洛斯從身上摸出一個破破爛爛的羊皮紙包,放在手心裡,對著窗戶吹進了治療師的辦公室,對阿爾多做了個手勢,兩個人一起蹲在門口等著。
  
  不到一會的功夫,裡面就傳來一個重物落地的聲音,卡洛斯瞇起眼睛呲牙一樂,站起來要往裡走,被阿爾多一把抓住:「那又是什麼玩意?」
  「黑甜粉,」卡洛斯得意洋洋地說,「小偷和半夜鑽進姑娘屋子裡的流氓專用,黑市上弄來的,不便宜呢。」
  
  阿爾多:「……」
  然後他在卡洛斯的腰上狠狠地擰了一把——你可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
  
第五十章 掉進回憶泉 六

  「你想得到力量麼?」
  「你想得到力量麼……」
  「你想得到……」
  
  床上的拉爾德突然驚醒,在黑暗中滿頭冷汗地坐了起來。
  
  這時,一個粗糲的男聲在旁邊響起來:「怎麼,噩夢?」
  拉爾德先是嚇了一跳,猛地轉過頭去,看見窗口站著的熟悉的枯瘦身影,這才鬆了口氣,小聲說:「是您來了。」
  
  窗口的「人」慢慢地轉過身來,「他」整個人被包裹在一個灰色的袍子裡,巨大的兜帽扣在「頭頂」上,露出下面一片漆黑。
  那該是臉的地方空蕩蕩的,好像兜帽懸空著一樣。
  
  即使彼此已經算是熟悉,拉爾德看著那彷彿飄在空中的衣服,依然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他無數次在想,這究竟是什麼?
  神明?不……肯定是沒有這麼落魄的神明的,那麼惡魔?還是……某個不老不死地徘徊在人世的幽靈?
  任何一個大腦運行正常的人,都知道不應該相信這個來路不明的傢伙,拉爾德知道自己應該防備他,可是……
  
  任何人都不能抵抗那種誘惑。
  
  那種……在對方的引導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無與倫比的力量。人類的語言無法形容,因為人類從來不曾擁有過那種力量。
  人類生來享有陽光雨露和智慧,所以被公平的造物剝奪了這種應該與生俱來的力量。
  這個直立行走的種族不能飛天,不能下水,沒有足夠強悍的肌肉,甚至連感受到的自然元素都非常有限,身上每一處零件都那麼脆弱精巧,每一次格鬥老師的解說都讓他們知道,人類究竟是一種多麼脆弱的生物,只要一點力氣,拿捏住位置,就能頃刻間讓他死亡。
  
  那是世界從人身上剝奪的東西,只有重新拿回它的人,才能感受到那種難以割捨。拉爾德企圖控制,可是失敗了。
  
  這時,窗口的人說話了:「花已經長出花瓣來了,你幹得不錯,不去看看嗎?」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卻像是被一個黑洞給吸收了,就在半空中那樣無影無蹤了。
  
  拉爾德猶豫了一陣,從床上爬起來,當著灰袍人的面,推開衣櫃,在裡面摸索了一陣子,一聲輕響後,一道僅供一人通過的窄門出現在他們面前。
  拉爾德習慣性地回了個頭,用紳士的方式請別人先行,手伸出一半,才想起身後這個怪物是從來不走在別人前面的,只得面孔不對稱地假笑一聲,推開門走了進去。
  
  身後的窄門悄然合上,拉爾德彷彿聽見灰袍人低笑的聲音,忍下驚懼回頭一看,卻沒有從那張和黑暗融為一體的臉上看出任何端倪。
  
  就在他們離開以後,拉爾德的住處裡潛進了兩個人。
  
  「放尊重點,」大廳裡沒人,卡洛斯毫不在意地東看細看,甚至忍不住伸手翻翻,終於被阿爾多忍無可忍地拉住,小聲警告說,「拉爾德先生雖然不出任務,但是在聖殿這麼多年,大事小事都是他一個人打理,我知道你們背地不把他當回事,當面也適可而止一點。」
  卡洛斯聳聳肩,漫不經心地說:「是啊,我聽說他打理的聖殿年年赤字,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嗯,這是什麼?」
  
  牆角里放著一幅畫,顯然不大得主人歡心,上面落了一層灰塵,像是已經很久沒人打理過,畫的旁邊坐著一個長相奇怪的布偶,和市面上的都不一樣,與其說是布的,還不如說是某種毛——被卡洛斯好奇地拿起來打量。
  
  「不知道說什麼好就閉上你的嘴。」阿爾多皺皺眉,打掉他的手,「放下——你們這些少爺黨聲名也好不到哪去。」
  
  「起碼是真刀真槍拼出來的。」卡洛斯還戀戀不捨,「他一個老男人在家裡擺什麼布偶,說不定是某種邪惡的東西……喂!」
  
  「你會把邪惡的東西擺在客廳裡讓人隨便參觀麼?」阿爾多從牙縫裡迸出一句話。
  「我才不會擺弄這種東西!」
  
  「那又誰整天鑽進六區裡去看不三不四的書?」
  「我是去打掃衛……」
  
  「閉嘴,白癡!」
  
  兩個人做賊一樣地一邊爭吵,一邊小心地上樓,以至於卡洛斯沒看見那只被他拋在角落裡的毛絨布偶的背面寫著一行小字——「童年玩具工廠,2003」。
  
  卡洛斯壓低聲音問:「你真的認為他有問題?僅僅從一份探訪記錄上?」
  
  「拉爾德先生定期去探望老師,順便把需要大主教過目的事情整理出來給他,那天傍晚他明明已經來了,卻因為忘記了什麼東西,特意離開取回。」阿爾多用他慣常的、有些冷淡但不緊不慢的腔調解釋說,「我承認,拉爾德先生這位祭司確實沒什麼威信,所以他喜歡利用一切機會擺譜,那種會被治療師記錄在案的材料顯然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怎麼會因為這個親自跑一趟?而那天治療師筆記上寫著老師的精神格外不好,我懷疑拉爾德先生是趁老師昏沉的時候從他身邊取得了某種……比如鑰匙或者許可之類的東西,然後故意裝作取文件,趁著離開的時間拿了什麼。」
  
  「唔。」卡洛斯聽了彷彿絲毫沒有觸動,好半天才怪聲怪氣地應了一句。
  「又怎麼了?」阿爾多暴躁地問,眼角直跳。
  
  「沒什麼,我覺得你真是個天才兒童。」
  
  阿爾多:「……」
  這臭小子!
  
  然而就在這時,原本活蹦亂跳拿話擠兌他的卡洛斯突然悶哼一聲,直挺挺地單膝跪在了地上,一隻手狠狠地按在胸口。
  
  「喂!」這一下動靜不小,阿爾多嚇了一跳,四下看了一眼,幸好沒有驚動什麼人,趕緊蹲下來,「怎麼回事?」
  即使在黑暗裡,也能看見卡洛斯極其難看的臉色,少年的手指近乎痙攣地攥著自己胸口的衣服,嘴唇抿得發白。
  
  「我……」他深吸一口氣,「我……我……」
  一臉三個「我」,他都沒說出一句完整話來,阿爾多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攥住卡洛斯的手背,感覺到上面冰涼一片,透過皮膚,脈搏跳得飛快,卡洛斯的肩膀竟然有些顫抖起來。
  
  「怎麼了?傷?還是病?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有心臟病?」
  
  卡洛斯擺擺手,眼睛裡一抹冷光劃過,少年清澈的目光驀地凌厲起來,這使得阿爾多情不自禁地鬆開了他的手,愕然地發現面前這個人變得陌生,一剎那,身上似乎有某種……老師那樣的人才有的東西。
  卡洛斯下意識地做了一個動作,似乎戴帽子的人像把帽簷往下拉一拉似的,卻拉了個空,他緊接著一愣,表情似乎有些懵懂,臉上掠過一層矛盾的茫然。
  
  隨後,他回過神來,低聲對阿爾多說:「這屋子裡有某種……讓人不舒服的東西。」
  「什麼?」阿爾多沒能領會他抽像的用詞裡面的精神。
  
  「沒法形容,在唐格思古堡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好像有東西壓著我的胸口似的,可是當時一閃就過去了,我沒注意。」
  
  「這你也能不注意!」阿爾多恨不得掐著他的脖子晃一晃,看看這傢伙腦子裡整天都在運行些啥,「仔細給我想想,什麼東西讓你感覺不舒服?別裝蒜!我知道你記憶裡好。」
  
  「哎喲行了行了,你輕點,我想想……」卡洛斯皺著眉回憶了半天,「好像是個盒子,白色的,上面有一圈奇怪的花紋。」
  
  阿爾多心裡一凜,追問:「什麼樣的花紋?」
  
  「有點像水波,一圈一圈的——你問這幹什麼?」
  「人骨盒。」阿爾多輕輕地說。
  
  「嗯?」
  「那很可能是人骨盒,」阿爾多一邊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一邊臉色凝重地說,「我知道這東西,據說是一種非常鄭重的封印法器,只有傳說中無法殺死的邪惡東西,才會被封印在那東西裡。」
  
  「哇哦,」卡洛斯感慨,「聽起來很了不起?」
  
  「當然很了不起!如果你多留心聖殿的『正統典籍』,少去六區看兩本閒書的話,就應該知道這是常識!」阿爾多瞪了他一眼,這一瞪不要緊,他驚悚地發現卡洛斯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一間一看就是主臥的房間門口,還把門偷偷地推開了一條小縫,頓時一身冷汗。
  
  救命!你要告訴拉爾德先生我們兩個跑到他這裡來偷吃夜宵麼蠢貨!
  
  卡洛斯已經把門推開了一條小縫,然後在阿爾多的心驚膽戰裡淡定地回過頭來:「裡面沒人哎。」
  
  阿爾多一愣。
  「剛才那種感覺就是從這裡傳出來的。」卡洛斯大大咧咧地走了進去,在下一腳落下的時候突然吹了聲口哨,腳步硬生生地懸在空中,他晃了晃保持著平衡,動作滑稽地對阿爾多說,「你猜怎麼,我們這位飯桶祭司居然會畫法陣,還是攻擊法陣。」
  
  他把腳往旁邊挪動了一點,小心翼翼地踮著腳蹭著牆繞過了地上的法陣。
  阿爾多感覺到那微弱但是綿裡藏針的法陣力量,皺皺眉:「尖刺?」
  
  「踩上去會被串成刺蝟。」卡洛斯聳聳肩,「他這是防誰呢?」
  
  兩人在屋裡小心翼翼地轉了一圈,床上被褥攤開,但是已經涼了,窗戶緊閉,沒有主人的痕跡。
  就在阿爾多打算叫卡洛斯一起離開的時候,衣櫃後面突然輕響了一聲,一道僅供一個人通過的門在兩個人面前徐徐打開,裡面幽深極了,像是一個黑洞。
  
  阿爾多和卡洛斯同時繃緊了身體,然而等了一會,裡面卻連一隻蒼蠅也沒有飛出來。兩個少年對視一眼,卡洛斯率先要往裡走去,被阿爾多一把攥住了手腕。
  金髮少年面色凝重地搖搖頭:「不——卡爾,我們回去。」
  
  「但是我感覺到那東西就在下面,你說的那個,人骨盒。」卡洛斯有些急切,似乎黑洞裡有什麼東西正在召喚他一樣。
  「不!」阿爾多心裡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極其堅定地否決。
  
  這太不對勁了!如果不是這道門自己打開,他和卡爾絕對發現不了主人的密道,阿爾多心思轉念,後背立刻浮起一層冷汗——太順利了,老師那裡查到的記錄太順利了,為什麼治療師筆記會和起居記錄放在一起,讓人情不自禁地同時翻出來看看?有什麼人故意領著他們到這個地方。
  阿爾多沒有卡洛斯那樣重的好奇心,他是個堅決的小心謹慎派。
  
  通常卡洛斯立場都不是很堅定,一般阿爾多一旦正色下來,他很快就會跟著妥協了,然而就在這時,窄門伸出突然傳來一個男人歇斯底里的大笑聲,形似瘋狂。
  是拉爾德!
  
  密室中血腥味撲鼻,整整一面牆全部被塗上不知道是人還是某種動物的血的圖騰,正中間一個繁複的法陣裡面培養著一朵漆黑的花。
  站在角落裡的灰袍人欣賞夠了拉爾德貪婪的目光,在黑暗裡靜靜地笑了。
  他空蕩蕩的袖子輕輕地浮在空中,從裡面伸出一隻骷髏一樣的手,打了個奇怪的手勢。
  
  拉爾德驀地睜大了眼睛,整個人處於一種不正常的癲狂狀態,他張大了嘴,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尖笑:「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花瓣變紅了!變紅了!」
  
  灰袍人不說話,也不動,看著拉爾德好像啞劇一樣的表演——他面前其實依然只有一朵黑色的花。
  
  「我感覺到了,力量!是的,被神剝奪的力量!它開始回歸到我的身體裡了!只要我殺了他,只要我立刻殺了獻祭,它就再也不會流失了!哈哈!啊哈哈哈!」拉爾德為自己身體裡充盈的「力量」簡直欣喜若狂,他覺得自己能感覺到整個聖殿、整個薩拉州、整個大陸的所有元素——彷彿突然有了能呼風喚雨,拔山填海的能力。
  
  灰袍人適時地推波助瀾,輕輕地開口說:「你想找的人來了。」
  
  「什麼?」
  
  灰袍人不再說話,突然,整個人化成一道灰塵一般的影子,猛地鑽進了那朵花下的一個盒子裡……刻著水紋一樣花樣的,人骨盒子。
  
  與此同時,拉爾德抬頭,看見了出現在密室門口的兩個少年,愣了片刻之後,慢慢地咧開嘴,露出一個簡直不像人樣的笑容。
  
第五十一章 掉進回憶泉 七

  「啊哦,」儘管一直被說成泡在六區不務正業,卡洛斯也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獻祭現場,當場被這種觸目驚心的噁心鎮住了,「我感覺……要糟糕。」
  
  阿爾多此時無暇理會他,緊緊地握住腰間的短柄劍:「我認為你需要一個解釋,拉爾德……尊敬的祭司先生。」
  「唔,關於這個,我有點不同的看法。」拉爾德伸展雙臂,那些印在牆上的血好像全部流動了起來,整個房間充滿了撲鼻的血氣。
  熟悉的束縛感傳來,卡洛斯險些呆住——這是類似進入迪腐「界」一樣的感覺。
  
  阿爾多卻回手把門密室的門關上了。
  不能讓拉爾德活著出去,這一刻他冷靜得嚇人,對於聖殿而言,執劍祭司修煉邪術,企圖獻祭年輕獵人的生命的確是一大醜聞,但前提得是這個「年輕獵人」本人,不是一個迪腐和人類的混血。
  
  哪怕人類犯下滔天的罪名,在一個混血面前,它都會變成人類自己的事。阿爾多知道,自己所有的聲望和前途,全都建立在一個鏡花水月似的謊言上——他是個妓女的兒子,父親不祥,母親罹患重病去世,因為天分,被好心的大主教撿回來撫養。
  這個出身儘管不光彩,可是不足以引起人們的敵視,甚至能賺一點同情分,但如果……
  
  他一寸一寸地抽出自己腰間的短柄劍——那還是聖殿統一配給的,他沒有卡洛斯那樣的家世,可以讓兄長千里迢迢地送來一柄刻著家徽的寶劍,至今擁有的所有東西,都是他自己親手拼出來的,而眼下,這份榮耀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分崩離析。
  卡洛斯在看見拉爾德的剎那,腦子裡浮現了「去找大主教來」「從這裡衝出去揭穿這傢伙的偽君子面具」等等不靠譜的應對方案,直到他看見阿爾多關門的動作。
  
  金髮的少年臉色慘白,灰濛濛的眼睛裡卻閃爍著凜冽決絕的殺意,在飄滿血腥味的密室裡,他俊秀的五官看起來近乎猙獰。
  不用任何言語和手勢,多年的搭檔,卡洛斯一瞬間就明白了,阿爾多真心想殺了面前這個人。
  這使得年輕勇敢的獵人心裡難得地湧上怯意,卡洛斯斬殺過迪腐無數,參加過無數場戰鬥,卻從來沒有傷害過一個……人類。
  
  他遲疑了,阿爾多卻已經衝了上去。
  
  密室裡捲起血色的漩渦,擋在了阿爾多的面前,中間伸出一隻鮮血淋漓的爪子,以叫人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抓向了阿爾多的胸口,阿爾多敏捷地閃身躲開,胸口的衣服被抓出了五個手指洞。
  他用短柄劍橫削過去,被那只爪子抓住。阿爾多死死地踩住地面,突然「啊」地大吼一聲,袖子被看不見的刃捲起,撕開了一條口子,露出裡面結實的肌肉,一聲脆響,爪子骨節處出現了破損。
  
  阿爾多猛地把短柄劍抽出來,雙手舉起豎直下劈,爪子被連根砍斷,化成血霧消失不見,而那些血霧像是沸騰的水一樣,滾動回拉爾德的身邊,阿爾多抬起頭望過去,發現他變成了一個怪物。
  
  拉爾德的四肢膨脹起來,胸口長出鼓包,裡面生滿獠牙,只有那張帶著慘白笑容的臉,不成比例地掛在上面,那原本比一般人還要大一些的腦袋就像是釘在拳頭上的一顆豆子。
  
  「最年輕的金章,下一任大主教的候選人,」那顆豆子似的腦袋上發出尖叫,「可我現在碾死你就像碾死一隻螞蟻!」
  「你儘管來試試。」阿爾多冷冷地說。
  
  巨大的、比阿爾多整個人還要長上一些的鐮刀當頭劈下,阿爾多用短柄劍架住,腳下的地磚嘎崩一下裂了。
  
  「卡爾!愣著幹什麼!」
  
  卡洛斯不知道什麼時候繞到了密室中間,離那朵其實還黑著的花只有一步之遙,卻愣在了那裡——他看見了花架下面的人骨盒。
  身邊重劍不安地發出「嗡嗡」的響動。
  
  「你真的覺得,」拉爾德又把鐮刀下壓了三寸,阿爾多的膝蓋開始打顫,被迫彎下了一點,「那小鬼對付得了已經紅了的斯旺普之花?」
  額角的汗珠滾進了阿爾多的眼睛裡,他飛快地眨了一下眼,挑眉看著這個形似癲狂的傢伙,心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這傢伙中了幻術,是誰?
  
  是誰留下那本起居錄?是誰把他們引到這裡?是誰打開了密室的門?是誰讓這個蠢貨相信他已經得到了紅色的斯旺普之花?
  對了!人骨盒!
  
  「卡……」
  
  他只來得及吐出一個音,卡洛斯卻已經舉起重劍,衝著花架連同下面的人骨盒子,以銳不可當之力劈了下去。那骨骼突出的手腕上筋骨分明,一股劇烈的能量瞬間席捲了整個密室,阿爾多恍惚中好像聽到了一聲慘叫,隨後,拉爾德身上的巨肢和獠牙同時像摔落的鏡子一樣碎裂,壓在他頭頂的重力一空,鐮刀轟然落地。
  
  拉爾德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起來,每翻滾一周都掉落一層血肉,就像一隻被扒了皮準備宰殺的豬玀。
  這就是獻祭的反噬。
  
  卡洛斯的重劍穿過不成熟的斯旺普之花,筆直地落在了人骨盒上,劍和盒子同時崩開。
  就在這時,卡洛斯手上的重劍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阿爾多看見,他握在手裡的劍鞘一點一點在空氣裡變得透明,而後消失了,而劍柄處的弗拉瑞特家徽就像是被高溫烤化了似的,憑空只剩了一個邊。
  
  熟悉的少年的身影模糊了一下,阿爾多甚至產生了某種他突然長高的錯覺。
  
  人骨盒子滾了兩圈,掉在地上,一道灰霧從裡面鑽了出來,浮在空中,隱約是一個人的形狀,痛苦地在空中翻滾著,身上彷彿有一個被劍砍出來的缺口,凶狠地、帶著濃烈的殺意和少年遙遙對視。
  
  卡洛斯卻突然笑了起來,他輕輕地開口說:「如果我的先祖能把你斬首封存起來,那麼我也能讓你再體驗一次。」
  少年的聲音裡摻雜著不易察覺的低沉,裡面滲出刺骨的冷意,阿爾多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卡洛斯,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在這個大敵當前的時候,卡洛斯卻回過頭來,用一種阿爾多從未見過的、複雜而深沉的目光看著他,露出了一個苦澀懷念的笑容。
  「是一位……親愛的宿敵。」卡洛斯說,絲毫不理會他身後的灰霧捲起了旋風,任憑它筆直地穿透了他的身體。
  
  「卡爾!」阿爾多當時手都涼了,一把接住了卡洛斯的身體,卡洛斯渾身冰涼得像是剛從冬天的河水裡撈出來,連那雙總是被陽光眷顧的眼睛都露出頹疲的、充滿冷意的目光。
  「真夠逼真的。」阿爾多聽見懷裡的人咕嘟了一句,然後頭一歪,靠著他的臂彎暈了過去。
  
  那灰霧穿透卡洛斯的身體後,又沒入了只剩下骨頭、卻仍然在哀哀嚎叫的拉爾德的身體裡,好像火把扔進了沼氣裡似的,拉爾德的身體竄起了幾米高的火苗。
  阿爾多把手按在卡洛斯的胸口上,感覺到那裡淺淺的起伏,這才鬆了口氣,抱起卡洛斯,把他的重劍背在身上,飛快地檢查了兩個人的痕跡,在大火已經快要燒到他腳後跟的時候大步往外跑去。
  
  爆炸聲響起,阿爾多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了一眼,滿是血污的密室裡,彷彿有一張臉正在看著他。
  密室就要塌了,阿爾多側身穿過窄門的時候,一道霧氣伸了出來,悄然捲進了他的袍角,一枚金章掉了下來,被轟鳴聲掩蓋,阿爾多沒聽見。
  
  聖殿祭司的住處被一把大火燒了,人死在了裡面。
  這個消息沒到第二天凌晨就傳遍了整個聖殿,帶著卡洛斯躲進了自己房間裡的阿爾多對著不清楚的鏡子仔細地觀察著自己的後背,直到肯定那上面沒有一絲痕跡,才鬆了口氣,若無其事地換上了新的衣服。
  
  一轉身,他發現卡洛斯已經醒了,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看。
  沒留心他神色的不對勁,阿爾多飛快地說:「聽著,拉爾德死了,現在聖殿正在封鎖消息,內部調查,連老師都驚動了,但是我們沒留下什麼東西,別緊張,屍體上也沒有多餘的傷口,即使他們勘察現場,也只能得出那位可敬的祭司先生是被自己的法陣反噬的結果。」
  卡洛斯沉默地看著他。
  
  阿爾多在房間裡走了幾圈,然後坐在床邊上,直視著卡洛斯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壓低聲音說:「放心,身上的衣服我都處理過了,昨天晚上你在我房間裡過的夜,我們兩個哪也沒去。」
  卡洛斯依然一聲不響。
  
  「不,不能這麼說。」阿爾多站起來,仔細思考了一會,「不能說我們在一起,不然萬一有問題誰也跑不了,一旦我們被分開詢問,很容易被問出破綻。嗯……我想想,不要慌,對,那是半夜裡,大家應該都在自己房間裡睡覺,這很正常,大部分人都沒辦法證明……是的,記著,就說你在自己房間裡,什麼也不知道,只要和大部分人的答案保持一致就可以——對了,我昨天看見那東西穿過了你的身體,受傷了麼?沒事吧?」
  
  卡洛斯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不小心受困於記憶,又被直面人骨盒裡的撒旦時的戰意激發,終極惡魔和光明之子作為生生世世的宿敵,一剎那讓他的精神力凌駕於影子魔上,把他從少年的身體裡抽醒過來,現在看著面前這個不大正宗的故人,略微覺得有點違和。
  
  「我很好,」他推開阿爾多的手坐起來,「很好——我的劍呢?」
  「哦,我放在床頭了。」
  
  「嗯……」卡洛斯想了想,決定試試阿爾多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於是故意問,「奇怪,我的劍鞘和手柄上的家徽怎麼不見了?」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什麼?阿爾多說不下去了,他確實記得那些東西晚上之前還在,從密室裡出來的時候就神秘失蹤了……然而細想起來,又好像不是那樣,他隱約還有另外一個印象,好像卡洛斯的劍鞘是他自己拿起來,給塞到了什麼東西裡。
  塞哪了來著?
  
  不過阿爾多只愣了一秒鐘不到,就不再糾結這件事,匆匆忙忙地說:「別管劍鞘的問題了,回頭讓人再給你重新做一個——清楚我剛才說的話了麼?聽著卡爾,這回的事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昨天是有人引著我們到那個地方的,有人給拉爾德施了幻術,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但是……」
  
  「你不會有事的。」卡洛斯輕描淡寫地打斷了他的話。
  他看著面前的阿爾多,眉目青澀,明明擔心得很,卻依然強裝鎮定的樣子,現在這個少年還是頭幼獸,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卻還沒有磨練出寵辱不驚,學會了狡猾周到,卻總還是欠了些火候。
  
  卡洛斯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他還是個孩子呢。
  
  阿爾多一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門就被人瘋狂地拍響了:「里奧!里奧!」
  
  阿爾多看了卡洛斯一眼,對方卻拒絕了他的眼神交流,只是靜靜地靠在床頭,手指攏在他那把沒了殼缺了梗的重劍上,似乎有那麼一點厭倦,表情漠然。他寬大的袖子裡露出手腕和一截手臂,有一道非常深的傷疤一直延伸到腕骨上,然而只是一閃,又被蓋在了袖子下面。
  
  阿爾多開了門,一個獵人急急忙忙地闖了進來:「你聽說了麼,執劍祭司死了!」
  阿爾多早已經調整好自己的表情,露出一個適時可信的驚愕:「哦……」
  
  「被人砍成了兩截,然後屍體一把火燒了,連祭司府邸一起!」
  
  這回阿爾多是真震驚了:「什麼?!」
  「大主教他們都到了,總之你快去看看,我去通知其他人。」
  
  阿爾多心事重重地送走客人,關上門走進去的時候,卡洛斯裝作漫不經心地問:「誰來了?伽爾麼?」
  他只能一再提醒——如果阿爾多真的入戲太深的話,外人叫是叫不醒的,只能他自己從回憶裡出來。
  
  「……是克魯斯。」果然,阿爾多完全沒有注意到,卡洛斯嘴裡說出了一個他沒聽過的名字,他六神無主地在窗邊站了一會,狠狠地閉上眼睛,沉聲說,「克魯斯說拉爾德被殺,屍體被砍成了兩截,果然麻煩了,這是有人故意嫁禍,一會……可能出任何事,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盡量應付。」
  
  他裝得淡定,卻顯然沒那麼平靜,不然不會連卡洛斯過分平靜的反應都沒察覺到,渾渾噩噩地朝已經聚集了不少人的廣場走去。
  
  卡洛斯只得拖起他的重劍,直接用布隨便裹了一下,就插在了腰間。
  暗自嘆了口氣跟上去——怎麼辦,這傢伙實在是太入戲了。
  
第五十二章 掉進回憶泉 八

  「安靜!安靜!」大主教莫卡洛斯一臉憔悴,甚至要扶著人才能站穩,連養個傷也會碰見這種倒霉事——通常來說是上帝也想念他了。
  旁邊一大幫穿長袍的人仔細地排查著現場,勉強維持著秩序。
  這時,排查現場的長袍人中發出一聲驚呼,所有人往那邊看去,發現一位年邁的女士小心翼翼地從廢墟裡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她接過助手遞過來的手絹抹了抹,黑灰掉下來,那東西露出了一個金燦燦的邊角。
  
  這位女士正是首席治療師穆特,經驗豐富,她立刻知道了這是什麼,迅速用手絹蓋住,匆匆地走過去交給了莫卡洛斯大主教。
  老實說穆特夫人這個處理並不高明,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是欲蓋彌彰。
  
  竊竊私語聲在人群中響起:「那是什麼?」
  「被穆特夫人蓋住了,但是我看見了一個金邊。」
  「金邊?哦是的,我聽說金子做的東西不會被大火燒壞,所以……」
  「難道是……哦,天哪!」
  
  如果不是阿爾多心理素質好,他現在應該面色鐵青、渾身發抖——他終於想起來,昨天晚上回來急急忙忙地處理衣服,消除痕跡過程中,卡洛斯的金章還從舊衣服裡掉出來了一次,他卻從始至終沒看見自己的那枚。
  聖殿裡包括他們在內,總共有七個金章,更要命的是,每一枚金章上都刻有主人的名字。
  
  阿爾多心裡甚至忍不住開始祈禱:但願那火邪門一點,但願聖殿的金章質量不要那麼好……哦,好吧,大主教看過來了。
  看吧,都說了平時毫不虔誠,臨時抱神腳是不管用的。
  
  莫卡洛斯大主教的目光極具穿透力,即使他本人的身體情況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他默不作聲地看了阿爾多一眼,像是一把錐子敲進了阿爾多的心臟裡。
  冷靜一點……阿爾多對自己說,然後他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呼吸,假裝慢半拍才感覺到對方的目光,非常恰到好處地皺了下眉,適時地露出一點迷茫,然後像往常一樣沉穩鎮定地站在那,正人君子的模樣好像完全沒他什麼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內衣已經全部濕透了。
  
  終於,大主教移開視線,專注地看著手心上的那枚金章,很不幸,聖殿的金章質量非常過關,上面的字一個也不漏全在——「里奧.阿爾多,授一等金章」。
  
  莫卡洛斯大主教沖穆特夫人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轉身往外走去,下一刻就有人示意所有的金章跟上,阿爾多終於忍不住看了卡洛斯一眼,卻發現他正遲鈍地觀察著大火過後的廢墟,表情輕快得活像個火災現場觀光團的。
  
  在大主教辦公室,莫卡洛斯大主教把除了阿爾多之外的每一個人都叫進去說了話,卡洛斯可有可無地走了個過場,無非是點點頭或者搖搖頭,沒有偏離「劇本」的意思——卡洛斯知道,一旦他打亂了回憶,以那傢伙的入戲程度,說不定就真的出不來了。
  
  要是堂堂一個大主教被影子魔玩死,那可真是笑話了。
  
  反正……這些也只是過去的事而已。
  
  他看著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過的莫卡洛斯老師的臉,有些唏噓——這是他人生路上的第一個導師,歷史上或許沒有什麼耀眼的功勳,甚至本人的人品也有待商榷,而且與其說他是個戰士,倒不如說他是個政客。
  在聖殿無數光輝的歷史下,他生得不起眼,死得也有些可笑——因為一場沒估計好的作秀,把自己搭進去了。
  
  可是水至清無魚,這個道理,十來歲的卡洛斯不明白,現在他卻已經不再天真了。
  
  聖殿始終是眾矢之的——卡洛斯看著莫卡洛斯說話的時候牽動的臉上深刻的皺紋,忍不住在臨出來之前輕輕地問:「老師身體怎麼樣了?不要太累了。」
  大主教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反問說:「你怎麼突然懂事了?」
  
  卡洛斯想笑一笑,卻發現嘴角有些僵硬。
  只有少年才會覺得大人那一套不可理喻,才會覺得祭司拉爾德是個沒用的窩囊廢,覺得莫卡洛斯老師骯髒得讓自己最後一個偶像轟然倒塌,直到……
  他不可避免地長大了,也變成了一個討人厭的大人。
  
  大主教疲憊地揮了揮手:「你去吧。」
  
  阿爾多是最後一個被叫進來的人,他甚至沒找到機會和卡洛斯串供,手心全是汗,他在門口偷偷地抹去了,像往常一樣挺直腰桿走了進去,恭恭敬敬地說:「老師。」
  
  莫卡洛斯冷冷地看著他:「昨天晚上你去了什麼地方?說實話!」
  阿爾多一愣,故作不解地皺皺眉:「您這是……懷疑我?」
  
  大主教把一個盒子摔在了地上:「你自己看。」
  
  阿爾多在心裡對自己連說了兩聲「冷靜」,沒有立刻去撿,反而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先看了大主教一眼,而後才「不明所以」地彎下腰,撿起了那個盒子。迷惑的表情拿捏到看到盒子裡的金章中間那行屬於他的字跡為止,轉為極度的震驚。
  
  「這……」
  
  震驚不能太過,否則就假了,阿爾多知道自己平時是個什麼樣子的人——他像是有那麼兩三秒種完全反應不過來的模樣,甚至下意識地伸手向自己懷裡探去,然而這個動作做了一半,又收了回來,「勉強」鎮定下來,故意壓低聲音,掩住聲線裡的嘶啞:「這不可能,老師,有人陷害我!」
  「我再問一遍,你昨天晚上,幹了什麼?」莫卡洛斯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
  
  怎麼回答?
  情況有變,顯然事先和卡洛斯打過招呼的那個說法現在看起來不是很理想,問題卡洛斯他到底是怎麼說的?
  等等!
  大主教為什麼把所有金章都叫來了?是走過場麼?
  
  阿爾多心思轉得飛快,心裡默默地盤算:「對……如果真的是我幹的,東西是我不小心掉的,那麼沒必要召喚所有金章,如果不是我,有人用這個章陷害我,那麼所有人……不止金章,全都有嫌疑,所以很可能是因為剛才已經有人看到了這個章,大主教為了不找我單獨說話,以防影響不好,才叫了這些人一起掩人耳目。」
  該怎麼辦……
  
  電光石火間,阿爾多做出了一個非常模稜兩可的反應,他眼珠迅速地飄轉了一下,掃了大主教一眼,然後緊緊地抿住了嘴唇皺起眉:「我……一個人在房間裡……」
  聲音到此陡然止住,隨後他游移的目光重新堅定起來,眼圈甚至發紅地看著大主教:「我知道我沒辦法證明,但是請您相信我,這件事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這個反應是有道理的,阿爾多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如果大主教還想掩人耳目,沒把自己直接在廣場上拎出來,說明他還是相信著自己的。
  如果卡洛斯說昨天晚上他是一個人,那麼好,這個說法沒有任何問題,如果卡洛斯不巧看見了那個金章,從而臨時發揮說兩個人在一起,那麼鑒於莫卡洛斯老師一直反對他們的戀情,這個下意識的小謊言也有道理。
  
  果然,大主教臉色陰晴不定地看了他一陣,忽然嘆息一聲,放鬆了身體靠在椅子背上,有些無力地說:「我知道了,里奧,我對你期望很大,年輕的時候那些事我們都明白,但是我希望你能有分寸,不要讓我失望,作為一個老傢伙,我更希望你以後能正正當當地娶一個妻子,不要……總之你好自為之,我希望你能走得更遠。」
  
  那一刻阿爾多幾乎鬆了口氣。
  
  但大主教下一句話徹底把他打懵了:「帕若拉都跟我說了,昨天你和他在一起。」
  什……什麼?
  
  接下來大主教又問了他好幾句話,諸如知不知道誰碰了他的金章,有沒有印象上回見到金章是什麼時候之類。
  阿爾多渾渾噩噩地應對了,他滿腦子裡亂竄的都是「帕若拉為什麼說謊?」「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和昨天那件事到底有什麼關係?」
  
  「說出來,把真相說出來。」他心裡忽然有這麼一個聲音急促地催促著,謊言一層又一層,總有一天會被戳破,與其這樣如鯁在喉地活著,難道就不想堂堂正正地坦率一回,把隱瞞的東西都呈在陽光下麼?
  但是……如果可以,誰不想活得那樣輕鬆愉快呢?
  
  直到離開大主教辦公室,阿爾多也一直沒有說出那句「帕若拉撒了謊」。
  沒有真相,對於他來說,真相就是個婊/子,被掩藏在一層又一層的衣服下面,也總是讓人聞到她身上那種腐朽餿臭的味道。
  即使他只是個受害者,即使頭一天晚上,他只是正當防衛。
  
  從大主教辦公室出來,阿爾多一把拎住帕若拉的領子,狠狠地把他推搡到牆上,壓低聲音飛快地說:「我知道是你,那個人是你,你想要什麼?你是什麼?!」
  帕若拉是個黑髮黑眼的年輕人,出身於一個沒落貴族,長了一張「非常貴族」的臉蛋,他蒼白得就像吸血鬼一樣,身體非常羸弱,骨頭比小女孩還要細,像是患有某種近親繁殖的遺傳病。
  
  阿爾多這一推搡幾乎要了他的小命,骨頭和牆壁碰撞的地方「卡吧」一聲,他那張嬌弱得大姑娘都不忍心對比的小臉上瞬間一片慘白。
  帕若拉嘴唇哆嗦著,濃密的睫毛下面是一雙幽怨帶著怯意的眼神:「我……我沒有,我只是……」
  
  「最好說實話,你這個不男不女的東西。」阿爾多毫不客氣地掐住他的脖子,「不然我有的是辦法讓你……」
  「我真的只是喜歡你!」帕若拉突然大聲說,破了音,還有點哽咽,「你拒絕我也好,辱罵我也好,我只是表達自己的心!昨天我耍了花招才把你留下,可那又怎麼樣,你總有一天會心甘情願的!」
  
  阿爾多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卡洛斯,可對方只是事不關己地靠在一棵大樹上,雙手抱在胸前,面孔模糊,興趣缺缺地看向這邊,阿爾多連他的目光都感覺不到。
  眼睫毛上還掛著淚水的帕若拉突然湊近了阿爾多的耳邊,小聲說:「我昨天看到你了,我親眼看到你在祭司住處外面,一晃就不見了。」
  
  阿爾多一驚,一轉頭正對上帕若拉帶著水光的目光。
  
  瘦弱的年輕人近乎哀求地看著他:「相信我,我知道你沒有殺人,只是怕你會有麻煩,我說得是真的,我永遠不會出賣你的。」
  
  阿爾多眉尖一跳,無可奈何地放開他,心亂如麻地往自己的住處走去。
  
  帕若拉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也掩住了嘴角的笑容——你看,里奧,我就是瞭解你,當眾質問我,你是真想知道真相呢,還是這也是你做戲的一部分?我能感覺到你身上那種屬於同類的氣息,我才是最瞭解你的那個人。
  他輕輕地撫了一下自己的胸口——那裡有一個人骨盒子。
  
  之後的事,才是阿爾多真正始料未及的。
  在大火現場,穆特女士搜到了一個特殊的盒子,外面已經被燒焦了,露出內層隱蔽的火龍皮的襯,以及有些殘缺的羊皮紙,那是一封推舉信。
  
  大主教換任的時候,除了他自己的意見之外,祭司有理由依照自己的看法寫一封推舉信,這位行政長官的意見會對大主教的決策產生重要的影響。
  沒有人知道拉爾德先生寫了這個,包括大主教先生自己,他們在屍體下面一個可移動的地磚下面找到了這個用火龍皮保護起來的推舉信。
  
  祭司先生的人選是里奧.阿爾多,確認無誤,是已故祭司的筆跡。
  
  而後在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大主教住院的治療間裡又搜到了當天拉爾德先生塞進去的一打文件。
  奇怪的是,起居錄上治療師記錄了六份,然而翻出來一看才發現只有五份,聯想起來,丟失的那一份非常明瞭——就是拉爾德先生的推薦信。
  
  偷走它的人顯然想到了備份的可能性,所以一把火燒掉了祭司府邸,但是沒有料到拉爾德先生用防火的火龍皮把它保存在了密室。至此,連同阿爾多那枚遺落在密室的金章,一切都看起來,都指向一場精心策劃的陷害。
  
  阿爾多之前那句玩笑一樣的「我死了也就對你有好處」一語成讖。
  
  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結束——穆特女士檢驗出的、當晚值班治療師身體裡的黑甜粉,和卡洛斯.弗拉瑞特先生的一位「匿名朋友」舉報他收藏黑市裡弄來的「黑甜粉」對上了。
  
  這變化來得太快,以至於在阿爾多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卡洛斯就被帶走了。
  
  卡洛斯沒有吵鬧,沒有辯解,平靜得過分,甚至帶著一點旁觀者的審視,只有被帶走的時候,遠遠地回過頭來,從不起眼的角度,食指豎在嘴唇前面,對他露出一點笑容,分明是在說「噓——」
  
  別攪局,不管你如何掙扎,已經發生的事都不因為你此時的選擇而改變,不如讓我以旁觀的身份看個全套……好好反省一下。
  
第五十三章 掉進回憶泉 終

  卡洛斯被鎖在了地牢裡一間特製的屋子裡,傳說它是專門用來關那些神通廣大的、隨時有可能逃走的犯人的,他苦中作樂地想,能被關在這裡本身就是一種榮耀。
  在這裡面有嚴厲的禁制,所有的咒文被禁用,人在裡面會有種胸口被壓住似的窒息感,連暢快的呼吸都成了一種奢侈。
  卡洛斯的四肢乃至每一根手指都被緊緊地鎖在牆上,完全不能動——為了防止他用法陣。
  
  這裡的每一塊磚,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腦子裡,死也不會忘記。
  
  在這,卡洛斯開始回憶起自己的整個少年時代,他發現自己那時候確實不討人喜歡——阿爾多說人人都喜歡自己,顯然是扯淡的——即使真的和大家關係緩和,也是他流浪回來之後,學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事情了。
  
  弗拉瑞特家的大少爺,生來只知道有自己,從來不知道有別人。
  他的「天賦」更是被外人吹得神乎其神,活像個救世主一樣。其實光明天賦能幹什麼呢?卡洛斯自己覺得,除了在咒文方面比別人有些優勢之外,它簡直毫無用處。
  可是別人就是以訛傳訛地覺得了不起,可怕的是,他自己曾經竟然也這麼覺得。
  
  少年時的卡洛斯張揚跋扈,任性自我,除了老師莫卡洛斯大主教之外,誰都不放在眼裡,就連執劍祭司都被他當面奚落過不知多少回。他現在想起來簡直想抽自己幾巴掌——那可是聖殿的行政長官啊,大主教之下的第一人,如果沒有威嚴,不能令行禁止,那是一件多可怕的事?
  拉爾德那麼多年的日子究竟是怎麼過的?
  重溫自己十六歲那年的際遇,卡洛斯在空無一人的囚室裡默默地想:如果我是拉爾德先生,恐怕不用帕若拉誘惑,早把這個姓弗拉瑞特的死崽子給弄死了。
  
  這也是為什麼一旦他出事,那些平時在他身邊前呼後擁的「朋友們」第一個轉過身背叛他……仔細想想,除了「黑甜粉」之外,還有什麼?
  改變容貌用的盜賊面具,從一種地下蛙身上取下來的劇毒,迷幻劑,假死藥……哦,誰能想到風光無限、被譽為光明之子的大少爺是這麼一個從不守規矩,喜歡在匿名逛黑市,經常擺弄這些「邪惡的東西」的……欺世盜名的人呢?
  什麼?是拿來玩的?
  
  哦得了吧,當世界上的人都是傻瓜麼?這整件事明顯就是一個不知道準備了多久的陰謀。
  溫暖和愛情早已過時,只有陰謀和通/奸才是人們喜聞樂見的八卦。
  
  那時候不少人提出質疑,光明天賦這東西真的存在麼?難道不是當年弗拉瑞特老家主利用錢和權利捏造的謊言麼?
  
  卡洛斯自嘲地一笑,瞧,帕若拉給他上了多麼重要的一課啊,可惜他當年居然完全不領情,豆腐渣一樣的腦子裡充斥的都是「里奧在哪裡,為什麼不來找他」這個蠢想法。
  
  里奧.阿爾多正獨自一個人坐在房間裡,連燈也沒點。
  
  他的雙手摳進手心,兩眼沒有焦距。
  他當然知道卡爾的黑甜粉幹了什麼,他知道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他知道沒有栽贓、也沒有陷阱,那枚金章是他自己掉的,他還知道,卡洛斯沒有任何……哪怕一點點,想和自己爭大主教權杖的意思。
  是啊,那傢伙那麼靠不住,每天早晨起床的時候不被衣服帶子自己把自己綁在床上,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哪有心情去管理這麼一個龐大而體系複雜的聖殿呢?
  
  阿爾多感覺渾身發冷,他猛地站起來,又頹然坐下,有那麼一秒鐘,他想要衝出去,告訴所有人真相,他相信以穆特夫人的能力,一定能查出獻祭反噬的痕跡,大火不可能燒得那麼乾淨!
  或許是帕若拉有什麼陰謀,或許是那個人骨盒子……對,他們還沒有找到那個人骨盒子,這一切一定和那東西有關!
  
  金髮的少年第二次站起來,這一回,他衝到了門口。
  然而就在他抬起手來準備推門出去的時候,阿爾多顫抖的手再一次放下了。
  
  「你是個混血……」他的嘴唇無聲地開闔著,「永遠也見不得光的混血。」
  這個秘密永遠也不能被別人知道,否則一切——他所擁有的、十幾年近乎機關算盡夙夜難安爭得的東西,全都能在一瞬間煙消雲散,這一句話,可以毀了他的一生。
  
  他是那麼艱難、那麼艱難……才活下來的。
  
  阿爾多踉蹌了一步,蒼白的手指緊緊地抓住門扉,慢慢地跪了下去,手指甲深深地刻在了門廊的柱子上,留下一行淺淺的劃痕。
  
  卡洛斯……卡洛斯。
  
  阿爾多無意識地用指甲在堅硬的木頭上刻下卡洛斯的名字,尖銳的木屑劃傷了他的手指,把那個歪歪扭扭的名字染成了嫣紅顏色。
  他盯著那個名字,表情灰敗得像個病入膏肓的人,好像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做出任何表情,唯有眼睛裡,滿是垂死的掙扎。
  
  這時,有人敲了他的門,阿爾多的眼皮慢慢地掀了一下,不應。過了一會,敲門的聲音急促了一點,有人輕輕地說:「里奧,我是哈利,可以進來麼?」
  
  直到門口的年輕人得不到回應,已經快要離開了,阿爾多才推開門,臉上像罩了層霜,五官都被凍得不會活動了:「什麼事?」
  「我……呃,」才得到豎琴袖標的年輕學者在這位難得說得上話的前輩面前愣了愣,「我只是看看你還好不好……你知道……嗯……」
  
  「什麼?」阿爾多的眼球輕輕地轉動了一下,這使得他的臉看起來終於有點像活物了。
  
  「我知道這很難接受,」哈利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好一會,才悶悶地說,「但是大主教叫我告訴你,卡洛斯已經認下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你知道他……咳,你們關係不錯,我的意思是……大主教的意思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他認下了……什麼?」阿爾多好像靈魂出竅一樣地問。
  
  哈利嘆了口氣,好像覺得他已經失心瘋了,大著膽子在阿爾多肩膀上拍了一下:「謀殺,你知道的,這可是重罪……」
  
  下面的話阿爾多沒聽完,他滿腦子裡迴響的都是「這是重罪」四個字。阿爾多突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偏薄的嘴角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刻痕,那看起來就像刀子刻出來的,死氣沉沉的。
  他輕輕推開哈利的肩膀:「讓開。」
  「不,等等,里奧,你冷靜一點,你要幹什麼?」
  
  冷靜……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冷靜過。
  「放開我。」
  
  哈利想起大主教的囑托,用力搖了搖頭,堅決不放,阿爾多一低頭把短柄劍抽了出來。
  「嘿,等等等等,我放開你,放開你行了吧?」哈利只是個柔弱的學者,獵人這種野蠻種族發起瘋來,不是他能應付得了的。
  
  阿爾多轉身就走,那一刻哈利突然福至心靈,他準確地抓住了這次機會,眼疾手快地一個手刀切在了阿爾多脖子上。阿爾多連一聲都沒吭,光噹一聲就倒下去了。
  只留下哈利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手,簡直不敢相信,這骨瘦如柴的爪子剛剛居然放倒了一個傳說中的金章。
  
  莫卡洛斯大主教走進地牢的時候,發現他這個一向最頭疼、卻也最喜歡的小學徒正抬著頭不知道看哪裡,眼神有些空洞。
  他輕咳一聲進了門:「卡爾。」
  「老師。」
  
  卡洛斯看著扶著牆勉強站立的大主教,輕輕地垂下眼:「該說的話我都說過了。」
  「我知道。」大主教叫人上了一把椅子,然後屏退了其他人,他坐在了卡洛斯對面,沉默了好一會,「剛才穆特夫人告訴我,被火燒過的地方有些不對勁,有一些奇怪的痕跡……像是某種不成功的獻祭,據穆特夫人的猜測,它看起來有些像傳說中的斯旺普之花。對此,你有什麼要解釋的麼?」
  
  卡洛斯抬起眼看著這個老人。
  上一次,他此時正在心裡天人交戰——獻祭這件事兜出去,阿爾多的秘密怎麼辦?那時候他一直覺得阿爾多不會放棄自己,不會背叛自己,哪怕他來看自己一眼呢,什麼都給他扛下來都沒問題……可是直到天快亮了,他也沒有來。
  然而關於獻祭的事,他仍然隻字未提。
  
  承諾了能為你做任何事,就是能為你做任何事,不打折扣的。
  看起來有點傻,不過……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性格吧?
  但是里奧,你有點傷我的心了。
  
  卡洛斯按照回憶的劇本搖了搖頭:「對不起老師,我不知道。」
  
  這一回,他注意到了莫卡洛斯大主教臉上一閃而逝的釋然——是的,沒有獻祭,只是一場管教不嚴的惡劣的謀殺事件,如果聖殿象徵自持和規矩的祭司先生都傳出了「獻祭」這種醜聞,作為大陸上精神領袖的聖殿又應該如何自處?
  
  卡洛斯笑了起來——瞧,這是件皆大歡喜的事嘛。
  
  但莫卡洛斯大主教很快嚴肅下來,他一字一頓地問:「別說你是個聖殿騎士,就算作為一個普通的其實,名譽也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你明白麼?卡爾,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知不知道關於『獻祭』的事?」
  
  曾經……和所有的騎士一樣,對於十六歲的卡洛斯而言,名譽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那個時代就是這樣,一言不合,拔劍決鬥,作為一個騎士,可以為了兩件事去死——他守護效忠的人,以及自己的尊嚴。
  然而十幾年已經過去,「名譽」這個詞,幾乎難以在他心裡濺起哪怕一點半點的漣漪來,卡洛斯有時候會懷疑,也許自己生來就是個不知羞恥的下流坯,只是之前沒有別人挖掘出來罷了。
  
  「我明白。」卡洛斯輕聲說,「我明白的,老師。」
  我明白聖殿的榮譽不容玷污,我明白那個秘密將會永遠地沉寂在底下,我明白這本來就是個死局,必須有一個人背下這些環環相扣的罪名,我明白……您此時的心情。
  聖殿的榮光不允許一個染上邪術的祭司的存在,未來的大主教里奧.阿爾多,也不能背負一個「非人」的身世。
  
  莫卡洛斯的臉頰繃得緊緊的,過了不知多久,地牢裡只能聽到兩個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大主教終於長長地嘆了口氣,老態盡顯,他說:「孩子……」
  
  卡洛斯看著他,老人嘴唇顫抖著,兩個字過後,卻再也說不出下文。
  這時,他身體悠忽一輕——地牢的咒文禁制解除了,大主教目光一閃,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髮,不知做了什麼手腳,隨後一聲細細的「卡噠」聲響起,禁錮著卡洛斯四肢和手指的鎖也開了,只是虛扣在上面。
  
  大主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直到現在,卡洛斯也在懷疑,大主教其實是知道一切的。
  
  卡洛斯麻利地取回了自己的重劍,按照回憶通過地宮的密道逃往聖殿外,重劍上傳來的「嗡嗡」聲越來越大。
  這說明回憶已經快要走到最後一刻,當所有的結果已經注定的時候,人的情緒會被推到最高點,就是影子魔出現的時候。
  好吧,既然那傢伙入戲深到現在都醒不過來,那就只有自己趁那一刻宰了影子魔。
  
  密道出口處,卡洛斯撿到了那只背後寫著2003的小熊,這還是凱文送給他的保鏢呢,他無聲地笑了起來:「說不定真是因為你,才把我叫醒的。」
  
  然後晨曦開始降臨,而天空的顏色卻失去了往日的藍,變成如鐵銹一樣的暗紅色,卡洛斯散漫地站在原地,手卻握緊了他的劍,劍尖輕輕地劃過地面,好像刮出一簇一簇的火花。
  
  名譽那麼沉重,就像強加在人身上的一道重枷——卡洛斯笑起來,他突然覺得自己其實是幸運的,畢竟是「名譽」先拋棄了他。
  地面震動起來,這座回憶之城即將倒塌,影子魔來收它自以為「煮熟了」的食物,一個巨大的鹿角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張開嘴發出無聲的吼叫,陰影慢慢靠近。
  
  「過來吧。」卡洛斯舉起劍,輕輕地說。
  
  就他的身體已經調整到了最佳角度,馬上要攻擊的時候,卡洛斯的劍突然被人從身後毫不客氣地搶下。
  卡洛斯一愣,阿爾多卻已經拿著重劍,呼嘯著斬向了地上的影子,沼澤一樣的黑血噴了執劍的人一身,赤裸的皮膚立刻血肉難辨。
  
  阿爾多把劍抽出來,猛地藉著大地的力量騰空而起,金髮沾上血污,容貌俊秀的少年在半空中好像突然掙脫了什麼,身形飛快地拉長、長大,然後他在自己的咆哮中筆直地把重劍插/進了影子魔的眉心。
  很難想像……一個人竟然能爆發出這樣的力量,足有一米來長的劍身全部沒了進去,只留下一個短短的劍柄。
  影子魔的血像井噴一樣射出來,他彷彿有意自虐,完全沒有要躲開的意思。
  
  卡洛斯吃了一驚,猛地把他撲到一邊,兩個人就地滾了出去,地面陡然碎裂,失重的感覺傳來,然後「堂啷」一聲,重劍落在了卡洛斯身邊,旁邊躺著一隻眉心被刺穿的影子魔。
  阿爾多一劍同時劈開了界中界和外層界。
  
  好吧……卡洛斯想,這一劍足夠能寫進教科書記入史冊了。
  
  「你瘋了麼!」卡洛斯對他最後的行為作出評價。
  阿爾多臉上還有傷痕,眼睛裡卻有非同一般的炙熱,晦暗不明,居然真有一點瘋狂的痕跡。
  他曾經有過一塊免死金牌,他把它用在了刀刃上,度過了那次當時自以為是最嚴重的危機,然後用了漫長的歲月發現,原來那塊金牌本身,才是他這輩子唯一真正擁有過的、最重要的東西。
  
  可他這個蠢貨竟然把它當成了一次性的。

【卷四 風起雲湧】

第五十四章 消失的神殿

  「哦忘了穿褲子的撒旦……」暈頭腦脹的埃文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扔了出來,旁邊是那個倒霉的昏迷不醒的美術學生。
  結果他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一抬頭就看見那兩個神通廣大的室友以一種不雅的姿勢糾纏在了一起,那把在他看來珍貴萬分的「古董」劍好像廢鐵一樣地被丟在一邊,每天都要洗澡換衣服,以至於埃文一直懷疑有潔癖的前主教大人渾身都在流湯。
  他自己的血,還有影子魔的血。
  
  不但如此,阿爾多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然後他肩膀劇烈地顫動起來,原本壓在喉嚨裡的笑聲越來越大,聽起來簡直就像是某種不祥的夜梟哀哀啼叫的聲音。
  他真的是瘋了吧——埃文坐在地上,忍住暈眩轉開視線,拚命不去看阿爾多身上的血跡。
  
  時間線在回憶和現實交界的地方被打碎,一千年如同千鈞重量,連在一發的兩端,悠忽間又回到卡洛斯獨自離開聖殿,而阿爾多竟然沒有來得及去見他最後一面的夜裡。
  
  「放開我,」卡洛斯低低地說,眼神冷下來,「現在。」
  「決不,」阿爾多嘴角滲出血來,他卻依然帶著森然的冷笑,「永遠也不。」
  
  卡洛斯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兩個人就像是搏擊場上的對手一樣,在這個分外不恰當的場合較起勁來。
  「我還以為你會懺悔什麼的。」因為咬著後槽牙,卡洛斯說話的聲音有點變調。
  
  「你想要我懺悔麼?」阿爾多輕聲問。
  「不,那完全沒有必要。」卡洛斯冷漠地說。
  
  「是啊,我瞭解你。」阿爾多的目光柔和下來。
  「你把……」他感覺頭暈得厲害,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阿爾多閉了一下眼又睜開,用耳語的音量說,「你把生命,靈魂乃至名譽全都給了我,你讓我一夜之間接受了那麼多,你扔掉它們就像扔掉一身累贅的垃圾,然後就那麼頭也不回地走了,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卡洛斯幾乎要笑出聲來:「恕我第一次見識到人類的貪婪,閣下,您還想要什麼呢?我沒有什麼能再奉獻給您的了。」
  
  埃文簡直石化了,他意識到那兩個人完全沒注意到還有自己這麼個觀眾,怎麼辦?這可憐的年輕人心裡默默地想,會不會被殺人滅口?
  然後他低頭看了一眼張著嘴不省人事的美術學生,突然有了靈感,急忙躺回了原地,閉眼裝死。
  
  「哦,我明白了,」卡洛斯挑起那雙漂亮的綠眼睛看了一眼壓在他身上的男人,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你還想要我麼?」
  阿爾多撐著自己身體的手像被秋風掃過的落葉一樣顫抖起來,實在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他全身發冷,感覺卡洛斯的聲音忽遠忽近,可是一字一句卻又都聽得清清楚楚。
  
  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他想,那一點也不可笑,這是他千年後殘生唯一一點希望和念想,它真的一點也不可笑,可是他已經沒力氣表達。
  終於,阿爾多一頭栽了下去——果然傷心是個體力活。
  
  卡洛斯毫不憐惜地一把推開他,撿起自己的重劍,肉疼地用衣服角擦了擦,這才是最忠誠的老夥計了,在別人手裡再神勇,他也心疼。
  
  他先是脫下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纏好沒了劍鞘的重劍,這才走到埃文面前,用腳尖踢了他一下:「你幹什麼呢?表演屍體麼?」
  
  埃文睜開眼,僵硬地扯動腮幫子衝他笑了笑,開口表忠心:「我什麼都沒聽見。」
  「脫衣服。」卡洛斯說。
  
  「什麼?」埃文尖叫出來,雙手蹭地足足溜出去好幾米,雙手抓緊了自己的衣襟,活像個要被人非禮的小姑娘,「我……我我我我我還是喜歡女……女孩子,你不能因為……就就就……」
  
  卡洛斯:「……」
  
  然後他翻了個白眼,決定親自動手,在兩聲殺豬一樣的嚎叫中,卡洛斯利落地扒下了埃文的外衣,然後拎著它把地上的阿爾多裹了起來——他受傷不輕,一會神志不清的時候有可能露出迪腐血統,幸好身上還有沒清理乾淨的影子魔血可以遮掩一下,但是恐怕還是自己親手處理比較好。
  
  「過來。」卡洛斯對埃文招招手,「幫我抬著他。」
  
  埃文呆呆地應了一聲,磨磨蹭蹭地走過來,然後手在身上不安地蹭了蹭:「不是……你抱著他會比較好麼?」
  「少廢話,不會讓你見血的,我都遮好了。」卡洛斯站起來的時候暈眩了一下,在牆上撐了一把才站穩,影子魔的界中界對精神的傷害非常大,他甩了甩頭,等暈眩過去,發現埃文居然還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終於耐心告罄地咆哮起來,「你以為他是什麼玩意?不足一百磅的小妞兒麼?好吧,我現在抱、不、動、他!」
  
  「哦,好吧,」埃文木呆呆地說,「不,我的意思是抱歉。」
  卡洛斯托起阿爾多的頭和肩膀,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抱歉什麼?」
  「傷害了你的男性自尊。」埃文說。
  
  操!
  
  「哦,等等,這傢伙怎麼辦?」埃文顯然非常有良心,還沒忘了這位和他共患難的美術學生。
  「治療師會搞定他的。」卡洛斯冷漠地說。
  
  果然,他話音沒落,支援就殺氣騰騰地到了。
  艾美衣冠不整地說:「出了什麼事?誰受傷了?不不不帥哥,你必須放開他,連你自己也需要檢查。」
  卡洛斯看著那隻馬上要落在阿爾多身上的爪子,不鹹不淡地說:「你不會想挑戰歷史上最恐怖的大主教的怒火的,對吧艾美醫師?」
  
  艾美做驚恐狀摀住臉:「什麼?他會毀我的容麼?」
  卡洛斯疲憊地聳聳肩:「他做得出來——」
  
  艾美開始尖叫。
  「——儘管我認為這件事做和不做沒什麼區別。」卡洛斯心情不好地擠兌他,然後在艾美的臉色瞬間變得猙獰之前,對隨後趕來的路易客客氣氣地點了點頭,「路易,後續工作交給你了,有事隨時聯繫我。」
  
  艾美一剎那就從一隻暴龍退化成了毛茸茸的小雞仔,露出一個甜蜜纏綿柔弱順從的笑容,眼睜睜地看著卡洛斯抬走了「他的病號」。
  
  「幫我拿淨化水,紗布和傷藥過來。」酒店裡,把阿爾多放下,卡洛斯用冷水洗了把臉,打起精神吩咐埃文。
  「還有消炎藥對吧?」埃文自作聰明地補充說。
  
  「他看起來有那麼脆弱麼?」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卡洛斯口氣惡劣地反問,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病號,好像他現在的角色不是個治療師,而是個屠夫。
  然而沉默了幾秒鐘,卡洛斯終於還是又低聲了一句:「好吧,還有消炎藥和……那個,那天艾美給他喝的那個東西,好像是什麼糖水?」
  
  「我知道,葡萄糖水。」
  埃文應聲走了,卡洛斯愣了一會神,然後一屁股坐在阿爾多旁邊,神色晦暗不明地盯著他看了一陣子,起身浸濕了一塊毛巾,把他身上零碎的衣服剝下來,慢慢地擦拭那些混合在了一起的血跡。
  
  也許埃文是對的,卡洛斯感覺他的體溫有些高,人發燒時可能會做噩夢,卡洛斯不知道他夢見了什麼,想也知道沒什麼好事——其實看到這位大主教的變態程度,就知道他大概一輩子也沒遇到過什麼好事,死後都不得安寧。
  阿爾多眉間皺出一道深刻的痕跡,眼下一片陰影,看起來竟然有些脆弱。
  
  卡洛斯的動作突然停下來,他輕輕地端起阿爾多的下巴,用拇指蹭了一下,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小聲說:「我不再愛你了。」
  
  十六歲的少年出於幼稚,愛過很多不該感興趣的東西,比如那些掩埋著無數骯髒交易的黑市,比如充滿誘惑和邪惡的六區,比如對那些看不慣的人惡作劇,比如這個總是沉默自持的人。
  
  他們就像是舊玩具一樣,長大了,就該被拋棄了。
  
  他明白了黑市並不只有給有錢人家的少爺取樂的,那些新鮮的玩意是無數其他種族乃至人類的血淚澆灌出來的,明白了六區其實是一塊針對人心的試金石,禁術永遠是禁術,他也明白了別人的苦衷……命運並不總是公平的,直到他真的深入到最底層,耳聞目見,親身體驗,才知道那些生命中充滿苦難的人們並不應該因為他人的嘲弄而更加痛苦。
  以及,他學會了把過去的東西就放在過去。新的冒險那麼多,世界這麼有趣,總回頭看的人是沒出息的。
  
  卡洛斯輕輕地笑了笑,他貼近阿爾多的耳朵,又極輕極輕地重複了一遍:「我不再愛你了,里奧親愛的。」
  
  阿爾多的眉頭皺得更緊,他也許聽見了,也許只是覺得自己陷進了夢魘裡什麼的。
  卡洛斯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蒼白而微微顫抖的嘴唇上,凝視了片刻,然後慢慢閉上眼睛,在上面輕輕一吻。
  輕而淺,一觸即放。
  
  埃文的聲音在門口傳來:「卡爾,我把東西放在門口了,你需要幫忙嗎?」
  卡洛斯似乎有些迷茫的綠眼睛重新清明過來,他笑了笑,站起來拉開門,戲謔地看著埃文:「幫忙?你確定?」
  埃文:「……」
  
  卡洛斯挑挑眉:「哦好吧,幫我把他身上的血擦……」
  「不,只是客氣一下。」埃文飛快地說。
  
  卡洛斯裝作遺憾地聳聳肩,然後把自己外衣裹著的重劍交給他:「替我找個工匠什麼的,我需要一個新殼。」
  然後「光當」一聲合上了門。
  
  埃文畢恭畢敬地捧著那把劍:「哦!這可是古董!你怎麼能……」
  然後埃文閉了嘴——好吧,他當然能,他本人的考古價值比這玩意多多了。
  
  重劍的確是重劍,對於埃文來說實在是太有些份量了,很難想像那傢伙平時就把它當成木棍一樣靈巧地戲耍,埃文好不容易才騰出一隻手抓了抓頭髮,感覺卡洛斯可能心情不大好。
  陷進影子魔的界裡面感覺很奇怪,好像回想起很多自己以為自己都忘了的事,界把它們重新從記憶深處一件一件地拉出來,沉甸甸地壓在心上,有點難過,大概卡洛斯也是這樣吧?
  不,或許他經歷過更多不好的事,不是「有點難過」的程度吧?
  
  想起來就覺得……有點可憐。
  埃文帶著對傳說中的大英雄那跌宕起伏的一生精準的判斷,拎著那把神器似的覆蓋了無數榮耀的重劍離開。
  
  不過這位「大智若愚」的實習生並沒有感慨多久,他不幸在酒店門口遇到了「天敵先生」梅格爾特教官,給嚇成了木頭人。
  路易掃了他手上的東西一眼,簡短地吩咐說:「叫人把它送回聖殿,你不用管了,現在立刻叫上所有人,緊急任務。」
  
  埃文愣了愣。
  路易嘆了口氣,難得沒對他惡語相向,壓低聲音說:「聽著,艾維斯和那個叫凱文的孩子失蹤了,我有些不祥的預感——別驚動那兩位先生,一批人負責搜索,另一批人跟我走,去會會那位道格拉斯先生。」

第五十五章 同胞的血

在路易示意下,埃文走上去敲了敲道格拉斯住處的門,沒人應。

路易把他扒拉開,隔著皮手套用力在門上捶了一下,用一種例行公事的語氣冷冷地說:“道格拉斯先生,特殊警務,請配合。”

依然沒有聲音。

路易的手杖在門上輕輕碰了一下,對隨行的幾個獵人揚了揚下巴,吩咐了一句:“踹開。”

“哦別!我有備用鑰……”旅館老闆娘捂住心肝。

可惜她話沒說完,門板就隨著巨響被踹飛了,路易從兜裏摸出一根筆,拉過旅館老闆的袖子,三兩筆寫了一個電話號碼:“你的損失報銷找這個人。”

旅館老闆娘眼睛裏閃出了幽幽的綠光,雙手捧起被路易寫了字的袖子——天哪,看這位!穿著一身黑大衣的冰山酷哥!太帥了,加入有一天他失業了,還可以出演駭客帝國續集的續集!

然而老闆娘的花癡很快被一股從房間裏飄出來的血腥味吹走了,首當其衝的埃文腳下一軟,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了兩步,脊背貼在牆上,像個麵條魚似的緩緩滑了下去。

屋子正中間,失蹤的獵人艾維斯的屍體正面朝著門口——那張總是能擠出滑稽各種表情的臉上泛著空洞的死氣,胸口被一根錐子穿過釘在牆上,四肢像沒了支撐的草人一樣無力地垂著,頭歪在一邊,眼卻還睜著。

埃文第一次見血沒有直接暈過去,就是在他最好的朋友的屍體面前。

他第一次體會到了這種感覺,那鮮紅的顏色和氣味沖得他好像坐上了宇宙飛船,整盒腦漿都在失重裏逛蕩,然而意識卻清晰得出奇,像有人用一個大錘子在他胸口狠狠地砸了一下似的。

他感覺到自己胸口急促地起伏,卻一口氣也吸不上來。

埃文不敢相信,這個剛剛還因為自己的關係,被卡洛斯一起鄙視了的朋友,就這麼死了。

死亡以一種出其不意的形式,降臨在了年輕的實習生頭上,使他一瞬間明白了這個虛無縹緲的詞彙的含義。

路易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方才還在花癡的旅館老闆娘開始歇斯底里的尖叫,路易緊緊地盯著被釘在牆上的獵人,對身後的人說:“讓不相干的人離開這裏,封鎖旅館。”

“梅格爾特先生,您看那裏!”

路易順著指引抬起頭,看見牆角處釘了一張字條,斜斜的花體字只寫了一句話:

沒有人能阻止克萊斯托的傳承。

就像是一個冷冰冰的挑釁。

路易看著那張字條沉默了片刻,突然彎下腰,拎住埃文的領子,冰冷的手套蹭到了他的下巴,上面有一種學者出身的梅格爾特教官特有的書卷間的油墨味道,路易把埃文硬生生地從地上拎了起來,咬著牙在他耳邊低聲咆哮說:“看著他!你這個窩囊廢,你給我看著他!”

埃文眼前一片模糊,這個最可怕的教官在沖著他耳朵咆哮,而他甚至很難分出一分神智來害怕。

路易鬆開手,埃文就像是失去了支撐,跌跌撞撞地往後倒去,五指死死地抓住牆面,彎下腰,似乎想要嘔吐。

“戈拉多先生,我提醒你,如果你不知道當獵人是有可能死的,那你永遠也通不過實習期。”路易近乎不近人情地說,“想吐出去吐,別弄髒案發現場。”

接著,他轉過頭去對另一個獵人吩咐說:“打電話回去給大主教報備,通知當地警方,以最高安全署的名義,要求全境通緝奧利弗-道格拉斯,罪名是謀殺和綁架兒童。告訴他們注意人質安全,其他死活不論。立刻叫鑒定人員來……還有伯格治療師,如果他那邊的事忙完了,叫他也過來看看艾維斯。”

在旁邊記錄的獵人一愣,最年輕的一批獵人都曾經是梅格爾特教官的學生,還從沒有聽過他叫過哪個學生的教名,他們有時候甚至覺得,在魔鬼教官眼裏,所有的學生都愚蠢廢物得讓他仇恨,可也許……事情不是那樣的。

“教……祭司先生,大主教的電話。”旁邊遞過了一個手機。

路易拿起來轉身走出房間,按下接聽鍵。

古德先生接到消息後簡直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路易,我聽到了什麼?你要全境通緝克萊斯托大祭司?”

“他殺了人。”路易語氣平板地說。

“克萊斯托曾經是我們的盟友,如果你知道……”

路易表情不變,又說了一遍:“他殺了人。”

“你不是個複讀機好嗎先生?”古德先生吼了一聲,然後他沉默了一會,終於歎了口氣,“好,你想怎麼做?”

“通緝他,抓住他,審判他,或者幹掉他。”路易靠在走廊的牆上,一隻手插/在兜裏,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近海的景,語速飛快,“聽著查爾斯,儘管我一直不同意艾維斯這個蠢貨畢業,但他畢竟曾經是我的學生,我費了不知多大的力氣,才讓他那豆腐渣一樣的腦子裏存儲了一些有用的東西,他有什麼過錯?那個狗屁克萊斯托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聖殿的庇護下,做一個美其名曰‘隱世者’的縮頭烏龜,誰給他的權利可以隨意殺人?”

“克萊斯托並不認為自己是人類。”古德先生說,“殺人對他們而言,並沒有謀害同胞的負罪感……我恐怕他們傳承的教義裏面也沒有這樣的正義。”

“不是人類?”路易挑起眉,露出一個冷笑,“哈!那太好了,從現在開始,聖殿上下將把這位先生視為迪腐,不巧,他剛剛殺了一個獵人還綁架了一位公民的孩子,從現在開始,一旦追捕到,按照處理迪腐的慣例,格殺勿論。”

“但……”

“但”什麼,路易已經沒耐心聽了,一個獵人找到了艾維斯的徽章,用手絹捧著交到路易手上,他趁這時候不由分說地掛了古德先生的電話。

之後他抬起頭,發現雙目赤紅形容狼狽的埃文正在走廊盡頭看著他。

“過來。”路易用下巴尖點了他一下,隨後示意埃文和他一起到隔壁的房間裏。

路易的手杖點在徽章上,他深吸一口氣,無聲地掀動嘴唇念了顯形咒。

埃文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小片的顯影,那是艾維斯留下的最後的影響,裏面傳來一個小男孩稚嫩的聲音:“他們會沒事的對嗎?”

“啊哈,”這是大大咧咧的艾維斯,“當然,我的朋友——埃文,你知道他對?”

被點名的埃文喉嚨裏發出一聲嗚咽。

顯影裏的小男孩卻老老實實地搖搖頭。

“好,下回介紹你給他認識,相信我夥計,你們會成為朋友的。”艾維斯樂天地說,“他偷偷告訴過我,那兩位先生可不是一般人,我猜可能是某個特殊項目培養出來的,你知道,政府總會找一些天賦異稟的人進行秘密的特殊訓練,讓他們完成普通人不能完成的事,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了……嘿,男孩,你怎麼了?”

小男孩凱文臉上露出驚駭的表情,他下意識地抓緊了艾維斯的衣角。

顯影裏傳來什麼東西打碎的聲音,然後一個影子倏地閃過,艾維斯驚叫了一聲:“哦,見鬼,那是什麼!”

電光石火間,有什麼擊中了他,艾維斯摔倒在地上,某種力量使分開了他和小男孩,一張臉憑空出現,是奧利弗-道格拉斯!

他已盲的眼睛裏好像閃著某種光一樣,利落地拎起凱文,而倒在地上的艾維斯卻不甘心,掙扎著爬起來,抓住他的腳踝:“你這傢伙是什麼人?”

道格拉斯那張仿佛畫出來一樣的臉低下來,冷冷地“看著”艾維斯,那一瞬間,這位神秘的克萊斯托的表情,讓人想起童話故事裏那個美麗但致命的冰雪皇后。

“人類。”他輕輕地說,然後一腳踢在了艾維斯的肩膀上,骨頭碎裂聲響起,道格拉斯冷血地用腳尖踩住艾維斯的肩膀,“別礙事。”

艾維斯的慘叫和小男孩的哭聲充斥了整個顯影。

這時,顯影旁邊的路易突然開口說:“他抓住道格拉斯的褲腿的時候,趁機往他褲子上貼了追蹤器。”

“什……什麼?”埃文用袖子用力擼了一下自己的眼淚。

艾維斯抓了道格拉斯的那一把並不是徒勞的,這也是為什麼他後來找到了道格拉斯的住處。

道格萊斯使用了某種方法,在影子魔專注對付卡洛斯和阿爾多的時候,偷偷撕開了它的界,把凱文帶了出去,艾維斯也趁機跟了出去。

其他人要麼被捲進了“界”裏,要麼去執行其他任務,聯繫不到。而他的朋友把小孩交托給他,儘管“聖殿騎士”的名字已經不再為人所知,但艾維斯顯然知道自己的職責。

這也是為什麼他的死纏爛打激怒了那個自稱非人的“地球u盤”道格拉斯,最終被釘在了一個小旅館的牆上,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死去。

徽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停在道格拉斯把錐子釘進艾維斯胸口的那一幕,那男人冷酷的表情,好像他釘死的是一隻擾人清夢的老鼠或者蟑螂似的。

之後,顯影悄然解體了。

足足有那麼半分鐘,路易和埃文誰也沒吱聲。

“狗娘養的。”然後路易把聲音壓得低低的,這樣說了一句。

他一腳把屋門踹開:“治療師和鑒定科的人呢?都死在半路了麼?還沒到?!”

“路易……”已經把艾維斯放下來的艾美嚇了一跳,震驚地抬頭看著他,好像見到了個外星人。

路易瞟了艾維斯的屍體一眼,下一刻移開了目光,沉默下來,轉身點起一根煙。

“卡洛斯也過來了。”艾美小心翼翼地說,“在那邊跟人說話……你派人去找我的時候,我不巧正在他那裏幫他檢查身體。

路易在一片煙霧繚繞裏,叫人看不清表情,片刻後,他終於點了點頭,轉身去找卡洛斯。

“等等,路易,”艾美站了起來,“這不是你的過錯,你知道嗎?”

路易腳步一滯,卻沒有停留。

卡洛斯正在皺著眉,艱難地閱讀一份地圖,他臨時換了一身不知道是誰的衣服,明顯不怎麼自在,那豎起來的領子弄得他都不知道該往什麼方向扭自己的脖子,只能僵硬地戳在那裏,聽見腳步聲頭也不抬地說:“你來的正好,聽說你的專業是歷史和迪腐研究,過來給我看看。”

路易遲疑一下,壓低聲音:“我聽伽爾說……那個人是您的朋友?”

“現在不是了。”卡洛斯表情不變,斬釘截鐵地說,“現在他是通緝犯——你過來給我找找,寶石山在哪里,我沒記錯的話,它應該是在死亡穀底附近,但是地形變得太多了,這份地圖上連死亡穀也找不到。”

“這不稀奇,死亡穀早就改了名字,而且去年剛開通了鐵路。”路易坐在他對面,“寶石山同樣是古稱,我們現在不這麼叫了……它應該是在傑萊瑞郡附近,似乎變成了一個旅遊勝地。”

“死亡穀裏開了什麼?”卡洛斯震驚地問。

“鐵路——嗯,在這裏。”路易用煙頭在地圖上燙了一個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千年以前的死亡穀應該就是在這個位置。”

“從死亡穀出來往西……和傑萊瑞郡交界的地方。”卡洛斯的手指一頓,“我帶人過去。”

“我也去——這是什麼地方?道格拉斯會去那裏麼?”路易問。

“我想不出他有別的選擇,”卡洛斯扣上了一頂新帽子,“那是克萊斯托神殿。”

第五十六章 改變戰略

  阿爾多是被陽光直射眼皮給刺醒的。
  他醒來的剎那,身體就下意識地緊繃了一下——旁邊有人,而且不是很熟悉。
  
  所幸那人毫不掩飾自己的存在,不但不掩飾還故意製造噪音,大喇喇地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把報紙翻得嘩嘩作響。
  
  「伯格……」
  「艾美。」艾美漫不經心地說,「雖然您身份尊貴,我不好說什麼,可是我也衷心地希望您能不要一直那麼討人嫌,『伯格先生』這個稱謂我真是煩透了。」
  
  「伯格治療師。」阿爾多換上了一個中興一點的稱呼,下一刻,他就看見了自己身上新換的衣服,臉色頓時有些難看起來。
  「哦不不,別誤會!」艾美趕緊跳起來解釋,「我可沒碰過你,一個頭髮絲上都沒有我的指紋,一直和你保持兩米的安全距離——你那衣服可是卡洛斯扒的,傷口也是他處理的,至於你的清白還在不在,麻煩你自己去問他,和我沒關係,一分錢的關係都沒有!」
  
  「嗯。」阿爾多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表情柔和了不少,最後他頗為詫異地看了艾美一眼,「你那麼激動幹什麼?」
  
  艾美給他倒了杯水,站在距離他三步遠的地方,踮著腳伸長了手遞給他,嬌羞地說:「卡洛斯說如果別人碰了你,你會做奇怪的事,哎喲討厭,人家只中意路易一個人。」
  阿爾多堅定的心志讓他面不改色地把水喝了。
  
  「卡洛斯呢?」
  「哎呀,」艾美扭了扭自己的腰,嘆息著說,「說真的,冷酷無情的男人現在早就不流行啦,才醒過來就當著人家的面問另一個男人的傢伙以後是沒行情的。」
  
  阿爾多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好吧,」艾美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往沙發上一癱,那坐沒坐相的德行頓時讓阿爾多皺了皺眉,艾美說,「我們的一個獵人,被那個叫什麼道格拉斯的人殺了,他還綁架了一個小男孩,他們去追殺他了。」
  
  阿爾多端著水杯的手一頓:「道格拉斯?」
  
  「喂,我說,」艾美膽大包天地伸出他瘦骨嶙峋的爪子,在阿爾多面前晃了晃,把臉上不三不四的笑容稍微收斂了一些,「聽說你在界中界裡宰了影子魔,還一劍劈開了兩層界,用自己的精神力強行反噬界主,所以現在應該特別難過,頭暈目眩,還特別想吐吧?」
  
  阿爾多沒有否認,他的臉色的確還很難看,艾美嘆了口氣,從桌子下面抽出一排藥片,遠遠地丟給他:「止吐的,吃四片,有點催眠效果,吃完睡一覺,天塌下來也有那傢伙頂著呢,他一個活人恬不知恥地在亞朵拉特墓園吃了幾千年供奉了,也該他做點貢獻了。」
  阿爾多默默地把藥接過來吃了,如果不是不讓人隨便碰,他可以算是個模範病人了。
  
  「大部分人都會覺得我很噁心。」艾美趴在沙發上,懶洋洋地沒話找話說,「為什麼你對我沒反應?」
  
  「我不是大部分人。」阿爾多說,他連說話都不肯多費力氣,音量低得簡直不管別人聽不聽得見,隨手拿起床頭的一份雜誌翻起來,等待藥片發揮作用。
  「哦是的,好吧——當然,」艾美笑起來,「您可是那種走在路上隨便掃別人一眼,都要讓別人覺得這是恩賜的大人物嘛,不如您給我簽個名怎麼樣?用花哨一點的字體,然後我把它拿去讓人做個舊,就可以靠它養老了。」
  
  阿爾多把他當空氣忽略了。
  
  艾美無趣地玩了一會自己的手指,又問:「喂,我說,你真的喜歡卡洛斯麼?」
  
  阿爾多的目光從雜誌上抬起來,筆直地把柔弱的治療師釘在了沙發上。
  艾美乾巴巴地說:「問問也不行麼?」
  
  「不是你該問的。」阿爾多收回目光。
  「好奇啊!千古謎題啊!歷史學家爭論研究了好幾百年呢,大主教,你好歹也是個名人,難道不知道名人都是沒有隱私的嗎?名人的隱私就是狗仔隊用來炒作的好嘛?連這種溫和的私人採訪都要禁止,你不知道民眾有知道真相的權利麼?」
  
  阿爾多:「……」
  
  「看什麼看,」艾美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說,「我問了,怎麼樣?你要強/奸我麼?」
  這個重磅炸彈終於對安穩如山的前大主教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震撼,他的眼角看起來抽搐了一下,沉默了好一會,才避重就輕地說:「只要你不瞎,就應該能看得出來。」
  
  「我大概沒能看出來。」艾美遺憾聳聳肩,這女裝的男人目光突然銳利起來,他挑起眉,一字一頓地說,「在我看來,你愛自己還要多一些,就好像你喜歡這個叫『卡洛斯.弗拉瑞特』的小玩意,就想把它沒完沒了地扣在身邊,死活不論。」
  
  這一次阿爾多連頭也沒抬,只是輕輕地問:「我很好奇,到底是什麼給了你這麼大的膽子,伯格治療師?」
  艾美的笑容有些勉強,但還是堅持說出了那句噁心人的話:「天哪,難道這一次是先/奸後殺?如果是反過來就太重口味了!」
  
  屋裡的溫度陡然下降了好幾度,艾美雖然明知道作為聖殿的老老老老老前輩,阿爾多不大可能真的把他怎麼樣,卻仍然忍不住感到一陣戰慄,他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但他反而越發忍不住想說話,艾美彷彿就是這種類型的人,越是擠壓就越是反抗,即使整個社會都覺得他應該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他心裡喜歡當女人,就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女人,哪怕所有人都覺得他很噁心,也自得其樂。
  
  「你不覺得很可悲麼?」艾美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一個人再怎麼愛別人,也超不過他愛自己的程度,再喜歡的,也只是心心唸唸地想著要佔有他,說到底只是自己不甘寂寞吧?」
  
  阿爾多表情淡淡地評價說:「不可理喻——如果這是一千年前,伯格先生,我擔保你不會活著離開這個房間。」
  
  「當然,當然,我只是個普通人,」艾美說,衝他拋了個不成功的、活像抽筋一樣的媚眼,「就算讓我再活一千年,也不會被載入史冊,最擅長的事就是自作聰明。不過容我自作聰明地提醒偉大的阿爾多大主教一句,你再怎麼努力又怎麼樣呢?還是為了自己達到目的罷了,連我這種小人物都看得出來,你說那位……看起來迷迷糊糊,其實精明得很的先生會不明白麼?」
  
  阿爾多目光凝了一下,眉尖似乎輕輕地抬了一點。
  艾美摀住臉笑起來:「所以說嘛,愛情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虛偽的東西,誰相信這個,誰就是可憐蟲。」
  
  阿爾多略薄的眼瞼半垂下來,這使得他方纔的冷厲瞬間都柔和了下來,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良久沉默,直到艾美以為他已經在暈眩和藥物的作用下睡著了,阿爾多才用那種慣常的、輕柔得過分的聲調開口:「也許你是對的。」
  
  艾美吃了一驚。
  
  「只是我們之間的事,你大概不明白。」阿爾多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就像是某種古老的樂器,稍微撥動,就會發出古老陳年的樂聲,「即使分離、爭吵、生疏十年,我們也能一起走過最黑暗的時刻,你無法想像我們曾經共同承擔的壓力,共同罹患的災難——所以現在……大概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對方。」
  
  「也許我是弄錯了一點什麼。」阿爾多近乎心平氣和地說出了這句總結。
  這瘋婆娘一樣的治療師努力眨了眨那副長得扇風的假睫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說的幾句話居然好像給了對方某種靈感。
  
  「出了什麼事?」他有苦在心難開口地想,「難道我影響了他的戰略部署?萬一卡洛斯高地淪陷,我會不會被友軍幹掉?」
  這太可怕了!
  
  阿爾多閉上眼睛,語氣有些含混不清地問:「他們去哪了?」
  
  「呃……」艾美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好像是傑萊瑞郡的某一個地方,我大概聽卡洛斯提到了什麼寶石山和死亡谷。」
  阿爾多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然後他輕輕地皺了皺眉:「臨近死亡谷的寶石山?難道是克萊斯托神殿?」
  
  「嗯?什麼?」
  
  阿爾多想了想,把雜誌丟在一邊,躺了下來:「既然道格拉斯殺了我們的人,就不再是盟友,卡洛斯會處理——我現在需要休息,沒有緊急情況別吵我。」
  艾美:「……」
  您也太放心了吧先生?
  
  克萊斯托神殿神秘如同傳說。
  一千年足以滄海桑田,曾經卡洛斯一步一步穿越的死亡谷,走過的寶石山,現在都已經面目全非,他看著傑萊瑞郡那些極其相似的高樓大廈,和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忙碌的路口,終於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人類怎麼了?用了一千年的時間終於把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都佔滿了麼?那些山裡的猛獸們現在生活在哪裡?」
  「自然保護區或者動物園裡。」路易乾巴巴地說,「抱歉閣下,很遺憾我不知道您居然是個環保主義者,我們這些蝗蟲讓您失望了——不過我從來沒聽說過傑萊瑞郡有一個旅遊景點叫『克萊斯托神殿』,您確定它還在這裡麼?」
  
  「克萊斯托那群喜歡挖洞的耗子不會允許別人對著他們的神殿拍照,反正他們不食人間煙火,也不在乎那點門票錢。」卡洛斯在車蓋子上攤開傑萊瑞郡的地圖,「神殿被隱藏了。」
  他接過路易遞過來的筆,使勁甩了甩,歪歪扭扭地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這個區域之中——這筆尖也太光滑了!」
  
  「光滑是為了讓您別把紙面捅破,」路易撥開GPS看了看,「我們已經在這個區域內了。」
  
  「唔。」卡洛斯雙臂抱在胸前,扭了扭他不自在的脖子,「那試試這個。」
  他把路易的筆放在車蓋上,然後輕巧地撥了一圈,那根中性筆就像是擺脫了摩擦力和空氣阻力一樣,勻速轉了起來,卡洛斯念了一段咒文,大概因為路易在旁邊的緣故,他故意念出了聲,方便對方記憶,旋轉的筆尖卻越來越慢,最後竟然和空氣劃出了細小的火花,火星迸出了一米來遠。
  
  「哇哦!」幾個圍觀的獵人同時退開。
  「這是……這不是人類的咒文對嗎?」路易問,「我是指您的發音方式。」
  
  「這是克萊斯托的牽引咒,那群人向來不團結,說是同族,其實除了有血緣關係的之外,誰也不認識誰,而每十年一次到神殿祭奠的新老克萊斯托就靠這個指引方向。」
  
  「嘎吱」一聲,筆尖指向了一個方向,停住了。
  路易吃驚地說:「您連這個也會……」
  
  「偷來的嘛。」卡洛斯呲牙一樂,好像他說得是一件多榮耀的事一樣,「出門在外,總要有一技傍身,偶爾偷師不過分,反正沒人知……哦!」
  
  「砰」一下,中性筆爆炸了,豎起來的衣領終於有了它自己的用途——比如防止主人的臉被刮花。
  「好吧,看來顯然是有人知道的。」卡洛斯乾巴巴地說。
  
  「先生……」這時,一個獵人驚駭地開口,「我動不了了!」
  
第五十七章 高速驚魂

  卡洛斯也吃了一驚,這時,他的手腳上傳來被束縛的感覺,而站在他面前的路易正吃力地抬起自己的手,動作卻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僵在空中不動了。
  
  「別掙扎,會越來越緊的,」卡洛斯想了一下,沉聲說,「閉上眼睛,都閉上你們眼睛,克萊斯托傳承記憶,屬於『精神種族』,這是一種被稱為『蜘蛛絲』的『意識繩子』,用你的意識找出那根繩子的源頭,然後掐斷它。」
  
  「請原諒先生,您這句話簡直比我妹妹大學的數學課本還抽像——什麼叫『用意識找到繩子的源頭』?」
  
  路易卻深吸一口氣,依言閉上了眼睛。
  「意識控制」在當代聖殿裡已經成了一門冷僻的偏門,恐怕現在無知的學徒還以為這是一門瑜伽一樣的選修課,專門開給女士用於控制體重的。雖然它作為一種古文化還被保留著,但大部分年份都因為報名的人不夠而被迫關閉。
  值得慶幸的是路易作為「學者」足夠博學,對此還算稍有涉獵,然而即使他努力把自己的心沉下去,卻依然找不到那種所謂的、理論上的「意識控制」的感覺。
  
  「精力集中,」這時,卡洛斯的聲音在旁邊傳來,「別走神路易,他用的這種蜘蛛絲是不是綁在身體上的,你只要用心,非常容易就能找到它。」
  
  一剎那路易隱約感覺眼前晃過了一條極細的線,可還沒等他抓住那是什麼,就立刻消失不見了,他的眉頭狠狠地皺了起來。
  
  卡洛斯嘆了口氣,他發現自己真的不是個好老師,聽了他自以為準確的講解以後,周圍的這些後輩們全都不約而同地會錯了意——比如他們顯然不知道「意識」是圓是扁,但都不明原因地屏住了呼吸!
  難道他們以為憋死自己就能進入冥想狀態麼?
  
  三分鐘過去了,卡洛斯不自然地垂在身側的手突然抖動了一下,隨後是手肘,膝蓋,腳乃至全身,他掃了一圈這些憋得臉紅脖子粗,時常忍不住呼出一口大氣的「同伴們」,那集體便秘一樣的表情,終於決定不抱希望了。
  「好吧,繼續照我說的做,就當是一種鍛煉,如果有誰解開了,就按筆尖指示的方向找我。」
  
  正在憋路易趕緊睜開眼:「什麼?您要去哪裡?」
  「我要去找克萊斯托神殿,走上面那條路,看起來人比較少。」卡洛斯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地形,迅速做出了判斷。
  
  「那上面人當然比較少,因為那是高速公路……等等!」路易眼睜睜地看著卡洛斯朝著一輛停在路邊的必勝客送餐小摩托跑過去,頓時大驚失色地叫住他,「不!您不能!」
  
  卡洛斯非常有自知之明,知道那種四個輪子的鐵盒子自己開不轉,於是看上了這個「鐵馬」——他覺得自己對這東西駕輕就熟,鑒於陪邁克在電玩城玩模擬摩托的時候,他得了個非常棒的名次。
  
  「聽著,我弟弟被綁架了,我必須去救他,我需要您的車,幫幫我!求您了!」卡洛斯一把扳過送餐小妹的肩膀,直視著她的眼睛,「真誠」地說。
  「什麼?不可能,還有客人點的東西沒有……哦。」送餐小妹抬起頭,正好和這個英俊的男人面面相覷,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就被美色所蠱惑,頓時忘詞了,呆呆地盯著卡洛斯露出夢幻的表情,臉慢慢地變紅了。
  
  太好了,這是個花癡。
  卡洛斯判斷出這點以後,立刻一把地摟住她的後腦勺,毫不吝嗇地給了她一個香艷的深吻。
  
  路易絕望地閉上眼睛——聖殿有這樣「英明赫赫」死無下限的前輩,為什麼還沒有倒閉?
  大家一起早點洗洗睡了,去開歷史博物館紀念品專賣店好不好?
  
  送餐小妹的腿都軟了,兩隻眼睛閃爍著不正常的光,顫顫巍巍地說:「哦……哦……當然,當然您可以……」
  
  「十分感謝!」卡洛斯二話不說跨上摩托。
  
  「等等閣下!」路易真的快瘋了,他把甚至這句話喊了出來,「您不能騎著一輛送披薩的摩托車上高速公路!何況您還不會騎……見鬼!」
  卡洛斯毫不理會路易的呼喚,利索地發動了車子,顯然真傢伙和模擬的還是有些區別的,他一下沒掌握好平衡,車頭猛地調轉了一個圓週一樣的大弧度,一頭向著路邊的電線桿子撞去。
  
  讓我死吧——現任祭司路易想。
  
  幸好卡洛斯靈敏的身手讓他免於出師未捷身先死,在距離電線桿還有兩厘米的時候,他居然硬生生地剎住了,然後歪歪扭扭地在路上左搖右晃了一陣子,竟然就這麼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保持兩個輪子的平衡。
  
  然後這個歷史上用最短時間出師的「摩托車手」,就這樣頭也不回地上了高速公路。
  
  如果不是路易不能動,他一定要打電話把在賓館養傷的朋友伽爾拎出來狠狠罵一頓——都多長時間了,居然還是沒能教會這傢伙活在地球上所需要的基本常識。
  身後綁著個保溫箱的「機動車」真的不能上高速公路啊神啊!
  
  據說有路人用手機拍下了這個神勇摩托,並傳到了社交網站上——幸好速度高像素低,不然卡洛斯.送餐員.弗拉瑞特先生恐怕要因此一炮走紅了。
  
  「梅格爾特先生,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路易沒有回答,垂下視線,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好一陣子,然後閉上眼睛,「貌似」心平氣和地說:「照他教得做。」
  
  這一群殺氣騰騰的男人停車停了一排,一個個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頓時引起了廣大路人的圍觀。
  
  甚至有一對從超市回來的老夫婦,拎著大大的購物袋,乾脆地站在路邊點評起來。
  
  「他們這是幹什麼?」
  「行為藝術什麼的吧,你知道那些人,總是喜歡在大街上擺出怪模怪樣的姿勢來。表達什麼主張之類的。」
  「那這是什麼主張?」
  「呃……看不出來,不過據我所知,最常見的主題是環保。」
  「什麼?我怎麼看不出來站著不動和環保有什麼關係?」
  「或許是保護野生動物之類,你看那個人單腿站著,說不定代表了某種鳥類,那個人挽著腰卡在車門下面,說不定代表了某種猿類。至於一動不動,我想大概是模仿殭屍?最近不是流行那種片子,《生化危機》什麼的。」
  「哦!親愛的,你真是太聰明了!」
  
  路易的額角終於爆出了一條快樂的小青筋。
  
  二十分鐘之後,路易終於解脫了禁制——他渾身大汗,感覺自己活像用這端端的二十分鐘修完了意識控制所有的課程,有點脫力地在車門上扶了一把。
  然而就在這時,「撲通」一聲,路易眼睜睜地看著埃文以抽筋死狗的姿勢摔到了自己腳下,抬起嘎啦嘎啦響的脖子,面對自己的時候,臉上條件反射一樣地露出羞愧的表情——正常情況下,他在梅格爾特教官面前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懺悔自己是多麼的不中用。
  
  卡洛斯顯然不是個好老師,撂下一句序言似的話就自己跑得沒影了,連個像樣的講義都沒發,全憑所有學員自行理解,除了真正博學的路易,沒有一個人明白他那雲山霧繞的「意識控制」是個什麼東西,但是埃文居然就這麼自己掙脫了。
  
  路易臉上驚訝一閃而過,隨即心裡釋然——當然啦,他認為世界上能廢柴到埃文這個境界的人實在不多,老天造人不可能造出一個一無是處的廢柴,所以這傢伙有些天賦異稟也是正常的。
  正好多了個幫手——即使幹不了別的,起碼也能加油助個威什麼的。
  
  「滾起來,上車。」路易輕輕扭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腳,拉開車門,瞟了一眼其他的人,「你們……原地待命。」
  
  然後,路易.梅格爾特先生用一種嚴重違反交通規則的方式狠狠地踩下了油門,埃文還沒來得及繫好安全帶,車已經飆了出去,這倒霉孩子的後腦勺狠狠地被靠背親吻了一下,他說:「哦!」
  
  卡洛斯的行為簡直是挑戰全世界交通警察的尊嚴,很快,本世紀最神勇的送餐小摩托就被警車圍追堵截了,好在片刻後,路易就恢復了自由,這位行政長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聖殿的最高安全權限,封鎖了高速公路,撤回交警,讓卡洛斯一路暢通無阻地前行。
  這貨簡直飆「車」飆上了癮,完全不理會他那可憐的「坐騎」超負荷運動的痛不欲生,夜晚的涼風呼呼地吹起他的頭髮,卡洛斯覺得這玩意除了略矮,導致他兩條長腿有些伸不開之外,其他都棒極了,比騎馬還帶勁。
  飛機算什麼?「兩個輪子的鐵驢」才是最終會統一全世界的東西。
  
  他把地圖牢牢地裝進了腦子,雖然現代城市讓他迷惑,但是方向感和距離感都非常精準,到了最近的路口,卡洛斯徑直把摩托車騎了下去,然後他終於遇到了問題。
  
  他學著遊戲機裡的操作,狠狠地一捏剎車,結果整個人差點因為巨大的慣性被甩出去,身後的送餐盒子在劇烈震動裡「砰」一聲摔開,一盒意大利面連盒子帶內容一起,像新娘扔的花球一樣自由地飛了出去,正好落到一個路邊的流浪漢面前。
  
  「上帝保佑你,仁慈的先……哦!」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位「神奇的送餐員」的車頭撞在了馬路牙上,被大力彈開以後亂竄一陣,摩托車上的「送餐員」先生試圖伸出腳別住什麼,然後他的腳背狠狠地磕在了一棵樹幹上。
  
  「送餐員」發出一聲慘叫,從車上滾下來,單腿在地上直蹦,流浪漢從他跳起的高度判斷:那一定很疼。
  
  「好吧,有的時候上帝也是會打盹的。」他喃喃地說,「要知道我本來是會成為一位首相的。」
  
  行吧……出了交通事故的卡洛斯.單腿蹦蹦跳.弗拉瑞特先生苦中作樂地想,起碼從這東西上掉下去,摔斷脖子的概率要比騎馬小好多。
  他從褲腳抽出了原本給了伽爾的那把匕首,在手裡轉了一圈,頭也沒回地對那位開始扒拉麵吃的「路邊首相」說:「這裡不安全了,你最好去別的地方。」
  
  「你是便衣的條子嗎先生?」流浪漢一嘴番茄醬和奶酪,含糊不清地問,「我猜是有人在這片街區埋了炸彈對吧?我知道前幾年地鐵裡發生的事——要我說他們早該把這片有錢人的爛地方炸上天了。」
  卡洛斯給了他一個充滿鄙視的背影,轉入一個小巷子裡。
  
  他不知道道格拉斯是不是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到來,也不知道對方會怎麼反應。克萊斯托生於傳承,死於遺忘——從人類的角度看,個個都有反社會分子的潛質,然而他們確實屬於另一個種族。
  卡洛斯似乎嗅到了空氣中的某種危險因子,像是一根快要撥到極致,馬上要斷掉的弦,說不出的緊繃。
  不過他相信自己感覺到危險是件好事——起碼說明自己找對方向了。
  
  這時,街區的拐角處傳來尖銳的剎車聲,卡洛斯一瞬間在亮起的車燈照射下瞇起眼回過頭去,看見路易和埃文一左一右地從車上下來,路易大聲說:「卡洛……」
  卡洛斯的瞳孔漸漸適應了強光,他皺起眉,看著路易的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什麼,可是什麼都聽不到,嘈雜的城市一瞬間安靜了下來,他聽不見外界的聲音了。
  不遠處街上人們匆匆來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裡的異樣。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神殿領域,人類,你不能再往裡走了。」
  
第五十八章 死亡谷之謎

  卡洛斯在他第一個詞出口的時候,已經飛快地轉過身去,即使手裡拿著的是一個短短的匕首,也能讓他揮出巨劍的氣勢,橫掃出去,切瓜一樣地斬首。
  血飛濺在了他的臉上,那張不久以前才讓他花癡過的道格拉斯的腦袋,就像個皮球一樣滾到了地上。
  
  卡洛斯「呸」了一聲,手指抹去臉上的血:「裝得還挺像?不就是個虛影麼?」
  
  他話音才落,地上的腦袋就翻轉了一圈,調過頭來,冷冷地面對著卡洛斯,用那種欠揍的口氣又重複了一遍「遊人止步」的命令:「回去,打斷傳承的人罪無可恕。」
  卡洛斯的回答是,非常沒有公德心地用腳踩住那顆腦袋,還在上面捻了捻。
  
  「我簡直不能理解,難道記得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就算是傳承了麼?說實話道格拉斯先生,你一生的時間是不是都被用來比較你的上任、上上任、上上上任他們哪個最後一次尿床的年紀比較大?」
  
  道格拉斯的虛影毫不理會他的挑釁,他說:「因為你們這個愚昧的種族,一生只有幾十年,在我們看來,就像那些只能活幾天的魚,只能看到一次日出的蟲子,除了本/能的求生,你們什麼也不知道。你的狹隘讓你看不出傳承的價值,而在我眼裡,你那個愚蠢同伴的生命,也不比一條蟲子更高貴。」
  
  卡洛斯垂下眼看著他,突然笑了起來。
  「我為什麼要和你用人類的語言說話呢?」他聳聳肩,「一定是在影子魔那傷到了腦子。」
  
  此時,路易和埃文眼睜睜地看見卡洛斯被捲進了一個奇怪的區域,先是聲音和影像被隔絕,隨後傑萊瑞區的地面劇烈地晃動起來,竟然地震了。
  一棵路邊的大樹被連根拔起,朝著張著嘴傻乎乎地站在那的埃文當頭砸了下去,被路易拎著領子一把給拽了回來。
  
  「教教教教教官!」
  
  「閉嘴。」路易呵斥,隨後被急於逃命的人撞了一個趔趄,滿大街都是尖叫和喊救命的——後者也不知道是在向誰求救,公路震顫得讓人站不穩,週遭的建築物上有小塊的石頭和灰撲簌簌地往下落,一片兵荒馬亂,汽車鳴笛的聲音此起彼伏,還有人攀著高樓的玻璃窗要往下跳。
  
  「怎怎怎怎怎麼辦?」埃文延續著他結結巴巴的語言風格。
  
  「別嚷嚷。」路易撥開人群穿到自己的車後,一把掀開後備箱,那裡不大的空間簡直就像個垃圾收購站,埃文毫不掩飾地露出一臉震驚——沒想到梅格爾特教官這種人模狗樣的男人,居然在某方面和其他雄性生物一樣,具有髒亂差的本/能,實在難為他本人每天那麼出淤泥而不染地維持著自己嚴謹聖潔的水蓮花形象!
  
  只見路易一頭扎進後備箱的破爛堆裡,東翻西翻,然後掏出了一個形狀奇怪的盒子,上面還沾了些不明液體。
  路易不客氣地拎過埃文的領帶,隨手把那滴湯滴水的盒子擦乾淨了,它只有巴掌大,打開以後,裡面有十二個珍珠一樣的銀色小球,好像從女人的首飾上擼下來的珠子似的,仔細看上面居然還打了細細的穿線孔。
  
  「這是什麼東西?」埃文小心翼翼地問。
  「炸彈。」
  
  「什麼?」
  「FT402號。」路易面不改色地說,「當年我們叫它『珍珠』。」
  
  埃文腿登時一軟,面如白紙,顫顫巍巍地說:「這這這這……就、就是那個實驗的時候,把……把整個實驗基地給掀翻、據說後來被迫禁用的炸、炸炸炸彈?」
  路易掃了他一眼,明晃晃的兩眼鄙視——小收藏而已,很稀奇?
  
  埃文一想到那東西竟然在後備箱裡,還跟自己共處一車那麼長時間,就有種和墳墓擦肩而過的戰慄感,腿肚子都哆嗦得快抽筋了,他的喉嚨艱難地吞嚥了一下:「所以您打算把傑萊瑞郡夷為平地麼?」
  
  「FT402號沒有成功,本質原因是它本來是針對迪腐的『界』研究的,本來就不適於普通空間,」路易用一種嚴肅正經的口吻解釋說,「那時候結界還沒有破損,我們基本上見不到幾個有『界』的迪腐,這項花費又太多,所以被史高勒先生簽署文件給取消了,最近古德先生正好打算重啟它。」
  
  「所以……」
  「我試試效果。」路易非常有科研現身精神地說——難道所有的學者,哪怕他是個和炸彈八竿子打不著的歷史學家,身上也總會有那麼一些致命的不著調麼?
  
  埃文覺得自己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抱頭鼠竄,他搖搖欲墜的小心肝在「被梅格爾特教官炸上天」和「逃跑後被梅格爾特教官拖回來打死」兩個選項上來回搖擺,簡直進退維谷。
  
  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虛影的道格拉斯的身體突然變成了一簇黃沙,瘋狂地在地面掀起巨大的風浪,卡洛斯豎起的領子遮擋住下巴和嘴唇,那些沙子就好像鋒利的小刀一樣,在他臉頰上劃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接著,黃沙化為巨蟒,張大嘴發出腥臭的氣味,尾巴狠狠地掃過地面,卡洛斯原本靠著牆角,此時一矮身蹲下,蛇尾把牆面拍出了一個大洞,卡洛斯敏捷地從空隙裡把匕首送進了蛇身上,劃出一道彷彿金石的碰撞,巨蟒鱗片掀起,人腰粗的身體猛地把男人甩開,流出紫黑色的血。
  
  卡洛斯的胸口被蛇身輕輕掃了一下,好像被人拿大棒子敲了一下似的,悶悶的疼,然而他突然向後兩步退開,卻笑出了聲。
  
  「三眼蟒和食人沙。」他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辰,億萬年垂在夜空不朽不息,「原來這就是真相,原來就是死亡谷。」
  
  巨蟒的身體凝滯了一下。
  
  「道格拉斯先生,你已經無計可施了麼,不惜洩露死亡谷的謎底來拖住我?」卡洛斯好像完全忘了他在打仗一樣,露出小孩子解開七巧板一樣得意的表情,「我明白了,它完全是欺世盜名的隱世一族人造的,在谷底寫下這種封印,把迪腐困在裡面,豢養它們,控制它們,甚至引導它們,故意放出死亡谷寶藏的消息,再用無數慕名而來的亡魂來成就它的污名,保護裡面真正的東西——我想它是……克萊斯托神殿?」
  巨蟒張開血盆大口,衝著他的腰部狠狠地咬下。
  
  「是啊,」卡洛斯往前一步,用肩膀死扛了巨蟒的碰撞,一人一蛇同時彈開,他喘著粗氣,表情卻是愉快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當年克萊斯托大祭司帶我去的神殿並不是真的,你們這個傲慢的種族,怎麼會允許一個『外人』染指你們神聖的地方呢?我其實並沒有穿越過死亡谷對吧?看到地圖我就在懷疑了,它被修成了鐵路——可我當年走過的路絕對沒有那麼長,那只是你們故意出現在我面前,讓我產生已經離開那個死亡之域的錯覺。為什麼?因為你們發現養的那些廢物殺不了我?還是……我已經觸及到了神殿的領域?」
  
  地面突然像是海水一樣翻騰起來,城市的霓虹全部消失在一片暗無天日的昏暗裡,週遭連矮牆都不剩,只有枯死的植物和冰冷的人骨,大地下好像埋藏著一隻籐蔓的怪物,掀起巨大的籐條,擦著卡洛斯的腰線過去,差點把他捲出去。
  
  「啊哈,」卡洛斯握著他那柄滴血的匕首,就像個瘋狂又偉大的冒險家揮舞著屬於他的圖騰,「歡迎回到死亡谷!」
  
  也許地獄是存在的,背光的地方就是地獄。
  這是亙古留下的亡靈之都,曾經最膽大包天的冒險家也止步的地方,險些成了卡洛斯埋骨之地的凶險城邦。離開死亡谷的時候,卡洛斯連著做了一個月的噩夢,他毫不懷疑陷入死亡谷的人,很多並不是真的被什麼東西咬死的,而是活活嚇死的。
  這裡沒有一點生人的氣味,他曾經親眼見過一個同隊的壯漢,受不了這種死寂一樣的壓力,跪在地上懺悔,然後在無法緩解的恐懼裡醜陋地死去。
  
  這裡好像埋藏著遠古的戾氣,方舟時代遺留下來的山河的憤怒。
  卡洛斯忍不住懷疑,克萊斯托祭司是不是選擇性地繼承了那種憤怒的記憶,而製造出了這麼一個負面情緒集結的地方。
  此時,他的左邊是尖刺一樣的冰川,右面是一個一眼望不到地的火口,火焰的顏色發暗,昭顯著某種引而不發的致命的猙獰。
  
  一隻巨大的白骨鳥展開十來米寬的遍佈白骨的翅膀,俯衝著向他撲過來。
  
  傑萊瑞郡的異象很快驚動了所有人。
  「下面緊急插播一條新聞,」艾美看完了報紙,無聊地打開了電視,剛看完一集電視劇,中間就插/入了緊急新聞,「今天晚上,傑萊瑞郡發生七級以上地震,目前政府正在組織緊急避難,詳情未明,現在讓我們連線那邊的記者……」
  
  艾美睜大了眼睛:「見了鬼了!」
  
  畫面切換了一下,迅速通過衛星轉到了傑萊瑞郡,一個全身包裹得像個球一樣的女記者勇敢地在一片混亂裡站在廢墟上大聲嚷嚷著:「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我現在在傑萊瑞郡的平斯夫人廣場前,一陣劇烈的晃動剛才結束……哦,天哪!」
  
  攝像師飛快地把鏡頭調轉到天空上,所有的觀眾都聽到了記者那有違職業素養的尖叫:「一隻沒有頭的鳥!」
  
  那只巨鳥在空中飛過,兩翼展開足有十來米長,簡直像是傳說中遠古時代的有翼恐龍,翅膀煽動的時候讓人們清清楚楚地看清底下的一條一條的白骨,原本該有鳥頭的部位是一個空蕩蕩的血洞,隨著它飛行過人們上空,竟然還有血滴下來。
  
  鏡頭又切換到主持人身上,她似乎被鳥血淋到了,蹭得臉上手上都是,對著攝像大聲說:「這是真的血,還混雜著一股腥味,這證明剛才諸位看見的東西絕不是幻覺……呃……啊!」
  
  她先是疑惑地輕哼了一聲,然後猛地尖叫起來,即使新聞主持人飛快地把鏡頭切了,電視前面的觀眾還是從那飛快消失的畫面裡看見了美女記者那被血液腐蝕的皮膚,以及光速露出來的森森白骨。
  
  艾美在那銷魂的尖叫裡,下意識地轉身看床上休息的阿爾多,阿爾多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無聲無息地睜開了眼,正盯著電視屏幕。
  
  「閣下?」艾美低聲請示。
  阿爾多沉默了一會:「剛才那個能讓我再看一遍麼?」
  
  艾美立刻打開手邊的一台筆記本電腦,連上無線,果然方纔那段新聞和幾個恐怖的畫面已經被人截圖,在網上傳瘋了。
  
  「白骨鳥。」過了好一會,阿爾多才輕聲說,「傳說中死亡谷的守門人。」
  
  這時,艾美的電話瘋狂地響了起來,他連著接了好幾個,才轉過頭對阿爾多說:「路易讓我帶著治療師先過去,死亡谷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阿爾多緊緊地盯著屏幕上各種推測、刷屏和下面顯示的衛星地圖:「他跟我說過,死亡谷有很強大的迪腐——但是結界形成這麼多年,死亡谷的迪腐可能已經死乾淨了,所以現在的人們顯然已經忘記了它的存在,甚至在那裡建了城市……不過同時消失的,好像還有克萊斯托的神殿。」
  艾美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把我的弓拿來。」阿爾多做了最後的決定。
  
第五十九章 珍珠402號

  路易極鎮定的步伐在一片兵荒馬亂裡顯得非常扎眼,一個好心的男人看到他的「送死行為」,甚至還拉了他一把:「你瘋了麼兄弟?現在在地震,連小學生都知道地震的時候不能靠近建築物,更不能往那種窄路裡走。」
  
  埃文:「謝謝,我們是來拯救世界的。」
  
  這位路人看了他們倆一會,臉上的表情逐漸從驚訝轉成驚悚,然後轉身撒腿就跑,對不遠處他的老婆大喊:「快走快走,真見鬼,連精神病院的圍牆都給震塌了!我早說過他們不應該把精神病院建在市區!」
  
  「別和不相干的人廢話,過來。」路易快速繞開橫衝直撞的人群,走到了卡洛斯消失的地方,這時,一堵透明的牆攔住了他的去路,路易把雙手放在上面,就觸碰到了那種實體,他語氣篤定地說,「道格拉斯搞得鬼。」
  鳥類的尖鳴在他身後響起,路易回頭看了一眼,那只白骨嶙峋沒頭的鳥終於死翹翹了,像個高空墜物似的砸在了地上。他沉聲說:「如果是迪腐的界的話,理論上界裡所有的東西都是按照界主的想法運行規則,不會有任何東西洩露出去,這雖然不是迪腐……但也應該大同小異才對。」
  
  「所以?」
  埃文學著他的模樣,試探著把手伸了出去,結果擋住了路易的透明牆卻被他輕易地穿過。埃文在路易驚詫的目光下甚至往前走了一步,仍然沒有任何東西擋著他,但是他「走不進去」這個「領域」,也看不見卡洛斯到底在哪裡。
  
  「這說明界主似乎出於某種原因力不從心——你現在試著慢慢往前走。」路易低聲說,「到卡洛斯消失的地方去。」
  
  埃文懵懵懂懂地又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在卡洛斯消失的地方站定,茫然地轉過身去:「我沒感覺到有什麼區別,教官。」
  
  不管克萊斯托弄出來的是個什麼東西,毫無疑問埃文對它免疫!
  此時已經不容細想,路易衝他招了招手:「這可是你頭一次給我省事而不是反過來,過來幫你受寵若驚的前教官一個忙,戈拉多先生,把『珍珠』放在你站的地方。」
  
  埃文像捧著個獻給國王陛下的貢品,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一顆「珍珠」放在指定地點,而路易摘下手套,修長的手指摸索著擋住他的透明的牆上,從兜裡掏出一個指甲油似的小瓶子——那是通常獵人們出外勤的時候帶在身上的簡裝版劍鋒草汁,一種攻擊型法陣的加持顏料。
  
  路易心無旁騖地在這個看不見的牆上畫著法陣,那是在阿爾多給他們開放了地宮權限以後,他在那個法陣群裡找到的一個古老而經典的破陣方法,精巧得讓人嘆服,正好能用來引爆「珍珠」。
  
  等他畫完,一抬頭才發現埃文這傢伙竟然還傻乎乎地站在裡面,路易氣結——這傢伙的眼睛長著真的是留給別人照明用的麼?
  
  「我實在不能理解那裡有什麼讓你戀戀不捨的東西,還是你想試試被炸飛的感覺麼?」路易咆哮起來,「還不給我滾過來!」
  埃文趕緊小跑著退了出來:「可是卡洛斯……」
  
  「我限定了爆炸區間,珍珠破壞的是外殼,只要卡洛斯別被掉下來的碎片砸傷腦袋就沒問題。」路易一邊飛快地後撤,一邊默默地腹誹著——他有時候真覺得卡洛斯脖子上面長得那個圓球功能有限,砸一下說不定還能正常一點。
  
  這一句話才剛落地,刺眼的白光就在他們身後爆發出來,即使背對著它的兩個人,那一瞬間竟然也有要被刺瞎眼睛的感覺。
  
  兩個人趕緊加快了腳步,在此時已經撤退得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狂奔,「珍珠」引起了第二次「餘震」,夾雜著好像一千塊玻璃同時碎裂的聲音,鋪天蓋地,那一剎那讓人頭皮發麻,好像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塊水晶,而自己親手炸開了它一樣。
  當然——像埃文這種沒有文藝細胞的人,只在被爆炸的衝擊波掀出去時候,心裡只是嘆為觀止地想:弄這種危險的東西出來的聖殿實驗基地,為什麼還沒被請上六方會談?
  
  爆炸之後,在死亡谷最深處的克萊斯托神殿中,那個漂亮得驚人的男人突然像是被人在胸口上狠狠地錘了一下似的,後背「砰」一聲撞上牆面,頓時一口血嘔了出來,在燭火昏暗、陰森古老的神殿裡,臉上彷彿充斥著灰敗的死氣。
  小男孩凱文毫無意識的身體懸浮在半空中,空氣裡好像有某種粘稠的東西,把他緊緊地束縛在那裡,就像一個蠶繭,地上有一團銀色的東西,邊緣處輕微的流動著,就像一個小小的池子,化成一絲一絲的細線,不斷地在空中翻滾著,最後沒入凱文的身體裡。
  
  瘦小的男孩像是遭受著某種酷刑,每一次細絲進入他的身體的時候,他都會明顯地抽搐一下,無意識地流下眼淚,連哭聲也發不出來。
  
  道格拉斯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在一股一股的銀絲裡劃過,它們好像對他的身體很熟悉,溫柔的水波似的,糾纏了好一會,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到它們該去的地方。
  盲眼的男人企圖從地上爬起來,但是身體的疼痛實在太難以忍受了,他就像一條狗一樣摔在地上,滾進牆角里。
  當年聖殿和迪腐的最後一戰,克萊斯托一族站在了聖殿一邊,可是沒想到狡猾的人類給撒旦的最後一擊是個陰謀,「結界」早就在構架,只是缺少一個驅動它的能量。之後的十年之內,那個被稱為人類歷史上最傑出的大主教里奧.阿爾多就完成了結界,從此保護著神殿的死亡谷名存實亡。
  
  剛剛道格拉斯用來困住卡洛斯的,只不過是用他自己最後的力量,支撐起一個空蕩蕩的殼子——或許就連被困在其中的人都已經感覺到了他的力不從心。
  路易那顆致命的「珍珠」,更是給了他最後一擊。
  
  人類……是的,人類——世界已經再無法跟上他們的腳步了。
  
  道格拉斯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先祖會那麼糊塗,把克萊斯托的「啟示錄卷軸」輕易地交了出去,他難道不為自己的族人想想麼?他難道想像不出,或許一百年,或許兩百年以後,沒有威脅的人族將會怎麼樣的壯大、怎麼樣佔領每一個角落麼?
  那麼克萊斯托將以什麼立足呢?
  
  道格拉斯接受傳承以來,親身見證了無數的族人被人族同化,每天過著庸碌而平凡的生活,已經忘了自己的偉大祖先和命中注定的傳承,越來越多珍貴的克萊斯托血脈失去了傳承的資格,變成了和那些每天奔波在自己毫無疑義的生活上的人類一樣面目可憎的生物。
  瞧瞧古老的華森家族吧,連續幾代本應成為克萊斯托的子弟「沉眠」,毫無知覺自己的身份和他們愚蠢的鄰居不同,甚至有一個家族敗類加入了聖殿,到現在,只剩下個已經死了的半吊子老頭,和一個幾歲的孩子。
  
  道格拉斯那張總是顯得無悲無喜的臉上突然閃過一層浮光掠影般的悲意,他掙扎著抬起還帶著血跡的手,近乎溫柔地撫摸著凱文的小臉。
  「我已經不能再替世界守護它的記憶了。」他低低地說,那聲音有些淒涼的瘖啞,「孩子,水晶族人的孩子……」
  
  他看不見的眼睛裡流下了混雜著血液的鮮紅的淚水:「別恨我。」
  
  卡洛斯手裡的匕首還沒來得及從一隻像卡車那麼大的「牛」身上拔下來,就聽見一聲巨響,他整個被囫圇翻滾一遍,天翻地覆了一回,差點爬不起來。
  脖子上插著匕首的改吃肉的牛猛一掙扎,中看不中用的長柄裝飾小匕首嗆啷落地,然後這受傷的畜生痛苦地發出一聲類似於「喵」的聲音,橫衝直撞地逃走了。
  
  卡洛斯灰頭土臉地坐在地上,木然地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尖角牛」的叫聲,才知道這醜陋的大傢伙竟然和貓咪是近親!
  不過這他媽又是怎麼回事?
  
  很快,不遠處屁股向後趴在廢墟裡的埃文給了他答案。
  
  「哦……好吧,造型不錯,」卡洛斯轉向靠在一面危牆下的路易,「剛才那是什麼?」
  「某種工具。」路易語焉不詳地回答,偷偷把兜裡的珍珠塞好——開玩笑,這位先生簡直就是個天然破壞狂,如果再給他工具加持,總有一天他會把地球炸到和月亮合體的!
  
  卡洛斯第一次經歷突如其來的爆炸,耳朵裡嗡嗡作響,他感覺十分怪異,歪頭倒了倒,什麼都沒倒出來,頭倒是有些後知後覺地暈起來,四肢並用才從地上爬了起來,走路的時候卻仍然不自覺地往一個方向偏,終於撞在了牆上。
  可憐的卡洛斯只得手腳並用地抱住一棵大樹,像個加長版的大考拉一樣,閉上眼睛等著自己休克的平衡感醒過來。
  
  路易拎起埃文,看著週遭滿目瘡痍以及呼嘯而去的大牛,問:「那只又是什麼?」
  
  「尖角牛。」好半天,卡洛斯緩過來一點,哼哼唧唧地拍打著身上的土,「死亡谷特產,你可以打包一隻回去,拿給古德先生拍照——行吧,先生們,好消息是,剛才聰明絕頂的道格拉斯先生已經給我指明了通往神殿的路,他可真是位善良的指路天使,如果溫柔一點就更好了。」
  「壞消息?」路易問。
  「是神殿在死亡之谷深處。」
  
  「戈拉多先生,你去把車開過來。」路易吩咐埃文說,「還有那只『牛』有危險性麼?讓它這麼跑出去沒問題麼?」
  
  「一隻而已,會有人解決的,」卡洛斯毫不在意地揮揮手,然而下一秒,他的腳步突然停住,轉過頭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路易,「你別跟我說只有你們兩個過來了。」
  路易難得地有點難堪:「目前看來,恐怕……是的。」
  
  卡洛斯臉上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路易相信他一定有一些深刻的感想打算發表,可是恐怕是礙於現任執劍祭祀的顏面,又如鯁在喉地給嚥回去了,終於,卡洛斯轉過身去,有氣無力地衝他揮揮手,想出了一個主意:「那就叫後援吧,後援——這個總可以有吧?」
  他把帽子摘下來,抖了抖上面的灰塵,露出一個有點嫌棄的糾結表情,然後重新扣在了腦袋上:「不要緊,離開這裡它活不了多長時間,何況還被我插了一刀。道格拉斯是打算拖住我,恐怕他那見鬼的傳承已經開始了,立刻跟我走。」
  
  他們飛快地開車離開,就這樣把現場的爛攤子扔給了拖著一臉疲憊相、連坐在車裡都一直半睡不醒狀的阿爾多。
  他們到傑森街區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個脖子上有個血窟窿、活像坦克一樣的鐵甲剛「牛」,被一大群防暴警察用高壓水槍圍住困在中間,鼻子裡直喘粗氣,蹄子底下還有一隻沒有了腦袋的死鳥。
  
  阿爾多嘆了口氣,看著亂七八糟的傑萊瑞街區,耳朵裡灌滿了旁邊不知道哪個電視台主播沒完沒了的聲音——還「據可靠消息」,地震之後傑萊瑞街區發生不明爆炸,疑似恐怖分子趁機逆襲城市。
  前大主教頓時覺得自己簡直是專程出來給這群人擦屁股的。
  
  阿爾多扶著車門慢慢地走出來,有氣無力地對旁邊的人吩咐說:「把那東西給我就地弄死——不管用什麼方法。」
  
  他往後退了一點,鬱悶地抹掉了臉上沾上的一點水汽,這個古人顯然完全不理解那些穿著厚重制服的人衝著尖角牛噴水到底是什麼意思——在給那垂死掙扎的東西洗澡麼?
  難道洗乾淨了好拖出去煮著吃?真是太他媽有才了。
  
第六十章 終點

  一個頗沒有眼力勁兒的年輕獵人屁顛屁顛地湊過來,還把車後座上的弓捧到了阿爾多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按樣子非常期待他給表演個「羽箭驚魂」「人頭取蘋果」之類的。
  
  這個小傢伙叫安迪,比埃文早幾年出師,前不久剛剛在一片爭議聲裡通過他長達四年的實習期——說真的這時間念個大學都能畢業了。
  最後通過的原因據說是因為埃文.戈拉多先生的橫空出世——作為一個暈血的獵人,埃文似乎把聖殿廢柴記錄刷新到了一個獵奇的程度,相比之下,安迪看起來居然有那麼點像人樣,就這麼被他的導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過了。
  
  有時候越是廢柴就越喜歡崇拜偶像,此時,安迪已經徹底拜在了這兩位不到一天一宿的時間宰了兩隻影子魔的先生那「稀里嘩啦」的褲子下,成為了一隻新鮮出爐的腦殘粉,並且不負重望地做出了如上腦殘的行為。
  
  果然,阿爾多微微側過頭,長眉輕輕不易察覺地輕輕佻了一下——這傻帽孩子是誰家的?
  連艾美都不忍矚目,忍不住扭過頭去。他第一次覺得,領著這樣一群「傑出」青年,路易和古德先生的日子過得真是不容易。
  
  「您的弓!」安迪興致勃勃地說。
  阿爾多神色莫測,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艾美終於忍無可忍地發話:「你把他的弓拿出來幹什麼?對著那個脖子都斷了一半的東西來一箭麼?」
  還敢不敢再有出息一點?!
  
  「以、以防……需要……」
  「啊哈,你可真是太懂事了。」艾美把長弓搶了過來,「還不滾去幫忙!」
  
  阿爾多淡定地在戰戰兢兢的小獵人脖子上的工作牌上掃了一眼,記住了「安迪」這個名字,然後扭過頭去不理會他了。名字在他這裡掛了號,總有一天會得到特殊的歷練的。努力吧少年!
  
  「留下一個……」阿爾多頓了一下,然後無可奈何地修正說,「好吧,留下兩個人處理尖角牛,其他人跟我走。」
  
  每一個從不大聲說話的上司下面,都有一個倒霉的傳聲筒小跟班,艾美.麥克風.伯格治療師無奈地承擔了這個角色,把這位連呼吸都在耍大牌的先生的命令一絲不苟地傳達了出去:「那麼我們要去哪裡?我聯繫不上路易,他們的通訊設備不知道被什麼屏蔽了,無法接通。」
  
  「死亡谷。」
  
  阿爾多坐回車裡,一份現代城市地圖和一份古老的羊皮紙手繪圖紙同時攤開放在膝蓋上:「死亡谷地勢狹長,兩段各自只有一個入口,一面是大多數人熟知的死亡谷大峽谷口,另一面是瀑布,據說臨著克萊斯托一族的隱居地,寶石山。」
  
  艾美小跟班繼電話機以後,又肩負起車伕的重擔,一邊按照阿爾多的指使開車,一邊分神聽他說話,後座上傳來衣袖摩擦紙頁的聲音。
  
  艾美不知道他和卡洛斯當年有什麼過節,不過想也知道,總不過就是一山不容二虎之類的破事,在聖殿混,政治問題總是一個讓人頭疼、又不得不面對的討厭鬼。但艾美不得不承認,後面坐著的這個男人,雖然有時候身上會散發出一股濃濃的人渣氣味,但他確實是最適合當大主教的那個。
  
  不著調的古德先生也好,這位不動聲色的「雕像」先生也罷,他們身上都有一種諱莫如深的篤定和銳利,站在人群裡絕不會像卡洛斯那麼引人注目,但是能舉足輕重。
  因為肩膀上壓著很沉重的東西,所以大概連走路踏出來的腳印,都比別人深兩寸。
  
  「當年聖殿曾經推測過死亡谷的中心是什麼,」阿爾多神色淡淡地說,「我那時就懷疑死亡谷的中心就是克萊斯托神殿——第一,光從地貌上,我看不出死亡谷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甚至谷底的路都非常清晰,不會讓人很容易迷路,無數冒險者和迪腐被困在那裡,很可能是人為的。」
  
  「第二,關於死亡谷的得名,最早是和一個寶藏有關,死了很多人,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民間賞金獵人這個行業幾乎一蹶不振,所以留下了很多不知道真假的傳說。寶藏的傳說非常拙劣,據我所知,死亡谷附近除了隱世一族,歷史上並沒有出過任何大商人和大貴族,就算有所謂的『寶藏』也不過是一些礦物,隱世一族不喜歡和人類打交道,如果他們真的有東西藏在那裡,一定會像其他秘密一樣,被永遠埋藏在族人的血脈裡,不為人所知。所以我懷疑,很可能是有人故意製造出了謠言,利用人們的恐懼隱藏了某種東西。」
  
  「另外有一份旅行者手記我印象非常深刻,那裡面對死亡谷的描述非常具體,記錄者在一場同伴們全部死亡的戰役裡躲在馬肚子下逃出了死亡谷,他說就在他逃走前的那個晚上守夜的時候,曾經目睹了一條巨大的三眼蟒出現在不遠處,他連大氣也不敢出,躲在一塊巨石後面,遠遠地看著那傢伙在席捲一切的黃沙裡變成了一個男人的模樣,然後赤/身裸/體地往前走去,嘴裡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遠處冒出了一行指向天空的白煙。」
  「世界上已知種族裡並沒有人類化成巨蟒的記錄,這違反基本變換法則,所以只可能是某種幻覺,和精神力相關的把戲——這也是我懷疑上克萊斯托的理由,水晶一族在精神方面得天獨厚。為了確定這份手記的真假,我考據了一個月,找到了當時傭兵中介的後人,查到了那支記錄裡說的名不見經傳的傭兵團。歷史風物諸多因素都沒有問題,於是我順著這條線找到了當年的筆者,挖開了他的墳。」
  
  男人的聲音輕緩,但是並不陰柔,反而有種特別的低沉,叫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去聽他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搔在人身上一樣。
  「您什麼?」艾美瞠目結舌地反問。
  
  「挖開了他的墳。」阿爾多淡定地說,「只找到了一個頭骨,所有的骨頭都化了——那是被傳說中的死亡谷裡一種非常罕見的化骨蜂咬過的結果,這會令人非常痛苦,最終死於風濕,死後除了頭骨以外的地方的骨頭化成水。至此,我知道這個人的記錄是基本可信的。」
  
  「根據這個人的筆記,結合死亡谷地形,我大致估算出他們那支冒險隊當時所在的位置,那地方非常平坦,假設那天晚上沒有風,以及人眼能看到的最遠距離,我想他看到冒煙的地方應該是在山谷腹往西的方向,再加上這個鐵路線路圖,即使它橫跨了死亡谷,也不明原因地在安蘭爾河中游這裡繞了一下,所以我猜神殿很可能就在這裡,最遠不超過三英里——也就是說,那個筆者看見的煙,也許就是克萊斯托神殿。」
  
  艾美呆了一會,才訥訥地問:「先生,您看過大偵探福爾摩斯麼?」
  「沒有,也是關於死亡谷的?」阿爾多平淡地反問。
  
  「不,」艾美痛苦地說,「是關於另一個像您一樣的怪物的——我從不知道聖殿竟然對克萊斯托做過這麼深入的調查和研究,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早把他們那個狗屁神殿夷為平地呢?還有那個好多鬼故事裡都要出來客串的死亡谷,為什麼允許它的存在呢?死了很多人不是麼?」
  
  阿爾多懶洋洋地掃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世界上並不是只有人類一個種族的,很多事大家心知肚明,不一定彼此揭穿,即使握著對方最大的把柄,不到最後的時候,也不會互揭遮羞布——我推測死亡谷名聲遠播,不一定沒有當年聖殿的前輩們的推波助瀾,也是為了警告人類不要隨意闖入,如果兩個種族相安無事,我幹嘛要自作聰明?」
  
  「那您現在是……」
  「克萊斯托的這一任祭司性格太偏激,作為一個標榜『隱世』的種族,毫不掩飾對人類的敵意,完全不顧及當年『相安無事』的約定,在盟友契約的情況下公然殺了我們的人,按理,是應該償命的。」
  看來在這一點上,阿爾多的觀點和路易並沒有什麼不一樣,不過總覺得他聽起來語氣淡了不少,沒摻雜多少感情:「不過恐怕我們殺不了他,他急著找繼承人,從剛剛的動靜看來,又是在撐著一口氣跟卡洛斯他們碰了一回,我估計說不定等我們到了,他已經快死了。」
  
  「啊?」艾美一愣。
  「只是卡爾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想要阻止克萊斯托的傳承,我猜大概是因為這回的繼承人年紀太小——傳承的代價不是那麼小的孩子承受得起的。他……」阿爾多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他總是對別人心軟,不過……算了。」
  
  艾美閉了嘴,心無旁騖地開車載著阿爾多,帶著身後一串戰戰兢兢的小累贅們往死亡谷谷腹的安蘭爾河中游衝去。
  與此同時,治療師艾美為他的……好吧,勉強算朋友——卡洛斯那小子的臭嘴有時候真不討人喜歡——掬了一把同情的淚。
  
  「我可憐的綠眼睛小美人,」艾美透過後視鏡,飛快地掃了重新低下頭閉目養神的阿爾多一眼,默默地想,「我覺得以你那先天缺陷的智商、和經常搭錯線的神經,可能真的跑不出這傢伙的手心了。」
  
  帶著「先天有些缺陷的智商和經常搭錯線的神經」的悲劇帝卡洛斯.弗拉瑞特先生,正憑著他對死亡谷的深刻印象,以及野獸一樣的直覺,帶著埃文和路易在死亡谷裡面繞圈。
  
  在缺乏一個行之有效的理論指導的情況下,卡洛斯居然全憑著自己的記憶,一路從安蘭爾河下游摸了上來,好吧,雖然繞了好多路。
  當年這個已經相當優秀的少年獵人就從死亡谷開始,才真正成長起來——即使聖殿騎士們每年的傷亡也都很大,但他當時畢竟還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慘烈。
  一路走過來,親眼目睹著身邊的每一個同伴的死亡,最後在這個陽光照射不到的地獄裡,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聽著不知名的野獸咆哮的聲音,伴著路邊乾涸可怖的屍骨,每天在惴惴不安裡入睡,風吹草動就被驚醒,連求生的意志都一直在放棄和堅持中搖搖擺擺……
  
  「停車。」卡洛斯突然說。
  埃文被他一驚一乍嚇了一跳,一腳踩下剎車,車子橫著就出去了,在荒蕪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
  
  卡洛斯下車,站在安蘭爾河邊,即使一千年的時間已經過去,那些死去的亡魂似乎還在這裡縈繞不去,在荒無人煙的河水邊,帶著冰碴的水面上寒意襲人,泛著淒涼陰冷的死寂。
  埃文打了個寒戰。
  
  卡洛斯瞇起眼睛打量著周圍枯死的荒草和隨意的石塊。
  「我記得這個地方。」他說。
  
  飢寒交迫、滿身傷痕的少年撐著最後一口為了活下來的氣,把手裡的重劍狠狠地插/進河邊的泥濘裡,單膝跪下,喘著粗氣,然後就是在這裡遇到了當年克萊斯托祭司海格爾先生。
  回想起來,他似乎還給了那位少了一條手臂的老先生一個下馬威。
  
  「為什麼他當時沒有殺了我?」卡洛斯自語出聲。
  「什麼?」旁邊的路易一驚。
  
  卡洛斯搖搖頭——後來他雖然幾乎和海格爾成了朋友,也知道那老東西實在不是什麼善類,一個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人類少年,而且已經貼近了克萊斯托神殿的核心區域,為什麼他沒有當場殺了自己?
  
  因為……因為在克萊斯托一族裡,神殿絕對神聖,所以不能在神殿門口濺上血?
  
  「就在這裡。」卡洛斯環視著整條安蘭爾河畔,「真正的神殿就應該隱藏在這裡,但是在什麼地方呢?」
  
  路易在旁邊輕輕地提醒說:「那個指路的咒文,在這裡還能用麼?」
  
  「哦,對!有道理!」卡洛斯驚喜地看著路易,「帶上你們這種聰明寶寶出門總是沒錯的。」
  聰明寶寶路易一臉菜色。
  
  卡洛斯蹲下來撿起了一根小樹枝,輕輕地把它放在了一個光滑的石頭上,故技重施地讓它轉動了起來,然後「噗嗤」一聲,小木棍從水邊的石頭上直接栽進了安蘭爾河裡,豎直著飄在河面上。
  
  「這是什麼意思?」卡洛斯問。
  
  「我想……」路易這兩個詞才出口,河面上就掀起了巨大的波浪——三個男人同時迅速地後撤,這條小河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威力,幾乎像是憤怒的海嘯一樣,瞬間席捲了他們方才站立的地方,埃文腳下慢了半拍,一條腿立刻被捲了進去,水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拉他的腳,埃文頓時以大馬趴的造型仆地了。
  幸好被路易和卡洛斯眼疾手快地一人一條胳膊給拽了回來,路易那輛百寶箱一樣的車就沒那麼幸運了,直接被河水捲了進去。
  
  然而翻騰的河水還不罷休,像是一個垂死的人最後的掙扎一樣,下一刻,又掀起了更大的風浪,水面幾乎有十來米高,巨大的浪潮裡似乎露出一張猙獰的人臉。
  道格拉斯不想見血——所以他想用水火無情的怪物淹死他們。
  
  三個人被迫分開,突然,一條突如其來地從水裡伸出來的水柱明顯違反了物理規律,擦著河邊突兀地撲向卡洛斯,像是從河裡伸出一隻巨大的拳頭。
  
  卡洛斯以一種不大雅觀的姿勢彎腰躲了過去,那只「水拳頭」一擊落空,立刻被萬有引力控制,變成一道橫拍下來的瀑布,給卡洛斯下一場能砸死他的「大雨」。
  
  「卡爾!」路易的聲音。
  道格拉斯這個太賤了吧……卡洛斯苦笑。
  
  就在這時,一隻手用力地攥住了他的肩膀,生拖硬拽地把卡洛斯拉到了一邊,巨大的水柱砸了下來,卡洛斯被掃了個邊,拉過他的人卻在一瞬間撐起了一把鐵骨的黑傘,遮住了兩個人。
  巨大的水幕從黑傘的邊緣垂下來,一時間,週遭所有都模糊了。
  
第六十一章 傳承

  幽潭一樣碧色的眼睛遇上彷彿浮著一層薄霧的淺灰色眸子,阿爾多抬手抹去自己側臉濺上的水珠,把已經折了傘骨的黑傘扔到了一邊,輕輕地牽扯了一下嘴角,略微帶了點挖苦地評價說:「十來個人被人拍傻了一樣,現在還在路邊排隊供人參觀,還有你,連克萊斯托神殿都沒找到就差點被……『淋浴』砸死,卡洛斯,我可真是越來越以你為榮了。」
  
  卡洛斯那一刻好像有種錯覺,彷彿他們又回到了黑袍之戰的那段日子。
  他們總是沒有多長時間碰面,除了報告工作之外幾乎容不下有什麼別的交流,忙亂得連尷尬都省了——而阿爾多毫無疑問是個非常吹毛求疵的上司。
  卡洛斯一個人習慣了,團隊意識有限,帶人出去的時候總是把帶出去的人給忘了,有的時候出了岔子,還得回來救同伴,好在那個時代的獵人們不像現在的這麼柔弱,多少能照顧自己,不過即使這樣,每每報告傷亡率的時候,卡洛斯總是隔三差五地能得到阿爾多幾句挖苦。
  他幾乎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呃……抱歉。」
  
  阿爾多對卡洛斯伸出手,要拉他起來,卡洛斯幾乎下意識地伸出手,然而終於還是回過神來,目光在阿爾多的手上停留了一秒鐘,蹩腳地假裝沒看到,低下頭自己爬起來,若無其事地對路易大聲說:「那個東西——你弄開了道格拉斯領域的那個東西,還有沒有?」
  
  阿爾多目光閃了閃,接著毫不在意地收回手,插/進長長的外衣兜裡。
  
  眾人隨即退到高處。
  路易看見阿爾多,就莫名地鬆了口氣,想起自己這一整天驚心動魄的遭遇,頓時有種「終於熬到飼養員來了」的感覺,不再扭捏,把他那一盒珍藏的「珍珠」給掏出來了。
  
  「這是聖殿研究基地的成果之一。」路易簡單地介紹了這種袖珍的炸彈功能和作用。
  他感覺在自己說話的時候,卡洛斯那雙眼睛都直了,看起來非常想過來摸一爪子,可是又出於某個人在場的情況下,竟然用不可思議的自制力忍住了,裝出一副自以為非常淡定的表情在一邊聽路易講解——可是您都快流哈喇子了先生!眼神可以不要那麼飢渴麼?「珍珠」雖然是個美人,可也絕不會和你發生什麼的!
  
  阿爾多掃了卡洛斯一眼,後者立刻把自己的目光從「珍珠」上撕了下去,做憂慮狀遠遠地望著無風自己折騰的安蘭爾河。
  
  只用了不到五分鐘,阿爾多作為一個完全沒有「炸彈」概念的古人,就把「珍珠」的特性,基本原理和使用要點問清楚了,然後對這種野蠻的東西做了一個簡短的評價:「可以用,最好少用。你說用法陣來控制爆炸範圍,不是不可以,不過法陣本身就不像咒文那麼精確,一般人很難把握。」
  
  「您的意思……」
  「沒有,我只是建議。」阿爾多擺擺手,對路易說,「現在聖殿不歸我管——還是做你們想做的事吧。」
  
  他似乎放心地把指揮權交給了路易,看著他蹲在地上,和周圍一群人商量安放「珍珠」的地點,怎麼進行,怎麼配合,有那麼一瞬間,心裡覺得有些驕傲起來。
  千年過後,騎士們的鐵衣也都變成了面料柔軟的制服,每個人身上都少有傷疤,就連手上的繭子也非常有限,資質良莠不齊,大部分顯得不夠機警,某些人甚至有些愚蠢,然而阿爾多突然覺得,萬一危險的時刻來臨,也許他們並不是不能站起來抵抗的。
  
  這是一個安全中透著危險的時代——英雄們之所以透著某種悲劇色彩,是因為他們都是在極端的逆境下、鐵打的浪潮裡活下來的,在巨大而孤獨的舞台上狂悲或狂喜,一生跌宕,總是渴望著留住一些留不住的東西,最後帶著自己無謂的傳奇,慢慢地變得心冷如鐵,慢慢地變成一塊……守著一副棺材度日的石頭。
  
  阿爾多的視線落在了卡洛斯身上——這傢伙好像從不把自己當外人,非常熱鬧地參與進了討論,並且終於摸到了那讓他好奇良久的「珍珠」,當然,在他非常有研究精神地用手指用力擠壓的時候,被路易堅決地制止了,避免了在場諸位被同伴失手炸上天的下場——靠在冰冷的山石上的阿爾多總是顯得有些冰冷的臉就忽然柔和了下來。
  像是被第一場春風拂過的、凍裂而荒蕪的土地。
  
  他就像一顆鑽石,阿爾多默默地想,原本堅硬,卻歷經了更堅硬的打磨,然而越是艱險越是奪目,唯有一顆赤子之心,一如少年時候。
  美好而珍貴的東西,總是在最危險的懸崖邊上,仍有人願意為了它冒著生命危險苦苦求索,哪怕前仆後繼地死在路上也在所不惜……不過阿爾多當然不認為自己會死在路上,他只是志在必得。
  
  路易是個不錯的領導人,他履歷豐富,早年是和伽爾一起畢業的獵人,後來根據自己的興趣轉做了學者,成了一名教官,讓無數學員在他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正是扛得動槍,壓得住場。乾淨利落地制定了粗魯有效的「爆破」方案,絲毫也不想把克萊斯托神殿留下來當個「歷史遺跡」供後人觀賞什麼的。
  
  幾個獵人默契地合作,畫起法陣來,阿爾多在一邊看著,只是偶爾提點幾句,接著,他把「珍珠」綁在了一支羽箭上,等到法陣快要完成的時候,他們只需要一個誘餌,在水下的領域露出來的一剎那,由阿爾多把「珍珠」射過去,同時,路易會連上法陣的最後一筆引爆它。
  
  卡洛斯雖然口頭上沒有說明,但實在非常羨慕這個工作,看起來哪怕讓他親手把「珍珠」塞進水裡,他也是樂意的。
  至於誘餌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聽見「啊」一聲尖叫——阿爾多把安迪踢下去了。
  
  可憐的年輕人,果然已經在某人心裡掛了「特別關照」的號。
  
  大水滔天而起,安迪爆發出了短跑衝刺的速度,連滾帶爬地飛奔出去,阿爾多這才不慌不忙地拎起他的弓,大水似乎反射了月光,一瞬間,在波浪的邊緣處閃過了一絲細細的銀光,拉滿弓箭的男人突然鬆開弓弦,珍珠筆直地飛了過去,從縫隙裡精確地沒了進去。
  路易連上了最後法陣最後一筆。
  
  珍珠爆炸的光晃暈了每個人的眼睛,整個山谷幾乎如同白晝。
  湧起來的河水向天空衝去,連退到了山崖上的眾人都或多或少地洗了個冷水澡。
  
  整個山谷都在震顫。
  
  不知過了多久,光芒才逐漸散去,安蘭爾河向兩邊分開,像被珍珠炸開了一條大裂谷,露出下面被水流摩擦得無比光滑的石階。
  一陣清淺而悠長的吟唱從裂縫出擴散出來,卡洛斯臉色突然一變,猛地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人,衝向了裂開的安蘭爾河。
  透明如同幽靈一樣的騎士和戰馬從那裡一躍而出,迎面撞了上來,嚇得埃文和旁邊另一個獵人撞了個滿懷,兩個人都同時跌倒在了地上,這些戰馬和戰士卻真的像幽靈一樣,無聲地嘶吼著,即使他們的刀劍已經變成了空氣,卻依然固守著這個地方。
  
  卡洛斯熟視無睹地穿過。
  道格拉斯有什麼權利?卡洛斯想,哪怕他真的為了克萊斯托的傳承,真的為了這個種族,但這個種族從來沒有養育過凱文一天,十來年來給他帶來的除了痛苦還是痛苦,那孩子甚至沒有被告知自己的血脈,也沒有任何人來給他任何歸屬感,就因為他天生的資質,就可以不問自取地剝奪他做了十年普通人類小孩的資格麼?
  為什麼他不能上學、去遊樂園、慢慢地變成一個讓人頭疼的壞小子,打架逃課和女孩子約會呢?
  
  斑駁的水晶神殿終於出現在所有人面前,卡洛斯猛地把長柄匕首插/進了巨大的鎖裡,隨後一聲巨響,鎖柄和利器同時斷了,那千百年來從來沒有人類推開的門慢慢展開,帶來一股深埋水底的涼意,那原本清淺的歌聲依稀,好像和四面八方的水碰撞,產生纏綿的迴響。
  神殿正中,神龕下癱坐的男子慢慢地回過頭來。
  
  道格拉斯眼角血跡未消,從眼角綿延至兩頰,是觸目驚心的紅,他的身體幾乎已經碎了,好像稍微一碰就會化成粉末一樣,皮膚上露出非人的、龜裂的痕跡,脈絡和血管僵硬地像是已經被抽乾了。
  
  他無聲地咧開嘴露出一個笑:「見到你們很……高……」
  然後再發不出別的聲音了,他的聲帶已經斷了。
  
  卡洛斯瞳孔皺縮,他看到了凱文,小男孩側對著他坐在那,自大腿往下的部分已經全部不見了。
  他一動不動,好像一個殘缺的娃娃。
  
  阿爾多抬抬手,止住了其他人的腳步,卡洛斯卻慢慢地走了過去:「凱文……」
  
  「凱文,」他又叫了一聲,想摸摸對方的頭,還沒有觸碰到,卻又縮回了手,男人肩膀垮了下來,低著頭慢慢地蹲了下來,「對不起……對不起我耽擱的時間太長了,我……」
  
  凱文慢慢地抬起頭來,他的臉依然稚弱,甚至因為失去了兩條腿,顯得格外蒼白脆弱,可是他的眼神卻極平靜,甚至隱約有種死氣沉沉。
  他定定地看了卡洛斯一會,忽然說:「原來發生了好多事。」
  卡洛斯鼻子差點一酸。
  
  億萬年滄海桑田,歸結成男孩略微帶了些茫然的一句話——原來發生了好多事。
  阿爾多的目光卻跳過了只能在原地倒氣的道格拉斯,若有所思地落在了凱文消失的腿上,目光閃了閃。
  
  凱文沉默了好一會,才用幼童的聲音平平淡淡地說:「道格拉斯,你還聽得見麼?」
  道格拉斯輕輕地轉動了一下他的頭——他也就只剩下這一點力氣了。
  
  「傳承帶給你的是盲眼,因為你看不見未來,」凱文的話說得非常緩慢,就像個還沒有長開就已經萎縮的老人,「你的眼睛被蒙住了,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那一部分,現在……傳承奪走了我的腿,它是睿智的。」
  
  道格拉斯嘴唇蠕動了一下,那雙即使盲了也依然彷彿流光溢彩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去。
  「對不起,」男孩沉默了一會,輕輕地說,「讓你失望了。」
  
  道格拉斯的身體劇烈地抽動了一下,他或許想說什麼,但是已經沒有發表意見的能力,臉頰上的肌肉抽動了一會,瞠目欲裂,全身都在痙攣,然後他張開嘴,做出「啊」 的口型,沒能發出任何聲音,就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像一聲未竟的嘆息,就這樣回歸了死亡的懷抱。
  
  卡洛斯俯身小心翼翼地想抱起凱文,卻被小男孩伸出一隻手隔開了。
  「不了,」他似乎露出了一個笑容,只有彎起來的大眼睛能看出一點之前了無煩惱的模樣,「以後我就要住在這裡了——卡爾,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在安蘭爾河邊,你把那柄嗜血的古劍釘在了旱季乾涸的河床裡,整個神殿都被驚動了,我當時就覺得,這個年輕人真是能冒險,但是為了活下來,也真的可以不顧一切。」
  
  「哦……不對,」凱文的話音突然止住,過了一會,他似乎有些迷茫地說,「我沒見過你,見過你的是海格爾,他的一部分以後就活在我身體裡了,我身體裡突然住了那麼多的人,真是……」
  
  「以後你怎麼辦,一個人住在暗無天日的河底麼?」卡洛斯輕聲問,「你不能假裝不知道、假裝你只是個普通人嗎傻孩子?」
  「我不能,」凱文抬起頭看著他,清澈的瞳孔倒映著男人的影子,「我身體裡住進了那麼多的人,他們太沉了,我一步也走不動了……可惜,我還沒去過遊樂場呢。」
  
  埃文發出一聲響亮的抽泣。
  
  「可是我最喜歡你了,」凱文把頭輕輕地靠近卡洛斯懷裡,像一隻沒足月的小貓,親暱地蹭了蹭他,「所以我會站在你這邊的。」
  因為偏激狹義,道格拉斯沒有了眼睛。
  因為立場偏頗,凱文沒有了兩條腿。
  
  這就是殘酷又公平的水晶一族的傳承。
  
第六十二章 刺痛的遊行
  
  凱文輕輕地放開卡洛斯,對站在人群後面的阿爾多點點頭:「大主教,第二次見面了,我希望你帶來了新的契約書。」
  
  阿爾多對凱文黏糊糊的行為很不爽——接受了傳承,他就不是小孩子了,是個活了千八百年的老妖怪,頂著個孩子的殼,靈魂不定混亂成什麼樣子,裝什麼嫩?
  但是他畢竟沒表現出來,只是走過去按住卡洛斯的肩膀,輕輕地把他往懷裡一帶,兩個人的肩膀輕輕碰了一下,聊做安慰,旋即就放開。
  
  然後他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紙,禮貌而公事公辦地說:「這是第二份契約,略微有些改動,您如果有意見,我們還可以討論。」
  
  艾美吃了一驚,他去幫忙調度後援獵人的十幾分鐘的時間裡,留了阿爾多一個人在房間裡,等自己回來的時候,發現阿爾多已經穿戴整齊,而手裡似乎拿了什麼東西正在瀏覽,見到自己過來,就隨手塞到了兜裡。
  艾美當時還頗不在意地以為它是酒店傳單之類的東西,居然……
  
  凱文笑了一下:「不介意的話,請您拿在手裡,我用眼睛看就可以了,很抱歉阿爾多大主教的東西,在不確定之前,我還真沒膽子接。」
  阿爾多也不介意,把寫滿了字的紙展開,拿到凱文面前,那張紙背面被畫了複雜的法陣,在場除了他本人之外,竟然沒有一個人能把那東西完全看明白。
  
  克萊斯托神殿裡的氣氛好像突然急轉直下,從剛才滿滿的悲情驟然轉成了嚴肅的談判。
  埃文還沒從剛才的悲傷裡緩過神來,就看見他萬分同情的孩子已經老練地和阿爾多互相試探起來,他幾乎難以置信地看了卡洛斯一眼。
  
  卡洛斯卻只是神色漠然地站在一邊。
  他可以和每一個人都私交甚篤,但是始終記著自己的陣營,到了需要他確定立場的時候,也絕沒有半分猶豫——即使那個小傢伙剛剛黏黏地說完「最喜歡他」。
  
  凱文飛速地掃完了阿爾多的新擬的契約——從他沉吟的表情上,眾人大概能判斷出,阿爾多這個擅長坑爹的大主教草擬的「合同」大概又違反勞動法了。
  
  「總有一天,世界上除了人類以外,將會沒有任何種族的生存空間。」凱文沒有表明態度,只是這麼說了一句。
  「人類不好麼?」阿爾多看著他的眼睛問。
  
  幾個小時以前,凱文還是個人類的小孩——這句話幾乎戳中了他的心窩,片刻後,凱文避開了阿爾多的視線,冷笑一聲:「在我看來,像您這樣的人類就不怎麼樣。」
  
  阿爾多還略顯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他不以為意地說:「保護一個人,只需要勇敢和忠誠,但是保護一個種族,大概就需要像我這樣『不怎麼樣』的人了,作為克萊斯托的祭司,我相信在歷任前輩的祝福下,你也會變成一個和我一樣的……不怎麼樣的人的。」
  凱文尖銳地說:「如果我說,我需要聖殿專門建立保護生活在人類中的隱世一族的利益的部門的話,您能做主麼?前任先生?」
  
  阿爾多聳聳肩,直接把手上的契約書塞到了路易手裡:「不能,你們談。」
  
  路易有些措手不及,儘管飛快地進入了狀態,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呆愣了一下。
  阿爾多在他後背上輕輕推了一把,然後別有深意地對凱文說:「懂得傳承的意義的,並不只有克萊斯托一族。」
  
  即使權力對於他來說,曾經無比重要過,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有時候阿爾多回想起來那時候自己的執著,就覺得像每個人回憶起自己幼時尿床搗亂的事情一樣,除了啼笑皆非之外,當時的種種刻骨銘心……似乎都已經淡得看不見了。
  
  這場談判整整進行了三個小時之後,路易和凱文才分別代表各自的陣營,簽訂了人類和克萊斯托的第二份契約。
  凱文拿出了一個一尺見方的小盒子交給路易:「第二次合作,希望你們不要讓我失望。」
  
  他們最終還是沒能把男孩帶走,離開的時候,凱文突然叫住了卡洛斯:「卡爾。」
  
  卡洛斯站住,回過頭去,臉上的疲憊幾乎遮掩不住——他已經一天兩宿沒有休息過了,無論是影子魔的界中界還是該死的克萊斯托神殿,全都是不讓人高興的經歷。
  
  凱文知道,此時,自己最想狡猾地說一句「我是為了你才讓步的」,他那個脆弱的、小男孩的靈魂已經被紛雜的記憶壓迫得近乎扭曲,好像只有這樣說,故意讓他難過,才能證明一個叫凱文.華森的小男孩是真實存在過的,是有過朋友的,是會有人念念不忘地懷念的。
  可是話到嘴邊,他終於還是苦笑了。
  
  卡爾也許會難過,但是除此以外,是不會相信的吧,他一直一直……就是這麼一個溫暖又無情的人,生命中有一條叫做聖殿的底線。
  「我的守護神棕熊先生怎麼樣?」凱文歪過頭問,「幫上忙了麼?」
  
  卡洛斯擠出一個笑容:「嗯。」
  「那以後就由你來照顧他吧,他是功臣,要對他好一點,」凱文囑咐說,最後補充了一句,「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卡洛斯說,凱文說這話的時候口氣那樣的似曾相識,就像曾經海格爾先生的語氣。
  
  那個吵著要去遊樂場的小男孩,是真的死了吧?
  
  他們黯然離開了安蘭爾河畔、那重新被冰冷的水面淹沒的克萊斯托神殿。
  走上陸地的一剎那,卡洛斯強打的精神就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他被晨曦的光一刺,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眼前緊跟著一黑,精神好像突然和自己的身體失去了聯繫,膝蓋無法控制地一軟,就這麼一頭栽了下去。
  
  阿爾多當場嚇得心跳都停頓了一下,一把撈住他,由於用力過度,差點把自己也帶趴下,往旁邊閃了一步才穩住腳步:「艾美!艾美.伯格!」
  
  好吧,算他終於「叫對」了艾美一次。
  
  「別圍著他,想觀賞野生動物去動物園,病號不適合提供這項服務!」艾美不耐煩地把周圍的閒雜人等揮開,「還有你!讓不讓他喘氣了阿爾多先生,你把手放鬆點,想勒死他麼?」
  
  阿爾多手都涼了,胸口狠狠地起伏了一下以後,才俯身一把抱起卡洛斯,輕輕放在了他們的車上,解開他領口的幾顆扣子。
  艾美上下其手地檢查了一遍,然後拿出一瓶已經放得冰冷的礦泉水浸了一塊濕巾,拍了拍卡洛斯的臉:「一點意識也沒有了麼?」
  
  卡洛斯耳朵裡嗡嗡作響,隱約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卻好像夢遊似的,迷迷糊糊的,醒不過來。突然被冰冷的東西刺激了一下,剎那間離開身體而去的靈魂被拽回了幾分,雖然還是睜不開眼,卻下意識地做了個輕微的躲避的動作。
  阿爾多擦乾淨他臉上冰冷的水漬,面色不善地瞪了艾美一眼。
  
  「好吧好吧。」艾美聳聳肩,「沒什麼大問題,虛脫了——你知道界中界裡造成的是純精神傷害,那之後他又一直硬撐著,幾乎沒怎麼休息過,吃點藥睡一覺就好了。」
  
  艾美隨身帶著不少藥,在藥箱裡翻了翻,找出一瓶黑乎乎的藥水交給阿爾多:「把這個讓他喝了。」
  
  阿爾多擰開藥水瓶子,立刻被裡面刺鼻的藥味熏得皺了下眉,每一個嗅覺細胞都在告訴他,這玩意的味道十分讓人發指。他試著輕輕地抿了一口——果然。
  然後阿爾多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這樣旁若無人地自己喝了一大口藥水,「親口」給卡洛斯度了過去。
  
  「哦,」艾美傻愣愣地說,「我看到了什麼?」
  
  路易臉色一綠,對著周圍一幫傻愣愣的獵人們說:「還愣著幹什麼?準備撤離!」
  
  一個沒節操的,一個沒下限的,聖殿的前途究竟在哪裡?現任行政長官腦神經一跳一跳地疼,感覺自己再這麼下去,真要死於腦出血了。
  
  而卡洛斯再次短暫的醒來,是在一個急剎車之後,他被晃了一下,額頭狠狠地撞在阿爾多堅硬的胸口上。
  阿爾多立刻伸出手掌蓋住他的額頭,遮住他睫毛顫抖了幾下、好像就要睜開的眼睛,輕聲說:「沒事,抓緊時間休息你的,回去還有事。」
  
  這句話一出口,卡洛斯立刻老老實實地躺回了他腿上,閉上了眼睛。
  即使在這個世界生活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卡洛斯看起來一切適應良好,他的靈魂卻依然是剛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戰士,骨子裡缺少安閒的髓。每一分鐘的休息時間,每一口補充體力的食物,都是珍貴的……儘管在這裡他們看起來廉價得可以隨意揮霍。
  曾經他無數次聽到阿爾多說過類似的話:「抓緊時間休息,一會替下我。」這讓他幾乎產生了某種條件反射——立刻在緊張裡最大限度地放鬆,抓緊一切時間恢復體力。
  
  阿爾多低頭看了他一會,雖然表情依然悲喜莫辯,眼神裡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安寧。而後頭也不抬地對路易說:「能不能想辦法先過去?」
  
  他們直接回了薩拉郡,從半山區的商業區通過,卻遇上了堵車,整個公路都給堵死了,有無奈的司機下來等在一邊,乾脆在路邊吃起漢堡來。
  警車停了一路,跟隨著遊行的人們。
  
  好在遊行的人們雖然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交通阻塞,但在警察的一路維持下還算比較文明,雖然擁堵了道路,但是並沒有造成多大的混亂。
  路易亮出了特殊安全部門的工作證,一句「緊急任務」就立刻獲得了最高優先權,很快,遊行隊伍就在警察的疏散下有序地讓出了一條通道。
  
  阿爾多看著這些打扮得怪模怪樣的人,還有他們舉著的橫幅愣了愣,問:「他們在幹什麼?」
  
  「遊行吧。」路易回答,他也顯得有些疲憊,掃了一眼一個舉著巨大的貨幣符號站在路邊的小姑娘,「最近經濟形勢不大好,據說失業率很高,可能是不滿意政府的經濟政策。」
  
  他說完,就聽見有人帶頭喊了起來:「減稅!減稅!」
  還有人說:「是什麼在剝奪我們的麵包、家園!」
  「抗議無序的金融市場!抗議政府不作為!」
  
  阿爾多看了兩眼,不大感興趣,給卡洛斯換了一個稍微舒服一點的姿勢,靠在後座上,本來自己也準備閉上眼睛休息一會。
  雖然一輛警車開道,路基本上已經讓開了,但兩邊的人群還是很龐大,尤其還有部分未成年人混在裡面四處亂竄,怕撞到人,埃文一直把車速控制地很慢,就在他們經過一座大樓的時候。
  正好樓頂上的遊行者解開了一塊血紅色的橫幅,從空中垂了下來,不少人在興奮的尖叫裡中拿出手機拍照留念,這幾乎不像遊行,而像慶典了。
  
  上面的字卻剎那刺痛了車裡人的眼睛。
  
  「用我們的血,來養大腹便便的官員,毫無用處的神職人員,薩拉郡所謂聖殿和亞朵拉特那龐大繁冗的系統裡毫無用處的皇糧蛀蟲——促進經濟增長的公共設施在哪裡?政府承諾的就業率在哪裡?我們的生存空間在哪裡?納稅人的權利在哪裡?」
  
第六十三章 教訓

  「龐大繁冗的系統裡毫無用處的皇糧蛀蟲。」阿爾多瞇起眼睛,語氣平平地輕聲念出那幾個字。
  
  埃文突然狠狠地一腳踩在了剎車上,後面的車只得一時全部跟著停,連開路的警車都不明所以地往前走了一段停在了路邊。
  這個有些懦弱、時常搞不清狀況的年輕人死死地瞪著方向盤,臉上繃緊得有些猙獰。
  
  「埃文,開車。」路易皺起眉。
  
  「他們憑什麼那麼說?」埃文眼睛通紅,聲音顫抖,「他們憑什麼那麼說?這些好吃懶做的人,整天就只會坐在家裡怨天尤人,哪怕別人為他們出生入死,哪怕……」
  
  後座上還躺著一個,以至於埃文連發洩都要壓抑著聲音,唯恐驚醒了卡洛斯——這個千年被人奉為傳奇的男人也會有累得一頭栽倒的時候,他也是血肉之軀,不是亞朵拉特那個石頭做的塑像。
  伽爾——他年輕而出色的導師,前一天已經被送回聖殿治療部了,他在所有人都已經睡覺的時候,深夜一個人對峙一隻明知道無法戰勝的惡魔級怪物,差點被吞掉半個腦子,僥倖活下來,卻只是難過,因為覺得自己還不夠強大。
  還有艾維斯……
  
  「我說開車,戈拉多先生,別讓我再重複第三遍!」
  
  開路的警官已經莫名其妙地下車,遠遠地招了下手,沒聽到回應,打算走過來查看了,路易的聲音愈加冰冷了下來。
  
  卡洛斯就算是頭死豬也睡不著了,他不安地掙動了一下,啞聲問:「怎麼……」
  阿爾多卻強硬地把他按在了自己懷裡,不讓他抬頭。
  
  「全世界沒人在乎我們做什麼,哪怕我們死了,也沒有人為此悼念!沒人在乎!」埃文崩潰一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就像艾維斯,他殉職的報告甚至沒辦法出現在電視上!沒有人知道他才二十三歲,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而死!」
  
  卡洛斯耳畔仍在嗡嗡作響,可是阿爾多遮著他的眼睛,他只能憑著混亂聽覺問:「……埃文?發生了什麼……」
  
  「噓——閉上你的眼睛,」阿爾多的手掌輕輕地拂開卡洛斯臉上蹭上的亂髮,然後他沉默了一會,輕輕地開口說,「一千年前的時候,四處充斥著貧困、疾病、戰爭和死亡,即使是安居一角的平民,也會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而家破人亡,從此過上顛沛流離的日子。但……聖殿騎士們享受得卻是貴族待遇。」
  
  埃文一愣,卡洛斯也安靜了下來。
  
  只有貼在他的胸口上才能感覺細微的震動,阿爾多語氣就像是哄著哭鬧的孩子入睡一樣。
  「自祖先以來,我們就享有無上的榮耀,最奢侈的貢品和最尊貴的加冕。也許你不知道,當年養一個聖殿騎士,代價很有可能是一整個城鎮的賦稅,用的是從農人的牙縫裡擠出來的錢,甚至是讓他們的孩子凍餓而死的錢,」阿爾多輕輕笑了一下,有些自嘲地說,「但是由於經營不善,財政還是每年赤字——因為我們總是需要最好的藥,最優良的武器和最好最快的車馬。即使是現在,有了旅遊收入,薩拉郡每年也會撥很大一筆款項到聖殿的修繕,退休人員的安置上。我們擁有最高的特權,戈拉多先生,如果你注意到的話,這條路就是特別為我們打開通過的。」
  
  連路易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怔住了。
  
  阿爾多的手指溫柔地捲起卡洛斯栗色的長髮,輕輕地問:「難道這些榮耀和特權,還不足以讓你心甘情願地為了自己的同胞而死麼?」
  埃文說不出話來。
  
  阿爾多似乎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那你連道格拉斯那個人渣都比不上了。」
  
  「如果你還記得你自己發過的誓,就在心裡自己默念幾遍,好好想想。」阿爾多的語氣稍微重了一點,「現在開車,別浪費時間。」
  
  路易對探頭探腦地走過來的警官打了個手勢,車隊繼續以一種壓抑的速度往前走去。
  
  卡洛斯覺得有人在一片黑暗之中握住了他的手,可是他依然很累,甚至沒來得及細想方纔的小插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昏沉了下去。
  等他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伽爾家裡的那個床頭有蘑菇燈的小臥室裡了。
  
  「先把這個吃了。」一隻手端過小托盤遞到他面前,把還有些迷茫的卡洛斯給嚇了一跳。
  
  他伸手接過藥和水,抬眼掃了一眼又重新黑下來的天色,喝了口水含含糊糊地說:「一整天?」
  「已經是第三天晚上了。」阿爾多放下手裡的書,揉了揉眉心,「感覺怎麼樣?」
  
  渾身都是軟的——卡洛斯一口喝光了藥水,簡簡單單地「嗯」了一聲,看起來臉色還好,就是呆呆的,有些沒精神。
  
  「伽爾已經來看過你好幾次了。」
  「嗯,」卡洛斯的腦子大概還沒能重啟成功,對別人的話有點反應不過來,過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地問,「那孩子怎麼樣了?」
  
  「比你好一點。」阿爾多說著,利索地脫下外衣,推了一下卡洛斯的肩膀,「往裡一點。」
  
  卡洛斯呆呆地看著他爬上床,莫名地問:「你幹什麼?」
  「一直在照顧你,累死了。」阿爾多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大喇喇地躺在了他的床上。
  
  卡洛斯就這個事嚴肅地思考了兩秒鐘,終於後知後覺地炸毛了:「你自己的房間被什麼奇怪的東西佔領了麼?先生,請你出去。」
  
  「怎麼?」阿爾多眼含笑意地瞥了他一眼,「你怕我?」
  卡洛斯:「……」
  
  「放心,我不會趁這時候對你做什麼的。」阿爾多說,「快睡,明天去聖殿,你已經在床上賴了三天了,還有好多事等著呢。」
  卡洛斯:「……」
  
  阿爾多習慣性地抬起手,去關床頭的燈。
  「嘿,別碰那個!」卡洛斯皺眉阻止。
  
  阿爾多聳聳肩,縮回手,隨口說:「好吧,什麼時候養成這種小孩的毛病了?」
  
  卡洛斯沉默了一會,低聲說:「莎朗喜歡。」
  阿爾多的表情頓時一僵。
  良久,他才聲音微有些沙啞地說:「你故意刺我?」
  卡洛斯:「你可以不聽。」
  
  阿爾多突然翻起身,猛地用虎口卡住了卡洛斯的脖子,猝不及防地把他按倒在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卡洛斯本來就頭暈眼花,被他卡得呼吸都頓了一下。
  
  「你只要醒著,除了惹我生氣,就沒別的事了好做了麼?」阿爾多沉下臉來,「聽著,我討厭那個名字。」
  卡洛斯劇烈地掙動了一下,關節被成年男子的重量壓制住,被禁錮的脖頸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卻依然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我妻子的名字,你喜不喜歡有什麼關係?」
  
  「她已經死了。」阿爾多冷酷地說,「她已經死了一千年了,我打賭你連她的墳墓都找不到。另外你給了她什麼?史密斯這個虛假的姓氏麼?然後告訴她你是個流浪的鐵匠?哈!真是讓人感動的愛情。」
  
  卡洛斯很想給他一下,可是被壓制住了,客觀條件不允許,於是決定退而求其次,採取語言冷暴力——可見他身上所有的部件活動順序是這樣的,先動手,再動口,最後閒來無事的時候,大約會動動腦子。
  
  「她不介意我叫什麼,也不介意我是幹什麼的,我這個人能給她的東西,比一切都重要。」
  「雜交出來的花,野外的星空,草和樹枝編的小玩意,甚至遠處帶回來的廉價的香料……所有、所有你覺得是垃圾,為其嗤之以鼻的東西,都能讓她幸福得要命。我為什麼不能是一個鐵匠?即使我打出來的鍋是漏的,她也心甘情願地把它當成個裝飾品擺在家……啊!」
  
  阿爾多的回答是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用了那麼大的力氣,卡洛斯甚至有種錯覺,好像他要咬斷自己的喉嚨。
  
  不知過了多久,阿爾多才慢慢地鬆開牙齒,戀戀不捨地在卡洛斯脖子上輕輕舔了一下,唇齒間全是血腥味。
  
  「我有時候想,」他貼在卡洛斯耳邊說,「咬死你,你就會永遠安安靜靜地像睡著了那樣,老實地待在我懷裡了,不會再氣我,也不會躲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
  
  卡洛斯卻不出聲了,他有些吃力地扭過脖子,藉著昏暗的床頭燈,看著癡迷地盯著他脖子上傷口的阿爾多。
  彷彿總是閃閃發光的綠眼睛蒙上了一層薄霧,那眼神沉鬱得近乎悲傷。
  
  「我已經等了你一千多年了,」阿爾多說,「即使你已經不愛我了,可你說過你並不怪我的,難道我們不能重新開始麼?」
  卡洛斯一言不發。
  
  「難道你心裡恨我恨得連一個機會都不願意給我麼?」阿爾多的尾音顫抖起來,「從人類在這個荒涼的大地上立足到現在,總共才有幾個千年呢?」
  
  卡洛斯輕輕顫動了一下。
  寂靜的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彼此壓抑的呼吸聲。
  
  過了不知多久,阿爾多才嘆了口氣,放開了卡洛斯,從床頭翻出棉簽和紗布,清理了卡洛斯脖子上的血痕。
  
  然後一直乖乖躺著不動的卡洛斯終於如願以償多的給了他一拳。
  阿爾多不躲不閃,硬生生地受下來,然後他抹掉嘴角的血沫,頗有些勉強地笑了一下:「打得好,還要再來一下麼?」
  
  卡洛斯終於先一步移開了目光,一聲不吭地背對著他躺下。
  阿爾多抬起手,輕輕地替他壓好被角:「晚安,親愛的。」
  
  床頭燈仍然亮著,儘管燈光昏暗,卻依然讓阿爾多有些不適,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降低自己呼吸的頻率,想給自己講一個……關於兩個孩子磕磕絆絆地長大,經歷了無數分分合合,最後終於永遠在一起的故事。
  以期望夢到那樣的事。
  
第六十四章 舊事新時

  卡洛斯在晨曦中醒過來,身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他感覺自己做了一場累人的夢,一偏頭卻看到了阿爾多。他睡著了以後那麼安靜,規矩得簡直和醒著的時候別無二致,絕對不會動手動腳,甚至一宿下去,連被子都不亂,好像還維持著剛躺下去的那個姿勢。
  
  卡洛斯輕手輕腳地坐起來,抱著被子發了會呆,再次低頭看了看阿爾多——注意到他的嘴角裂開了一條口子,下巴上還有一塊顯得越發嚴重的淤青。
  卡洛斯愣了半晌,終於嘆了口氣,小心地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被他自己打出來的淤青,心想,昨天晚上真是不清醒,一激動,下手重了。
  
  他不想打擾阿爾多,打算越過他去用洗把臉,卻在剛一動的時候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阿爾多的手指一瞬間爆發出讓人懼怕的力量,死死地捏住卡洛斯沒來得及撤走的手腕,然後半睜開眼睛,還一會,才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放開他,低低地說:「抱歉。」
  
  卡洛斯掃了他一眼,然後在床頭櫃裡面翻了翻,從角落裡找了一管藥膏丟給他。
  
  阿爾多接住,垂下眼,露出一個有些扭曲的笑容:「現在能和我好好說說話麼?」
  卡洛斯拉開窗簾,靠在窗邊,雙手抱在胸前,點了點頭:「你說。」
  
  「今天你得和我回聖殿一趟。」阿爾多覷著他的神色,慎重地挑選了這麼一個話題,直接跳過了頭天晚上那段不愉快的部分。
  卡洛斯輕輕地碰他嘴角的時候,他就醒了過來,立刻就明白了對方都動搖,阿爾多知道,這個機會必須抓住。
  
  只要一條縫隙,一條縫隙的機會,他就有把握蠶食鯨吞地得到自己想要的。
  
  卡洛斯呆了一下,好像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好半天才有些疑惑地反問:「嗯?」
  「我需要你幫我看一下凱文.華森那裡拿過來的盒子,另外古德先生和我商量過,聖殿所有獵人,在沒有任務的時候,都要回去參加特訓,他顯然希望你能擔任一個教官。」
  
  「什麼?」卡洛斯眉尖一皺,「你的意思難道是那些已經通過了實習期、拿到執照的獵人?」
  一個獵人已經拿到了執照,就說明他從此可以獨當一面,承擔起別人和自己的性命,聖殿這麼多年,從來還沒有真正的獵人回爐重造的事。
  微涼的晨風在他的後背上掃了一下,卡洛斯頓時一愣:「是不是結界出了什麼問題?」
  
  阿爾多沒有否認,只是沾著藥膏輕輕地塗在嘴角的淤青上,不慌不忙地說:「任何東西從建立的那一天開始,就會有一個盛極而衰的過程,所有的事都是可能發生的,我本來覺得,儘管民間賞金獵人都已經銷聲匿跡,卻總還有聖殿這最後一道守衛。可是現在的聖殿騎士們簡直是一群不知道什麼叫險惡的孩子,說真的,我也希望下一次該到自己閉眼的時候,他們能讓我安息得久一點。」
  「安息」這個詞,顯然成功地讓卡洛斯震動了一下。
  
  阿爾多笑了笑:「沒有什麼,活人不願意死,『死人』也不願意總是突然活過來,一開始我住在地宮的棺材裡,顛倒晝夜地檢查著發出警報的結界,閒暇的時候卻不那麼好過,因為我總是在想,時過境遷、滄海桑田,這回是真的沒有任何希望再見到你了,這樣一來,就覺得比起死亡,活著才是酷刑。」
  卡洛斯沉默了好久,才問:「那你……那你為什麼要……」
  
  「為什麼要把自己的靈魂釘在結界的章紋上?」阿爾多搖了搖頭,「我曾經為了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在年輕得腦子還沒發育完全的時候,就決定要把一切獻給聖殿,可是……聖殿卻奪走了我的你。也許不該這麼說,但我其實……也是怨恨過這裡的。」
  像埃文一樣。
  
  「了那是毫無疑義的,聖殿是無辜的,而且已經發生的那些……都是無法避免的事,」他說到這裡的時候,突然停頓住,用一種平靜的目光盯著卡洛斯的眼睛——每一個新的開始,都需要一把利刃,剜去舊的傷疤,「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卡爾,我和你不一樣,我生來什麼都沒有,無論爬得多高,也始終剔除不掉骨子裡的自卑,它就像一個陪伴我多年的影子,時時禁錮著我不能走到陽光下,隱瞞別人,也隱瞞自己,對於自己能抓住的每一樣東西,都歇斯底里地渴求更多。」
  
  卡洛斯愣愣地看著阿爾多,他記得當年阿爾多是一個非常討厭別人接近的人,他那麼驕傲,又那麼敏感,連一句關於他血統的事都不許別人提,也從來不許別人問,就像一隻自我保護過度的小刺蝟。
  可他現在,卻以一種懶散而隨意的姿勢靠在床頭,手裡甚至拿著可笑的藥膏,一邊忍不住疼得皺起臉來,一邊輕描淡寫地揭開自己的逆鱗。
  
  「你可能無法理解,」阿爾多平鋪直敘地說,「但我就是永遠也不能像你一樣瀟灑地拋開那些擋住你腳步的東西,是的,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但是……我還是無法抑制地被你吸引,愛著你,絕望地懷念著你。」
  「所以我留下來,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哪怕永生永世不得安寧,但這是我們曾經共同守護過的地方,這讓我有種……我和你始終還是有著某種聯繫的錯覺。」他突然開心地笑起來,「可是你看,後來這不是錯覺了,神真的把你送還給了我。」
  
  「我其實明白的。」卡洛斯突然低低地說。
  
  為什麼不理解呢?時隔經年,他也不再是聖殿裡那個不諳世事的小紈褲——對於一個從小就被灌輸著「寧死不毀譽」的孩子,在他倉皇逃離聖殿的那一晚,他就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從此過上失去一切、苟且偷生的日子。
  精神上的閹割,永遠比肉體上的來得更加讓人痛苦。
  
  他明白什麼是一無所有,也明白什麼是暗無天日。
  
  阿爾多坦言自己怨恨過聖殿——這個地方成就了他,卻也禁錮了他,讓他生前死後都殫精竭慮,不得自由。他的坦率讓卡洛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他不願意回憶的十六歲。
  
  是的,後來他們長大了,變得不那麼愚蠢了,都明白了那是怎麼一回事。
  帕若拉被人骨盒子裡的撒旦附身,成了他的傀儡,人骨盒子裡的惡魔曾經被弗拉瑞特……或者和弗拉瑞特家沾親帶故的某個神通廣大的祖先砍成了幾段,封印在其中,而所謂的「光明天賦」,其實也只不過是一種延續到子孫血脈裡的獻祭結果。
  那只是惡魔的報復。
  
  況且……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你能苛求他什麼呢?他連自己與生俱來的那點小狡猾都遮掩不好——還是一個像阿爾多那樣的孩子。
  
  卡洛斯對自己這樣說著,可是大概恰恰正是因為這樣,一直以來,他才固執著不願意再和阿爾多發生一點聯繫,哪怕連基本的朋友關係都不願意維繫。
  阿爾多總是讓他想起年少時候那自以為熱烈、其實脆弱尷尬的感情,帶來所有他已經深深埋葬、不想再提起的過去。
  他對卡洛斯來說……就像一個醒不過來的夢魘。
  
  風刀霜劍,對於已經羽翼豐滿的人,能造成的傷害總是有限,唯獨那些尚且稚弱的時候受過的傷,總是蓋在堅硬的鎧甲之內,儘管誰也看不見,卻是連歲月也壓不平的褶皺,哪怕多年後試圖忘記或者已經忘記,它們都會滲透到一個人的骨髓裡,等著合適的時機,就生根發芽,刺破肺腑和皮膚,長出晦暗的籐蔓。
  恐懼和痛苦,能毀了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感情。
  
  他試圖原諒,試圖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試圖做一個無私的情聖——為對方生死無憾,毫無抱怨,可是他不能。
  卡洛斯.弗拉瑞特,一直……也只是個人。
  
  阿爾多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一隻手撐在卡洛斯身邊的牆上——儘管他十分想伸出兩條胳膊把他圈在裡面,但是阿爾多知道自己不能那麼做,那會讓卡洛斯感覺被逼到絕路,讓他好不容易軟下來的心再硬起來,嘴裡不定又會說出多傷人的話。
  雖然在忍受範圍之內……的那是殺傷力真的不容小覷。
  
  「我們重新開始吧。」他用一種近乎央求的聲音小聲說,「別再躲著我,別故意不和我說話,別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求你了。」
  
  卡洛斯沉默。
  
  「求你了。」
  
  「我……」
  卡洛斯開口的時候,阿爾多連呼吸都屏住了。
  卡洛斯偏頭躲開他的視線:「我考慮一下。」
  然後卡洛斯飛快地繞過阿爾多直奔衛生間,背對著他說:「你不是說要去聖殿麼?別磨蹭了。」
  
  阿爾多側身靠在牆上,看著在自己面前關上的衛生間門,臉上懇求的表情退去,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只要死刑變成死緩,他就能進一步讓它變成有期、減刑乃至最後無罪釋放。
  不錯的開始,阿爾多對自己說,撿起椅子背上搭的外衣,回到自己房間梳洗整理。
  
  反倒是伽爾見到卡洛斯的時候大驚小怪了一下:「說真的,被差點吞了半個腦子的人是我吧卡爾?為什麼你像睡美人一樣躺下就起不來了?我險些以為要去弄一個誰來把你吻醒了——你的脖子怎麼了?」
  
  「我討厭高領衣服,讓我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隻被掐著脖子的雞,」儘管這麼說,卡洛斯仍然頗有些心虛地拉了一下為了遮住某個傷口而特意弄上的高領,沒好氣地翻了伽爾一眼,「另外,歇菜先生,你趴下的時候我去死亡谷打怪獸了好嗎——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麼鬼東西?」
  
  「莉莉和邁克送給你的,他們來探望過你。」伽爾笑得頗為不懷好意地把一張海報遞給他。
  
  卡洛斯一邊的眉毛越挑越高,橫看豎看了半天,才遲疑地問:「這個下巴有一公尺長的……是個人?」
  
  「迪斯尼《睡美人》動畫片裡的男主角,」伽爾唯恐天下不亂地解釋說,「就是負責把沉睡了一百年的公主吻醒的那個……」
  阿爾多從樓上走下來,隨口問:「誰沉睡了一百年?」
  
  伽爾啞然,意識到這位沉睡了一千年的,真正的「睡美人」無意中中槍了,然後他注意到了阿爾多嘴角的淤青,目光在上面停頓了一下。
  阿爾多淡定地假裝它是不存在的,沒有絲毫想要解釋的意思,好在伽爾不是埃文,只看了幾眼,就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
  
  卡洛斯把那張愚蠢的海報糊到了伽爾頭上,隨口抱怨說:「你們這一串混賬不肖子孫,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伽爾跟著應景地大笑了兩聲,然後看著他往外走的背影,一邊飛快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飛快跟上,一邊苦澀地想:現在自己這樣,可不就是遭報應了麼?
  
第六十五章 第一課

  這個專門用於回爐重造的補習班,顯然在唯恐天下不亂的現任大主教古德先生的主持下,開始得異常隆重,連史高勒先生都撐著病體露了個面——他們甚至還在禮堂搞了個頗為像模像樣的開學典禮。
  
  不過即使古德先生非常值得人尊重,他也有世界上絕大多數老人的毛病之一:話癆。
  
  所有不在任務中的獵人們一個個身著正裝,神態嚴肅地聚集在禮堂裡,正襟危坐地等著古德先生發佈什麼重大消息,結果老人家講開場白就整整講了一個半小時。
  
  連續加班的路易撐著額頭在投影儀後面睡死了過去,阿爾多和卡洛斯全都中途溜走了——阿爾多去了地宮檢查結界,卡洛斯無所事事地在後殿裡溜躂,被一堂用於給學徒培訓的課程吸引過去了,偷偷摸摸地進了教室坐在了最後一排,大驚小怪地聽起了現代科技下的跟蹤和監控技術。
  
  並不是所有的獵人都主修這門課,即使是出外勤的獵人們,也受到了歷史上「科學管理法」的影響,現在他們更傾向於團隊合作,每個人有自己的專業,有擅長格鬥和射擊的,也有擅長布陷阱和儀器控制的。
  卡洛斯本來一開始不大贊同這種方式,因為在他的印象裡,獵人的工作很多是突發情況,調配一個團隊對於他來說太花費時間了——而且還要在行動中遷就某些蹩腳的傢伙。
  
  可是後來他聽著聽著,特別是聽到教官講到怎麼給同伴補漏的時候,竟然覺得有幾分道理,忍不住在好脾氣的教官停下來詢問有沒有什麼問題的時候舉了好幾次手。
  滿教室的學徒和教官沒有一個知道這貨是從哪冒出來的,這堂以教官演講為主的課就這麼走進了沒完沒了地問答環節,卡洛斯的問題越來越具體,越來越刁鑽,可憐的教官已經快要招架不住,直到伽爾發現「丟人」了,在後殿裡找了一圈,才把樂不思蜀的卡洛斯給拖出來。
  
  「我還沒問完呢!」男人非常不滿地嚷嚷著。
  
  「你以後可以常去找布萊克老師交流感情,我會告訴古德先生給你安排一個在他隔壁的辦公室的——現在大家都在禮堂,需要你露個面。」
  
  「辦公……什麼?」卡洛斯.土包子先生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伽爾對天翻了個白眼,對這個不會使用多媒體、不知道什麼叫ppt的「教官」感到非常的絕望——難道指望他手寫板書麼?
  
  「古德先生上台的時候說過他只講兩句的。」卡洛斯想起了剛才那事,後知後覺地抱怨起來,「結果他講了兩千句,還在補充觀點!」
  
  「好吧,」伽爾驀地發現自己還拉著卡洛斯的手,頓時好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縮回了手指,裝作若無其事地掩蓋著自己的侷促,說,「他去年還出版了一本《演講者秘籍》的書。」
  
  「哪個蠢貨會買?」粗枝大葉的卡洛斯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動作,只是驚訝地問了一句。
  「真巧,我也想知道。」伽爾偷偷地把手插/進外衣兜裡,默默地握緊手掌,好像想要留住那讓人留戀的溫度似的。
  
  真的夠了,你是初戀的青少年麼?伽爾在心裡對自己咆哮著——冷靜一點,克制一點,做一個正常的成年人不行麼?做你自己該做的事伽爾.肖登!
  
  他們趕到禮堂的時候,阿爾多已經在後門那裡站著了,後門開了一條縫,金髮的男人靠在樓道牆上,正瞇著眼往裡看。
  裡面傳來古德先生喋喋不休的說話的聲音。
  
  「哦……」卡洛斯腳下一絆,「天,還沒完麼?」
  「我想他大概是擔心冷場,打算一直講到你們露面。」伽爾略顯尷尬地解釋了一聲。
  
  「他到底能講多長時間?」卡洛斯探了探頭。
  「……」伽爾沉默了一秒鐘,表情凝重地問,「你真想知道?」
  
  「哦……還是不了,謝謝。」
  
  阿爾多走到他身後,輕輕地說:「把燈關上,把門封住。」
  卡洛斯被他輕柔的氣息近距離地掃了一下,立刻汗毛一炸,猛地往旁邊退了一步:「做……什麼?」
  
  好在阿爾多並沒有得寸進尺,偏頭對他笑了一下:「嗯……古德先生把這個叫什麼?開學禮物?」
  好像他剛才那一下不是故意的一樣。
  
  「關燈鎖門?」伽爾條件反射一樣地問,「會不會不大好……呃,我的意思是在黑暗環境裡容易發生踩踏事件。」
  
  卡洛斯和阿爾多一起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表情看著他。
  
  「……」伽爾想了想,「好吧我通知路易,他負責調控音響和設備,也許能弄一點應景的背景音什麼的,嗯……你們懂的。」
  
  「真的麼?我喜歡《寂靜嶺》!」卡洛斯誠懇地提出意見。
  
  當然,這個餿主意並沒有得到路易.梅格爾特先生的落實。
  
  就在古德先生中場休息,打算喝一口水,再繼續荼毒大家的耳朵的時候,整個禮堂的燈一下子全滅了,包括緊急出口的提示燈,幾聲巨響以後,所有的出口都被封閉了。
  
  古德先生在一片黑暗裡聳聳肩膀:「哦,停電了麼?看來我可以提前退場了。」
  被突然冒出來的路易拖走了。
  
  禮堂裡的獵人們還算冷靜,只有壓低的竊竊私語聲,並沒有亂,也沒有誰喧嘩,大多數人還安安穩穩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一般而言,除了重大會議,逢年過節的時候禮堂也會舉行慶祝活動,所以這裡的3D舞美效果非常到位,很快地面上慢慢地騰起一層灰白的霧氣,整個禮堂的溫度下降了五到十度,讓只穿著襯衫和西裝的獵人們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與此同時,一股彷彿來自墳墓的腐敗氣味蔓延開。
  
  「哇哦……」探頭探腦的卡洛斯一聲感嘆還沒說完,立刻被阿爾多摀住嘴拖到了屏風後面的監控室裡。
  
  黑暗深處開始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然而聲音氣味,乃至視覺都並不足以讓這一群訓練有素的獵人們感到懼怕,甚至有人偷偷和旁邊的同伴說:「是個玩笑還是歷史紀錄片?新的模擬訓練場?」
  
  然而這種閒適很快被一聲驚叫打斷,角落裡突然有一道影子一閃而過,周圍的人只來得及看見那張開的血盆大口,坐在那裡的人就憑空不見了,黑暗中血腥氣撲面而來,噴到臉上的血熱得燙人。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深淵豺……是深淵豺!」
  
  人群小幅度地混亂起來,那些機械刻意製造、原本略顯刻意的聲音和場景突然之間都彷彿真實了起來,黑暗中滿是讓人戰慄的陰冷。
  
  「洛爾曼迷幻陣?」卡洛斯小聲問。
  「迷幻陣加上路易做的聲音和背景。」阿爾多靠在他身邊說,「真是了不起的技術,可以以假亂真。」
  
  「散開!散開!」一個顯得有些蒼老的女聲插了進來,顯然,說話的人威望很高,黑暗中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女人大聲說,「慌什麼!動動你們的腦子!這裡怎麼會出現深淵豺?」
  
  「那是誰?」卡洛斯問。
  「莫爾泰女士,」路易說,「一位資深的金章前輩。」
  
  「不錯,讓我看看金章的實力。」阿爾多打了個指響,他面前立刻浮現出一個層層疊疊極複雜的小型法陣,不可思議地以空氣為媒介,慢慢地轉動了一個角度。
  
  路易癡迷地看著空中的法陣:「這不可能……您怎麼做到的?沒有人能用空氣控制洛爾曼迷幻陣這麼複雜的東西,這需要複雜的演算,是絕不可能運用於臨場戰鬥中之一的法陣,我本以為……」
  
  「本以為我是事先安排的麼?」阿爾多輕輕地展開手掌,那如同最精密儀器一樣的小法陣就懸在那裡慢慢地運轉著。
  
  卡洛斯聳聳肩:「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也不是每個人都這麼精通法陣。」
  然後他頓了一秒鐘之後坦然承認:「我就不行。」
  
  伽爾默默地扭過頭去,路易不知如何評價,只得啞然地盯著屏幕,阿爾多嘴角露出一點笑意,只有古德先生倚老賣老地心直口快了一回:「聽說……卡洛斯在使用貨幣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困難?」
  
  「我已經不用把它們按照面值分類放了。」卡洛斯蔫蔫地說,隨後他好像解釋什麼似地補充說,「而且用法陣的時候不一定非要遵循教科書上複雜的運算,大部分攻擊和防禦用的法陣只要把握好能量運行方向就夠了。」
  
  這個說法又太抽像了,學術帝路易忍不住問:「那怎麼能把握住能量運行方向呢?要知道大多數人可能連感覺都感覺不到。」
  
  卡洛斯為此冥思苦想了足足半分鐘,終於給了一個「卡洛斯」似的回答,他說:「直覺吧……」
  
  把這傢伙弄來當教官真的不會誤人子弟麼?
  
  伽爾默默地從兜裡摸出一張紙條來:「看在你連一個子的遺產都沒有留給我們的份上——能用你的直覺告訴我下次彩票開獎的中獎號碼麼?」
  
  禮堂裡響起了槍聲,原來那位莫爾泰女士利索地拔出了槍,準確地把它打進了凌空撲向她的「深淵豺」。
  
  可是機械的攻擊法陣對惡魔級毫無用處,這回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只深淵豺毫不在乎地甩了甩巨碩的身軀,繼續撲向她。
  莫爾泰夫人似乎沒想到,但仍然不失冷靜地敏捷地躲開,可是人們實在太密集了,她身邊一個嚇呆的新手正好擋了她的退路,電光石火間,莫爾泰夫人被絆了一下,第二隻深淵豺不知道從哪裡撲了出來,那位女士被一口咬住了咽喉,很快沉入了黑暗中,消失在一個陰沉的墓碑之後。
  
  這回真的炸鍋了。
  不得不說,阿爾多的迷幻陣和路易的效果做得太逼真了。
  
  「我們太依賴外物了。」伽爾皺皺眉,想起毫無用處的手槍讓他被影子魔逼得狼狽不已的那回。
  
  「也不一定,所有人都需要武器,沒人指望你能用手掰爛深淵豺的嘴。」卡洛斯對那個差點失手崩了阿爾多的那個小黑傢伙非常留戀,想起熱兵器就頗有些手癢,「只不過我發現諸位對於武器的想像力都非常有限……呃,說起來,上回我送你的那把匕首後來被我不小心折在神殿了,抱歉抱歉,回頭再補給你一個新的。」
  
  伽爾眨眨眼睛:「我可以獅子大開口麼?」
  卡洛斯傻爸爸心態作祟,不顧自己其實也很窮的事實,爽快地開口說:「行啊,只要你想得出來!」
  
  真的是只要開口,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麼?伽爾自嘲地笑了一下:「這我可要認真思考幾天,別以為我不知道上回那把匕首是裝飾性的!」
  
  阿爾多的目光卻在伽爾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後若無其事地收回,繼續低頭觀察著禮堂裡的人們。
  
  獵人們從小接受的訓練畢竟還是起了作用的,金章們很快各自出聲,讓所有人知道了他們的位置,有人默默地承擔起領導的位置,用了某種方法擴大了自己的聲音,組織起防禦,並且專門分配了一隊人開始尋找禮堂被隱藏的出口。
  
  路易的表情鬆動了一點,對獵人們的表現還算滿意。
  伽爾卻問:「卡爾,如果是你的話,會怎麼做?」
  
  卡洛斯挑挑眉:「我什麼都不會做。」
  「嗯?」
  
  「如果他連真假也分辨不清,早就不會活著站在這了。」阿爾多低頭看著監控屏幕裡傳來的影響,然後搖了搖頭,點評說,「訓練有素,但是經驗有限,各司其職,但是缺少默契。真的面對強大的對手時,如果只能靠程序化的防禦,恐怕支撐不了多長時間。」
  
第六十六章 歡迎回來

  禮堂有限的空間好像被延展到了無止境,而那裡正進行著一場「真正」的戰爭,層出不窮的強大迪腐,帶來滿是腐肉和鮮血的味道,半個小時之後,所有的抵禦開始捉襟見肘,一開始顯得有條理的組織隨著人員越來越少,慢慢地露出了崩潰的跡象。
  有人聲線嘶啞,有人一不小心坐在地上,忍不住在死亡的壓迫下失聲痛哭,他們似乎早已經忘了這裡曾經是個禮堂,而不是看不到頭的墳場,每一寸土地,都成了埋骨的地方。
  
  監控室裡的人們一同沉默了,過了不知多久,路易才低聲問:「當年的黑袍之戰……也是這麼慘烈麼?」
  
  正在記錄著什麼的卡洛斯眨眨眼回過頭來,聳了聳肩:「黑袍?那怎麼可能——這充其量是一次中型迪腐襲擊,幾乎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常見節目。」
  隨後他目光落在監控器屏幕上,停頓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黑袍之戰的時候我們最後幾乎打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戰爭的慘烈、傷亡這些都是輕的,關鍵是物資極度匱乏,食物和藥物都難以為繼,人也越來越少,好像最後大部分成員是各地逃過來的零散賞金獵人,剩下的真正的聖殿騎士有……多少?十分之一?」
  
  「不到十五分之一。」阿爾多確切地說,「包括未成年的學徒。」
  
  卡洛斯哈哈一笑:「我在外面流浪了那麼多年,都沒怎麼嘗過餓肚子的感覺,沒想到回了聖殿,反而讓我結結實實地感受了一回什麼叫難民。」
  「連起碼溫飽的食物都沒有麼?」路易問。
  
  「糧食是絕對不夠的,開始還可以打一些野味當肉食加菜,後來聖殿被圍困,能吃的就只有迪腐的屍體了。」阿爾多說到這裡的時候,想起了什麼,笑了笑,掃了卡洛斯一眼,「你還發明了那個……什麼?迪腐三明治?」
  
  「黑魚的肋條夾上暗精靈的大腿肉,如果還能有幾片野菜葉子就更好了。」卡洛斯露出一點懷念的表情,「黑魚那傢伙別看長得醜,肋條上的肉生吃口感挺不錯的,吃起來有點像東方小島上的那種沾著芥末的……嗯,生魚片?可惜偉大的主教大人不領情,堅決不肯接受新鮮事物——每天都是白水煮要麼用火烤,你都不膩麼?」
  
  「比起吃生肉而言,這些都可以忍受。」阿爾多聳聳肩,「說真的卡爾,你的創意有時候真讓人噁心。」
  
  黑暗生物並不適合被食用,即使不說,在場的人也都知道,那種味道吃起來絕不會像乾乾淨淨的水裡長大的魚類一樣。它們身上會散發出來自沒有光的世界裡那種特有而根深蒂固的腐臭——更不用提戰場上打掃來的迪腐屍體,甚至連新鮮都不一定保證。
  
  卡洛斯還玩笑說:「但是那對牙齒有好處,我覺得如果長期使用迪腐的話,人類說不定也會長出深淵豺那種強悍的大齙牙來!」
  阿爾多:「我看不出它們哪裡符合哪個時代的審美,而且人類的臉太平了,長出那麼一對尖牙,最先遭殃的就是自己的下巴。」
  
  伽爾其實一直很想問卡洛斯,為什麼他那時候會在最危險的時候回到聖殿,也想問阿爾多,為什麼他能義無反顧地守護聖殿那麼多年,而現在,他發現這些問題都沒有了意義。
  因為他們就是這樣的人,千金一諾後,就會死戰到底。
  
  虛擬的戰鬥在一個半小時之內結束,禮堂的燈突然打開,霧氣和墳場的虛假氛圍散去,迷幻法陣被掐斷,所有的門窗一起打開,久違的新鮮空氣流動了進來,驚醒了所有好像生死過一場的人們。
  禮堂裡死一樣的寂靜,他們還沒有從「死亡」裡緩過神來。
  
  幾分鐘以後,獵人們才陸續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難以置信地摸著自己身上「致命的傷口」處,發現那裡的皮膚依然光滑,這才恍然明白,這是一場顛倒的大夢,終於有人大聲喊了出來:「這是怎麼回事?」
  
  監控室的門被人一把推開,阿爾多徑直從裡面走了出來,除了他第一天從地宮出來的那次,聚集在古德先生辦公室撞見過他的資深老獵人之外,大多數人並不知道他是誰。然而他們都是看著花園裡的雕像長大的。
  
  這個男人是誰?
  為什麼長了一張和雕像一模一樣的臉?
  
  阿爾多垂下眼睛,站在禮堂的演講台上,目光掃了在場所有人一圈,奇異地就讓人們重新安靜了下來。
  「我的名字,」然後他說,「里奧.萊斯利.阿爾多。」
  
  好像驚雷落下,頓時一片嘩然。
  阿爾多靜靜地站在尺寸大的禮堂小演講台上,柔和的燈光落在他的頭頂和身上,他伸開手掌,禮堂的正一下子被撞開,大主教權杖筆直地從眾人頭頂飛過,準確地掉進了他手裡,發出刺眼的白光。
  
  他於是說了第二句話:「結界核在老化,破損程度超過你們能想像的,修補進度不理想——儘管它還能起到保護作用,但是以後,諸位將會面臨越來越多的高級乃至惡魔級迪腐,還有無止無休地,或許比剛才的模擬戰還要危險的場面,如果有人覺得承受不了,現在可以退出,梅格爾特先生會幫你們寫合適的轉業推薦信。」
  
  阿爾多說完這句話以後,特意等了一分鐘,但現場沒有一個人動。
  
  一個獵人,從很小的時候接受訓練,學習各種成為獵人所需要的技能,這已經成為了他們一生的事業,而即使和千年前相比,他們的訓練強度變小了,外勤經驗有限,但聖殿之所以還存在,就是因為並沒有拋棄幾千年的傳統——這些看起來不那麼有能耐的年輕人骨子裡,還帶著早已經被時代丟棄的騎士精神。
  否則幾十年如一日的艱苦訓練、不能對親人和朋友說出口的職業,早就讓他們離開薩拉州了。
  
  「我很欣慰。」阿爾多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你們讓我看到了希望——要知道我們畢竟已經是過去式了,聖殿的傳承是在現在,而不是在過去。」
  他的笑容稍稍停駐,隨後重回嚴肅,目光轉向講台旁邊的監控室。
  
  監控室門口,路易和古德先生正在低聲交流著什麼,卡洛斯仍然帶著他那帽簷巨大、幾乎能遮住他大半張臉的帽子,站在角落裡,像一個不引人注目的旁觀者那樣靜靜地看著,他悄然來去,總是盡量不留下任何痕跡。
  
  卡洛斯似乎瀟灑如風,沒有什麼東西能絆住他的腳步,可是在他心裡,始終是想要藏起來的。
  好像他對自己仍然用著「卡洛斯.弗拉瑞特」這個名字而感到羞恥,也許他覺得,弗拉瑞特家天賦出眾的小兒子,就應該死在十六歲那年的夏天。
  那之後離開聖殿的,只是一個藏頭露尾的殘骸。
  
  他幾次經過弗拉瑞特莊園,卻沒有主動接觸過那個家裡的任何人,即使他想念他們想念得發瘋。
  他為聖殿而歸來,卻帶著假名,以一個隱形人的身份藏在那巨大的兜帽下面,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像是因為執念仍然留在人間,卻不能暴露在陽光下的鬼魂。
  
  一個活著的鬼魂。
  
  阿爾多甚至可以想像,當卡洛斯第一次在歷史書上看見自己的名字時,那臉上浮現的一定是像被人抽打了一鞭子的表情。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他們兩個人第一次在這個時空相見的時候,卡洛斯毫不猶豫地拔劍相向。
  
  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十幾年來,卻用這樣一種深深地厭惡著自己的心態活著、戰鬥、四處流浪。
  以及……拒不肯承認自己的名字。
  
  如果可以,阿爾多也不想卡洛斯被別人看到,最好只有自己知道他的所有秘密,只有自己叫得出他真實的名字,只有自己看得到他,只有自己是引起他喜怒哀樂的唯一源泉。
  
  可是……
  
  在阿爾多的目光移過來的時候,卡洛斯就有了種不祥的預感,這使得他飛快地推開伽爾,壓低帽簷,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從旁邊的小門溜出去,這時候,阿爾多的聲音卻已經通過話筒傳遍了整個禮堂。
  他說:「弗拉瑞特先生,你能上來一下麼?」
  
  卡洛斯腳步頓住,背對著他,背影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獵人們安靜了一霎,突然之間有人尖叫起來:「弗拉瑞特?天哪!是哪個弗拉瑞特?」
  里奧.阿爾多大主教都復活了,那麼他嘴裡說出來的……那個人又是誰?!
  
  那些或真實、或捏造的歷史,已經讓卡洛斯.弗拉瑞特變成了一個傳奇,甚至傳說有一個導演正在追溯他的生平,還拍攝了一部名叫《最後的守衛》的片子,準備夏天上映。
  
  卡洛斯的手心突然浸出冷汗,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想把新換了劍鞘的重劍砸在阿爾多臉上,心臟像是要裂開一樣飛快地跳了起來,千年前哪怕他代任執劍祭祀的時候,都不肯把名字繡在袖口上,此時卻突然被當眾點名。
  無論面對怎樣的敵人都不退縮的卡洛斯前所未有地恐懼起來,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四肢上,臉色死人一樣的蒼白。
  
  阿爾多平靜的聲音再一次從講台上傳來:「卡洛斯.弗拉瑞特先生,時間禁術把你帶回到我們身邊,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想和我們見一面麼?」
  人群的喧鬧快把禮堂的屋頂掀起來了。
  
  卡洛斯回過頭來,帽簷下面的眼睛遙遙地對上阿爾多的目光。
  
  這時,伽爾一把抓住卡洛斯的手腕,硬是拖著他走向講台。
  禮堂正上方打下來一道移動的光束,剛好打在他們兩個人身上,被折騰得簡直只剩下一口氣的獵人們用最後的力氣也要沸騰一下,這一段短短的路程他們足足走了二十分鐘,不停地被撲上來哆哆嗦嗦語無倫次地要求一個握手和擁抱的獵人們打斷。
  
  最誇張的是安迪,他臉都紅了,大聲嚷嚷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一天一夜的時間不到就幹掉了兩隻影子魔!兩頭影子魔!這不可能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然後他把皺巴巴的襯衫邊從西褲裡抽出來,掀起衣服露出自己的後背:「給我簽個名吧,寫在我身上,我保證一輩子也不洗澡了!」
  
  「別!」伽爾一把推開安迪,「別給他簽,相信我他真幹得出來,我們還不想被他臭死!」
  週遭有人大笑,卡洛斯艱難地彎了彎嘴角,即使有伽爾護駕,他也被不時撲上來動手動腳地「瞻仰」的獵人們弄得不知所措,像個木偶娃娃似的被伽爾拖著。
  
  阿爾多放下話筒,默默地看向被包圍的男人的方向:抬起頭來,寶貝,即使這很艱難——忘了約翰.史密斯這個可笑的假名吧。
  我除了欠了你一聲『對不起』以外,還欠你一個擁抱,告訴你歡迎回來。
  
  歡迎你回到這個想念你、愧對你,並且永生永世以你為榮的聖殿。
  
第六十七章 水晶盒子

  卡洛斯的腳步突然頓住,他低垂著眼睛,濃密修長的睫毛微微捲起成了一個優美的弧度,帽子下面露出一點光潔的額頭,下面是挺直的鼻樑和微薄的嘴唇——這傢伙是當年世世代代嫁進弗拉瑞特莊園裡優雅美麗的貴婦人們的基因積累下來的成果,在禮堂的燈光下依然看不出五官上任何的瑕疵。
  讓人看起來不禁會想,上帝在讓他出生的時候,一定給了他很多很多的寵愛。
  
  而這種先天的寵愛和後天的坎坷,讓他有了種極特別的氣質,像是隨時準備帶上他簡單的行裝,到下一個地方去似的。叫認識他的人想起他來,都只記得一個轉身揮手的背影,獨自一人,卻並不寂寞。
  他一定要有很多的快樂,只有這樣,才能支撐他的整個身體和靈魂。
  
  因為全世界沒有一個讓他安然停駐的地方。
  
  卡洛斯的腳步突然停在了原地,他掙開了伽爾的手,避開了阿爾多的目光。
  然後清澈的目光在圍著他的人們激動的臉上掃了一圈,下意識地往下拉了拉帽簷,略微低了下頭,只有嘴角抬起,好像露出一個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似的。
  
  「謝謝。」他盡量讓自己像在平安夜慶典上扮演「自己」時一樣從容不迫地說,「我聽古德先生的意思,大概是讓我負責大家的咒文的課和格鬥課程——我知道很多人對咒文和繞口令一樣感到頭疼,當然,這沒什麼……」
  
  他聲音不大,吐字卻很清晰,聽清了的人們笑了起來。
  
  卡洛斯似乎也笑了,但是這一回他把自己的眼神藏了起來,沒人看得出他是真笑還是假笑。
  「就好像我也弄不清那些機械一樣——說實話我到現在都弄不明白關電視的方法和關電腦的為什麼不一樣。」卡洛斯這麼說著,還像模像樣地聳了聳肩。
  
  伽爾臉上的表情從擔心轉為放鬆,阿爾多的心卻沉了下來。
  
  「呃……總之,」卡洛斯揮揮手,簡短地對自己的發言畫了個爛尾的句號,「你們會在訓練開始以後見到我的。」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轉身就走,好像想要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裡一樣,一直追著他腳步的燈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來,孤孤單單地打下一道空蕩蕩的光圈。
  卡洛斯有技巧地繞開那些打算撲過來的人們,就這樣融入了人群中,像一條格格不入的魚,獨自逆流游到冰冷的上游。
  
  當他路過群落時,就呼朋引伴,熱鬧一番之後再獨自離去,孤獨地回味一回,開始前往下一個可以湊一灘篝火說笑打鬧的地方。
  
  小孩子如果因為吃壞了什麼東西鬧了腸胃炎,即使那種食物再怎麼矜貴美味、受到全世界各地人民的普遍歡迎,他也不會再去碰了。
  小動物如果在某個地方被夾斷了腿,即使那裡再山清水秀食物堆積,它也不會再去走一趟。
  
  當然,有的時候問題比較簡單,比如人們會想明白,吃草莓鬧肚子也許並不是因為食物本身,而僅僅是沒洗乾淨,他們就會再勇敢地嘗試一次,客服這個心理障礙。
  可是有些事比這種要複雜很多很多倍,讓人很長時間陷在裡面,怎麼也想不明白前因後果,於是他就慢慢地就變成了這樣的人——
  比如那些恐懼幽閉空間的人,不吃某種東西的人,或者……熱情的孤僻者。
  
  他們就是這麼形容他的「就像荒涼的沼澤上的一團火」「溫柔又冷酷」的人。
  
  而後,很多年過去了,即使當他有一天後知後覺地走出來了,卻也是木已成舟——經歷把他造就成了那樣一個人,有些過程是不可逆的,哪怕他想改,也改不回來了。
  
  卡洛斯獨自在地宮裡徘徊了半個小時,阿爾多才追了了出來。
  他發現,卡洛斯拄著重劍抬頭看著地宮裡的結界核,微微抬著頭,安靜地站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結界核的光芒拖出他修長的影子,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成了一座石像。
  
  阿爾多在距離他兩三步的地方停下來,一時想不出怎麼開口,只好沉默地站在那裡好一陣。
  卡洛斯終於回過頭來,給了他一個詫異的眼神。
  
  「我以為你會想再揍我一拳什麼的。」阿爾多說。
  卡洛斯聳了聳肩,轉過身去繼續研究光芒閃爍的結界核:「我知道自己脾氣是挺臭……不過看起來真的有那麼不講理麼?」
  
  阿爾多的目光黯了黯。
  
  「謝謝你。」停了一會,卡洛斯低低地說,「我知道你是好……」
  
  阿爾多突然一把從身後抱住了他,結界核發出的光把他的指尖映得一片幽藍,卡洛斯的話音陡然止住,他呆了呆,嘴唇微微張開,表情有些茫然,好像想把後面的幾個音吐出來,卻一下子發現它們都蒸發了似的。
  阿爾多的手越來越緊,一隻手貼在卡洛斯的胸口上,似乎打算抓住他心跳的頻率,手指把他的衣服都掐皺了。
  
  卡洛斯回過神來,臉微微側過一點,打算聽聽他想說什麼,可是阿爾多什麼都沒說,只是緊緊地抱著他。
  
  大概是因為……道歉也好,示愛也好,世界上沒有任何語言,可以追溯過去的時光。
  過往,可以諒解,可以淡忘,甚至相逢一笑間恩仇全泯,唯獨不能更改。
  
  所以時間不能倒流,所以阿爾多研究了一輩子的時間禁術,也只得出它不可能達成這個結論。
  追悔永遠是人們的幻想。
  
  即使不動腦子,卡洛斯也明白,從阿爾多這個人嘴裡說出來的話永遠只能信個六七分,至於逢場作戲、刻意誤導對於他來說,簡直常態,這個男人雖然說不上沉悶但也不多話,然而說出來的話句句都是陷阱。
  整個人透著一股假惺惺,反倒是這時候什麼也不說,隱約透露出他隱藏得極深的「真」。
  
  「好吧,」卡洛斯默默地想,「我領情了。」
  
  阿爾多好像打算一直抱著他不鬆手,過了一會,卡洛斯終於覺得有些尷尬了,他不動聲色地從阿爾多懷裡掙脫出來,並且找了個自以為應景的話題:「呃……為什麼你說結界核的修補為什麼趕不上能量流失?」
  阿爾多似乎意猶未盡,但好在自制力不錯,還勉強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規規矩矩地鬆了手,抬手在結界核外層的光圈上蹭了蹭,好像想蹭掉那種懷裡突然空虛下來的不爽感覺似的。
  
  他低聲說:「你知道結界核的能量是什麼東西填充的,我暫時找不到別的替代品。」
  
  卡洛斯倏地一皺眉——他當然知道,結界核的最後一步還是他親自完成的,能量來源就是那個被拖到了禁術裡面的撒旦帕若拉。
  
  「你家那個小孩……」阿爾多故意給伽爾按上了這麼個稱謂,直接把人家降了一輩,「他第一次帶著深淵豺的屍體過來的時候就問過我這個問題——數量到底能不能抵償質量,我的答案是不可以,即使是惡魔級的迪腐,也只能拖延結界損壞的速度。」
  
  「唔,」卡洛斯似乎有些詫異,隨後立刻驕傲起來,「伽爾很不錯,非常敏銳。」
  再敏銳也不是你生的,說不定還很想和你發生點什麼目無尊長的事——阿爾多酸溜溜地想著,臉上卻看不出一點端倪。
  
  「結界的事過一會再說,先過來和我看看,凱文.華森給我們的東西。」他人模狗樣若無其事地打斷卡洛斯「吾家有兒初長成」自我陶醉。
  
  他們穿過偌大的地宮,進了一間權限極高的密室。
  
  卡洛斯就看見了那個從安蘭爾河下面找到的盒子,它居然就是個尺寸很大的八音盒,裡面有一個小小的檯子,打開的時候水晶的托盤緩慢地轉著圈,裡面傳來的卻不是音樂,而是……類似海浪一樣嘩嘩的水聲。
  
  卡洛斯圍著這個奇怪的八音盒轉了好幾圈,也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這是什麼東西?」
  「再等等,快到時間了。」
  
  阿爾多話音落下不到一會的工夫,盒子裡蔓延的水聲中間就有一絲極細的歌聲傳來,好像海底深處的人魚歌唱的聲音,用人類聽不懂的語言,細細的像一根針,能筆直地戳進人的心臟裡。
  
  隨後歌聲慢慢地大起來,甚至能聽出裡面的顫音,卡洛斯靠在旁邊,屏住呼吸聽著。
  
  歌聲足足進行了三分鐘,才慢慢止息,帶著如同一聲嘆息般的尾音慢慢遠去,水聲幽靜,好像重新恢復平靜的海面。
  
  「這個盒子每天打開都只有水聲,只有每天的這時候會發出歌聲,」阿爾多說。
  卡洛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這個旋律……我好像在哪裡聽見過。」
  
第六十八章 精神分裂

  儘管這件事很重要,但是卡洛斯最終還是沒能想起,那個水晶盒子裡的旋律他到底是在哪裡聽見過——曾經跟他在一起混過的無數吟遊詩人可以證明,這個人身上真的連一顆屬於音樂國度的細胞都沒長,讓他抱著琴假唱都會因為節奏感太差對不上口型。
  他能分辨出那一點微末的熟悉,實在是已經很盡力了。
  
  路易把這個古怪的八音盒連同之前那個神秘的鑰匙一起,交給了一對學者,可惜目前為止毫無進展。
  
  培訓班倒是走入了正規,阿爾多在幫路易修訂一份新的法陣教材,每個星期他會抽出兩個晚上,在禮堂講解,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聽,包括沒畢業的學員——只要走廊裡還有地方站。
  
  一切看起來平靜極了,只有每個月調度室報上來的各地任務匯總中,那起伏不定並且明顯呈現上升趨勢的事故出現率,以及隔三差五的高級迪腐出沒,讓人隱約感覺到那高高地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至於卡洛斯的輔導,那就比較凶殘了,謹慎起見,路易只批准了金章的入場資格。
  
  一開始大家對梅格爾特先生的決定感到很不滿意,畢竟哪個聖殿長大的孩子沒收集過幾張卡洛斯的畫片呢?
  上課地點被選在後殿花園裡收拾出來的一塊地方,於是除了被批准入內的金章之外,圍觀者非常多,有好多甚至坐到了房頂上。
  
  結果……結果當然是慘不忍睹的。
  
  經過了卡洛斯的兩次抽像得極考驗人想像力的答疑,路易就預料到,他對自己課程的表述,一定會無限接近於身體力行。
  
  這體現在開始十五分鐘之後,除了伽爾.肖登先生還能頑強地從地上爬起來,其餘諸位都陣亡了。
  
  自從知道伽爾媽的娘家姓以後,卡洛斯就幾乎沒對他大聲說過話,所以伽爾發現自己真的完全不理解那些面對卡洛斯的劍的迪腐的寂寞——這還是在他的劍從頭到尾都沒有拔出來的情況下。
  
  那是一種來自他本人的壓迫感,只有直面他的人才能感覺到。
  就是當他的目光看過來的時候,站在他對面的人就好像已經感受到,被他那柄透著說不出的寒意的劍柄打中的感覺——那是一種非常不留情面的疼痛。
  
  當他從高處跳下來的時候,能把兩米來高的進化體黑魚筆直地從半空中壓下來砸到地上。
  即使他刻意收斂了,仍然能把人給橫著掃出去。
  古老的凶器即使引而不發,當它近距離地掃過人身體的時候,那一瞬間叫人覺得,好像有森冷的殺意從皮膚上一點的地方滲進去,五臟六腑都感覺到那種尖銳的刺痛,被一下擊中了,半個身體就麻痺得爬不起來了。
  
  伽爾第三次吃力地爬起來——卡洛斯的劍掃出的風好像一把小刀子似的,狠狠地刮過了他額頭上的皮膚,一滴冷汗從順著臉部的輪廓滑了下去。
  肩膀上火燒火燎的疼,浸濕了衣服的汗液簡直就是給那裡抹了一層鹽,伽爾微微後退了一步,這才感覺到膝蓋已經軟了,他大口地喘了幾下,視線開始模糊起來。
  卡洛斯看了看他的臉色:「好了伽爾,今天就算了吧?」
  
  他的態度突然溫和下來,伽爾感覺一直死死地落在自己身上的壓力驟然一輕,作為金章的自尊心好像被狠狠地踩在了地上,伽爾眼前一黑,憑空抓了一把,卡洛斯立刻扶住他:「喂!」
  伽爾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袖,兩條腿沉重得幾乎沒有知覺,他想順應本能躺在地上,可是他也知道,這就像是缺乏鍛煉的人硬撐著跑步直到身體極限一樣,軟了就起不來了,只有強撐下去。
  
  「再……」伽爾才發出一個音,就有些氣息不濟,他按著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喘了幾口氣,「再給我五分鐘。」
  卡洛斯皺了皺眉。
  
  艾美遞了一小杯功能飲料給他,伽爾接過的時候手一直在抖,兩口喝下去就嗆咳不已,卡洛斯沒說什麼,抱著他的劍站在一邊,拇指輕輕地描繪著劍鞘上新的章紋,默默地等著他自己休息好。
  
  伽爾雙手撐在膝蓋上待了一會,這才抬起頭來,棕色的眼睛裡好像埋下了一個深深的火種。
  他雙手握緊了上課專用的軍用刺刀,盯著站在他五步以外的卡洛斯——他們之間的距離長得讓人絕望,就好像……那個隨便地站在那裡的男人,是一個一輩子也追不上、打不敗的對手。
  
  伽爾猛地往前大跨一步,肌肉爆發出最後的力量,刀鋒以一個上挑的弧度在空氣中畫了一條利落的線,而卡洛斯卻只是略微側了個身。
  在他看來,伽爾的體力實在已經到了快要燈枯油盡的地步,儘管鬥志不減,速度卻早就跟不上了。
  
  他非常克制地用劍柄在伽爾的手腕上輕輕敲了一下,簡短地點評說:「遞出去的太多……」
  
  這時,伽爾卻露出了一個笑容,逕直棄了自己的刀,反手一掛,別住了卡洛斯的劍,同時極快地念了一個簡短的咒文,卡洛斯腳下一沉,他不用低頭,就聽出了這是一個改良的束縛——伽爾對和植物有關的咒文好像有種特殊的親和力,而他們的課程選址正好在後殿的花園裡,一條暗中從架子上鑽過來的籐蔓緊緊地纏住了他的小腿,並且以極快的速度飛快地往上生長蔓延,馬上要把他綁在裡面。
  
  竟然成功了?伽爾心裡一喜,卡洛斯卻再次皺起了眉。
  
  他身上表面飄起了一層冰霜,那是流出來的汗液,被迅速地凍住,腳下的植物陡然經受這樣的寒流,立刻霜打的茄子一樣低下頭,輕易地就被卡洛斯剝了下來。
  
  伽爾終於筋疲力盡,掙扎著晃了晃,一頭栽了下去,被卡洛斯提著領子拎起來,丟到了在旁邊待命的治療師懷裡。
  
  「如果我的劍拿出來了,你那條胳膊現在就不屬於你本人了。」卡洛斯用手指抹了一把眼睛,濃密的睫毛上沾了一層白霜,這好像把他的目光也凍了起來,他看了伽爾一眼,嚴肅地說,「我想我沒教過你這種不理智的孤注一擲。」
  
  治療師們終於被允許進入訓練場中,立刻一擁而上,把橫在地上的一疊人帶走,其中一個好巧不巧,死狗一樣地在地上拖沓了幾步,然後一頭栽倒在撐著病體前來的史高勒先生的腳底下,嚇了這位老先生一跳,頓時捂著胸口咳嗽起來時,默默圍觀的獵人們一片悄無聲息。
  
  路易扭過臉去,以詭異的角度仰望著天空——真是……太慘烈了。
  
  阿爾多淡定地替卡洛斯說完結束語:「下次上課之前,希望諸位能交一份關於自己在實戰中的不足反思報告,傷病未癒的提前說明。」
  然後他不知從哪裡接過一件大斗篷,對卡洛斯招招手:「過來。」
  
  卡洛斯身上的寒霜沒散,走過的時候叫史高勒先生狠狠地打了個哆嗦,他的腳步立刻停下,在原地跺了跺,小心地觀察了一下史高勒先生的臉色:「呃……抱歉,先生。」
  
  這位老先生按理說已經退休很久了,即使不忍心,私下裡人們還是認為,他看起來沒幾天好活了,已經隨時準備去見上帝了,可是仍然每天堅持到聖殿來。
  史高勒的眉間有一道深刻的痕跡,那是長久因為思慮深重而皺眉留下來的,使他的臉看起來總是有些嚴肅過頭——也許他選擇路易做為他的繼承人,就是因為路易簡直就是他的翻版。
  
  史高勒先生默默地擺了擺手,他的眼神裡卻總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愁苦和憂慮,那種憂慮好像是超脫於整個時代的——即使他的生命已經快要走到盡頭,還是忍不住要替後人憂慮。
  他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把護工手裡的藥推到一邊,用沙啞低沉的聲音對卡洛斯說:「閣下很失望吧?我們就像是一群藏在先輩羽翼裡、不思進取的雛鳥,曾經能劃過天際的翅膀已經萎縮得揮不動了。」
  
  卡洛斯「呃」了一聲,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是覺得……這位讓人尊敬的老先生,有些腦補過頭,尷尬了好一會,才吐出一句:「不要緊,會好的。」
  
  史高勒搖搖頭,那愁苦的目光在那幾個趴下的金章臉上轉了一圈,每個接觸到這種目光的人都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壞事似的,簡直抬不起頭來。
  然後他拖著自己的手杖,帶著一聲沉重的嘆息,落寞而緩慢地離開了。
  
  這使得卡洛斯簡直都有點緊張了,回去的路上忍不住問伽爾:「究竟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我有種好像撒旦明天就要捲土重來,聖殿馬上要大難臨頭的感覺?」
  
  伽爾半個身體都是麻木的,連車都不敢開,只能在前殿售票處叫了一輛運送遊客的出租,把阿爾多和卡洛斯帶回去,他半身不遂地從副駕駛上回過頭,對卡洛斯露出一個不大對稱的苦笑:「沒什麼,大概覺得我們太讓他失望了。」
  
  卡洛斯眨眨眼。
  「你呢?」伽爾突然問,他語氣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急切。
  
  「什麼?」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讓你失望了?」伽爾艱難地問。
  
  卡洛斯在訓練場的時候話說得有些重了,本來就在後悔,立刻飛快地搖搖頭,露出一臉:「你做什麼我都支持,就算你是廢柴也是我的驕傲」的傻樣來。
  
  伽爾沒領情,他垂下眼,略微有些像卡洛斯的側臉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落寞:「也是……你大概從來沒有對我們抱有過希望吧?」
  自從你掉進我家後院裡,連傷都沒養好就整日奔波,大概是覺得……任何事都可以自己解決,而從沒有想到要借助現在這個徒有其表的聖殿的力量吧?
  
  「伽爾……」卡洛斯剛說到這裡,就被阿爾多不動聲色地蓋住手背,卡洛斯的手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想撤出來,阿爾多卻半睜著眼,對他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他安靜閉嘴。
  鑒於像卡洛斯這種神經比腰還粗的人,是絕對不會理解別人的多愁善感的,他的安慰也通常會變成一場弄巧成拙的悲劇。阿爾多認為自己是在阻止他說蠢話——當然啦,正直的阿爾多大主教是絕不會承認他是在趁機佔便宜的。
  
  阿爾多有時候想起自己的忍耐和自制力,都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現在幾乎已經練成了這種近乎……嗯,那些小青年是怎麼說的來著?
  哦,「精神分裂」的絕學。
  
  他能夠一邊坐在那裡、老神在在地做世外高人閉目養神狀,一邊瘋狂地肖想著旁邊這個人的身體、靈魂以及一切。
  或者一邊滿臉正直地看著他修理後輩們,時而配合史高勒先生那苦大仇深的表情凝重地搖搖頭,一邊神遊天外地在腦子裡想著把卡洛斯按在花園裡狠狠地幹。
  
  當卡洛斯一直在致力於潑他涼水的時候,這種焦灼還時時被他冰冷的眼神和傷人的話澆滅,大概痛苦總是讓人清醒,阿爾多那時目標明確思路清晰,能不斷調整行動方針,以及時不常地被聖殿發生的一些措手不及緊急任務打擾。
  可是當卡洛斯終於答應考慮一下,不再找他麻煩的時候,阿爾多卻發現遭了——自己好像時時刻刻被架在火上烤一樣。
  
  人總是不滿足的,一點點的得到,反而會讓他渴望更多。
  他總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快到頭了。
  
  「真是太不好辦了,」阿爾多用正直嚴肅的表情看了卡洛斯一眼,然後正人君子一樣地端坐在出租車後座上閉目養神,「他媽的。」
  
第六十九章 弗拉瑞特莊園

  他們回到伽爾家裡的時候,在門外就聽見房子裡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本來就有點半身不遂的伽爾手一哆嗦,鑰匙掉了下去。
  
  他還沒來得及彎腰,卡洛斯這個身體快於一切的傢伙就已經把門給踹開了,門軸斷了一半,尷尬地卡在那裡,卡洛斯一隻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卻在看清了坐在地上的埃文時愣在了門口,有些呆地問:「你在幹嘛?」
  
  埃文被門外一聲巨響嚇得直接從沙發上滑了下來,正四腳朝天地坐在地上,臉上還沾著鼻涕和眼淚,而客廳裡的家庭影院裡面,一隻看起來已經幾百年沒洗過澡的殭屍,正在特寫鏡頭下擺它們呲牙咧嘴的經典pose,追逐著長跑運動員出身的男女主人公。
  
  卡洛斯抬頭看了看屏幕上支離破碎的殘肢以及逼真的血,再看看埃文,快樂地說了他賤兮兮的推測:「嘿哥們兒,你臉上那是被嚇哭的結果麼?」
  埃文的臉紅成了一個爛番茄。
  
  伽爾嘆了口氣:「我找人修門。」
  
  里奧.嚴重慾求不滿的.阿爾多先生用他無比嚴厲的目光掃了埃文一眼,然後一聲不響地拿起沙發上放著的一本古籍,眼不見心不煩地上了樓,想著:這幫礙眼的蠢貨。
  
  不過他樓梯走了一半,手機突然響了,一時間在場的另外三個人全部以一種膜拜的姿勢仰望著他,阿爾多動作一頓,雖然不大熟練,但好歹算鎮定自若地接了起來,毫無障礙地對另一頭說:「喂你好……嗯,是我。」
  
  就這麼一邊低聲應答一邊繼續往上走去。
  
  「不學無術。」過了好久,伽爾才說。
  「我也覺得。」卡洛斯羨慕嫉妒恨地說,「他一定用了不少時間去擺弄那個小盒子。」
  
  伽爾慢慢地扭過頭去:「我是在說你。」
  卡洛斯:「……」
  
  「我給你的那本現代生活常識掃盲,你一定沒看完。」伽爾頗為怨念地說,「不,你真的翻開過扉頁麼?」
  
  「我已經看了十頁了!」卡洛斯分辨。
  
  「小半年看了十頁。」伽爾點點頭,誠懇地指出,「您可真是勤奮得叫人印象深刻,祖先先生——另外我還聽說,你還在高速公路上騎著一輛必勝客外賣電動車狂奔過,不得不說,這真是非常有創意。我覺得,當年美國人竟然沒有用它來登月,充分證明他們是個肌肉堵塞腦子、沒有一點創造力的傻大個民族。」
  
  「是啊……」埃文.嚇哭了的.戈拉多先生大概為了報復卡洛斯的「心直口快」,非常不厚道地在接口插了話。
  這時阿爾多似乎有什麼急事,隨便拿了一件外套急匆匆地從樓上下來:「我要出去一下。」
  
  然後他就聽見了埃文的下半句,埃文按下了電影暫停鍵,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你為了騙取那輛可憐的送餐車的駕駛權,還非常沒有公德心地吻了一個傻乎乎的齙牙妹。」
  
  阿爾多的鞋底在地板上輕輕地擦過,腳步「嘎吱」一聲停住了。
  
  「哦。」埃文彷彿是後知後覺地看了看阿爾多,那表情簡直讓人相信,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阿爾多臉上帶了一點輕描淡寫的笑意,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就讓人覺得冷森森的,他側過頭,目光掃過卡洛斯——後者這個沒下限的小流氓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竟然低了下頭,難道這個不明生物其實也是知道什麼叫「不好意思」麼?
  真是本世紀的重大發現之一!
  
  埃文打了個哆嗦,聽見阿爾多先生「和顏悅色」地問他:「你方才說了什麼?」
  顫抖帝埃文:「我我我我我我我……忘了……」
  
  「嗯,沒關係,慢慢想。」阿爾多說,「晚上回來再告訴我也可以。」
  他說完,大搖大擺地出門走了,披上外衣,把鑰匙手機塞進兜裡,錢夾子塞進風衣的內袋,在門口攔了一輛剛好經過的出租車——一系列動作簡直和土生土長在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沒有任何區別。
  
  人和人之間的智商差異,其實真的有那麼大麼?
  
  埃文撲過來,一把抱住卡洛斯的大腿:「我錯了!我對不起你!」
  卡洛斯看著埃文抹在自己褲子上的鼻涕,慢慢地……露出一個獰笑。
  
  這天,直到阿爾多披星戴月地回來,埃文還躲在自己房間裡不敢露面,而伽爾正在院子裡對著沙袋練習,他的肩膀已經被處理過了,仍然能看出繃帶下面腫起來的一塊,春天的夜裡依然是有些涼的,他卻只穿了一件背心,依然汗流浹背。
  阿爾多發現,卡洛斯站在二樓的窗戶邊上,正默默地看著伽爾,於是悄悄地上了樓。
  卡洛斯的房間門沒有關,他於是自己走了進去,輕聲問:「既然擔心,為什麼不阻止他?」
  
  「他讓我想起查克。」卡洛斯說,「父親剛去世的時候,每天他都在和我跟媽媽互道晚安以後,去臥室裡裝睡一會,夜裡再爬起來去書房處理沒做完的事,可惜我媽媽一直不知道。」
  
  「我讓你失去了他們,對麼?」過了好一會,阿爾多才低聲說。
  卡洛斯沉默。
  
  儘管他知道自己應該否認,但是此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阿爾多鬆了口氣——還好,他還算坦誠。
  卡洛斯一直是個很坦誠的人,即使對剛認識的朋友——他不喜歡虛偽客套的那一套,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會,畢竟是弗拉瑞特家的小少爺,對於不想打交道的人,他當然知道怎麼樣敷衍躲避。
  
  「我可以補償。」阿爾多略微往前走了一步,胸口幾乎貼在卡洛斯的後背上,卻並沒有觸碰到他,而是站在一個非常巧妙的、既不顯得逼得很緊,又非常有存在感的一個位置上,他說,「我不能把他們還給你,但是我希望有一天,我自己能代替他們。」
  
  卡洛斯為了生計,曾經為吟遊詩人填過很多酸溜溜的詞,不少都是歌頌狗屁不通的愛情的,他聳聳肩,頭也不回地點評說:「略假,老詞了。」
  阿爾多一滯,然後他突然輕輕扳過卡洛斯的肩,猝不及防地湊上去輕輕地吻了卡洛斯一下。
  
  卡洛斯一呆。
  
  阿爾多睜著眼,看進他的眼睛,一隻手撐在窗戶上,用兩根手指輕輕地捏住卡洛斯的下巴,溫柔地舔過他的唇瓣,並沒有深入,只是淺嘗輒止,呼吸放得極輕極長,克制地屏著,最後又近乎甜膩地在卡洛斯的嘴唇上輕輕碰了一下,這才留戀萬分地往後撤了一步。
  
  卡洛斯從來不知道阿爾多竟然敢這麼肉麻,呆滯地站在原地。
  
  阿爾多頂著他那種一輩子都很鎮定的表情說:「我會做到的。」
  說完,竟然沒別的話,就這麼大步轉身走了。
  
  卡洛斯:「……」
  這是什麼和什麼?
  
  阿爾多大主教認為自己的戰略性轉移非常不錯,很具有讓人反思並意猶未盡的效果——是啊,英明神武的大主教先生絕對不承認,自己是因為身體產生了某種不和諧的變化,而倉促逃走的。
  
  卡洛斯在窗邊乾巴巴地站了好一會,忽然嘆了口氣,好像有人在他的心裡點了一把火,那熄滅了不知多久的火種輕易地就被吹起了細碎的火花。
  這讓一向決斷利落的卡洛斯難得地有些迷茫。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突然推開窗戶,直接從二樓一躍而下:「嘿,小伽爾,對著個麻袋有什麼意思,我來陪你過兩招!」
  伽爾猛地把沙袋戳了窟窿:「誰是小、伽、爾?」
  
  卡洛斯大笑起來:「埃文!埃文出來!別在對著電視練膽子了,男人不見點血怎麼能長大?」
  埃文大難臨頭地撓著牆:怎麼又被這禍害想起來了?
  
  伽爾自願把特訓加為了別人的幾倍,每次只認領最艱難的任務,出去一段時間,就會傷痕纍纍地回來,在治療師不給簽名之前,他會利用這段時間瘋狂地投入到卡洛斯的訓練中,白天在聖殿裡,晚上還要繼續。
  一個人可以有多大的改變,只要看到伽爾就明白了。
  
  這個穩重的、看起來甚至是斯文的年輕人,有一段時間竟然變得殺氣騰騰起來,以至於叫看著他的人都忍不住擔心起來,路易甚至親自陪他出了兩次任務,然而慢慢地,那種殺氣又漸漸地淡下去,伽爾變得比以前更加內斂起來。
  
  他在慢慢地變得強大。
  
  也許有的時候,一個人強大與否,不在權力財富或者其他什麼……而在他的心——當他碰見強大得仰斷脖子也追不上的對手或者榜樣時,能不懷疑自己、從此一蹶不振,而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努力地往前追趕,無論經受什麼打擊都決不放棄。
  那麼他成為一個從裡到外都很強大的人,其實只是時間問題。
  
  連卡洛斯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對伽爾的態度從一開始的放任和無原則的縱容,慢慢地變得嚴厲起來——這個不著調的傢伙竟然也能像一個真正的家長那樣,在每次訓練的時候,毫不留情地當場指出他的不足,對他臨陣時的每一個動作都親自把關,並且在改不過來的時候上手敲打。
  當年他的格鬥老師的一句名言——只有被打疼了,才會記住。
  
  三個月以後,薩拉州的夏天已經進入尾巴,初秋的涼意衝散了酷暑,在傑森街區被卡洛斯斬了半個角就逃之夭夭的影子魔終於露出了行蹤,伽爾立刻帶人去追了。
  
  而這天下午,阿爾多突然從聖殿裡,把正在蹭著「追蹤監控技術」課聽的卡洛斯拖了出來,他們在人來人往的薩拉州乘坐了地鐵,不知道轉了多少圈,阿爾多才帶著卡洛斯來到了一片建築工地上。
  卡洛斯迷茫地看著不遠處的街區和繁忙的十字路口,又看了看進進出出的工人,莫名其妙地問:「這是什麼地方?」
  
  阿爾多微微地笑起來:「一百多年前,盧克舍利河已經因為城市規劃被改造了,你可能覺得有些認不出……」
  他的話還沒說完,卡洛斯驟然睜大了眼睛:「這是……這裡……」
  
  「是的,一千年前,這裡曾經有一個莊園,它屬於弗拉瑞特家族,」阿爾多頓了頓,「非常巧,一千年以後,兜兜轉轉,它再次屬於另一位姓弗拉瑞特的先生。」
  「什麼?」卡洛斯軸得生銹的腦子沒反應過來。
  
  「我是說,我把這塊地方買下來了。」阿爾多決定直抒胸臆。
  卡洛斯震驚地看著他,然後脫口問:「你哪來那麼多錢?」
  
  阿爾多:「……」
  這回連卡洛斯也感覺到自己沒抓住重點。
  
  「我有自己的產業,鑒於我知道自己有一天還會醒來,所以把它們兌換成了黃金保存——放心,用不著你按揭還貸款,這是一次性付清的。」阿爾多說,「只是無論是兌換資產還是購買這塊地,都需要不少手續,幸好有路易幫我找了個能專門處理這些事的助理。」
  
  卡洛斯頓時羞愧了——他想起伽爾那句「你連一個子的遺產都沒能留給我們」。
  然而下一秒,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炸起毛來:「等等!你剛才說……」
  
  「是的。」阿爾多看著他,「我買了這塊地,以你的名義——等工人們建造好了,你就可以回家了,以後也再不會有後人抱怨你沒有遺產了。」
  
  「不不不不不!」卡洛斯差點結巴了,「我不能……」
  「那些錢並沒有更好的用途。」阿爾多抓住卡洛斯的手臂,把他拉近自己。
  
  「哦,好吧好吧,聽著,」卡洛斯按了按自己的額頭,「確實,讓曾經是弗拉瑞特莊園的地方改姓別的,想起這事來,我可能會詛咒買下這裡的那個『暴發戶』,當然我可沒說你……可、可我不能……我的意思是,這是你的私人財產買的,這樣不……」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生活。」阿爾多輕輕地打斷他的語無倫次,「像我夢想了一輩子的那樣,只有你和我兩個人。」
  
  卡洛斯啞然。
  
  「如果你不願意,」阿爾多酸澀地笑了一下,「那其實也沒有關係,因為地也好,莊園也好,對我來說都沒有什麼意義……我需要的只不過是再回到地宮,躺回那個棺材裡而已。」
  
第七十章 無題

  卡洛斯覺得,他自己能說的話,在那一瞬間全被阿爾多堵死了。
  
  不然該怎麼辦呢?
  「那你就滾回你自己的棺材裡吧」——這聽起來像人話麼?
  「我接受你房地產的賄賂,以身相許了」——這又是什麼情況?什麼地方壞了麼?
  
  他不開口,阿爾多就靜靜地等著,兩位容貌英俊氣質不凡的先生直挺挺地站在一個建築工地邊上大眼瞪小眼,很快就引起了無聊的工人們殘酷的圍觀。
  
  阿爾多察言觀色,發現卡洛斯一臉糾結,但是沒炸毛,頓時心情亮了。
  他知道在弗拉瑞特莊園的舊址上拿這種話逼卡洛斯,實在是很無恥,但是他真的急於進度,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馬上走出下一步棋,於是急不可耐地試探。
  
  看到卡洛斯的反應,他就知道自己的試探是正確的。
  
  像這種臭脾氣的傢伙,一向喜歡佔據主動,別人的逼迫說不定會讓他當場翻臉,可他沒翻臉不是麼?這是個好兆頭。
  
  三個月以來,就算是流水滴石,也能把石面上砸出一個小小的坑來了。
  
  阿爾多的手慢慢往下移動,順著卡洛斯的胳膊,一直攥住了他的手指,溫熱的掌心托起對方無論什麼時候都顯得有些冰涼的手指,無比虔誠地在上面烙下一個輕輕的吻,然後他的眼角眉梢輕輕地垂下,露出一個有點可憐的憂傷表情:「我知道自己應該耐心地等,不應該逼你,可是……」
  
  後面的話消失在了一聲嘆息裡,卡洛斯的心都被輕輕地捏起了一點,吊在那裡不上不下。
  阿爾多低著頭,露出形狀優美的眼部輪廓,嘴唇薄如一線,兩頰的肌肉繃著,眼角微微有些發紅,像是一個等著聽關於他命運判決的囚徒。
  姿態弱勢,但並不乞憐。
  
  卡洛斯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在他的手放下的時候,反過來握住,指尖蹭到對方掌心細細的汗,突然滿心酸澀的茫然。
  我們是怎麼走到了這一步的?他想。
  
  一閉眼,好像兩個人還是當年了無心事,在聖殿裡追跑打鬧勾心鬥角的小孩子,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而後又莫名其妙地和好,考試的時候較勁,做任務的時候也較勁,好像壓過對方一次就是世界上最值得慶祝的事。
  可是忽然一千年,離分兩處,當他們再次站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才發現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整個世界,也只剩下對方這麼一個人,還知道那個湮滅在了歷史裡的、真實的自己。
  可他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
  
  阿爾多沒有錯過這一剎那的機會,他一把抱過卡洛斯,手指纏上對方的,交握地垂在身側,他閉上眼睛,輕輕地吐出一口氣,非常自持地在心裡對自己里程碑式的成功做出了一個簡短的評價:里奧,幹得好。
  然而他的雙手卻脫離了大腦的控制,原本溫柔小心的擁抱終於破功,越收越緊,帶著某種說不出口、甚至他本人也壓抑著不肯承認的恐懼、慶幸、狂悲狂喜……與可怕的佔有慾。
  
  卡洛斯覺得自己身上某一塊骨頭被壓迫得「嘎崩」一下,手指被阿爾多捏得變了形。
  他甚至有種錯覺,好像自己這塊廢柴……其實竟然還挺珍貴的似的。
  
  那掃過他脖頸上的呼吸悠長而顫抖,像是一個從經年的噩夢裡猛地清醒過來的孩子,神經繃得如同一根緊到極致的弦,稍微撥弄,立刻就會崩斷。
  
  卡洛斯的目光透過阿爾多的肩膀,落在了荒蕪一物的建築工地上,有幾個工人原本正對著他們指指點點,碰見他的目光,卻露出善意的笑容,並且遠遠地對他伸出了一個大拇指。
  那是什麼意思?說我幹得好麼?
  
  他苦笑了一下,心裡想:「我才是那個……會一直把事情搞砸的人。」
  
  卡洛斯終於緩緩地抬起了另一隻手,輕輕地放在阿爾多的後背上,像是小時候他自己被噩夢驚醒的時候長兄查克做的那樣,以一種讓人心裡安定下來的節奏,慢慢地拍著阿爾多的後背。
  
  「你讓我喘不過氣來了。」卡洛斯輕輕地咕嘟了一聲,卻並沒有掙扎。
  
  就在這時,阿爾多那個讓卡洛斯萬分羨慕嫉妒恨的「小盒子」響了,阿爾多毫不理會,直到卡洛斯硬是從兩個人之間的間隙裡擠進了一隻手,把手機從他的外衣口袋裡掏出來,趁機往後退了一步,才從連體嬰的可怕狀態裡脫離出來。
  
  阿爾多臉色相當不善,目光非常陰鬱地在屏幕上跳動的「梅格爾特」上面停留了一下,手略微有些哆嗦,解鎖兩邊才成功,聲音有些沙啞並且非常不友善地說:「什麼事?」
  
  路易頓了一下,彷彿感受到了電話線那邊的殺氣騰騰,他準備了一下措辭,才小心地說:「有兩件事我想您大概需要盡快知道,伽爾五分鐘之前傳來消息,他們已經圍堵到了那只影子魔,據說它好像正被某種未知的力量吸引,前往米萊州香芒鎮的方向。」
  
  阿爾多冷冷地問:「你找我就為了一隻角被砍掉了一半的影子魔?」
  
  「不。」路易飛快地說,「我們的學者專家組前一陣子發現,水晶盒子具有某種信號一樣的輻射,我們解碼了它,發現它和香芒鎮出產的某種晶石非常接近。」
  
  「嗯?」阿爾多一愣。
  
  「香芒鎮出產一種名叫碧羽的綠寶石,據說因為天然碧羽的晶體裡面會有自然結成的斷層,在光下好像羽毛一樣而得名,非常稀有,價格昂貴,但目前為止,並沒有聽說過它除了觀賞和收藏外還有其他的用途,」路易問,「您怎麼看?」
  
  「碧羽,我知道這種寶石。」阿爾多停頓了一下,偏頭看了卡洛斯一眼,「在我們那個年代,它還有另一個名字——死神之翼,因為它的產地是神明止步的……」
  
  「阿拉古圖,」卡洛斯接下他的話,「絕影山——這下熱鬧了。」
  
  阿爾多皺了皺眉,對路易簡單地交代了幾句掛斷了電話。
  他知道自己的約會恐怕是要泡湯了,看起來,他們大概需要立刻趕回聖殿。
  好像當年,明明氣氛正好,卻要被一個大呼小叫地跑過來叫人的傢伙打斷,然後各自領著任務天各一方一樣。
  
  「我覺得我該退休了。」阿爾多說,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側頭,看了一眼在一邊顯得心事重重的卡洛斯,輕聲問,「我能拉你的手麼?」
  
  卡洛斯沒聽見。
  
  「卡爾?」
  「嗯?」卡洛斯猛地從重度走神裡回過神來,呆了一下。
  
  阿爾多不問自取地扣住他的手,卡洛斯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下,然後他斟酌了片刻,語氣低沉地說:「你其實不用覺得自己很對不起我,即使真的有,你做的也已經夠多了……」
  阿爾多手一緊,頓住腳步:「你什麼意思?」
  
  「我們都回不去那時候了,」卡洛斯靜靜地說,「你沒必要非要還原那時候的……即使是一千年以後,你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其實沒有必要因為我也恰好在這裡,就讓你那麼費心……」
  
  阿爾多:「你覺得我只是覺得抱歉,用這種方式補償你?」
  
  卡洛斯側過身,幽潭一樣的眼睛裡平靜無波地倒映著阿爾多有些扭曲的臉。
  
  阿爾多簡直被他氣瘋了,卻突兀地笑了出來,聲音驀地提高,受過傷的喉嚨再次破了音:「你認為我說過的話都是在放屁?你認為我只是在用自己補償你這個流浪多年的缺愛……智力缺陷兒童?你認為……」
  
  「那個時候,」卡洛斯聲音不高地打斷他,「你和我在一起,難道不是因為被我糾纏煩了,覺得我只是圖一時新鮮,才半帶敷衍地答應我,準備讓我新鮮感一過就自己滾出你的視線麼?」
  阿爾多呼吸一滯。
  
  他像是胸口最脆弱最致命的地方被人狠狠地用利器戳了一下似的……因為卡洛斯說得並沒有錯。
  也許愛情確實是神奇而偉大的,它甚至讓卡洛斯這樣粗枝大葉的人都能敏感起來,多年以後,就這樣在人來人往的街邊一語中的,毫不留情。
  
  卡洛斯眼睛一黯,輕輕地把自己的手從阿爾多手裡掙脫出來:「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製造了好多麻煩,對不起。」
  
  可是阿爾多緊隨其後再次緊緊地把他抓住。
  
  「我那時候年紀小……」他用了和卡洛斯完全一樣的句式,隨後話音止住,猛地抬起頭,看著卡洛斯的眼睛,惡狠狠地說,「你確實應該抱歉,你為什麼要在我那麼年輕、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就把感情塞給我,又讓我在才剛意識到的時候,就輕易失去?」
  
  「你離開聖殿的那天晚上,我整夜都沒睡。我在門上用指甲就著血刻下了你的名字,鼓起我這一輩子所有的勇氣,才在最後一刻,終於想要出去找你,找莫卡洛斯老師,可是他派人打暈了我,並教給了我這一輩子最刻骨銘心的一課——有些機會是稍縱即逝的,沒了就是沒了,膽小鬼一輩子都只能做一個可悲的可憐蟲,因為他連自己要邁哪條腿都要猶豫再三!」
  
  「好了……」卡洛斯低聲說。
  
  「閉嘴!我還沒說完!」阿爾多低吼,「你覺得卡洛斯.弗拉瑞特死於十六歲那年的夏天,那我呢?我從那之後,每天入睡的時候做著關於你的夢,每天在午夜夢迴的時候說服自己這只是個幻覺,我還有別的辦法,只要我足夠強大,總有一天還能挽回你,可是十年以後我真的足夠強大了,你回來卻不是為了我,你甚至……你甚至當著我的面再一次消失!」
  
  「夠了,」卡洛斯突然伸手勾住他,把阿爾多拉了個踉蹌,然後雙手攏住他的肩膀,在他的嘴角上落下細碎的親吻,「夠了,別再說了。」
  
  「是你把我的人生硬給切成了兩半——而現在,你懷疑我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安慰你補償你?」阿爾多冷笑了一聲,他抬手掐住卡洛斯的脖子,陰測測地說,「我恨不得讓你去死。」
  
  卡洛斯並沒有躲閃,他低低地說:「對不起。」
  阿爾多的表情變化了好幾次,壓抑地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鐘,最後終於軟化下來,慢慢放開了卡洛斯被他掐出了一個印子的頸子,帶著些委屈地小聲說:「叫我里奧。」
  
  沒有醉酒,沒有逼迫,沒有精心算計,只是想讓你……再一次用那種親暱的語氣,叫一聲我的名字,好讓我知道,我並沒有被遺忘、被拋棄。
  而你還在這裡。
  
  卡洛斯嘆了口氣,摟住他的腰。
  「里奧,」他說,「我很抱歉。」

第七十一章 香芒小鎮

  時間會讓一切清晰的感情變得模糊起來,所以在久別重逢的時候才有近鄉情怯。
  因為久遠到好多細枝末節都已經記不清楚了,唯有當年最刻骨的喜怒哀樂,還毫無邏輯、毫無關聯地扭曲在一起,滾來滾去打成一個節,讓人幾乎分不出自己是愛是恨,那些歷史遺留問題複雜得就像一鍋成分不明的隔夜飯。
  
  一筆難寫。
  
  比如它讓曾經敷衍著不肯施捨一點感情的孤獨少年變得滿腔執念,比如它讓曾經固執著死纏爛打的壞小子變得迷茫困惑。
  
  傳說世界上第一等的人才可以「殺伐決斷」,可是有時候,不帶殺伐的決斷才是最艱難的——因為這裡頭沒有正確答案,甚至沒有一個評判標準。
  
  「重新開始」並不只是一個詞那麼簡單。
  但或許可以試試。
  
  畢竟……付出感情是一件那麼累人的事,以至於在回首當年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一切的回憶、憎恨和歡喜都給了這麼一個人,哪怕想要換一個人愛一下,都發現已經沒有了力氣。
  真正掏心挖肺、毫無保留的愛情,也許一輩子只有一次機會能碰到。
  
  阿爾多驟然變得粘人起來,他彷彿對卡洛斯在街頭說的那幾句話耿耿於懷得不行,回去的路上一直纏著卡洛斯的手——這當然並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薩拉州近海,水汽充足,本來就悶熱,此時夏末秋初余暑未消,很快,兩個人的手掌就汗噠噠地黏在了一起。
  
  可是卡洛斯幾次想抽出來擦擦手,都招來了阿爾多更大的手勁以及凶狠的瞪視。
  
  「但是你不覺得難受麼?」卡洛斯終於忍不住,頂著出租車司機後視鏡裡奇怪的視線問。
  阿爾多乾脆地說:「不。」
  
  卡洛斯:「我不會跳車的。」
  阿爾多不吱聲,不過他那表情分明是在說「你幹得出來」。
  
  卡洛斯嘆了口氣:「另外我覺得有點熱。」
  阿爾多看了他一眼,敲了敲出租車司機的後座:「您能讓車裡的溫度低一點麼?」
  
  無辜被挑刺的司機先生掃了一眼已經擰到最大的空調,沒好氣地透過後視鏡對他建議說:「下回您可以選擇一個帶滾輪的冰箱坐回去。」
  
  「其實我覺得這個建議不錯。」卡洛斯聳聳肩。
  阿爾多看了他一眼,繃得發緊的表情變得柔和了些,最後終於露出了一點笑容,好像冰層破裂,流出春天開凍後的第一縷流水似的。
  這使得他縱容卡洛斯小心地掰開了自己的手,抱怨著在褲子上蹭掉上面沾著的汗。
  
  日子還很長,他對自己說著,靠在另一邊的車窗上,側頭看著卡洛斯,感覺就像是終於抓住了牽著飄在空中的風箏的那根線。
  
  一個袖子上繡著豎琴標誌的聖殿學者專門在門口等著他們兩個,表情似乎有些焦急,在看清了出租車裡面坐的人之後立刻迎了上來。
  
  「怎麼?」阿爾多問。
  「閣下,我們找到了一塊碧羽,進行第二次檢驗的時候,發現波長不知道為什麼又難以匹配了。」頭髮花白的學者急匆匆地帶著他們穿過前殿的員工通道,「雖然沒能匹配,但八音盒第一次在別的時間發出了歌聲。」
  
  卡洛斯腦子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他腳步一頓。
  阿爾多立刻好像腦後勺上長了眼睛一樣,立刻也跟著停了下來。
  
  卡洛斯的手指輕輕地動了動,哼出了一段除了他自己以外別人都沒聽明白的曲調。
  
  「……」亂入的學者先生莫名其妙地問,「那是什麼?」
  是哪個有著重口味的欣賞水平的種族編的歌?
  「嗯……」完全聽不出來什麼的阿爾多也只能通過邏輯進行推斷,試探著問,「所以這是八音盒裡的曲子麼?」
  
  「從深海裡、從高山下、從每一條岩石的縫隙裡飛來的翠鳥,」卡洛斯翻了個白眼,非常自知之明地把哼曲子改成了念詞,以求讓在場的人類都能明白,「它只在破曉的晨曦裡鳴叫,在第一縷陽光中離開,飛到誰也看不見的世界裡,等待下一個天明。」
  「我想起來了,我當年去過阿拉古圖。」卡洛斯說,「這是在離絕影山很近的一個小鎮上,聽生活在那裡的小孩們唱的。」
  
  「記得寫下來給我。」阿爾多說,隨後又補充了一句,「只要歌詞就可以了。」
  他們進入了地宮裡存放水晶八音盒的房間裡,現在那裡已經被各種奇形怪狀的儀器填滿了,卡洛斯的目光仍然第一眼就被一個小玻璃台上擺著的碧羽石吸引了。
  
  那塊碧羽足足有一個人的拳頭那麼大,燈光下可以看出裡面的斷層「羽毛」足有七八片,對於這種稀有的礦物來說,可以想像,應該是相當珍貴了。
  卡洛斯把那塊碧羽拿起來顛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等著聆聽他的高論,結果他猶豫了半天,才問路易:「你確定這玩意是真的?」
  
  路易的防輻射眼鏡從鼻樑上俏皮地滑了下來:「……」
  國家博物館會為您的質疑痛哭流涕的好麼弗拉瑞特先生?
  
  阿爾多接過旁邊人遞過來的放大鏡,就著卡洛斯的手仔細地觀察了一下,然後給出了一個曾經收藏過很多珍寶的有錢人的鑒定:「真的。」
  
  「你確定?」
  看起來比起國博的名譽,卡洛斯更相信阿爾多的眼睛一些,然後他把這塊珍貴的翠羽拿在手裡,在所有人心驚膽戰的目光下往上拋了拋又接住,非常疑惑地說,「可我還是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
  
  「也許你想看看我們的元素分析?不過它確實是百分之百的天然碧羽,沒有經過任何人工添加。」路易扶了一下滑下來的眼鏡,「但是或許是因為打磨,導致它和你見過的原石或者半成品有些區別……」
  
  「這塊石頭是在哪裡保存的?」阿爾多打斷他。
  「博物館,發掘於1823年。」路易說,「距今已經幾百年了。」
  
  「也有可能是發掘出來的時間太長了,有些東西流失了——準備一下,我們去一趟絕影山,讓伽爾帶人到香芒鎮會和,在此之前,我希望他能把那只已經殘了的影子魔拿下,如果想留著它等到明年聖誕節加菜,我看就大可不必了。」
  
  阿爾多總是對各種沒效率的工作進度感到不滿,不過當他尖酸刻薄完畢以後轉向卡洛斯,那語氣就立刻遭遇分水嶺一樣地溫柔下來了,還帶著一點商量的口氣低聲問:「如果到了阿拉古圖,你還認識絕影山的路麼,我想地貌可能會有些變化?」
  「只要他們沒在那裡蓋樓房或者修鐵路。」卡洛斯說。
  
  狗眼都閃瞎了——路易面無表情地心裡腹誹著。
  這時,門口有人晃了晃,艾美手裡拿著一張表格和一支籤字筆,在那裡拚命地對著他晃。路易只得簡單地交代了一聲,脫下手套走出來:「什麼事?」
  
  「簽字。」艾美猥瑣地搓了搓雙手,「我聽說上回卡洛斯他們弄死的那只影子魔被大卸八塊了,有的地方被拿去補結界,剩下的過了三個月的審批階段了是吧,嘿嘿嘿嘿,梅格爾特教官,我代表全體治療師團隊向您致敬。」
  
  路易想了想:「可以。」
  然後這個認真仔細的人,就接過艾美的審批申請細細地逐條核對起來,艾美無所事事地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簡直已經分不清心裡的悸動究竟是不是自己在犯花癡了。
  
  路易的脖子上還有一道劃傷,手背上包裹著厚厚的紗布,傳說是在培訓課上留下的,可能伽爾的拚命也影響到了他,又或者……這傢伙本來也是個很拚命的人。
  
  艾美從第一眼看見路易,就被這個人吸引了,當時他就在想,這麼俊美的男人,如果能多笑一笑,一定能迷死不少人吧,可為什麼總是皺著眉呢?
  但即使他總是皺著眉,也依然英俊得讓人不敢直視,就像一塊黑珍珠,連光華都內斂得悄無聲息,卻依然是稀世珍寶。
  
  哪怕是個人見人怕、鬼見愁一樣的「稀世珍寶」。
  
  路易終於核對完所有條款,點了點頭,在末尾簽上自己的名字:「可以了。」
  艾美卻沒有伸手接,依然看著他出神,那眼神幽深得連濃重的眼妝都無法遮掩,乍看上去幾乎像一隻飢餓的獸。
  
  「伯格先生?」路易皺眉。
  「你還是覺得……我很噁心麼?」艾美突然問。
  
  他目光輕微地閃動,一雙眼睛好像一對易碎的玻璃,輕輕一碰就會分崩離析似的。路易的嘴唇不適地抿了抿。
  
  很多時候路易雖然苛刻了一些,但並不總是直抒胸臆地表達自己的不快——雖然他也沒有什麼快樂的表情,尤其艾美並不是他帶的那些菜鳥學徒。
  這個人是個強大認真的治療師,他救過很多人的命。
  
  如果可以的話,路易並不想傷害他。
  「你是個值得尊重的人,伯格先生。」最後,他只是用這樣的話輕輕揭過,頓了一下,又說,「以前有冒犯的地方,可能是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很抱歉。」
  
  艾美看著他,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有些難過的表情。
  「我明白了。」他終於輕輕地說。
  
  路易垂下眼睛,把簽好名的審批表交到他手上,退後半步,客氣地點了點頭:「失陪。」
  艾美看著他的背影——比起正臉來,他更熟悉這個背影,這傢伙一句話也不肯多說,每次都是言簡意賅地匆匆交代完,轉身就走。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路易,看到了卡洛斯和阿爾多低聲說了句什麼,阿爾多就看著他輕輕地笑起來。
  
  也不是什麼特別明顯的眉開眼笑,或許卡洛斯說得並不是什麼好笑的事——只是那麼擎在嘴角,目光落在對方的臉上,顯得那麼專注,而且帶著那種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情不自禁露出來的喜色。
  
  阿爾多不知道怎麼的一偏頭,正好對上艾美的視線,他似乎微微愣了一下,艾美伸手上舉,彷彿捏住一個不存在的帽簷,然後虛空比了個脫帽的致敬動作,拿著他被批准的申請表轉身離開了。
  「這裡並不需要我。」艾美.伯格自嘲地想著。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物資準備和人員調動,十天以後他們到了傳說中的香芒小鎮。
  非常幸運的是,這裡依然沒有多少人為的痕跡,沒有人能在絕影山上修鐵路或者蓋樓房——即使絕影山風景優美,附近甚至連條像樣的公路都沒有,還有著稀有的新鮮空氣資源。
  然而這個地處偏遠的風景名勝的自然環境實在太險惡了,據說絕影山還是一座「處女峰」,有記載以來,好幾個來自不同國家的探險團隊全都折在了上面。
  
  當然這是有誤差的——因為這些廢柴探險家們的半途而廢,所以他們沒有看到山頂上最顯眼的那塊石頭上,某人毫無公德心刻下的那個「到此一遊」。
  
  又過了三天,伽爾帶著一群精英獵人以及他的廢柴學徒埃文,趕到了香芒小鎮。
  
第七十二章 莎朗

  古德先生實在是有錢有權,這個老東西執掌聖殿多年,政客該會的那一套他全部玩得轉,周旋於各國政要之間游刃有餘,竟然還能騰出點時間四處合個影什麼的。
  
  路易一開口,他立刻給派了幾車的物資,浩浩蕩蕩地開了過來:武器裝備,各種營養劑食物,防護服,藥品器械乃至成噸的淨化水——贊助者國籍不一。
  
  這些「奢侈品」送到的時候,卡洛斯正抱著路易的筆記本電腦,剛看完一部提倡毀滅核武器的科幻電影。這個從來沒見過聖殿如此財大氣粗的倒霉孩子,目瞪口呆地從樓上望見「卸貨」的幾位先生足足忙了一個下午,還有兩輛車停在那裡。
  終於忍不住推開窗戶,衝下面被抓來正臨時幫忙登記物資的伽爾喊了一聲:「古德先生為什麼不乾脆給我們一顆原子彈?這樣我們就可以把絕影山蒸成一鍋蘑菇湯,不用上去了!」
  
  「因為你也會成為那鍋蘑菇湯裡的作料之一,謝謝。」伽爾頭也不抬地說。
  
  伽爾不敢抬頭,雖然從來沒抱過什麼希望,但這並不代表他能忍受喜歡的人被別人親密地抱在懷裡。
  他若無其事地說著玩笑話,手上近乎機械地在表格裡錄入別人告訴他的名稱和數字,然後默默地說服自己,錯亂的荷爾蒙的作用只有十幾個月的時間,然後所謂的「愛情」會在身體裡慢慢淡化,最後像是一波如鯁在喉的病毒一樣死去,被平靜地排出體外。
  
  只有十幾個月的時間,可以把它當成是一次對自己心智的鍛煉。
  雖然真的很難過。
  
  阿爾多從卡洛斯身後過來,懶洋洋地把下巴墊在了他的肩膀上,半睜著眼問:「明天能上路麼?」
  他作為一個已經不歸人間任何部門轄制的老鬼,彷彿已經加倍地明白了什麼叫「別人的看法都是放屁」,自從他從地宮成功詐屍以來,簡直我行我素,還特別喜歡在別人面前粘著卡洛斯,以表明自己的所有權。
  
  當然,這種情況在伽爾他們也到達香芒小鎮之後,就愈加嚴重了。
  
  「大概吧,」卡洛斯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我們上回可沒有準備這麼長時間和這麼多東西。」
  
  阿爾多拖著他在沙發上坐下,有些睏倦地把手頭看了一半的書丟在一邊,枕在他的腿上,抱怨說:「我累了。」
  「因為你整整一天都在看那本臭哄哄的書。」卡洛斯的目光在血紅的書脊上劃過,皺了皺眉,「你什麼時候又去了唐格思古堡?」
  
  「兩個月以前,」阿爾多頓了頓,故意說,「就是你明明答應了我考慮,還每天想方設法躲著我的時候。」
  卡洛斯本來想對唐格思古堡那個鬼地方發表幾句負面看法,結果硬是被他這一句話給堵了回來,啞然了好半晌,最後氣急敗壞地說:「可我又沒躲開!」
  
  阿爾多把臉埋在他的小腹上笑了起來。
  他抬起手摟住卡洛斯的腰,那腰線非常清晰利落,順著脊柱走向尾端而微微凹進去,蓋著薄薄的、但流暢漂亮的肌肉。
  細,但不削瘦,充滿了叫人愛不釋手的力量感。
  
  「你不喜歡,我以後就不再去了。」阿爾多抬起頭來。
  他答應得實在是又痛快又善解人意,弄得卡洛斯都愣了愣:「呃,我倒沒有那個意思……」
  
  「沒關係,」由於唐格思古堡的特殊性,有些密道是人類無法打開的,多年來,裡面儲藏的東西幾乎成了阿爾多的私人財產,不過反正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扔了就扔了,他伸手纏住卡洛斯垂在腰下的一縷頭髮,用指尖蹭著髮梢打著捲,輕聲說,「你為我擔心,想著和我有關的事,坐在這裡心平氣和地聽我說話,就已經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幸福了,我直到現在都很害怕,每天睡醒睜眼的時候,都會有一剎那擔心,這其實只是我自己的幻想,你還是不理我。」
  
  卡洛斯實在有些招架不住這種路數。
  
  阿爾多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說:「所以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會答應。」
  卡洛斯頓時給嚇得不敢說話了,恨不得在嘴上貼一張透明膠。
  
  阿爾多要求:「跟我說說上回你為什麼來絕影山。」
  「哦,」卡洛斯就開始老老實實地交代,「是僱主委託我們找一種只生長在山壁上的植物……」
  
  其實……剛才那句「某人不管說什麼某人都會答應」的話,主語和賓語貌似發生了某種奇怪的錯誤。
  
  唐格思古堡的一部分書籍並不是那麼友好的,有些需要閱讀者的血,有些會不由自主地吸食閱讀者的生氣,看起來非常費神。大概因為太放鬆了,過了沒多長時間,阿爾多竟然枕在卡洛斯腿上睡著了。
  
  卡洛斯把他放在了一邊的長沙發上,蓋上了一條毯子,然後蹲在遠處,捏著鼻子用他的劍挑起了阿爾多正在閱讀的書,發現它的名字就叫做《克萊斯托史》。
  裡面至少用了五六種已經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語言,非常晦澀難懂,活像大百科一樣,書籍處有至少一分米以上厚。
  
  為什麼唐格思古堡的迪腐主人這麼喜歡研究克萊斯托?這個疑問突然閃過他的腦子——還有那個飼養無數兇猛迪腐的死亡谷,能讓迪腐輕易進化的鑰匙,千年前那個禁錮撒旦的禁咒……都是怎麼回事?
  是什麼讓克萊斯托一族對迪腐的理解,比和迪腐作戰了幾千年的人類還要深刻得多?
  
  不過卡洛斯對這些深奧的問題,只思考了兩分鐘,就決定站起來走人,把這個工作留給阿爾多——他一思考就比較容易餓,卡洛斯認為,即使古德先生很財大氣粗,但浪費糧食也是不對的。
  大概世界上總有一些沒出息的蠢貨不思進取地認為,當一輩子打手就是個不錯的工作。
  
  卡洛斯和路易打了聲招呼,自己出門去了。
  香芒小鎮似乎還保持著遠古時期的淳樸,一直不見多繁華,也不見多落魄。街道非常狹窄,有些地方甚至還是土路,建築普遍不高,很多都帶有自己的小院子。臨街的門口坐著老人或者幾個笑鬧的孩子,偶爾遛狗的年輕人優先地與他擦肩而過。
  
  他似乎漫無目的地在小鎮上逛著,時常碰到幾個沒在忙、出來走動的獵人,他們會熱情地和他打招呼——雖然這位臨時教官在訓練的時候把他們折騰得很慘,但是下了課絕對是可以勾肩搭背地一起出去喝一杯的,更何況這傢伙可是絕大多數人童年時候的偶像,即使他偶爾會做一些讓大家都比較幻滅的事。
  香芒小鎮並不大,以卡洛斯的步速,大概不到四十分鐘就能走完一圈,小鎮上還保存了不少古建築,雖然沒有他們那個時代那樣古老的,但街道的佈局卻一直沒什麼變化。
  
  圍著香芒小鎮轉了一整圈以後,卡洛斯終於停下了腳步,轉向了一個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太太:「您好夫人。」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您好先生。」
  
  「請問您知道毛櫸坡這個地方麼?」
  老太太遲疑了一下:「抱歉,您說什麼坡?」
  
  「很久以前的時候是這麼叫的,也許現在已經改名字了,」卡洛斯想了想,「我有些不確定,是不是順著這條路走下去,有一個小山坡,有人說那裡其實就是絕影山的外延,下面還有一條小河——當然它可能已經乾了……」
  「哦!」老太太恍然大悟,「您是說情人坡嘛,對啦對啦,就是順著這條路一直往下走,不過那可不是個好地方,很多好奇的遊客聽說這個名字,就想去看看,可其實沒什麼好看的,情人坡在過去,就是一塊墓地,我勸您還是到別的地方去參觀吧,比如香芒鎮博物館什麼的。」
  
  卡洛斯沒說什麼,對她抬了抬帽簷以表致意,然後轉身往前走去。
  
  小鎮在千年的時間裡飽經風霜,而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的旅人的皮膚卻依然年輕而富有活力,曾經滿載悲傷與生離死別的毛櫸坡竟然換了那樣一個浪漫的名字,那千年前的白骨是不是已經化成了飛灰呢?
  靠山的小鎮和薩拉州不同,秋風此時已經有了瑟瑟的感覺,卡洛斯獨自來到了人跡罕至的情人坡上,令他驚奇的是,山坡下的河水竟然還在,可是山坡已經大變樣了,那層層疊疊的梯田幾乎讓他認不出來路了,他只有一直往上走,進入傳說中滿是墳墓的不祥的林子裡,在陰冷的墓地裡轉了一大圈,卻還是失望了。
  
  也對,他們當時只做了一個簡單的小墳包,用石板刻了個名字就立在了上面,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地下墓室,怎麼可能保存一千年呢?
  說不定等認識一個人的親戚朋友都死光了,墓地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卡洛斯在林子裡徘徊了一陣子,等到太陽已經快下山了,才徹底死心,打算往回走,可是這時,他突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那聲音嘶啞惶急,活像掉了魂似的。
  卡洛斯腳步在原地頓了頓,等那聲音近了一些,確定是在叫自己。
  他發了一個出外勤的時候常見的信號咒文,明亮如火花似的光在空中炸了起來,能傳到很遠的地方,然後坐回原地等。
  
  十分鐘以後,已經憤怒到暴走的阿爾多一把拎起了他的領子,手都在抖,簡直說不出話來。
  
  「抱歉,」卡洛斯立刻搶在前面說,「我和路易打過招呼了,只是稍微有點迷路,沒想到耗費了這麼長時間。」
  
  阿爾多死死地盯了他半晌:「我只是小睡了一會,醒來就發現你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你去了什麼地方,而我知道……這裡!就是這個該死的小鎮,是當年莎朗.布魯斯的生活的地方,我還知道她就被埋葬在這裡!」
  他陰測測地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問:「你想知道我的感受麼?」
  
  卡洛斯吃了一驚:「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在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面前提到那個女人之後,我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挖出來!」阿爾多猛地鬆開手,狠狠地深吸了幾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緩下來,然後他說,「所以我知道你其實對她不感興趣是吧?平庸怯懦的少女,她在你面前說得出一句完整的話麼?我知道你喜歡的從來不是這種類型……」
  
  「里奧,」卡洛斯打斷他,不慌不忙地坐回到方纔那塊大石頭上,雙手交叉撐在膝蓋上,平靜地說,「我確實不愛她,否則就不會把她一個人埋在這裡。」
  
  阿爾多呼吸一滯。
  卡洛斯微微抬起頭,對上了他的目光:「我會陪他一起在躺在裡面。」
  
  接著他拉過阿爾多的手,騰出一點地方:「過來,陪我坐一會。」
  阿爾多遲疑了一下,在他旁邊坐下來。
  
  「我跟莎朗不大熟悉,」卡洛斯說,「也真的沒說過幾句話,我認識她的時候,這個小姑娘就已經重病垂死了,儘管我那時也沒好到哪去——剛從絕影山上下來,只剩下半條命,在布魯斯家裡養傷就養了半年多。」
  
  阿爾多伸手抱住他。
  
  「結果沒想到我還沒來得及養好傷離開,照顧莎朗的醫生就囑咐家人準備棺材了。她最後的願望是當一個美麗的新娘,我當然要滿足她。另外她並不是什麼平庸的女人,莎朗其實是個不錯的姑娘……」
  阿爾多的手緊了一下。
  
  「就像我自己的小妹妹一樣。」卡洛斯大喘氣地補完下半句。
  然後他惡作劇似的笑了起來。
  
  他沒來得及笑完,阿爾多就棲身把他按在石頭上,扣住他的後腦吻了上去。
  
  情人坡並不是個很好的接吻環境,鑒於此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四下還有鬼火晃來晃去,而慢慢暗下來的林子盡頭,一雙暗紅色的眼睛閃了閃,牢牢地盯住兩個人的方向,似乎猶豫不決是該悄悄離開,還是……
  
第七十三章 秘史與承諾

  阿爾多伏在卡洛斯的頸側,咬牙切齒地問:「是什麼玩意?」
  卡洛斯的手指無意識地揉著他的脖子,無聲地笑了起來:「迪腐……沒有直接撲過來,看樣子是能感覺到我,如果是惡魔級的話,現在應該已經撐起了『界』,所以……」
  
  「膽子倒是不小。」阿爾多冷冷地哼了一聲。
  如果能刨除掉這個瘆人的背景,這兩個人簡直就像湊在一起耳鬢廝磨地說情話。
  
  「啊……」卡洛斯輕輕地感嘆了一聲,「居然過來了,看來至少應該是個二級。」
  「我想不是。」阿爾多先是皺了皺眉,但隨後掃了一眼卡洛斯極近的側臉,一本正經的表情又消失了,他的嘴唇輕輕地在卡洛斯臉頰上擦了過去,小聲問,「如果不是的話怎麼辦?你自己脫乾淨讓我為所欲為一回,怎麼樣?」
  
  卡洛斯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阿爾多從自己身上掀了下去:「反過來還差不多!」
  
  與此同時,一道腥風呼嘯著撲到了他們兩個方纔所在的位置,卡洛斯的劍從新的劍鞘裡拔/出來,寒鐵彼此摩擦,發出一聲清嘯,森冷的劍刃在墓地的林子裡折射出一抹幽幽的鬼火,筆直地橫掃了過去。
  一片從枝頭落下來的葉子被劍的尾風擦過,「啪」地斷成了兩截,像兩隻枯葉蝶一樣被捲了出去。
  
  然而下一刻,卡洛斯就發現自己失去了那只迪腐的蹤跡,他匆忙間往後撤了一步,手臂及時收了力,重劍只是輕輕地在岩石上碰了一下。
  
  兩個人彼此對視一眼,阿爾多輕輕地說:「暗精靈。」
  
  「那不可能,」卡洛斯說,「沒有一隻暗精靈能躲開我的……」
  他的話音到此戛然而止,卡洛斯自己突然愣住。
  
  「怎麼?」阿爾多問。
  「我想起來了,當年在將近山頂的地方,我們的一個同伴聲稱他看到了僱主說的那種植物,」卡洛斯回憶起那些年代久遠的事,可他整個人卻沒有絲毫放鬆,如果以為他放鬆了警惕去偷襲,一定會嘗嘗被穿成串的滋味,「我們都不相信,因為傳說那鬼東西只長在山頂上,他一個人過去查看,我們就站在離他不到五米遠的地方,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那裡被斬首,卻誰也沒來得及救,因為我們都沒看清到底是什麼東西殺了他,那快得眼睛看不清的東西,難道也是一隻暗精靈?怎麼可能……」
  
  「你是說……」
  「小心你後面!」
  
  阿爾多沒等他開口提醒,就已經察覺,他一側身閃過,感覺那東西幾乎是擦著他的衣角過去,卡洛斯這回站在一個非常容易出手的角度,電光石火間重劍碰到了什麼東西,他毫不遲疑地往前一送,一聲尖叫震得人耳朵生疼,一片半米大的漆黑的翅膀掉在了地上。
  黑紫色的血飛濺出去,失去了一隻翅膀的迪腐筆直地掉在了地上,竟然是個有一米多高的暗精靈,佝僂著的身體上佈滿粘液,身後長著肉瘤一樣的鼓包和展開後足有它身體那麼長的翅膀,暗紅色的眼睛閃著貪婪的光。
  
  它落地的剎那就判斷出了自己不可能討到便宜,頓時想要逃跑,然而還沒有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身體就被「空氣」綁住了。
  看不見的法陣纏在它身上,讓這只暗精靈連呼吸都非常困難,它瑟瑟發抖地僵立在了原地。
  
  「暗精靈,變異的,就像那只吃了鑰匙的黑魚,」阿爾多蹲下來,從都裡摸出一塊手絹來,隔著自己的手捏住了迪腐尖尖的嘴,「怪不得它敢過來——我還真沒見過這麼大、速度這麼快的暗精靈。」
  
  「你要把它活著帶回去研究麼?」卡洛斯收回劍問。
  「當然不。」阿爾多這麼說著,他面前的空氣突然扭曲起來,那只以人的喉嚨為食的暗精靈連一聲都沒吭,就被活活扼死了,阿爾多解下自己的外衣,把它的屍體捲在衣服裡,至少百斤重的東西,被他一隻手就給輕輕鬆鬆地拎了起來,「不過我覺得它的血管用來縫衣服還是不錯的,我記得你很喜歡這種閃閃發光的阿羅之線。」
  
  卡洛斯緊走了幾步跟上他,奇怪地問:「你知道變異是什麼引起的了麼?」
  「有一些推測,恐怕就是凱文.華森暗示我們到這裡來的原因。」阿爾多聳聳肩,「還記得那孩子的爺爺麼,我想你明白他是怎麼死的。」
  
  「什麼?不是影子魔麼?」卡洛斯直眉楞眼地問。
  「……」阿爾多還以為他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了,看來是自己想太多了。
  
  「不,」阿爾多嘆了口氣,耐心地說,「克萊斯托一族對付迪腐有自己的辦法,他們幾千年前就飼養過那玩意,就算忌憚成群的迪腐,單只的影子魔對他們來說,也應該沒有那麼大的威脅。」
  
  「但不是有兩隻影子魔一直不知死活地跟著那個道格拉斯?」卡洛斯一愣。
  
  「我覺得通過死亡谷的事,聰明絕頂的弗拉瑞特先生會推斷出,那其實是他自己養的。」阿爾多柔聲細語地諷刺說。
  卡洛斯的回復是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腳。
  
  「好吧。」阿爾多無奈地說,「老華森的記憶被影子魔抹掉,我覺得與其說是迪腐殺人,還不如說是某人因為某種原因殺了他,並操縱了影子魔抹掉了證據。」
  
  「你暗示道格拉斯是兇手?他為什麼這麼做?」卡洛斯頓了頓,隨後好像明白了什麼似的,「克萊斯托並不以殺人為罪,也不認為自己應該受人類的道德和法律限制,能讓大祭司動怒……殺害同胞?不,華森先生那種老東西我真不認為他能幹掉誰,而且看起來克萊斯托也沒什麼同胞愛。那麼既然他們傳承的是記憶,難道……華森先生犯的罪行是洩密?」
  
  「老華森的一個兒子被他送進了聖殿,非但沒有接受克萊斯托的傳承,反而成了一個獵人,」阿爾多說,「我想他的偏向已經很明顯了——看來不是每一個在人類社會裡生活多年的克萊斯托,都像他們的瘋祭司那麼有種族自豪感。」
  
  「但凱文的叔叔莫名其妙地死了。」卡洛斯皺起眉,「難道後面也有道格拉斯的影子?包括把水晶鑰匙洩露給迪腐?那貨腦子進水了?」
  
  阿爾多想了想,輕聲回答:「如果我站在他那個立場上,說不定也會那麼做——人類對克萊斯托族人的影響越來越大,很多帶有克萊斯托血統的人沒能接受傳承,成了普通人,而現在有一個華森背叛,以後別的家族會不會也有同樣的害群之馬?」
  
  卡洛斯敏銳地聽出他話裡有話,追問:「那是什麼意思?『別的家族』?」
  「嗯,其實我關注克萊斯托很多年了,他們的祭司大部分是天資良好的孤兒,或者某一個世家的旁支,而華森家族這一代只剩下了凱文一個人,卻被接到神殿裡選為祭司,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臨近山下的時候,有一段路開始不那麼好走,阿爾多自然而然地拉住卡洛斯的手,「從很久以前,我就有一個懷疑——要知道人類的世家可沒能像他們那樣隨著時間的流逝保存得這麼完整,而這次的事證明了我的猜測。」
  
  「什麼?」
  「克萊斯托一族裡,每一個家族傳承著一個秘密。」阿爾多側過頭來,眼睛在夜空下發著光,卡洛斯有種錯覺,好像這個穩重嚴肅的前任大祭司正像個孩子似的,在向自己炫耀他有多聰明似的,「從遠古的時代就有傳說,先有暗後有光,有光的地方必有影子,黑暗生物和地表生物就像是這世界的兩面,克萊斯聲稱傳承世界的記憶,我懷疑最核心的部分,就是關於這個的——所以一千年前,撒旦降臨,逼著克萊斯托投向我們一方的時候,他們給出了那個不可思議的禁術。這也是為什麼凱文可以被選擇的原因:因為華森家族的秘密已經被洩露了,沒有繼承人存在的必要。」
  
  卡洛斯聽完沉默了一秒鐘,然後問:「這些事你都是怎麼知道的?」
  阿爾多聳聳肩:「他們不是隱世麼,我派人把所有露出來的端倪都追查了個底朝天,當年手裡曾經有過一份克萊斯托各大家族的名單,現在還保存在地宮裡,只不過沒拿出來給古德先生他們。」
  
  卡洛斯有點驚悚地看了他一眼,最後選了一個中性的評價:「你執掌聖殿的時候,確實做了不少事——不過既然你知道了這麼多,為什麼沒有行動過?我以為你會把每一個克萊斯托世家都控制起來,逼他們交出你想要的東西。」
  
  阿爾多笑起來:「想知道?如果你在所有人面前親我一口,我就告訴你。」
  「……」卡洛斯頓了一下,理直氣壯地反問,「我為什麼想知道?」
  他是真不喜歡想那麼多,對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還真沒有那麼大的好奇心。
  
  阿爾多有些挫敗,覺得自己有點賤,對方明明不感興趣,自己還是很想說給他聽——所有的事都希望他知道,哪怕他只是當耳旁風左耳進右耳出,完全不往心裡去。
  
  「好吧……你知道,凱文.華森很喜歡你,」他慢吞吞地說,「那個小孩不知道是有什麼問題,沒有什麼同齡的玩伴,大概你是第一個和他聊得來的朋友,即使接受了傳承,他身體裡有一部分還是屬於做了十年的人類,所以他當時很想把你強留在神殿陪著他。」
  
  「啊?」卡洛斯完全不知道。
  「我們離開的時候,他看著你背影的時候的那個眼神,就是這麼說的。」阿爾多說,「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心裡明白,如果他敢,我會宰了他——我們倆都不想挑起戰爭。」
  
  阿爾多嘆了口氣:「人類的敵人實在太多了,克萊斯托留著那一個個足夠他們保命的秘密,才能在以後一次又一次地以契約的方式和人類和平共處,不揭穿,不想逼得他們魚死網破,這樣我們雙方都有生存的空間——經過一場黑袍之亂,我實在是覺得,一場戰爭能毀掉的東西,比它的勝利能帶來的利益還要多得多。」
  
  可惜這個偉大的和平主義先生並沒有得到共鳴,卡洛斯聽完以後,沒有任何見解要發表,他只是發了一會呆,然後伸出手說:「你拎著那東西的屍體沉不沉?給我拿一會吧。」
  阿爾多:「……」
  
  他雷打都不爛的鎮定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龜裂,卡洛斯卻逕自接過了那只用外套裹著的暗精靈,隨手在他頭髮上揉了一把:「你不是要退休了麼,還沒操夠心?我看省省吧,等我們從這個鬼地方回去,我就帶你去吃肯德基,那個白鬍子爺爺炸得雞很不錯——以後還可以多出幾次遠門,我覺得你這個鄉巴佬好像都沒怎麼離開過薩拉州,我可以帶你出去見識見識。」
  
  阿爾多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只有我和你兩個人麼?」
  「難不成你還打算組個團?」卡洛斯好笑地反問,他們已經到了情人坡下,有幾個獵人正打著手電在這裡等他們,遠遠地招著手。
  
  「如果……」阿爾多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突然用一種非常不安的語氣問,「如果有一天,我要躺回到棺材裡,繼續守護那個該死的結界呢?」
  
  「我以為我已經回答過了。」卡洛斯輕描淡寫地說,「只要你不怕再過幾千年以後醒過來,發現自己面對著一具光禿禿的骨頭架子。」
  
第七十四章 結界外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沒被結界覆蓋的地方,我想那就是絕影山。」在臨到出發前,阿爾多是這麼和所有在場的獵人們說的,此時聖殿精英到齊,二十六個金章到了二十個,所有不夠資歷的全都會被留在香芒小鎮當後援,不被允許參加這次行動,阿爾多用一隻手背敲了一下玻璃杯,指關節微微彎曲,在水光下白皙得幾乎不像一個戰士的手,他低低地說,「我希望你們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艾美在清點最後的藥物,插話說:「我聽以前挑戰絕影山未果的旅行團成員說,一旦到了半山腰,連最簡單的指南針都會失去作用,好像是磁場異常,無論是什麼儀器都會受到干擾,這是真的麼?」
  
  卡洛斯點點頭。
  艾美忍不住追問:「那你上回是怎麼確定方向的?」
  
  卡洛斯笑起來,露出兩顆微尖的小虎牙:「因為我就是一根純天然的指南針,菜鳥。」
  阿爾多解釋說:「他對異常能量的感應能力比普通人高很多。」
  
  「哦!」艾美上下打量了一番卡洛斯,好像突然對解剖他的身體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似的,「就好比狗對氣味的敏感度是人類的幾十倍那樣麼?果然上帝也會對頭腦簡單的人做出補償。」
  卡洛斯:「說得對,人總得有些特長,就好像你對毒氣的耐受程度遠超平均水準一樣——不然早被自己熏死了。」
  
  「如果你們倆能行行好,稍微消停個一分鐘,」伽爾揉著眉心說,「我就給你們一人發一塊糖,謝謝了孩子們。」
  
  路易絲毫也不受這些傢伙們的影響,他仔細地思考了一下,又瞟了一眼某兩個傳說中「約會」的人弄回的戰利品——變異暗精靈屍體一隻,慎重地問:「所以閣下的意思是,絕影山上很有可能會有我們沒見過的迪腐,高級甚至惡魔級,而且很有可能會像吞噬了鑰匙的黑魚那樣,發生不可思議的變異?」
  
  阿爾多點點頭:「所以我提醒梅格爾特先生,你需要對傷亡做出預期。」
  
  路易沉吟了一會:「恕我直言閣下,我們上絕影山的目標是什麼?要尋找什麼?」
  
  「從深海裡、從高山下、從每一條掩飾的縫隙裡飛來的翠鳥,它只在破曉的晨曦裡鳴叫,在第一縷陽光中離開,飛到誰也看不見的世界裡,等待下一個天明。」阿爾多語氣輕緩地複述出水晶盒子裡面傳出來的哼唱的歌詞,「翠鳥很有可能暗示了絕影山的特產碧羽石,『破曉』是指黎明時太陽將出未出的時刻,也有人認為它是白晝和黑夜的交替,過去的吟遊詩人,確實有把我們生活的世界視為『白晝』、把黑暗生物所在的地方喻為『黑夜』的習慣,如果是這樣,那麼翠羽石很有可能和黑暗世界的能量來源有關係——凱文.華森知道我們要的是什麼。」
  
  路易吃了一驚:「您在暗示絕影山上的某種東西可以作為修補結界的能量來源。」
  
  「沒有暗示,我幾乎能確定。」阿爾多說,「上一次我們和克萊斯托結盟的時候,為表誠意,他們給了我們一副卷軸,那是一個非常強大的禁咒,我想你猜得出裡面的內容是什麼。」
  
  埃文偷偷地對伽爾說:「伽爾導師,我能去麼?」
  由於他那溫和得如同幼師的導師突然發憤圖強,可憐的埃文成為聖殿幾十年來第一個實習期出的任務多於正經獵人的實習生,三個月的時間他幾乎跟著伽爾跑遍了整個大陸,人也曬黑了一圈,本來就長得傻大憨粗,這時候臉上還帶著沒來得及刮的鬍子,再加上那一頭鋼絲一樣的炸毛,簡直就像頭大狗熊。
  
  伽爾猶豫了一下,過了一會緩慢地搖搖頭,小聲說:「我覺得……可能不大合適。」
  
  「您瞧,我現在已經不是很暈血了,並且您不是說這趟任務回去以後,就可以給我申請通過實習了麼?」埃文伸手抓住伽爾的衣角,用大狗熊的臉擺出小白兔的表情,可憐巴巴地央求著。
  他的手掌佈滿了被戳破的血泡的疤痕,很多已經磨成了繭子:「我保證不給您拖後腿。」
  
  這個保證真是一點也不可信,無數次被坑的伽爾默默地想,不過他畢竟不是路易那種習慣當面否決別人癡心妄想的類型,於是他停頓了一下,還是委婉地建議說:「這次行動並不是我負責的,我說了不算,不如你去求求阿爾多先生?」
  
  埃文立刻變成了一棵霜打的茄子。
  伽爾再接再厲:「或者你願意問問梅格爾特教官?」
  
  埃文變成了一棵在被霜打了、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茄子。
  
  伽爾成功地推卸了責任,做正襟危坐狀,假裝沒看見埃文那哀怨地彷彿要洞穿他後背的小眼神。
  
  當天晚上,所有需要上絕影山的人都被要求早早休息,以保持最好的狀態。埃文卻在院子裡驢拉磨一樣地轉起了圈。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沒有卡洛斯那樣的天資,可以贏在起跑線上,可以想像,即使卡洛斯沒有之後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他也一定會成為一個超出同齡人的優秀獵人,埃文也知道,自己也不像導師伽爾那樣,雖然外表看起來隨和得很,心裡卻好像有一塊堅硬的石頭支撐著他,能在別的孩子還在要糖吃的時候,就二十年如一日的近乎嚴苛地對待自己。
  
  他懦弱、膽小、沒有信心,可以說一無是處。
  埃文以前覺得這都也沒什麼,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功成名就的,總要有一些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善良好人自願充當分母,烘托偉人的偉大之處。
  
  可他還這麼想著的時候,就親眼看見了艾維斯的死亡,看見了幾乎還沒有他腰線高的小男孩失去了雙腿,被永遠關在了水下不見天日的神殿裡,看見了他那已經叫他仰視的優秀的導師,像苦行僧一樣把自己放在滿是荊棘的路上,每天如同一根繃緊的弦,不斷鞭策著自己。
  還有那把靈魂釘在結界古老的章紋上整整一千年的大主教,那字字誅心的教訓。
  
  這一切,都讓埃文開始痛恨起自己的弱小。
  
  埃文.戈拉多先生在院子裡足足轉了二十圈,終於鼓起了勇氣,到樓上敲開了阿爾多的門,所幸這位可敬的先生儘管安排好了自己的退休生活,此時卻還好像要站好最後一班崗一樣,兢兢業業著研究一些關於絕影山的文獻,還沒來得及去休息。
  
  埃文活像檢討一樣低著頭注視著自己的腳尖,哆哆嗦嗦地說:「先、先生,我……我有一個請求。」
  
  阿爾多靠在門框上,身上披著一件外套,淡定地說:「如果你打算請求上絕影山,那就不用說了。」
  
  埃文:「……」
  阿爾多表情漠然地要把門關上,心裡疑惑著為什麼伽爾那滑頭小子會攤上這麼一個傻乎乎的學徒。
  埃文卻冒著被門縫夾住腳的危險一抬腿卡住了門:「先生,請您聽我說完!」
  
  阿爾多沒什麼耐心地抬手示意他閉嘴,然後語氣放緩了些:「我想我已經提過,絕影山上有很多未知的危險,並且很有可能不在結界的保護之內,我認為讓經驗不足的人員留守香芒小鎮,是減少不必要的傷亡的一種方式——即使我說過,聖殿騎士的天職就是守護,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的獵人的生命是不寶貴的,懂麼年輕人?這裡有二十個金章,還沒到你逞英雄的時候,現在,滾回去睡覺。」
  
  然後阿爾多「砰」一聲合上了門。
  埃文有些拙嘴笨舌,覺得阿爾多先生說得每句話都那麼有道理,反駁不出……可是他心裡卻不是那樣想的。
  他也是個男人,儘管從來沒有奢望過自己變成一個大英雄什麼的,但是他希望有足夠的力量能保護那些對自己非常重要的人——哪怕是讓他每次見到就小腿肚子抽筋的梅格爾特教官,每次檢查身體都要揩他油的治療師艾美,時常搞惡作劇、但也會笨拙地想方設法安慰自己的卡洛斯,還有……伽爾導師。
  他一定是用了很多的運氣才碰到伽爾•肖登先生這麼好的導師。
  
  並不是說絕影山是一個多麼了不起,多麼非去不可的地方,埃文沒有卡洛斯那樣的冒險精神——比起拎著劍衝出去玩命,他更喜歡在家裡煮個湯叫大家一起來喝什麼的。他只是覺得……那麼多重要的朋友都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到了一個無法想像的危險的地方,而自己只是安安穩穩地待在小鎮上,做一些聯絡員之類的傻事,非常讓人……難以接受。
  即使他很弱小,沒有資格這樣想,但他確實是擔心著他們的。
  
  就在這時,走廊裡傳來互道晚安的聲音,埃文抬頭一看,發現卡洛斯背著他的劍,慢騰騰地走上來,他看起來有點累,外套拎在手上,襯衫挽起了袖子,領口的扣子也解開了兩顆,額角還有沒擦乾的汗。
  埃文一看就知道,一定是他那努力的導師違反了「早點休息」這個命令,爭分奪秒地又拖著卡洛斯去對練了。
  
  那一刻埃文突然福至心靈,他想——為什麼不去求卡洛斯呢?他一定會同意的!
  
  卡洛斯當然會同意的——他以己度人地認為,上絕影山雖然很危險,但確實是個非常刺激又難得的經歷,如果千里迢迢地趕來,卻只是被扔在香芒小鎮度假,那實在太可憐了。
  男人難道不是就應該去戰鬥的麼?
  於是他大大咧咧地當著埃文的面敲開了阿爾多的門,哥倆好地勾著埃文的肩膀,直抒胸臆地說:「嘿,我說,明天多帶個兄弟怎麼樣?」
  
  阿爾多:「……」
  
  埃文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
  
  「如果你覺得可以,就帶上他吧。」沉默了幾秒以後,阿爾多用一種和剛才公事公辦完全不同的溫和嘴臉,痛快地答應了,「我希望你已經準備好了,戈拉多先生?」
  
  那雙看過來的、犀利的灰眼睛裡分明在說:這回你滿意了吧,還不快滾!
  埃文於是見好就收地滾了。
  
  「進來。」阿爾多伸手在卡洛斯的額頭上抹了一把,不滿意地說,「伽爾又拖著你去鍛煉?我不是說了……」
  
  「啊哈哈哈,我去洗澡。」卡洛斯把重劍往他懷裡一塞,轉身就跑。
  
  「唔,」阿爾多把他的劍放好,狀似無意地挑挑眉,「哎,對了,我好像記得,暗精靈是只三級迪腐來著……在那個墳頭山上,我們說了什麼來著?」
  回答他的是卡洛斯重重地拍上浴室門的聲音。
  
  第二天清早,他們就從香芒小鎮出發了,沿著情人坡一路往上,穿越小片的農田,走進越來越密集的林子,越過「野獸出沒」的警告牌,然後從古墓地裡經過,就算是上了絕影山。
  
  才過了半山,低頭還能看見山下的小鎮的時候,氣溫就急劇下降到冰點了,他們不得不停下來換上御寒的衣服,凜冽的風中好像捲著某種野獸的呼嘯似的,絕影山依然一眼看不到頭,只剩下一望無際的白。
  伽爾緊了緊自己的領口,忍不住問:「這裡為什麼這麼冷?無論從地形緯度以及海拔上看都不合常理——我從沒有經歷過十分鐘的路程氣溫驟降二十多度的事。」
  
  「因為我們已經離開結界了。」阿爾多說。
  獵人們神色一凜。
  
  空氣裡漂浮著細碎的雪花,阿爾多在空氣中抓了一把,嚴肅起來——如果說先前只是猜測,那麼走到這一步,就沒有人比結界的締造者更明白他們現在的處境了:「從現在開始,都給我提高警惕,結界外面可不是什麼兒童樂園。」
  
  他的話音沒落,卡洛斯的劍就在誰也沒看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被拔了出來,猛地插/進了埃文腳下的雪地裡,好像魚叉一樣,從裡面「扎」出了一隻有成年貓咪大小的灰色生物,那玩意長得像一隻地鼠,尾部卻有一根大約二十厘米的長針,閃著鋒利的寒光。
  
  「蠍鼠。」卡洛斯冷冷地說,「四級迪腐,尾針能穿透鐵板,上面的毒素兩個呼吸的時間就能毒死一個人,如果不想被它咬成殭屍,最好注意你們腳下。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來到沒有保護殼的寒冬之地——這也將是我給你們上的最後一節課:如何讓自己活下來。」

【卷五 終點】

第七十五章 四級

  厚厚的雪地下面傳來讓人頭皮發麻的細碎的摩擦聲,好像長著毛的某種東西蹭在人的耳朵上似的。
  
  一開始湊過來的蠍鼠並不多——卡洛斯的劍戳在地上,上面還有沒乾的蠍鼠的血,屍體被拋在地上,幾隻藏頭露尾的四級蠍鼠立刻被同類的血氣震懾。
  而卡洛斯並沒有掩飾他的光明天賦,那會讓低等的迪腐感覺天生相剋的恐懼。
  
  它們在距這些獵人們十來米以外的地方,潛伏在厚厚的雪地下面,時常彷彿等不及出來偵查似的,露出一個頭,叫人看見雪地上一閃而過的灰色,旋即就又鑽回一片白茫茫裡,如果不是不遠處那只屍體散發的腥臭味道,和它尾巴上那根在陽光下閃著不祥的微藍的長針,它們看起來幾乎就像越冬的土撥鼠。
  
  「走,盡快離開這裡,我斷後。」卡洛斯背對著他們,難得鄭重地雙手執劍,「蠍鼠是群居。」
  
  路易看了阿爾多一眼。
  阿爾多眼皮也不抬,語氣略微有些急促地說:「別磨蹭,動作快。」
  
  金章們就像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一聲不吭地飛快撤離,往山上走去,冰天雪地絲毫不影響他們的速度,才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伽爾回頭的時候,就發現卡洛斯的位置似乎已經在山腳下了一樣。
  
  這時,阿爾多突然停下腳步,從背後抽出一根箭。
  當那箭從包裹裡拿出來的時候,站在他旁邊的埃文幾乎用手遮了一下眼睛——它太亮了,和聖殿裡那種能在空中劃出一道金光的火羽箭不同,它要更長、更大,箭身上鍍著一層極亮的金光,在附近的人能感覺到那箭矢上面的灼熱氣息。
  
  阿爾多把這彷彿燃燒著的箭上了弦,慢慢地舉起那足有半人高的弓,輕聲說:「仔細看著,真正的遠程攻擊是怎麼配合的。」
  
  從高處往下望,卡洛斯周圍的雪地幾乎翻騰了起來,層層疊疊的全都是蠍鼠,密密麻麻,在雪白的雪地上翻起灰色的浪,有成千上萬隻,尾巴上的細針湊在一起,把雪地映得幽蘭一片。
  長髮的男人被圍在中間,彷彿被淹沒在了蠍鼠的海洋裡。
  
  頓時,所有人都明白了卡洛斯的那句「群居」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結界以外,屬於魔鬼、黑暗和沒有盡頭的冬天的世界。
  
  伽爾瞳孔皺縮,猛地轉身:「我要回去……」
  可他話音沒來得及落地,阿爾多第一支箭已經放出去了。
  
  那箭矢的聲音就像一隻怪鳥,在被釋放到天空中的一瞬,就爆發出巨大的火焰,把整個陰鬱慘白的天空都照亮了,劃破空氣的聲音迴盪在整個絕影山的山谷中,激起層層疊疊、如山呼海嘯一般的回音。
  而於此同時,彷彿接到了什麼信號一樣,卡洛斯突然離開他站立的原地,腳尖好像不沾地一樣,只在雪地上輕輕地點過,灰色的蠍鼠在所有人心驚膽戰的注視下在他腳下竄來竄去,然而沒有一隻尖刺能劃到他薄薄的鞋底。
  
  重劍落下的地方連厚厚的雪層都被逼開,露出乾涸皸裂的地面,火燒的箭矢落在他身後一米遠的地方,火勢立刻在雪地上蔓延出去,無數蠍鼠被那大火燒得躥了起來,瞬間變成一具具灰黑色的焦屍。
  
  卡洛斯一劍同時劈開了三隻蠍鼠的腦袋,血濺了他一身,他像是身後長了眼睛後退一步一腳踩進了箭燃燒的區域,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劃過他的褲子,卻沒傷他分毫。
  
  阿爾多第二箭緊跟著射出去,距離極遠,落地卻極精準,以其為中心燃燒起來的火圈正好和先前那支的火圈範圍堪堪相切,絲毫不差地替卡洛斯掃出了一條撤離的路,然後阿爾多對著天空的方向拉了一下空弦,弓弦發出一聲奇特的尖嘯,傳出了老遠。
  
  「繼續走,不要回頭,不要耽誤時間。」阿爾多對旁邊的人說,在伽爾肩膀上推了一下,「他聽見信號,很快會追上來。」
  
  卡洛斯是什麼時候趕上來的,埃文都沒能察覺到,只是當他們小心翼翼地走過一塊巨大的冰層凝結的斷面的時候,他腳下一滑差點摔下去,卡洛斯突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拉了他一把。
  
  「小心點哥們兒,」卡洛斯扶著埃文站穩,用眼神示意他往下看——那裡長著一層密密麻麻的碧綠色的「植物」,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扎眼得詭異,「如果從這裡掉下去,我保證你會變成一具肉質鮮美的人乾。」
  
  埃文呆呆地看著他——不知道卡洛斯究竟是殺了多少蠍鼠,他身上就像是被人用墨水潑了一樣,領口、衣袖、褲子上面全都是濺上的血跡,一層又一層,就連下巴上也沾了一些,被他自己隨便抹了一把,拖出一條長長的印記。
  
  如果不是那張熟悉親切的臉上還帶著笑容,埃文幾乎要恐懼起他來。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卡洛斯——在傳說裡鮮活了一千年的那個人。
  
  等他們安全通過了冰層,落在最後的卡洛斯突然猝不及防把他的重劍伸了出去,在那些詭異的青草上飛快地掃過,那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的青草上伸出細長的籐蔓,嚴嚴實實地捲住了他的劍鞘。
  
  卡洛斯站起來,藉著往後退的力量猛地抬起手臂,幾棵植物被他連根拔了起來,「青草」的根部竟然連著一個骷髏頭,植物好像它的「頭髮」似的,在空中無力地飄著,離開了土壤,很快失去了攻擊力,軟綿綿地從卡洛斯的劍鞘上掉了下來。
  
  骷髏頭徑直滾到了艾美腳下。
  
  艾美睜大了眼睛:「天哪,竟然……竟然是傳說中的蝙蝠草。」
  
  「草莖磨出的液體,一滴就能讓垂死的人煥發出能站起來繞山跑一圈的活力,能刺激出人類最不可思議的潛力。」卡洛斯抽回自己的劍,「交給你處理了治療師,相信我,這東西最後是有用處的。」
  
  阿爾多拉過卡洛斯,把他的手腕扣在手心裡,對艾美說:「保留好,另外你是治療師,應該知道這東西的作用是透支生命,我希望諸位慎重對待,不到要命的時候不要隨便用——現在,原地休息十分鐘,卡爾過來。」
  
  他們兩個人略微往前走了一點,和其他人離開了一段距離。
  阿爾多這才鬆了口氣,裝給別人看的鎮定面具從他臉上卸了下去,他伸出手指,輕輕地擦過卡洛斯臉上沾著血跡的地方:「沒受傷就好。」
  
  卡洛斯滿不在乎地說:「已經被它們招呼過一次了,上次還要糟糕,我當時身邊沒有一個能在遠程支持我的,跟一幫只會哇哇亂叫和誤傷隊友的菜鳥一起才是真災難。」
  
  「沒想到絕影山居然真的在結界之外,」阿爾多嘆了口氣,「再往後是什麼?高級?惡魔級?還是……」
  
  「真正的問題是絕影山本身。」卡洛斯在一塊凸出來的石頭上坐下來,活動了一下手腕,「從半山到頂峰,迪腐的等級會越來越高,普通的以及變異的都可能會有,但這些不算什麼。山頂不是盡頭,再往前走,當你以為自己已經開始下山的時候,會發現那裡有一個巨大的湖。」
  
  「在山頂上的湖?」
  
  「對,但湖裡不是水。」卡洛斯說,「別問我是什麼,我不知道,湖邊鑲嵌著大量的碧羽石,整個湖面都是綠的,高處風很大,但是湖面上卻永遠平靜無波,但不知道為什麼,站在湖邊能聽到從大地深處傳來的水聲,我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就像是……突然之間到了死地一樣。」
  
  「水聲?」阿爾多瞇起了眼。
  
  「就是八音盒裡那種水聲,像來自深海,但是又分明從地面上傳出來,好像非常遙遠,可是閉上眼,又彷彿是從四面八方來的一樣。」卡洛斯提到這個的時候,大半遮在帽簷下的臉上突然蒼白起來,他甚至有些緊張地搓了一下手指。
  他十歲的時候就偷偷藏在馬車下面,去看前輩們執行任務,一條二級的赤蟒不知道怎麼地鑽了進去,跟這個腰還沒有它的尾巴尖粗的小傢伙來了個對臉,結果硬生生地被這他用一把小匕首穿透了七寸——卡洛斯好像從小就像不知道什麼叫恐懼。
  
  可那個被寶石鑲嵌的湖,卻讓他在多年後提起來,都心有餘悸。
  
  阿爾多輕輕握住他的手。
  
  「沒想到真正能修補結界的東西,反而在結界外。」卡洛斯皺皺眉,「說實話,我真有種火中取栗的感覺。」
  
  阿爾多突然心裡一動,嚴厲地問:「剛才在山下,我發信號的時候,你沒有立刻撤離,是不是?否則不會這麼久才追上來。」
  
  卡洛斯打了個哈哈,站了起來,顧左右而言他地說:「我看我們還是趕緊出發吧,白天盡量趕路,真正危險的是夜……」
  
  阿爾多:「卡、洛、斯!」
  
  「嗯……我只是把沒被燒死的那些老鼠們稍微料理了一下。」卡洛斯別開視線。
  
  阿爾多面色不善,十足的逼供樣。
  「好吧,」卡洛斯煩躁地抓下自己的帽子,整了整被大風吹亂開始遮擋視線的頭髮,「我把它們殺光了。」
  
  阿爾多:「那至少有上千隻,你怎麼敢……」
  
  「有一多半被你燒成乾了,」卡洛斯聳聳肩,「聽著里奧,我們回去的時候會很狼狽,到時候你想腹背受敵麼?」
  
  「那你至少要告訴我一聲,」阿爾多壓低了聲音,幾乎想破口大罵,「弗拉瑞特先生,我警告你,這不是你們上回那個連個組織者都沒有的散兵團,你難道還是未成年麼?一離開我的視線就隨意自作主張幹些危險的事?你難道不知道……」
  「里奧,」卡洛斯立刻從善如流地放軟了聲音,「我錯了。」
  
  阿爾多的訓斥全讓他這一聲帶著點討好的、軟軟的「里奧」給堵回去了,堵得他臉都快青了。
  
  卡洛斯笑起來,把重劍扛在肩上,遠遠地對所有人揮揮手:「嘿!別賴在地上了,走了走了!從現在開始,不允許任何人單獨行動,不要和你的同伴離開兩米以上的距離——我們馬上要進入閃電般的小惡魔暗精靈的地盤啦。」
  
  話說這導遊一樣的口氣是要幹什麼?
  
  阿爾多冷冷地在他身後說:「你還需要一個小紅旗拿在手裡揮舞麼,親愛的弗拉瑞特先生?」
  
  卡洛斯乾笑。
  
  阿爾多陰沉沉地瞪了他一眼,對路易說:「我和卡洛斯開路,你和伽爾負責斷後,其他人帶好你們的武器以及那個……可能不大靈光的迪腐探測器,出發。」
  
第七十六章 交界

  不光是迪腐探測器失常了,就連艾美的防水表都不走了,所有使用電池的東西全都變成了一堆廢鐵——這些脆弱的電子元件,連當成板磚去糊迪腐的臉都不夠結實。
  阿爾多讓所有人把不能用的東西都扔下,以求把行李精簡成為最必要的和最有效的組合。
  
  所幸隨行者大多數是金章,即使沒有那些的儀器,也各自有各自的小辦法。
  
  就連埃文都從兜裡摸出一個小小的、像是掛墜一樣的小圓盤,這小東西做得非常精緻,透明外殼,一條長長的可以掛在脖子上的鏈子,裡面鑲嵌著一個小指針,指針背面是一塊木頭,顏色上看有些年頭了,木頭上面雕刻著一個法陣。
  看起來活像一個工藝品。
  
  埃文用手指小心地抹了一把外殼上面的霧氣,把它遞給伽爾:「我想您用得著這個。」
  伽爾一愣:「這是什麼?」
  
  埃文抓了抓頭髮,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自己做的,裡面那個是探測法陣,我從您在地宮拿回來的資料裡臨摹的,可能不大標準……但是我實驗過,還是有些用處的,指針很靈敏,能提醒您五米以內的迪腐。」
  「哦,」伽爾詫異地挑挑眉,「讓人印象深刻。」
  
  路易掃了一眼,難得對埃文發表了正面的見解:「這玩意倒做得不錯,你會是個好木匠戈拉多先生。」
  埃文好像沒聽出路易在諷刺他,搓著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謝謝,謝謝,其實我還擅長在蘿蔔和西瓜上雕花……」
  
  路易對天翻了個白眼。
  
  伽爾小心地把這個近乎於工藝品的小探測器顛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幾遍,然後塞回到埃文手上,拍了拍他厚實、但靠不住的肩膀,表揚說:「創意不錯,我心領了,不過你還是自己帶著吧,我有我的辦法。」
  
  埃文踟躕了一下:「可是……」
  
  伽爾捲起袖子,露出一截纏了繃帶的小臂,修長有力的手指攥住刺刀的刀柄,一瞬間那利器的邊緣彷彿有銀色的花紋流動著閃過,旋即沒入極細的劍身裡。
  他瞇起眼睛望著佈滿白雪的山路,滿不在乎地說:「只不過是三級的迪腐而已。」
  連日顛沛流離和玩命的鍛煉讓他的臉頰略微凹進去了些,伽爾溫和的五官染上了一抹肖似卡洛斯的狷狂,乍一看,竟然有點脫胎換骨了。
  
  他們繼續往山頂上走去,氣溫下降得愈加厲害,巨大而尖銳的冰塊從山巖上凸出來,時而能見到雜草中掩映的白骨,然而週遭卻慢慢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有了植物。
  它們從冰雪石頭的縫隙裡鑽出來,有些甚至長成一簇一簇的,越往上越茂密,到最後,幾乎在路邊形成了低矮的灌木叢。
  
  沒有人叫得出這種奇特的植物的名字,那麼脆弱、但又那麼特別——大概嚴酷到了極點之後,就會有那麼一些看似柔弱的物種穿過邊界,在另一片天地裡特立獨行地活下去。
  越是危險得超過想像的地方,就越是有奇跡發生。
  
  有卡洛斯開路,獵人們的速度不自覺地就比方才提高了不少,他們像急行軍一樣,飛快地穿過死寂一樣的植物叢。
  
  這個地方實在是太寂靜了,連一隻蟲子也看不見,就像一個寬廣卻密封的盒子,在一望無際的白茫茫裡,讓人產生了某種如同被幽閉的感覺。
  突然,一聲突兀的鳥鳴聲從不遠處傳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忍不住被吸引了過去——不遠處的大石頭上,一隻巴掌大的翠鳥獨腳站在那裡。
  
  然而僅僅是這片刻的停駐,旁邊的山崖上就突然閃過一道影子,快得好像只是一陣風,連發出的聲音都被滯留在了後面,直撲向艾美。
  艾美有那麼一瞬間呆住了,之後他回憶起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剎那間把他的身體凍住了似的,一動也動不了。
  
  突然,他的後領被人一把抓住,一把彎刀擦著他的脖子過去,艾美聞到了金屬的味道,脖子上一點裸/露的皮膚被那冰冷的刀刃激出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他甚至有種錯覺——好像自己的喉嚨也被那利器割斷了。
  
  一聲脆響,路易的彎刀撞上了某種東西,巨大的衝擊力震得他手腕有些發麻。
  聽得人骨頭都酸了的尖叫聲在小範圍內炸了起來,卡洛斯皺了皺眉,轉頭要過來,卻被阿爾多一把拉住了。
  
  「只有一隻。」他說,「不要破壞隊形,路易他們應付得過來。」
  「但那只很可能是變異的。」卡洛斯說。
  
  「你一個人還帶著傷的時候就應付過兩隻變異的二級,難道他們這麼多人對付不了一個小小的暗精靈?」阿爾多反問。
  
  艾美被路易一把拽到了旁邊,電光石火間,他們看見了暗精靈特有的黑色的翅膀,在空中一閃而過,埃文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在這麼一個每個人都嚴陣以待的時候,居然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那個當蘿蔔雕出來的小工藝品,古木上的法陣紋路發出暗紅色的光,那小小的指針歡快地轉了一個角度,直指伽爾的方向。
  
  他嚇壞了,驚叫起來:「伽爾!」
  
  但伽爾已經不在原地了,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幾乎在埃文喊叫脫口而出的同時,他就第一時間閃過了暗精靈的攻擊範圍,一腳登上了山巖,藉著反作用裡騰空而起,極細的刺刀尖端在空氣裡劃出的弧度幾乎灼燒過每一人的眼睛。
  他彷彿在側立而且的山壁上行走了起來,衣擺飄起來,扯出如同風中的旌旗一樣獵獵的摩擦聲,他就像一隻展翅而起的鳥。
  
  阿爾多瞇起眼睛:「不錯,非常敏捷。」
  卡洛斯自豪地說:「被我打出來的。」
  
  阿爾多:「……」
  他默不作聲地從腰間的箭囊裡摸出一根只有巴掌長的小箭,手腕彷彿只是極快地擺動了一下,身後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響起,隨即戛然而止——那只詭異而美麗的鳥脖子上橫插著短箭,張著彩色的喙,掉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伽爾終於落了下來,雙手握著刺刀柄,單膝跪地,刀尖釘了一隻比卡洛斯他們帶回來的那只要小一些的暗精靈身上,刀鋒從它堅硬的翅膀後面穿過,筆直地洞穿了它的前胸。
  
  「我才認出來,那是曙光之刺,傳說中刀尖能在蒼蠅的翅膀上刺出十八朵薔薇花來的名刀,」阿爾多哼了一聲,斜著眼掃了卡洛斯一眼,有些酸溜溜地低聲抱怨說,「為什麼你當年藏在地宮的好東西都給了他?」
  
  「如果你姓弗拉瑞特,它們下回就是你的。」卡洛斯用同樣咬耳朵的音量回答。
  
  阿爾多看著伽爾扔下了暗精靈的屍體,對他們做了一個可以繼續出發的手勢後,就一邊轉身繼續往前走去,一邊意味深長地說:「如果我改姓,那你需要付出的,可就不是幾把刀劍的代價了。」
  
  卡洛斯挑挑眉:「我可以以身相許嘛。」
  阿爾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卡洛斯眼神飄到一邊:「反正也不是頭一回了。」
  鑒於這是自己一手挖的坑,阿爾多沒敢吭聲,只是輕描淡寫地轉移了話題:「你有沒有發現迪腐異化是有規律的?」
  卡洛斯沒反應過來:「嗯?」
  
  「打鼓師、藏珠蚌、黑魚、暗精靈,而同樣在一片山下,蠍鼠就似乎沒有任何改變。」阿爾多頓了頓,繼續說,「能夠異化的迪腐,大部分是類人或者有俯身能力的、智能非常高的等級。」
  卡洛斯依然不明所以:「所以……」
  
  「沒什麼,我只是想,這很可能代表某種進化趨勢。」阿爾多說著話,一隻偷襲的暗精靈猛地撞了上來,然而被筆直地拍在了他們面前隱形的空氣法陣裡,身體很快被打成了一個麻花結,骨頭都從後背穿透出來了。
  「就像有傳說人類是猴子變的那樣,最聰明的一群最先佔領有利資源,最後會成為一個新的種族,總能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阿爾多面不改色地說完剛才的話,對身後的人做了個手勢,「不用緊張,暗精靈是非常謹慎聰明的迪腐,發現敵人是他們動不起的,就不會再來找死了。」
  
  卡洛斯仍然不知道阿爾多為什麼突然和自己討論起迪腐的智商問題,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阿爾多衝他笑了一下:「別在意,沒什麼。」
  只不過和你闡述一個……「未來的」「看似需要討論的」「非常重要的」問題的結果罷了。
  
  而就像卡洛斯預言的那樣,黑夜很快就來了。
  在冰天雪地裡露營,這不算什麼——恐怖的是在冰天雪地裡,被一大堆迪腐當成盤中菜一樣遠遠地盯著,然後露營。
  
  當埃文放好帳篷,直起腰來的時候,就發現遠遠近近的平地、山坳、石頭後面佈滿了星星點點、帶著亮光的小眼睛,它們目露凶光地遠遠地往這邊張望著,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忍不住推了一把旁邊啃肉乾啃得非常快樂的卡洛斯:「你覺不覺得,我們被什麼東西盯著?」
  
  卡洛斯含糊不清地說:「目測三十多隻暗精靈,十來條黑魚,遠處還有幾隻深淵豺正在往這邊走。」
  
  埃文腿一軟,給他跪了。
  
  阿爾多從帳篷裡走出來,隨手把一打紙丟到埃文懷裡:「警戒法陣,在營地旁邊畫上——你既然跟來了,總得做點有用的事。」
  
  埃文縮了縮脖子,卡洛斯順手從他兜裡摸走一包牛肉乾,拎在手裡看了看,然後果斷決定佔為己有,順便把自己那包塞給了他:「我不喜歡辣的,看在你跟我換的份上,你畫法陣的時候,我可以提供保護和守衛,親愛的公主殿下!」
  
  這位異常壯碩的「公主殿下」狠狠地打了寒戰,聽到這句話,感覺自己前途一片黯淡。
  
  伽爾拎起他的曙光之刺站了起來,對阿爾多點點頭後,然後拎起他不成器的、吃了小灶還沒反應過來的學徒:「走吧,我就在你後面。」
  埃文這回放心了,屁顛屁顛地去畫法陣了。
  
  阿爾多在卡洛斯身邊坐下,目光掃了一圈把他們團團圍住的迪腐——它們越聚越多了。
  阿爾多卻不在意地笑了起來,輕聲問:「我猜這裡就是傳說中的『交界』吧,之前你一直帶著我們趕路,就是為了在天黑之前到達這裡露營?」
  卡洛斯叼著一根長條狀的肉乾,得意洋洋:「是啊,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今天晚上會很熱鬧,希望這些親愛的小寶貝們別被嚇尿了褲子。」
  
  阿爾多突然按住他的肩膀,一口從他嘴裡咬下了一半的肉乾,叼走的時候,舌尖還在卡洛斯的嘴唇上舔了一下,然後坐正,彷彿正人君子一樣地評論說:「果然,還是這個味道更好一點。」
  
  這一幕正好被剛剛生起火來的艾美看見,他愣了一下,隨後移開目光,走到路易身邊——後者正在認真地擦他的刀,除了輕輕點了點頭算作打招呼,並沒有對艾美做出什麼反應。
  
  「今天……非常感謝。」艾美低聲說。
  「沒什麼。」路易垂下眼皮,簡短地說。
  
  「晚上你是第一撥守夜人麼?」艾美抿抿嘴,沒話找話地問。
  「嗯。」
  
  「我能陪你麼?」艾美問。
  路易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我想這沒什麼必要,伯格治療師。」
  
  艾美:「但……」
  路易別好刀站起來,準備去監督埃文的工作,他的目光擦過艾美在這種極端環境下難得素顏的臉——即使沒有濃妝,他的臉上依然帶著骨子裡帶出來的陰柔,棕色的眼珠終於得以從厚重的假睫毛裡被露出來,那眼瞼微薄,看起來竟然有幾分憂鬱,路易頓了頓,淡淡地說:「你是治療師,先生,任何人都會保護你的。」
  
第七十七章 黑夜

  當第一個警戒法陣被觸發的時候,正是第一班和第二班值夜換班的時候。
  路易和艾美相對無言了整整一個半小時,格鬥教官米歇爾和伽爾出來換他們的班。
  
  艾美當時覺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炸起來了——距離他們營地不到十米的地方,十幾隻迪腐正掐成一團,暗精靈那種特有的尖叫聲響徹整個夜空,被深淵豺巨大的獠牙洞穿了喉嚨,而兩隻黑魚一邊一個包抄過來,各自扯住暗精靈的一半身體,在獵人們的注視下,硬生生地把暗精靈的身體撕成了兩半。
  五臟六腑掉得到處都是,一片心臟被拋到了境界法陣的邊緣,圍著營地的一圈法陣接二連三地亮起來,把營地映照得燈火輝煌的。
  
  伽爾和路易同時抽出了各自的武器。
  
  和伽爾一班的米歇爾臉都綠了,她緊緊地摀住嘴,看起來快要吐了,路易保持著鎮定,一言不發地靠在帳篷的邊緣,透過燃氣的火堆緊緊地盯著這些黑暗生物的自相殘殺,握刀的手緊得幾乎痙攣。
  
  艾美立刻從兜裡摸出一小瓶止吐藥塞給米歇爾,壓低了聲音:「吃一顆,可以暫時麻痺你的嗅覺,別吐出來,別驚動它們。」
  可警戒法陣的效果實在太閃瞎狗眼了,帳篷裡的人都被驚動了,儘管卡洛斯大大咧咧地表示晚上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緊,但正常人聽著這種動靜還是會不放心地從帳篷裡爬了出來查看,結果爬出來……就再也鑽不進去了。
  
  任何人在看見漫山遍野的高級迪腐混戰,聞著四處腥臭的屍體的味道,大概都沒有那麼粗壯的神經能爬回去再睡一覺……好吧,除了卡洛斯。
  
  卡洛斯枕著他的重劍睡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就被語無倫次的埃文硬是從帳篷裡給拖了出來:「卡卡卡卡卡洛斯!外面、外面有有有有一大撥的……」
  「一大撥殭屍麼?」卡洛斯打了個哈欠。
  
  這刺激的結巴埃文說話竟然順溜了起來,拎住他的領子衝著他的耳朵大喊起來:「外面有一個加強排的深淵豺!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影子魔,遠處還有一幫排著隊敲著飯盒打算搶劫食堂的打鼓師!你居然還能睡著?你居然還打哈欠?你居然還做夢打遊戲?!」
  
  卡洛斯揉揉眼,在埃文的肩膀上拍了拍:「嘿,鎮定點,鎮定點。」
  
  是個人都鎮定不下去好嗎?
  埃文帶著哭腔問:「你確定我們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卡洛斯建議說:「如果你認為不確定的話,可以現在去吃頓飽的,等著上路。」
  
  他說完退了幾步,伸了個懶腰坐在了帳篷邊的地上,那放鬆得模樣簡直讓人產生某種錯覺——彷彿他們並沒有身臨其境,這一切只是像那天在禮堂裡一樣,是個技術舞美和幻覺法陣搞出來的惡作劇。
  
  他本意大概想讓大家通過自己的放鬆也跟著不要崩那麼緊,畢竟還沒到臨到大敵的時候,可惜也許是因為個人氣質的原因,卡洛斯的鎮定並沒有讓其他人感覺好一些,反而讓他們心裡同時產生了某種痛苦的咆哮——這傢伙到底靠不靠得住啊救命啦!
  
  幸好這時候阿爾多穿戴整齊地從他的帳篷裡走了出來,抬眼掃了一圈法陣外面的戰況,抬起手掌做了個下壓的動作,用非常輕但是篤定的語氣說:「現在我希望沒有值夜任務的諸位回去休息,不用擔心,有迪腐誤闖的話,連環警戒法陣能起擋住惡魔級至少十五分鐘,我相信這足夠引來另一個惡魔級幹掉它了。」
  卡洛斯雙手撐在腦後,接著他的話茬說:「我們後面是暗精靈的領域,前面是七大惡魔級的領地,旁邊是黑魚等等一些小群居迪腐雜居的地方。絕影山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類能上來了,它們一直靠其他同類為食,早餓瘋了,現在我們作為交界處的一塊大肥肉,當然要先爭奪所有權後才能享用——我打賭它們一宿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你說呢?」
  
  阿爾多摸了摸他的頭髮:「我才不和你賭。」
  說完就轉身回了帳篷,好像他出來亮相就只是為了打情罵俏的!
  
  路易他們總算是明白了卡洛斯那句「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聲咆哮,有一個至少五六層樓那麼高的陰影「走」了過來,它每走一步,地面都跟著震顫一下,就像個遠古傳說中的巨魔,渾身長滿了膿瘡,隨著行走滴下來,落到植物上,會使它們飛快地枯死。
  它頭頂著巨大的眼睛,四肢生滿如同荊棘一般的倒刺,揚起脖子的時候,全身會張開千萬張臉和千萬張「嘴」,一同對著天空發出尖利的嚎叫,好像整個地獄的幽靈全被吸引到了它身上,千里以外的人都能聞到那股腐臭的味道。
  它走過的地方,會翻滾出濃濃的黑霧。
  
  「那是什麼?」有人目瞪口呆地問。
  卡洛斯從地面上一躍而起:「天,是惡靈人!
  
  傳說中七大惡魔級之首的惡靈人——有人說那是所有人類和動物的怨念凝結成的怪物,它走過的地方連一隻蟲子都活不下來,有人說那就是瘟疫的化身,橫掃過大陸的時候,會把無數村莊和城邦變成空無一人的墳場。
  
  「我以為……」路易艱難地張開嘴,「我以為惡靈人只是個傳說。」
  
  「你的那個相機呢?」卡洛斯轉向伽爾,還沒等腦子卡住的伽爾回答,就遺憾地一拍大腿,「哦,對了,那玩意失靈了,我都忘了!見鬼,我這輩子只見過兩回惡靈人,這才是第三隻呢。」
  伽爾:「……」
  難道您還想每天和它串個門,交流一下感情什麼的麼?
  
  戰圈中所有迪腐都緊張了起來,即使在戰鬥圈之外的人類也能感覺到那種壓抑緊迫的氣氛,他們驟然明白了小時候聽過的恐怖故事裡的一句話——「惡靈人走過的地方就是地獄」。
  它的身影彷彿能遮天蔽日,連絕影山清澈如洗的夜空全都渾濁了起來,那碎寶石一樣散落的星星一顆也看不見了。
  
  突然,站在最高處的深淵豺仰天長嘯,那種獵人們熟悉的迪腐「界」的壓迫感傳來,每一頭深淵豺都變成了卡洛斯和埃文曾經見過的那樣,在自己的界里長成了一隻一張嘴能吞掉一個人的怪物。
  場面愈加混亂起來,地面上長著鹿角的影子魔開始膨脹,影子佈滿的地方變成了灼熱的沼澤,暗精靈張開漆黑的翅膀,黑魚在高處張開醜陋的大嘴怒吼,無數打鼓師揮舞著他們骷髏骨架一樣的身體,聚攏在山崗的上方,眼睛裡閃爍著暗紅色的光。
  
  然後第一隻深淵豺突然衝著那巨型的怪物撲了上去,這彷彿引發了什麼信號,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它們密密麻麻地被捲進了惡靈人的領域裡,很快融合到了一起,簡直叫人看不出彼此。
  
  震耳欲聾的嘶吼聲讓整個絕影山也跟著震顫,迪腐的白骨血肉像是雨點一樣從半空中落下來,很快,在法陣外面,已經羅了厚厚的一層屍體,連地面也看不見了。
  
  在這種場合下,所有的獵人幾乎都產生了某種錯覺——他們才是被爭搶、被圈養、隨時準備被食用的獵物。
  
  卡洛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跳躍的火光映照在他臉上,勾勒得他俊美的五官如刀刻,伽爾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力氣大得簡直要透過他的皮肉掐進骨頭裡。
  卡洛斯以為他只是在害怕,並沒有做出什麼反應,在一片噪音裡輕輕地開口說:「這讓我有種……回到過去的感覺。」
  
  伽爾扭過頭去,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以至於卡洛斯這個單細胞生物完全分辨不出來他想表達什麼,只是單純地把它歸結到「震驚和恐懼」裡。
  卡洛斯於是安撫性地笑了一下,抬起眼去看那只頭被撕裂了一半、吊在半空中,起伏著無數張人臉的惡靈人,靜靜地說:「沒有結界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在過去,那些就是我們日常面對的敵人——當然,惡靈人很稀有,我也只是在深海人魚灣附近,和最後的黑袍之戰裡有幸見過這位兩次……真是一如既往的臭。」
  
  「我為什麼沒能生在那個時代,」伽爾想說什麼,喉嚨卻被塞住了,「卡爾,我……」
  
  卡洛斯技巧性地掙脫了他,好像對待一個小孩子似的,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頭髮:「你知道我們這些人最想看到的事是什麼麼?」
  伽爾愣愣地看著他。
  
  卡洛斯坐下來,伸出手,平攤到火堆上烤著,好像只是坐在他家的壁爐旁邊閒話似的,在慘烈的背景音樂裡說:「所謂『英雄』的故事其實都很假,比起帶著劍每天遊走在生死邊緣,得到別人一個『一生跌宕起伏』的評價,或者幾朵鮮花與讚頌,我其實更喜歡躺在沙發上看一場關於聖誕節的電影。」
  
  因為每一個傳奇,都是用鮮血堆積起來的。
  生活在和平裡的人們總是渴望著那種建功立業一般的輝煌,可輝煌有的時候也是個無奈的詞。
  
  「我那時候做夢都在想,將來是不是會有一個姓弗拉瑞特的孩子,每天生活在沒有迪腐的世界裡,以寫書或者教語言為生呢?」卡洛斯彎起眼睛笑了,「看到你的時候,我幾乎以為夢想實現了——我托埃文買全了你寫的那些有照片的書,我得說它們真是棒極了。」
  
  「但你不怕麼?」伽爾小心地掩藏起聲音裡的顫抖,低低地問。
  
  你難道不是人麼?你難道不像我一樣年輕無知、滿懷著對自己的弱小的不甘,每天花很多的精力在一個不可能得到的人身上麼?你難道沒有一個可以倚靠,可以指望著他在最危險的時候來救你的人麼?
  
  「如果我害怕,」卡洛斯的目光透過火光,那雙幽潭一樣碧色的眼眸裡倒映著所有凶狠的廝殺和醜陋的怪物,「那麼那些不如我強壯的人,又要怎麼辦呢?聖殿被稱為『最後一道守衛』,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麼?」
  
  伽爾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曾經以為自己知道的,可是現在突然不確定了。
  
  「那意味著我們不能後退。」卡洛斯用一種近乎溫柔的口氣說著,「無論是死是活,無論是斷一條胳膊,還是斷兩條腿——哪怕死在戰場變成了幽靈,都不能後退。」
  
  伽爾屏住了呼吸。
  他那一刻覺得自己離卡洛斯那麼遠,但又那麼近,火光給長髮男人的身體鍍了一層薄薄的金邊,柔和了他的線條,使得他看起來就像是從某個……流傳了千年的寶盒裡走出來的精靈。
  
  「去休息吧。」卡洛斯說,「這一班我替你守了——沒想到居然還能惹來一隻惡靈人,善用你的曙光之刺,我和查克都會以你為榮的。」
  
  「查克?」伽爾輕輕地反問。
  「我哥哥。」卡洛斯拎起他的重劍站起來,對伽爾笑了笑,露出一點懷念的表情,「你真的很像他。」
  
第七十八章 曙光

  可伽爾沒有回去,他只是在稍微愣了一下之後,就走到了自己該要換班的位置。
  然後他彷彿用這短短的十幾步的時間,就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回過頭來,在嘈雜的畜生吼叫裡用喊著沖卡洛斯說:「是麼?但我敢保證我至少看起來比他帥!」
  
  這個優秀的金章站在露天的地方,透過那些交疊的界、濃重的黑氣與血霧,一眼望穿了整個嶙峋而起的絕影山。
  他的心裡突然像是被豁開了一條口子,被寒夜的風越吹越大,大到能容納江河山川,萬物百種。
  即使注定得不到又怎麼樣呢,伽爾想,我總是很重要的,在我那最親愛的兄弟、親人、朋友以及……心裡。
  
  卡洛斯遠遠地衝他做了個「回去」的手勢,伽爾卻側過身,淺得近乎金色的頭髮染上了路途中的灰塵,他眉目中一直帶著的淺淡陰霾彷彿倏地打開,幾乎露出一點合乎他年紀的生機勃勃來,如同撕裂黑暗的那一瞬間綻放出來的曙光。
  
  「不,與其躺在那個愚蠢的帳篷裡,」伽爾大聲說,「我寧願在這跟你聊聊天,找找素材,說不定回去能寫完我的第一部小說。」
  「真是了不起,」卡洛斯聳聳肩,開玩笑說,「可是我怎麼沒什麼信心呢——要知道我有印象以來,弗拉瑞特家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能寫書的人,他們大部分只擅長管理領地和打仗。」
  
  「當然,如果賣不出去,你要替我說服阿爾多閣下買上個幾百本,」伽爾笑起來,「誰讓我們是家人呢?」
  「那我是當了冤大頭麼?」冤大頭卡洛斯開心地問。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只是個說客,」伽爾頓了頓,然後給他光輝驕傲的祖先先生下了個精確的定義,「窮鬼。」
  
  而本來要換班回去的路易也沒有動,他背對著卡洛斯他們,站在幾乎靠近法陣圈邊緣的地方,三個人幾乎站成了一個三角,在慘烈的戰爭中間,各自巋然不動。
  
  艾美本來已經挪動他的腿,打算回到帳篷裡,可是腳步停了一下,又走回到路易身邊。
  路易的臉被法陣圈明明滅滅的光和污濁四溢的霧氣映得有些蒼白,而黑髮卻條分縷析地垂在額頭上,即使他的手正按在別在腰間的彎刀柄上,身上依然帶著根深蒂固的書卷氣,就像是個俊美無儔的貴公子。
  
  「去帳篷裡,伯格治療師,」路易只是掃了他一眼,低低地說,「儘管我知道這很艱難——但你出外勤的機會有限,並不具有獵人的體力,我希望你會對明天的行程做好準備。」
  
  艾美愣了愣,然後「哦」了一聲,在他腳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把麻痺嗅覺的止吐藥像糖豆一樣地丟進嘴裡,慢慢地含著——好像那玩意完全不苦似的。
  
  「路易啊路易,」他伸長了兩條腿,嘆了口氣,苦笑了一下,「你終於找到對付我的方法了麼?如果你一直皺著眉,用一副『你很噁心』的表情對著我,我就會一直調戲你,可是你這樣,我卻侷促得幾乎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路易的目光放得很平,淡淡地說:「你不噁心。」
  「如果我不噁心,你為什麼不考慮一下我呢?」艾美抬頭看著他。
  
  路易愣了愣,終於把目光收了回來,落到了艾美身上——除了工作中,他還沒從這個不著調的治療師臉上看見過這樣正經的神色,艾美看起來甚至有些緊張,手指緊緊地絞到了衣服裡,臉上雖然帶著笑容,看起來卻那麼僵硬,連嘴唇都泛了白。
  
  「你是……」
  「我是認真的。」艾美飛快地搶在他前面說。
  
  路易遲疑了一會,慎重地用了一個標準的回答說:「抱歉,伯格先生,雖然很感謝你,但我是異性戀。」
  艾美笑了起來,然後他輕輕地問:「這麼說,你戀過某個異性了麼?異性戀先生?」
  
  路易.梅格爾特教官一直是個可怕的學術帝——即使在他出外勤做獵人的那些年裡。
  他的好朋友伽爾曾經對他的生活狀態做出了如下嘲笑:這傢伙是一個可以用故紙堆埋了的男人,如果早生幾百年,他甚至可以加入某個吃素研習經書的宗教。可憐聖殿廣大需要在他手下討生活的學徒們,想想吧,一個青春期時期就對朋友們擠成一團看黃色電影和雜誌這種行為嗤之以鼻、並且固執著不肯合群的男人,那必須就是個天生變態嘛!
  
  路易有那麼片刻啞口無言,隨後佯作鎮定地點頭說:「不多,但是確實有,我想你沒興趣知道她們的名字。」
  艾美:「不要緊,我可以等著你編出來。」
  
  路易:「……」
  
  他的眉頭難得地有些糾結,梅格爾特教官還不是教官的時候,就因為長得帥,有一大幫不知輕重的小姑娘暗中垂涎過他,只是這傢伙實在油鹽不進不解風情,給吃的就接著,給情書退換加一張抱歉卡,還從來沒有人這樣糾纏過他——就好像對方不是被身體裡的荷爾蒙控制著做蠢事,而是真的……像小說和歌謠裡歌頌的愛情一樣,非自己不可似的。
  
  「我有什麼可喜歡的?無趣又無聊,說話也不討人喜歡。」路易那一剎那有些茫然地想。
  
  「我……」
  他才剛說了這一個字,這時,身邊的法陣猛地發出一陣劇烈的爆炸聲,一串如同煙花似的火光衝向了天空,已經進入後半夜了,迪腐的屍體橫得漫山遍野全是,而這些仍在爭執不休的畜生們終於急了。
  
  黑暗生物,儘管它們能在日光下活動,可那畢竟會削弱一部分戰鬥力,夜裡才是永遠的戰場。
  路易一把推開艾美:「非戰鬥人員退後,離開這裡!」
  
  艾美被他推了一個趔趄,眼睜睜地看到一條深淵豺巨碩地腦袋擠進了法陣圈裡,不過路易的刀還沒來得及出鞘,原本只是警戒的法陣圈就爆發出了強大的力量,削斷了深淵豺的整顆腦袋,然後它很快恢復成了普通豺狗大小,被什麼東西拖出去吃了。
  
  艾美木然地伸手抹掉臉上被濺上的血,聽見路易頭也不回地對他說:「立刻把所有人叫起來,告訴他們準備戰鬥,最長十五分鐘……不,我要求他們十分鐘之內整裝,帶好自己的武器,圍著法陣圈背對背準備好,快,別磨蹭!」
  
  艾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步往帳篷裡走去。
  
  卡洛斯看著路易指揮,並沒有插話,只是站在原地輕輕地活動了一下握劍的手腕,阿爾多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他身後。
  「你是故意讓埃文去畫法陣吧。」卡洛斯輕輕地問,「如果法陣是你畫的,除非再來一隻惡靈人,否則今天晚上絕對能睡個安穩覺。」
  
  「你教給他們一種對付大片迪腐的方法,但是沒教會他們該如何選擇這塊地方,這種嗅覺和觸覺,是非要自己親身感覺一次,才能明白的,另外埃文.戈拉多先生在法陣這方面確實有些天分,細心並且思路清晰,比某些人強。」阿爾多低聲說,他眼神柔和地輕聲說,「放心,這些孩子是我帶出來的,我會把他們一個不少地都帶回去的。」
  
  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剛剛接過聖殿,面對著巨大的傷亡一籌莫展的少年了,他領導過更多更激烈的戰爭,對每一塊地形、每一場戰事的把握近乎精確。
  
  路易看似指揮若定,卻在這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阿爾多一眼,發現這位可敬的前輩對自己輕輕頷首,心裡就像是突然安定了下來。
  
  因為這個男人永遠都是那麼的堅定從容,當他站在後面的時候,讓人有種就算是天塌下來,他也能一個肩膀扛住的錯覺。
  
  卡洛斯卻輕輕地皺起眉來,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好像錯過了什麼。」
  阿爾多難得沒有跟上他的思路,反問了一聲:「嗯?」
  
  卡洛斯側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只是抬手攏了攏他的衣領——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地想:「在我彷徨、逃亡、遠離、流浪、不知何去何從的那些年裡,你好像慢慢地變了一副模樣……變成了不再需要我保護的模樣。」
  
  小的時候那些彷彿隨口說過的甜言蜜語和誓言,都突然浮現出來,卡洛斯的眉梢輕輕地垂下,似乎有一些悲傷。
  
  「我從來不是個稱職忠誠的騎士,」他想,「不勇敢,也不可靠,也許……只有盡量努力做到從一而終?可那個已經長出了堅實、強壯羽翼的小王子,他還需要我的從一而終麼?」
  然而他沒有更多的時間傷春悲秋,十五分鐘到了,法陣破了。
  
  只剩下了十分之一身體的惡靈人,在黑暗中突兀冒出來又突兀失蹤的暗精靈,影子魔和接踵而至的深淵豺,全都包圍在渾身裹著聖光、卻初出茅廬的獵人們身邊。
  
  最後一層保護圈撕裂了,來自黑暗的壓迫感鋪天蓋地而來,空氣中有種讓人心悸的東西——那是獵物察覺到被獵手盯上的時候,那種來自靈魂的戰慄感。
  
  「請諸位仔細留意自己的前方,因為那是你們的朋友後背的位置。」路易的聲音一字一頓地在寒風中響起,似乎被那嚴寒凍得堅硬森冷,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化成白霧吐出去,抬頭對卡洛斯說,「如果您能在陣外支援。」
  
  「我的榮幸。」卡洛斯把手按在了肩膀上。
  「十五分鐘。」阿爾多突然插話,「你們只需要堅持十五分鐘,緩衝期過去,第二個法陣會啟動,不用擔心。」
  
  誰也沒看到阿爾多第二個法陣是什麼時候畫的,又是畫在了哪裡,可是沒有人懷疑他的話。
  
  從伽爾的曙光之刺洞穿了深淵豺的喉嚨開始,從路易一聲令下開始,從卡洛斯那幾乎看不見刀光的重劍之刃替埃文擋住了當頭下來的一隻影子魔的開始。
  被那些愚蠢的畜生們覬覦了良久、當做盤中菜的獵人們露出了他們雪藏了一千年的獠牙。
  
  即使是最溫和的人,也會在這種生死相搏的地方被激起生命裡最本/能的血性,如同靈魂裡灼燒的烈火,如同傑克倫敦描寫的那只在荒野裡和病狼對峙的男人,只要握住手裡的武器……只要握住手裡的武器。
  
  十五分鐘到了麼?
  快了吧?
  只要再堅持一小會……
  
  也許他們後來回憶起來,這是他們這輩子最長的一個十五分鐘,揮刀的手臂已經沒有了知覺,整個人都濕淋淋的,在一片冰天雪地裡,衣服被汗水和血水打透,渾身冒著殺意未消的熱氣。
  
  而後,久違的光突然亮起來,一瞬間點亮了整個夜空,卡洛斯猛地垂下手臂,斬下了一隻深淵豺的頭。
  法陣外圈的迪腐哀嚎著退卻。
  
  戰鬥……似乎結束了。
  
  不知是誰,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哭聲——也許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他並不覺得悲傷、也不怎麼覺得恐懼,就是大聲痛哭。
  
  一直要分神指揮,要留神每個人的情況,不停地叫人補位、兼顧四方的路易頓時膝蓋一軟,直接跪了下來,這才發現自己的四肢幾乎已經麻木得沒有知覺了,艾美衝上來一把抱住他,慌手慌腳地擦去他臉上的血污,最後得出路易只是脫力了的這個結論後,他終於鬆了口氣,收縮手臂,緊緊地把他摟在懷裡,閉上眼睛,如同在祈禱什麼。
  
  「他指揮了一場完美的戰鬥。」阿爾多遠遠地看著,對癱在自己腳下的埃文說。
  埃文不解地抬頭看著他。
  
  「並沒有第二個法陣。」阿爾多輕輕地解釋說,「你畫法陣的時候,是不是一直有疑問?」
  「我沒找到觸發點,有幾個地方很像,但後來我發現他們都不是。」埃文訥訥地說。
  
  「沒有觸發點,你比我想像得還要好一些,」阿爾多看了他一眼,「你畫下的那個,並不是什麼境界法陣,它其實就是結界的雛形——當然真正的結界要複雜得多,但是最原理的東西已經在那裡了。」
  埃文傻乎乎地張大了嘴。
  
  「它真正的觸發條件,就是足夠的黑暗能量——也就是你們能夠斬殺足夠的迪腐屍體。」阿爾多在埃文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你已經不暈血了麼?這很好,沒有人生來應該做個廢物。」
  
  黑夜終於會過去,黎明總會照亮絕影山上的皚皚白雪。
  
第七十九章 極寒冰川

  幾個獵人圍著卡洛斯坐了一圈,聽他細緻地講述不同種類迪腐的特點和習性——那和《迪腐類型研究》的教科書不同,每一隻他繪聲繪色地描述出來的迪腐,都是他親手宰過的。
  
  艾美最忙,他要負責處理所有受傷的人,簡直有些團團轉了。
  
  埃文卻一個人圍著法陣圈,隔著手套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筆記本,笨拙地從厚重的衣服裡伸出手指,捏住已經不大出水的簽字筆,對照著法陣的成品,以及阿爾多給他的那一打詳解,做起記錄來。
  
  阿爾多站在一邊看著,時常開口指點他兩句。
  他非常適合做一個好老師,任何觀點都簡潔而清晰。
  
  伽爾把路易扶進了帳篷裡,讓他休息一陣子,然後也走了過來,在旁邊旁聽了一會,看了看埃文記得筆記,對阿爾多點點頭:「非常感謝閣下,跟您相比,我這個導師倒是不稱職了。」
  「沒什麼。」阿爾多看了他一眼,清清淡淡地說,「我可以特批他去聽我的法陣課——不是每個人都能坐下來把一個耗時幾個小時乃至幾天幾年的法陣畫完的。」
  
  埃文沒想到自己遭遇的難得的誇獎竟然是來自於這位先生,這種重量級的表揚簡直是一個頂十個!他激動地抬起頭來,就像一條直搖尾巴的大狗。
  
  「當然,」阿爾多涼涼地補充說,「也並不是每一個人畫一個法陣都要那麼久的。」
  
  一盆涼水光噹一聲澆到了埃文的腦袋上,連伽爾的嘴角都跟著抽了抽。
  
  「對了,我們——我和卡爾,」阿爾多遠遠地看著不知道說了什麼,正笑得一臉燦爛的卡洛斯,對伽爾說,「可能過一陣子會搬出去,這麼長時間,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非常過意不去,以後歡迎你常來拜訪。」
  當然如果你不來打擾我們,那就更好了。
  
  伽爾的笑容在嘴角凝了一下,隨後低聲問:「搬到哪裡?」
  「弗拉瑞特莊園的舊址。」阿爾多說,當他看著卡洛斯的時候,臉上會不由自主地帶上柔和的笑意,「那本來就是他的家。」
  
  伽爾沉默了。
  用腳趾頭想想也不會是卡洛斯那個窮鬼買的房地產——應該說真不愧是阿爾多大主教麼,每一招都能踩在卡洛斯的軟肋上。
  
  伽爾曾經覺得自己很聰明,卻從來不知道阿爾多大主教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的目光能落到多遠的地方——好像除了卡洛斯,他在一千年前,就已經預料到一千年後將要發生的所有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走棋,看起來好像毫無關聯,但是把它們聯繫在一起,卻發現所有的東西成了一個完整的局。
  
  借助克萊斯托的禁術囚禁了撒旦,完美地構築了黑暗力量為核心的結界,從此剝離了克萊斯托賴以生存的平衡術,在這一千年的時間裡不斷地削弱對方,以至於一千年以後,除了再次結盟,克萊斯托大祭司沒有任何選擇。
  而由於結界的存在,迪腐越來越少,可供結界核燃燒的能量也越來越少,他會在這個時候重新出來延續結界……而同時,也是在延續聖殿。
  
  驚醒在和平中醉生夢死的人們,再把千年前聖殿的騎士精神像星火一樣傳遞下去。
  
  「你會照顧好他麼?」伽爾問。
  阿爾多搖了搖頭:「你沒發現他才是不需要別人照顧的那一個麼?他的生活中可以沒有任何人,自己都能自娛自樂、沒心沒肺地活得好好的,我……我卻不行,我才是那個……不能離開他的人。」
  
  伽爾略微帶刺地說:「是麼,只是我覺得,大主教閣下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失手的時候。」
  阿爾多毫不客氣地接受了他的「讚揚」:「謝謝,不過我想確實是這樣的。」
  
  「但卡爾並不是你的戰利品,」伽爾冷冷地說,「如果你讓他受了委屈,我保留隨時接他回來的權利。」
  
  喲?這是示威?
  阿爾多挑了挑眉,圓滑而尖銳地說:「我覺得,如果那位查爾斯.弗拉瑞特伯爵還活著,說不定也會說出和你說一樣的話,難怪卡爾一直覺得你們很像。」
  
  「沒有人喜歡當另一個人的替代品,即使是自己的祖先,」伽爾說。
  他順著阿爾多的目光看過去,發現卡洛斯被艾美塞了滿懷的繃帶和藥品,並被指使著去幫忙包紮輕傷的獵人們。
  男人把繃帶捲拋到空中又接住,衝著艾美做了個大大的鬼臉。
  
  「但是為了他,我願意成為任何人。」伽爾說。
  
  阿爾多聽完後,只是淡定地點點頭:「我代他感激你。」
  
  伽爾的拳頭緊了一下,隨即又鬆開,他盡量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低頭看了埃文一眼——後者正被他們突然劍拔弩張起來的氣氛嚇得噤若寒蟬。
  
  「非常抱歉,埃文,我本人不是很擅長法陣學。」伽爾成功地擠出了一個導師應該有的「慈祥」的笑容,「阿爾多閣下肯指導你,我很為你高興,希望你能珍惜機會多學一點。」
  
  埃文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伽爾扛起他的曙光之刺,衝著遠處正在試圖把一個獵人的手包成包子的卡洛斯走去:「他那個傷口只要貼一個創可貼就足夠了,你確定不是故意折騰他?」
  
  被拯救的、敢怒不敢言的金章一小只,眼淚汪汪地望向伽爾。
  卡洛斯疑惑地問:「創什麼?」
  伽爾從急診包裡翻出現代醫療的簡便用品,成功地引起了這個鄉巴佬一驚一乍的感嘆。
  
  他們在原地休息了不到一個小時,臉色依然蒼白,但是明顯精神了不少的路易就從帳篷裡走了出來,詢問卡洛斯:「我們還需要趕路麼?」
  「讓大家再休息一陣子,你也是。」卡洛斯抬起自己那只明明沒有傷口、卻一根手指頭上纏了三個創可貼的爪子,拍了拍身上落的雪,「前面的路很艱難。」
  
  前面的路很艱難。
  
  頭天晚上的戰役實在太慘烈,以至於他們在後面反而沒有遇到大規模的迪腐,越往絕影山上走,這些本來見到一隻惡魔級的屍體都要激動半天的獵人們就越淡定——精英們以他們極其優良的適應能力證明了他們的優秀,並很快適應了這種戰鬥模式。
  
  真正艱難的是絕影山自身。
  
  中午以後,過了一條凹進去的山谷地帶,已經冰點以下的溫度驟降,卡洛斯帶著所有人在一道山坡後面的巖洞裡停了下來,臉已經凍得微微發青。
  「在這裡休息一下。」他的牙齒有些打顫,話音都顯得似乎含糊不清了,「不要睡著了,有取暖設備的全部拿出來弄在身上,能吃得下東西的人現在抓緊時間多吃一點,高能量的。」
  
  這顯然不是個適合休息的地方,阿爾多問:「前面是什麼?」
  
  「極寒冰川——另外里奧,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那個射出去會自己哇哇大叫的箭不能再用了,它們會引起雪崩。」卡洛斯摘下手套搓了搓手,念了一個咒文,他的手心升起一團寶藍色的火焰,附近的幾個人全都感覺到了那火焰流露出來的溫暖,卡洛斯又念了一遍,火苗更大了一些,漸漸地它擴散到半空中,把他整個人包圍在了一片藍色的薄膜裡。
  
  「記著這個,」卡洛斯用手指把咒文的發音方式和斷句劃在了雪地上,「不擅長咒文的現在可以先練起來,沒有這個,我想不出怎麼讓你們通過那地方。」
  
  艾美試探著把手伸進那層薄膜裡,眼睛都圓了:「這是什麼?自動空調麼?太神了!」
  
  薄膜輕輕地響了一聲,破碎在空氣裡,從卡洛斯身上消失了,這讓他狠狠地打了個冷戰:「相信我先生,這個空調非常沉重,帶著它你連二十分鐘也撐不下去。」
  
  他用牙齒撕開了一包新的肉乾,在寒冷中,肉乾硬得像石頭一樣,微刺激性的調料浮在上面,可是人的舌頭都被凍得麻木了,連咀嚼肌似乎也不那麼靈敏,進食變成了一件艱難的事。
  卡洛斯感覺那堅硬冰冷的東西劃著他的食道下去,哭喪著臉對埃文說:「我真是無比想念你做的濃湯。」
  
  被當成廚子的戈拉多先生頓時感覺到身上肩負了某種沉重的使命。
  「我一定要活著回去,」他信誓旦旦地說,「天哪,我還以為你喜歡垃圾快餐躲過我做的食物呢!」
  
  卡洛斯的眼睛被寒風掃得顯得有點眼淚汪汪:「如果你不能成為一個獵人,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廚子的!」
  埃文感覺到自己這麼多年的生命終於遇到了知己:「其實我還擅長修理舊貨,以及縫製一些簡單的衣物,我媽媽當年送我來聖殿的時候我可真是難過死了,因為我的夢想破滅了,你知道,我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家政專家,組織一個自己的公司的!」
  
  卡洛斯:「是啊是啊,我的夢想本來是成為一個歌手的,可是它……」
  
  「它從你一出生開始就破滅了,說真的親愛的,連暗精靈都不會想吃你的喉嚨。」阿爾多研究完了那句短而精煉的咒文——他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卡洛斯根據一個攻擊咒文自己改的。
  流傳下來的咒文裡面有些字眼其實是沒有用的,比如隱藏在開端的「獻詞」,它是古時候人們為了向神明表達畏懼加進去的,只是只會照本宣科的獵人們已經忘了這一點,而卡洛斯自己原創的咒文裡面,是沒有這些累贅的。
  
  「這個咒文沒法改進麼?它消耗的體力和生命力實在太大了,我不確定有多少人能撐過二十分鐘。」
  
  「如果它是攻擊咒文,當然可以改進,問題它現在是被用來保溫,控制它的度必須非常精確,你要抵禦寒冷對它的侵蝕,還要小心過頭了把自己燒成一隻糊雞,能想出來已經是我生死一線的時候冒出來的急智了——你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
  阿爾多笑起來:「好吧好吧,我說你唱歌難聽的那句並不是真心的……嗯,至少我就很喜歡,只是可能不大符合大眾審美。」
  
  卡洛斯一臉「難道我看起來有那麼好騙麼」的表情,不屑地說:「這和剛才那種說法有什麼本質的區別麼?」
  
  「好吧二位——極寒冰川到底有多長,溫度大概有多低?」路易打斷了他們倆。
  
  「我看見過一個男人,他比我還要高、還要強壯一點,」卡洛斯說,「在冰川上走了六步,然後整個人被凍住了,被一陣風捲到了山崖下——極寒冰川並沒有多長,或許在平地上你五分鐘就能跑過去,但它只有不到一米寬,冰層光滑得像一面鏡子。」
  
  所有嘰嘰咕咕練習咒文的獵人都停了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卡洛斯。
  
  綠眼睛的男人聳了聳肩:「你看,我並沒有做一個吟遊詩人的天分,因為我永遠學不會如何誇張的說話,這是真的,那個男人嚴格來說走了五步半,第六步沒能踩下去。」
  
  「不可以繞路麼?」伽爾問。
  
  「可以。」卡洛斯說,「但我帶你們走的,是安全性最高,最容易通過的一條,如果有誰好奇的話,回來的時候我們可以嘗試一下其他的行程。」
  
  獵人們練習咒文的熱情立刻高漲了幾個百分點。
  而同時食物消耗也愈加嚴重,卡洛斯發現他說「二十分鐘」已經是高估他們了,艾美就只堅持了七分鐘不到,他腳步突然踉蹌了一下,眼前一片發黑,四肢開始麻木遲鈍,臉都白了。
  
  這是低血糖的症狀,有人一把扶住他,飛快地往他嘴裡塞了一塊巧克力。
  
  足足緩了三分鐘,艾美才看清扶住他的人就是路易。
  
  路易打量了他難看的臉色一會,從兜裡摸出自己帶的巧克力全部塞給他:「我想你一直含著這個的話,說不定會好一些。」
  「哦……」艾美臉色依然青白一片,他卻虛弱地笑了起來,「你把糖塞進了我嘴裡,而我竟然沒有趁機舔你的手指,真是……」
  
  路易嚴肅的表情毫無波動,他打斷艾美說:「我覺得要不然你還是留下吧?」
  
  艾美一愣。
  「前面對你來說太危險了。」路易就事論事地說,「我個人認為你留在這裡比較好。」
  
  「不,」艾美往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往自己嘴裡塞了另外一塊巧克力,「如果出現意外情況,沒有治療師,誰來處理?卡洛斯?你確定你們都有阿爾多閣下那樣強悍的生命力,這麼多年都沒被他『處理』死?而且他對現代醫藥完全不熟悉,不可能照顧得了你們所有人。」
  
  路易皺起眉。
  
  「而且……你說過你會保護我的不是麼祭司先生?」
  
第八十章 通往山頂

  是不是除了天堂和地獄,再沒有這樣的鬼斧神工?
  絕影山是哪一種地方?
  
  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險惡得讓人卻步,卻在最深的地方隱藏著讓人不忍離去的希望。
  
  站在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是什麼滋味?
  或許真正站在極寒冰川上的人能說出來——卡洛斯沒有半點誇大,或者他說得還更輕鬆了些。
  
  那是一條寬不過一米的天然走廊,因為極致的寒冷而懸在半空中,這頭的人看不清那一頭的情景,濃霧大風和雪都會擋住他們的視線。
  冰川半透明,人在上面往下看的時候,視線雖然被霧氣遮住大半,依然在間或有狂風捲過、撕開雲霧之後,能看見那幾千米直上直下的深谷。
  
  覆蓋的冰雪,蔥蔥的植物,枯榮有致,不知名的巨鳥的身體在山間掠過,狂風攜來野獸……或是某種迪腐長嚎的聲音。
  就算把巨石扔下去,也不會聽見一點響動。
  
  連阿爾多的表情都忍不住肅然起來。
  
  「拉緊你們的繩子,」卡洛斯把巨大的鐵爪扔了出去,遠處傳來一聲機械的脆響,它已經牢固地被吸在了冰川上,卡洛斯用力拉了拉,拖過繩子交給身後的人,「記住,如果咒文停下來,六步以內就會被凍成一塊冰磚,鬆開了繩子,再沒有人能救你,害怕的人記住不要往下看。」
  
  並不只有恐高的人才會在這條冰川上顫抖——人類生來渺小,因其智慧而被剝奪力量,儘管很多人從一生下來開始,就汲汲於往上爬,但那是因為身在低處的人們不瞭解,真正的高度,是可以讓人恐懼到即使下跪也不能稍得緩解的。
  
  在卡洛斯要踏上冰川的剎那,阿爾多突然一把把他拉了回來,兩個人的位置因此交換了一下,阿爾多並沒有多話,只是簡略地交代:「我開路,你跟在我身後。」
  
  卡洛斯呆了一下,然而阿爾多已經趁著這會踏上了冰川,儘管薄薄的藍光貼在他身上,那腳下傳來的涼氣依然有種讓人冷徹心扉的感覺。
  然而卡洛斯略微頓了一下,並沒有服從,而是留在了最後——既然有人開路,他自然要留下來照顧剩下的人。
  
  每一個走上冰川的人都知道不能往下看,卻又克制不住地想往下看,連伽爾都感覺到膝關節以下明顯在不自然地顫抖。
  
  卡洛斯那個時代是不可能有這種攀附保護用的工具的——當其他人一個一個地經過他,走上那恐怖的冰川,他們一回頭,就會看見那個綠眼睛的男人斂去了不靠譜的笑容,穩穩當當地跟在最後面,他們想不出——他是怎麼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伴變成了一個冰雕被掀到了千米以下的深淵裡,而不倚仗任何工具,在電光石火的剎那想出那個能把人抽乾的咒文,一點一點地過去的?
  他當時是走過去的,還是……爬過去的?
  
  沒有人知道,甚至卡洛斯自己,在沒有到這種地方之前,也想像不出自己能做到這樣的事。
  
  在高處行走,只是戰勝自己的過程——當你明白幾千米的高處走一條一米寬的路和在平地走一米寬的路並沒有什麼不一樣的時候。
  但極寒冰川不一樣,極端惡劣的環境總是讓人生出那種「自己不可能做到」的恐懼來。
  
  哪怕前面站著強大的榜樣。
  
  一個獵人在走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跪在了地上,他身上的藍光已經極其微弱,那是體力耗盡的表現,而恐懼更加深了他的虛弱,他幾乎生出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的絕望來。
  不光是他,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感受。
  
  艾美從生下來到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深刻地瞭解到什麼是真正的大自然,他幾乎已經看不見前面的路,全身上下唯一有知覺的地方,就是路易緊緊地攥著他胳膊的手。
  路易的手勁掐得艾美在一片極寒的麻木裡也能感覺到疼痛,因為他實在也好不到哪裡去——他身後就是卡洛斯,另一隻拖著繩子的手能感受到從卡洛斯那裡傳來的極有規律的擺動,但是這個從小的偶像,現在實在不能給他增加任何勇氣。
  
  絕境裡,沒有人能靠另一個人的勇敢而生出自己的勇氣。
  這樣極端的情況下,他一切的思維都會停滯,所剩的只有本/能。比如那些千鈞一髮間接住高樓上掉下來的人、推開馬上要被車撞到的小孩的英雄人物,他們的行為其實並不怎麼經過大腦的邏輯區域處理,所以他們反而是最值得讚頌的——因為那是剝落了所有社會屬性之後,作為一個人最本/能的東西。
  
  第一個人跪下以後,艾美的身體明顯地跟著晃了一下,整個隊伍都停滯了。
  顯然,勇氣不能傳遞,但恐懼是可以的。
  
  「起來。」路易叫出了那名跪下的獵人的名字,「盧克斯,站起來!往嘴裡塞點高熱量的東西,隨便吃點什麼!還是你想死在這裡麼?」
  可是這話對這位名叫盧克斯的獵人毫無作用,前面的人回過頭來,都看清了他的表情——就像是生命之火已經燃盡了一樣,他已經走到了極限。
  
  路易的身體在抖,他或許自己沒有感覺到,卻傳遞給了艾美。
  一個人倒下去,很可能整個隊伍就會失控,路易清楚,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所以他連喊話也不敢用太大的聲音,唯恐聲線也跟著顫抖起來。
  
  艾美感覺自己已經快走不動了,短短的不到八百米的極寒冰川,幾乎要把他的腳也凍在了上面,此時卻突然像被人打了一針強心劑——當他意識到身後的這個人也在勉力支撐,並且岌岌可危的時候。
  當他發現這個任何時候都保持著他那副完美刻薄的面具,好像從來不會失控的人,也會在一片冰天雪地裡全身發著抖強撐。
  艾美突然就覺得有了力氣。
  
  一種來自於……想保護什麼的心的力量,艾美往前走了一步,晃了晃繩子,用顫抖但盡量輕鬆的口氣說:「盧克斯你這蠢貨,堵著路想凍死後面的我們麼?你真的是獵人麼,難道還不如我這個治療師頂用?」
  「你看看你的前邊!那個傻大個埃文,他可是個實習生,實習生你懂麼?他都還站著,你怎麼敢跪下來?!」
  
  埃文艱難地回過頭來,對艾美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感謝您的誇獎……」
  伽爾低聲呵斥了他:「閉嘴,保存體力。」
  
  「盧克……」
  
  金屬碰撞的聲音突然打斷了艾美的話,路易甚至感覺那陰測測的低語聲就是貼著自己的耳朵響起來的,他從未聽過卡洛斯用這種不留情面、冰冷的語氣說過話。
  
  「我數三下,」卡洛斯的嘴角像是被寒風凝出了一層冰,「我會倒數三下,先生,如果你不站起來,我就把你從這裡丟下去——相信我,我辦得到。」
  
  路易驚愕地扭過脖子,看著獨自站在隊尾、和所有人保持著一點距離的卡洛斯用拇指撬開了他的重劍,又「啪」地合上,露出裡面一點森然的刃,殺意冷冽,冷酷得嚇人。
  
  「如果因為你一個人堵住路,後面的人全被滯留在這裡等著凍死,我只有掃清障礙。我想你應該聽清了我說的話,」卡洛斯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從劍鞘上磨蹭過,「那我就開始倒數——三——」
  
  週遭的氣氛似乎冷凝了,艾美想說句話,可他突然發現……在這樣的卡洛斯面前,他不敢。
  
  「二。」卡洛斯面無表情地說,「還站不起來麼,窩囊廢?」
  跪下的獵人盧克斯的手指狠狠地抓著自己的衣服,拚命地喘著粗氣。
  
  「好,我明白了。」卡洛斯冷冷地笑了一下,「一。」
  
  隨著最後一個數字出口,周圍翻滾的霧氣突然被死死地凍住,一道巨大的冰刃硬生生地從那充沛的水汽裡面被提出來——讓埃文想起了當年卡洛斯刺死深淵豺的那一回。
  
  也是這樣大的霧,周圍的湖水也是這樣冰冷,那個重傷的男人也是這樣的不顧一切。
  可他的劍並沒有對準自己人。
  
  路易一聲「住手」已經卡在了嗓子眼裡,盧克斯卻突然大吼起來,他就像一隻瀕死的野獸,發出最後一聲咆哮,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那吼聲悲壯得讓人不忍心聽,而他竟然就這樣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身上薄薄的藍光突然爆發,額角卻有冷汗劃過,從身體上滴落的一瞬間,就被凍成了固體,砸在冰川上。
  
  「繼續往前走。」卡洛斯的語氣幾乎毫無起伏地說。
  
  盧克斯那聲咆哮似乎點著了所有人心裡的一把火,他們竟然就這樣有驚無險地穿過了極寒冰川,當腳落到另一邊的實地的時候,艾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他腳下一軟,差點把路易也給帶趴下,卻被人一把提起手臂拎了起來。
  
  「到前面被風的山崖裡去,那裡有個山洞,不要停留在這裡。」卡洛斯的臉色青白一片,看不出他的表情,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艾美的錯覺,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冰川上發生的事讓他積威仍在,本來已經癱倒的獵人們互相攙扶起自己的同伴,步履維艱地往山洞的方向走去。
  
  卡洛斯依然綴在隊尾,他的腳步看起來沒有絲毫勉強,依然保持著固定的步速和頻率,好像一個精密的機械人,然後在和所有人離開了幾步之後,他的腳步卻突然踉蹌了一下,就好像膝蓋上有一個細小的零件壞了,整個人往前撲了一下,勉強站住,隔著厚重的衣服都能看出他的腿在抖。
  
  他摸出一塊巧克力,手卻抖得嚇人,撕了兩次都沒撕開。
  巧克力突然被一隻手拿走,撕開包裝紙塞進了他嘴裡,阿爾多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回來,扶著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夠了,」阿爾多的聲音壓在喉嚨裡,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說,「已經過來了,放開你在別人身上下的咒文,你以為你是超人麼。」
  卡洛斯原本全身繃得緊緊的,連肌肉都在隱隱作痛,此時突然被阿爾多扶起來,整個人驟然放鬆靠在他身上,頓時覺得連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跟盧克斯道個歉……」卡洛斯的頭靠在阿爾多的肩膀上,卻難以支撐似的往下滑,幾乎埋在對方的胸口上,他輕輕掀動嘴唇,「我不是故意……非要那麼……」
  
  「得了,給我閉嘴。」阿爾多一手摟住卡洛斯的腰,架起他的胳膊,半扶半抱地拖起他。
  
  「快要到頂了。」卡洛斯在他耳邊小聲說,「山頂之後,就是那個翡翠一樣的湖。」
  
第八十一章 湖

  等走到山洞裡的時候,卡洛斯就基本上是吊在阿爾多身上的了。
  阿爾多抱著他在角落裡坐下,卡洛斯從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臉色難看極了,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周圍人說話的聲音都在耳邊,但是好像都隔了一層什麼,朦朦朧朧的,卡洛斯感覺自己全身被某種溫暖的東西裹了起來,有那麼一瞬間,他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還以為是伽爾家裡那個溫暖的壁爐旁邊。
  他的意識空白了一會,就像是白天開著電視靠在沙發上打瞌睡似的,好像感覺自己沒睡著,睜開眼卻發現已經漏了好大一塊情節。
  
  好半天,才慢慢地清醒過來。
  
  他先是發現自己身上裹著一層淡淡的藍光,立刻一驚,猛地掙扎起來:「里奧,這不行!」
  阿爾多淡淡地反問:「你做得到,難道我做不到?」
  
  「這不是……」
  
  「等你好一些我會撤掉。」阿爾多打斷他,略帶怒氣的目光從卡洛斯青白的臉色上滑過,掃過周圍的獵人們,輕輕地哼了一聲,「放心,我恢復體力總比這群傢伙要快一點。」
  
  卡洛斯這才發現,好幾個看起來情況還過得去的獵人正圍在他旁邊,包括盧克斯,可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盧克斯的眼圈卻先紅了。
  
  「我是個廢物!」盧克斯大聲說,「是個懦夫!」
  卡洛斯眨眨眼,以防對方過於激動,唾沫星子噴進他眼睛裡。
  
  「其實……我並不真的是那個意思。」
  
  可惜盧克斯並沒有聽見,他沉浸在自己咆哮的方式進行著的自我檢討,深切而激情洋溢,卡洛斯那句氣如游絲的話沒有起到任何實質性的作用。
  
  「我沒用,我浪得虛名,我愧對手上的金章!」
  
  卡洛斯的眼角抽了抽。
  
  「對不起!我想我當時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一定是因為我昨天晚飯前沒有祈禱,上帝拋棄了我!哦,天哪天哪,我怎麼能這樣?」盧克斯自我懺悔著,還應景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十字架,雙手合十虔誠地跪了下來……差點讓卡洛斯產生某種自己被當成了上帝的驚悚感。
  
  於是他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正好縮到了阿爾多懷裡。
  這個小動作不知道怎麼的,就取悅了喜怒無常的前任大主教先生,以至於他那凍住的表情突然就融化了,甚至露出了一點愉悅的笑意,輕柔地扶開卡洛斯落在臉頰上的一縷長髮。
  然而他又在下一刻沉下臉,冷酷無情地對盧克斯說:「別耽誤他休息的時間,現在,你可以走遠一些了。」
  
  上帝的子民抽抽噎噎地看了他一眼,顯然被這位先生的冷酷嚇著了,拎著自己亂顫的小心肝磨磨蹭蹭地爬起來,蹲到了另外一個牆角去。
  
  伽爾按住額頭,對靠在一邊閉目養神的路易說:「為什麼金章都是這種貨?我感覺我的智商也被拉低了。」
  路易輕輕地笑了一下:「需要你豬一樣的隊友——本人我給你發一份賀電麼,偉大不凡的肖登先生。」
  
  「你可以別用這種討人嫌的口吻說話麼親愛的梅格爾特教官?」大概只有經歷過一番生死挑戰的人才能體會到那種緊繃中的放鬆,伽爾說話的尾音都輕快了一些,「你的好友我還沒來得及從失戀的深淵裡爬出來好麼?」
  這句話終於讓路易睜開了眼睛,他偏過頭,一臉迷茫地問:「我怎麼連你什麼時候戀了都不知道,你就失了?」
  
  「……」伽爾沉默了一會,看著歇過一口氣來,就開始給一干癱在地上的獵人們檢查身體的艾美的背影,下定了結論,「你出生的時候,一定忘了裝藍牙,對任何信號的接受都比別人遲鈍幾個百分點。」
  
  路易挑了挑眉,非常罕見地接了他的笑話:「那是因為我帶了好幾個外接內存。」
  然後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伽爾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自己繃得太緊了,兄弟。」
  路易用他已經凍麻木的手指揉了揉眉心——看來他也知道總是皺眉難受,然後看了一眼阿爾多和卡洛斯的方向,低聲說:「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壓力的。」
  
  當他是一個學徒的時候,他全部的壓力只來自於同齡的孩子和學業,只要比他們更努力、更優秀就可以了。
  當他是一個獵人的時候,他的壓力來源於顛沛流離的生活和無休無止的任務,只要他足夠小心強大就可以了。
  
  當他做了教官的時候,他的壓力來源開始更寬了些,因為無數和他當年一樣無知的學徒被交到他手裡,如果他不能好好教導他們,他們很可能在將來某一次任務中意外身亡——那種是發生了,將全是他們這些教官的錯。
  他因此開始變得嚴肅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傳說學徒畢業的時候最難過的一關就是梅格爾特教官這裡,他吹毛求疵得可怕,一點點不合格也會被挖苦個夠,拖長實習期。
  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多麼不想讓這些頭腦簡單身手稚嫩的傢伙們離開聖殿,在他的眼皮底下走向更艱難危險的工作。
  
  而當史高勒先生把執劍祭祀的重擔壓在他身上的時候,原來那些壓力都顯得小得可笑了。
  
  那是整個聖殿的行政工作。
  他每一個關於聖殿的決定都下得異常艱難——該怎麼樣經營,才能把這個最榮耀的地方延續下去?
  全人類都化成了一根線,綁在了他身上。
  
  為了這,他夙夜難安。
  心裡的忐忑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他畢竟還是這樣一個年輕人。
  
  路易甚至感激起這艱險的行程,因為這生死一瞬的地方,竟然讓他能在短暫的間隙裡,感覺到放鬆。
  大概有的時候,出類拔萃,就是因為能承擔起別人承擔不起的壓力。
  
  「巧克力。」路易突然對伽爾伸出手。
  伽爾疑惑地從兜裡掏出了幾塊給他:「你的已經吃完了麼?」
  
  路易用一種「你姓葛朗台麼摳門的傢伙」的目光看著他,逼問說:「還有麼?」
  「好吧好吧。」伽爾翻了翻自己的口袋,全部倒出來給他,然後又自己撿回去兩塊,還特意挑了帶果仁的,戀戀不捨地說,「好歹給我留兩塊。」
  
  「這是你們的家族遺傳麼?」路易收了人家的東西,還十分鄙視地評價說。
  伽爾:「……」
  有時候他真覺得,這個悶騷的傢伙其實也挺賤的。
  
  伽爾眼睜睜地看著路易帶著打劫來的巧克力,走到了艾美面前,然後默不作聲地遞給那位有史以來最恐怖的治療師,心裡頓時淒涼得彷彿有一千隻豬玀歡樂地放著屁奔跑了過去。
  這時,一隻熊掌一樣的爪子扭扭捏捏地捏著幾塊挑出來的果仁巧克力遞到他面前,埃文小聲說:「那個……給你,伽爾導師。」
  
  伽爾一愣,埃文已經飛快地把巧克力塞到他手裡了,然後弓著肩膀,用縮成一團的造型,仔細地在他那一小把巧克力裡面挑挑撿撿,終於找到了幾塊有夾心的,又翻出一包不辣的肉乾,一起給了卡洛斯:「卡爾,給。」
  
  卡洛斯驚訝地睜開眼看著他。
  
  埃文抓了抓頭髮:「我知道以我的水平是走不過來的,你其實往我身上加了一個防凍咒文吧?我感覺得到。」
  
  卡洛斯於是更吃驚了:「你你你怎麼知道的?」
  埃文迷茫:「不知道,我就是能感覺得到。」
  
  阿爾多在震驚之餘,真的很想問一句,是不是每個二貨都得到了老天這種另類的補償——讓他們在某一方面天生敏銳?
  
  每個人的力量流動都是不一樣的,精研各種法陣能量流動的阿爾多知道,光明天賦的卡洛斯也知道,可是為什麼這個熊孩子居然也能感覺到?
  要命的是他居然還記住了每個人愛吃什麼,實在太凶殘了!
  
  卡洛斯夢遊一樣地爬起來,接過了那幾塊埃文節省下來的夾心巧克力,感動地說:「你一定會成為偉人的,戈拉多同學。」
  
  他們在巖洞裡過了夜,這一宿雖然冷,但再也沒有迪腐來打擾,第三天清晨,恢復了體力的獵人們開始走向通往頂峰的路。
  
  然後他們在幾場小戰役之後,很快發現,動物植物都消失了,時常出現的迪腐也不見了,最可怖的是,連冰雪也消失了。
  彷彿除了嗚咽的風聲,什麼都不剩。
  
  山頂有一塊巨大的山石,上面光禿禿的,連一塊青苔都沒有。
  此時他們已經到了山頂,整個絕影山都在他們腳下——傳說中不可征服的山脈,如果可以的話,伽爾真的很想寫一篇遊記,可惜偏偏最有價值的一次旅行,不能透露給任何人知道。
  
  卡洛斯的腳步卻突然頓住,他的表情嚴肅起來,好像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一旦連這傢伙都嚴肅起來,就說明事情不對頭大了。
  在他身邊的阿爾多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之間那巨大的石塊中下部,有一行刀劍之類的利器刻出來的字跡——「到此一遊」,沒有署名。
  
  阿爾多對著那熟悉的字體挑挑眉,評鑒說:「唔,字寫得不錯。」
  「謝謝,」卡洛斯的目光停留在那行字跡上,「可你不疑惑,這行字是怎麼保存了一千多年,而沒有被風化麼?」
  
  阿爾多摟住他的肩膀,嘆了口氣:「我們已經到這裡了,記得麼——沒有付出,沒有回報。」
  
  一種說不出的凝重在獵人中間傳了出去,卡洛斯拍了拍阿爾多的手背,拎起他的重劍大步往前走去。
  
  這一路沒有任何障礙,他記得清楚,半個多小時的路程後,他們都看到了那個「湖」。
  
  大片的碧羽石,每一塊都要比那所謂「國家博物館的收藏」大上很多倍,甚至有幾十米高的整塊晶石,映綠了整個湖面,裡面漂浮著羽毛狀、浮光掠影一般的白,包裹著那湖。
  
  它那麼小,又那麼大,沒有人能知道它有多深,水聲彷彿來自大地的最深處,像一隻睡著了的猛獸,沒有人敢在它面前大聲喧嘩,阿爾多背包裡的八音盒突然響了,飄渺的歌聲響了起來。
  
  從深海裡、從高山下、從每一條岩石的縫隙裡飛來的翠鳥,它只在破曉的晨曦裡鳴叫,在第一縷陽光中離開,飛到誰也看不見的世界裡,等待下一個天明。
  
第八十二章 山巔之戰

  人類原本和其他動物生活在一起,每天面臨捕獵和被捕獵的時候,身上也是有過那種敏銳的直覺的,只是隨著人類社會的文明程度越來越發達,生活也和叢林和草原越來越遠,這種直覺慢慢地退化了,好像肚子裡的那根盲腸,變成了廢棄的東西。
  
  然而當他們站在這個不知名的、碧綠的湖水旁邊的時候,每個人都聽到了自己靈魂傳達的警報。
  狂風也吹不散的凝滯的空氣中彷彿有一種固有的震動,在每一個面對它的人心裡產生神奇的共鳴,能壓迫得最高傲的頭顱也頂禮膜拜。
  
  這裡空空蕩蕩,沒有出沒的迪腐和猛獸,沒有嚎叫的惡靈和嚴寒,一眼掃過去,沒有任何致命的東西,可是他們就是忍不住恐懼。
  所有來過這裡的人,都會牢牢地記住那種恐懼,就像被刻刀刻在了靈魂上,午夜夢迴的時候最痛苦的噩夢。
  
  恐懼,只要找到了那個引發恐懼的載體,變得比它更強大、最終打敗它,那種感受也就會隨之消失。
  阿爾多終於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卡洛斯提到這個湖的時候依然表現出難得一見的畏懼——因為他始終沒有找到引發恐懼的東西,他始終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嚇壞了他。
  
  真正的恐怖,只有未知。
  
  「那裡有一個凹槽。」路易指著湖邊被碧羽石掩映的地方,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問,「是不是放盒子的地方?」
  
  阿爾多點點頭,示意他把水晶盒子放在石頭中間的凹槽上。
  湖裡的某種東西好像影響了水晶盒子,那裡面傳出的歌聲越來越大,盒子裡的水聲也奇異地與湖中水聲合成了一拍,透明的水晶被週遭的石頭映成了幽幽的綠色。
  
  路易放盒子的時候,伽爾不放心,跟在他身後警戒,以防萬一。這時,他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旁邊一塊比他還高的碧羽石,突然覺得石頭裡面除了羽毛一樣的白斑,好像還有別的東西。
  他忍不住小心地靠了過去,盯著那塊陰影仔細看了一陣,隨後他突然臉色驟變,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全身的肌肉都繃了起來,「曙光之刺」被他拔/出了一半。
  
  伽爾可絕不是埃文之類喜歡大驚小怪的人,他難得一見的驚駭神色讓所有人都跟著緊張了起來,每個人都捏緊了他們的武器,同時緊張地看向那塊豎立的大石頭,路易把手按在腰上,低聲問:「怎麼?」
  
  「石頭裡面,」伽爾的喉頭艱難地動了一下,「有一個人。」
  路易皺起眉。
  
  「活的,我看到『他』的眼珠動了,他睜著眼睛看我,而且……」伽爾臉色蒼白,「那個人是……是……」
  
  路易在他還沒說完的時候,就已經湊到了巨石旁邊,拎著他的彎刀小心地往裡看了一眼,隨後吃了一驚似的轉過身來看著近在咫尺的好友。
  「是的,」伽爾心驚膽戰之於習慣性地擠出了一個笑容,「……那好像就是我。」
  
  然而路易清楚地知道石頭裡的人不是伽爾,那人渾身赤裸,被綠色的石頭映得陰慘慘的,五官和伽爾長得一模一樣,卻說不出的陰險可怕。
  有人學著伽爾他們,大著膽子往前走了幾步,貼在另外一塊碧羽石上,結果「啊」一聲驚叫,又踉踉蹌蹌地退了回來。
  
  那些圍著湖邊的巨大的石頭裡,彷彿長出了岸上的人們在另一個世界的倒影,伽爾、路易、艾美、埃文、盧克斯、米歇爾……甚至卡洛斯和阿爾多,一個也不少。
  
  歌聲的調子越來越詭秘,明明很遙遠,卻好像貼著人的耳朵唱出來的似的,而那些在石頭裡的人影卻慢慢地浮起來,在眾人的注視下,就這樣越來越貼近石頭表面,越來越清楚,一片碧波中好像生出了無數的眼睛,正定定地盯著岸上的人。
  路易和伽爾撤回來,包括阿爾多在內的所有人集體往後退了一步,所有人的脊背都是涼的,有一種頭皮都被抓起來的戰慄感。
  
  鴉雀無聲,週遭一片鴉雀無聲。
  
  阿爾多面對著那個突兀地隔著一塊石頭對視的自己,突然間腦子裡有什麼亮了——他們需要填充結界能量的東西,所以凱文.華森給了他們水晶盒子,開啟了這個死亡境地一樣的湖。
  撒旦帕若拉被吸進禁術裡作為結界的外殼,就像是守住了黑暗世界的門,把它弱小的同類嚴防死守在外面,那麼……當它的能量枯竭了,什麼能取代?
  
  什麼能讓那些迪腐夾著尾巴逡巡不去,卻始終不敢走近一步?
  
  是它們無法戰勝的東西——它們自己。
  
  阿爾多突然大步走到水晶盒子前面,卡洛斯嚇了一跳:「里奧,回來!」
  
  而那歌聲的音頻越來越高,到最後幾乎尖細得像蚊子音一樣,聽在人耳朵裡滿是尖鳴,腦子裡好像被什麼東西震盪了一樣,眼前突然一片金光。
  
  連天都暗了一下,翻滾的雲佔領了絕影山山巔,一層一層地彷徨往上,濃雲深處,好像有一隻掌控一切的手。
  
  所有的翠羽石同時爆開,伴隨著無數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赤裸的人一個一個地落在地上,身上神跡一樣地「長出」了另一個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身上穿的衣服和武器。
  他們渾身沾著石頭裡帶出來的粘液,瞳孔中閃爍著呆滯而陰森的光,卻沒有影子。
  
  不……應該說,他們的影子落在地上,就像一條巨蛇一樣,在地上不住地扭曲,吞吐出信子。
  傳說蛇是撒旦的化身。
  
  他們就像是從地獄回來的……自己。
  
  阿爾多的手在還沒來得及觸碰到水晶盒子的剎那,就動不了了,空氣中像是有看不見的束縛綁住了他的手,他偏過頭來,看到了自己。
  
  而卡洛斯也第一次感到身臨其境的毛骨悚然——在一個人類面前。
  對方雙手舉起帶著弗拉瑞特家徽的重劍,當空向他壓了下來,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速度——或許卡洛斯全力以赴的一擊,就是這樣的。
  
  電光石火間,金屬碰撞的聲音響起,沒有人看清卡洛斯的劍是什麼時候拔/出來,他猛地往前跨了一步,從空中接住了這一劍,手腕順勢平展引導劍鋒往下,在對方的劍鋒落下的剎那猛地攔腰一斬,劍鋒掃得人臉生疼。
  
  然而他的進攻半途被攔了下來,又是一個巨大的碰撞聲,兩人難分彼此的重劍再一次在空中相遇,他們以一種如出一轍的姿勢同時退後了半步,中間的空氣像是被抽乾了。
  
  卡洛斯的手腕被震得生疼,方才有一剎那,他以為自己的劍會脫手——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種感受了。
  重劍一直以來都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只要他的手腕沒有被砍斷,他的劍就永遠不會被別人打脫手……可是對方那個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只有交手的時候,他才萬分肯定起,那個人是他自己。
  
  手腕發力的微妙轉動,步伐的節奏,還有那些古老而凌厲的殺招……所有熟悉的東西,都指向了他自己。
  
  卡洛斯稍微頓了一下,雙手握住劍柄,一隻手的虎口處略微破了點皮,他的呼吸放得很長很緩慢,劍尖略微下垂,卻非常穩,認識他的人,誰能想到這麼一個每天上躥下跳沒有一會安靜的男人,當他拿起劍來的時候,會像山一樣穩重呢?
  
  然而這一次他沒能控制住節奏,因為他的對手實在很特殊。
  他有多強大,那個人就有多強大,他有多機變,那個人就有多機變。
  
  高山上,絕地間,最後一個敵人,原來就是自己。
  
  拿著同一把曙光之刺的伽爾,彎刀同時碰撞的路易,以及互相綁住對方的阿爾多。
  越是強,就越是無法掙脫。
  
  阿爾多卻笑了起來:「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絕妙的東西,絕影山……絕影山,真是個好地方。」
  距他十步遠的男人臉上露出了和他一模一樣的笑容,可是不動,也不出聲,眉眼下一片陰霾。
  
  「我知道你不是我。」阿爾多看著對方嘆了口氣,「你只是我的影子——我還知道,照出這個影子的,就是湖……水……」
  
  他最後一句話艱難極了,因為綁在他身上的空氣媒介法陣越收越緊,就像一個致命的擁抱。
  那是能輕易在片刻間就扼死一隻暗精靈的束縛法陣——之所以他還沒死,是因為對方的情況和他差不多。
  
  阿爾多把該傳遞的信息傳遞出去了,第一個做出反應的就是卡洛斯,他猛地把自己的肩膀送到對方的劍下,趁機對著翠羽石橫掃了出去,可是對手並沒有不顧一切地砍他一劍,就像是洞悉了他所有的心理一樣,當空截住了他。
  
  重劍與重劍在空氣裡撞出了火花來。
  
  卡洛斯意識到,這麼下去,將會是一場無窮無盡的戰鬥。
  如果……如果退一步呢?
  
  卡洛斯嘗試著撤劍往後退了一點,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因為對方並沒有因為他的退讓而放過他,這一點示弱讓他錯失先機,導致接下來差點被對方壓著打。
  他狼狽地躲開了「自己」的兩劍,腳下踩到了一塊石頭,膝蓋驀地一軟,那如雷霆的劍風擦著他的耳邊而過,卡洛斯幾乎是在地上滾了一圈才躲開的。
  不……不能這麼下去了,和另外一個「自己」,他們是立於不勝之地的,每個人到了山頂都已經近乎精疲力竭,面對著這種好像要無止無休的戰鬥,很快體力和心理上的疲憊就會壓倒他們。
  
  阿爾多感覺週身的血管都要被撐爆了,他再無力勉勵支撐,單膝跪在了地上,而兩個人無聲的較量還在繼續。
  
  他眼角餘光掃過,顯然卡洛斯已經明白了眼下的情況,為了保存體力,他已經不再還手,而是一心退避,但依然被對方苦苦糾纏著,看來是要苦戰到底了。
  而相應的,路易和伽爾的情況並不比他好到哪裡去,伽爾的臉上甚至多了一條血痕——被他自己的曙光之刺劃的。
  
  其他獵人各自散落在四周。
  包括並不以戰鬥見長的艾美,在面對另一個自己的時候,也依然沒有任何優勢。
  
  好吧,除了埃文——這傢伙在看見有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撲過來的時候,第一反應竟然是逃跑,他跑,後面那個陰沉著臉的埃文就追,偏偏兩個人的速度一直持平,於是一直圍繞著碧色的湖,從一開始到現在,活像驢拉磨一樣,已經不知道跑了多少圈了。
  好在另一個埃文是他的影子,除了一直追也想不出更高明的辦法。
  
  等等,或許……有一個機會!
  
第八十三章 飛躍大裂谷

  此時他們已經錯失了先機,影子會本/能地攻擊本體,而節奏已經被他們掌控,以至於每個人都無法分出神去管別人。
  更不用說有些人的戰鬥也不是別人能插得進去的。
  
  必須有一個突破口,但是每個人都被另一個自己糾纏著無法移動……除了埃文。
  
  他就像是那被釘死了的棋盤上唯一一顆可以活動的棋子。
  
  滿耳刀劍的聲音,阿爾多心裡默默算計著卡洛斯的位置。
  這就像一個危險的平衡,自己和自己的博弈,沒有高下之分的棋逢對手,至關重要的是外因。
  阿爾多抬起頭來看著他的對手——那我就給你一個,扼住我脖子的機會。
  
  埃文已經快要給累得伸舌頭了,結果他一回頭,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傢伙竟然還在後面窮追不捨。
  媽啦!他到底是多執著啊!
  
  四處都在動手,以埃文的戰鬥意識,一時間也反應不過來到底誰是誰,更不敢沒頭蒼蠅似的亂跑,萬一撞到自己人身上就慘了,於是只能把碧羽怪湖當成四百米一圈的橡膠操場,沒完沒了地轉圈,可惜怎麼就沒有個體育老師給拉一條終點線呢?
  
  正當他這麼想著的時候,里奧.史上坑爹體育老師.阿爾多先生猝不及防地,在他們兩個幾乎錯身而過的時候,拉出了這條別人都看不見的「終點線」。
  
  這一瞬間發生了很多事。
  
  第一件就是阿爾多突如其來的「走神」,等於把自己送到了對方手裡,他伸向埃文的法陣出手的剎那,自己的防線就全破了,頓時喉嚨上被卡了一根看不見的線,就像被網進了蛛網的獵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根「線」裡面蘊含的力量。
  
  而埃文則不負重望地「光當」一下就撞在了透明的法陣上,橫著就飛了出去,與此同時,第二個「埃文」竟然也躲閃不及地撞了上去!
  ……果然影子和真人的智商保持持平。
  
  阿爾多計算的角度極其準確,飛出去的埃文一頭撞向了和卡洛斯對戰的影子,可惜這個bug一樣的神物人形武器被躲了過去,筆直地栽在了地上,不過影子為了躲他,往後撤了一步,這一撤,卻剛好被神物人形武器二號撞上。
  以埃文那足夠能把卡洛斯裝進去的魁梧身材一撲,他整個人就被撞到了卡洛斯的劍尖下面。
  
  同時,卡洛斯竟然毫不理會幾乎撞到他劍尖上的對手,重劍一刻不停地讓過他自己的影子,大開大闔地砍向了湖邊的碧羽石,「轟」一聲,石頭尖被筆直地削進了湖水裡,那平靜如鏡的湖面終於被砸住了大片的漣漪。
  所有的「影子」全都變成了虛影。
  
  卡洛斯的劍勢不變,接著狠狠地砸進了底下,然後順勢矮下身,用膝蓋抵住劍柄,狠狠地一壓,整個地面被他劈出了一道裂痕,成蛛網狀碎裂的翠羽接二連三地掉進湖水裡,整個湖水幾乎被攪混了。
  
  阿爾多這才因為氣流突然湧入而咳嗽出聲。
  
  所有這些發生在了一口氣的時間裡,快得叫人無暇反應。
  真正的電光石火。
  
  「是什麼?是水對麼?湖裡的水?」路易第一個反應過來,飛快地問。
  阿爾多的喉嚨本來就受過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是按住頸側點了點頭。
  
  紛紛反應過來的獵人們不用命令,立刻集體圍住湖,不停地往湖水裡扔著東西,路易把水晶盒子粗魯地塞進了水面下,綠色的湖水翻滾著沒入了盒子,好像那裡面有一個吸盤似的,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
  很快,盒子裡的水就滿了,或飄渺或詭異的聲音沒有了,只剩下連綿不絕的水聲。
  
  一個光點從盒子表面蔓延開來,慢慢地隨著水流流動,形成了一個閉合的圈。
  路易吃了一驚——法陣圈!
  
  無法言喻的複雜的紋路像是有生命一樣,從微凸的表面延伸出來,絢爛極了,路易想起阿爾多那本還沒來得及出版的《法陣學》的序言部分——
  
  法陣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美。
  只有當你看到了那些流動的能量,看著它們好像填滿乾涸凍裂的河床的水,在法陣圈中構成一個完整的循環的時候才能明白。
  它們是有生命的。
  
  盒子上最後一筆法陣完成的時候,中間發出一聲輕響,好像歌者演唱完畢,放下琴的時候發出的那一聲又是滿足、又是惆悵的嘆息。
  接著盒蓋和盒身的縫隙消失了,裡面不斷湧動的湖水也消失了,整個水晶盒子變成了一個整體,然後它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慢慢地竟然縮成了一個光點,就這樣在空氣裡消散了。
  
  路易一愣,阿爾多卻一把拉起他,聲音沙啞地說:「沒關係,法陣是我畫的,聯繫著結界核,一旦裡面填滿合適的能量,就會自動導入到結界裡——現在,告訴所有人,撤退!」
  
  路易一聲令下之後,所有人都快速撤離,已經脫離了雪山區域,所以阿爾多不再猶豫,從身上掏出第二支箭,筆直地射向湖面,可以在雪地上燃燒的箭在好像點著了一個炸彈似的,把湖面整個炸了起來,火勢迅速地蔓延到整個湖面。
  阿爾多瞇了瞇眼,他知道火勢擴散得越快,說明能量燃燒得越劇烈,也就是熄滅得越快。
  
  獵人們來的時候是小心戒備,回去的時候簡直是發足狂奔。
  
  十幾分鐘以後他們就再次登上了絕影山頂,就聽到了一聲慘烈的呼嘯,居高臨下地望去,阿爾多的箭已經熄滅了,無數「人」從湖水中站了起來,那湖水就像是被激怒的山神一樣,製造了不知多少個影子,密密麻麻,個個表情陰霾,就像一支深淵裡爬出來的亡靈軍團。
  阿爾多猛地扭過頭去,拉滿弓,再次射進了湖裡,已經跨出湖中的「影子人」一下子變成虛影,湖中的人影被燒得變了形,哀嚎聲響徹了整個山谷。
  
  「我的箭沒了,快走。」阿爾多啞聲說,「如果你們不想面對一百個卡洛斯的話。」
  
  除了埃文和艾美之外,每個人都受過卡洛斯的魔鬼訓練,這句話話音才落,獵人們就都跟上了發條似的,玩命地跑起來。
  
  好吧……如果這些人去跑馬拉松,一定會包攬全部的金牌的。
  
  很快,他們就發現卡洛斯帶了一條和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的路,每個人想著來的時候那個極寒冰川,都十分心有餘悸,鑒於卡洛斯本人暗示過,那是最容易走的一條路,那麼回去的時候難道要特意挑一條不那麼容易走的?
  
  然而無論是出於對卡洛斯的信任,還是阿爾多最後的箭矢燃盡之後,身後追著的那可怕的亡靈軍團,他們都一股腦地跟著卡洛斯衝著那未知的方向衝了出去。
  
  越來越冷了,卡洛斯身上開始飄起淡藍色的保溫咒,身後的人一一效仿,逃命了這麼長時間,鐵人也累了,男人的速度慢了下來,顯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在空氣中傳來,他說:「記住在雪山區域不要尖叫,會引起雪崩。」
  
  那時他們正經過一個巨大的山坳,其他人在迷茫了片刻後,很快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因為這條陌生的道路莫名其妙地把他們帶進了雪山區域。
  轉了一個彎,卡洛斯的腳步突然頓住,跟在他身後的盧克斯差點撞在他身上。
  
  然後他終於看清了他們面臨著什麼的時候,立刻就長大了嘴。
  
  那是一道深淵,弧度凌厲,比直上直下稍微好點有限,一眼望不到底,滿目都是白色,壯觀得驚人。
  
  「積雪下面是冰,天然的冰層,非常光滑,不用擔心被什麼東西絆到——除非你們自己左腳絆到右腳,平衡感不好的人蹲著降低重心,不怕屁股黏在冰上的可以坐著……以及注意保護好你們的腦袋!我們的旅途非常漫長,不想在中間被凍成冰人的,帶好你們的保溫咒。」
  
  卡洛斯.忘了自己在逃命的.弗拉瑞特先生愉悅地吹了聲口哨,沖所有人打了個跟上的手勢,第一個跳了下去。
  好吧,顯然,這趟旅途中他最盼望的部分來了。
  
  「這真是我經歷過的最刺激的滑雪。」伽爾緊跟上他。
  
  埃文本來還在的腿肚子抽筋,發現導師已經跳了,也只得跟著跳了——他的行為無疑給每個人都帶來了莫大的鼓勵:膽小鬼實習生都這麼出息了,你們還等什麼?想被斷後的阿爾多大主教踢屁股麼?
  
  他們就像一個接一個地跳了下去,劃開冰層上薄薄的積雪,拉開一條長長的軌跡,速度幾乎加到極致,簡直就像是在空中飛一樣。
  
  如果說這個時候,他們還能忍受著不尖叫的話,那麼等到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腳下從結實的冰層變成了一望無際的大裂谷,發出什麼聲音,就基本不受個人控制了。
  
  為什麼來的時候不走這條路?因為根本中間是斷開的!
  卡洛斯你這是專門把大家往溝裡帶麼?!
  
  他們就像是雲霄飛車一樣,藉著高空滑下來已經到了極致的速度,筆直地「飛」了出去,然後形態各異地摔在了大裂谷對面厚厚的雪地上。
  把那柔軟的積雪砸出了一個大坑來!應該說幸好夠厚麼?
  
  好多人落地的時候,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
  
  卡洛斯頭暈腦脹地甩了甩自己的腦袋,得意洋洋地傻笑起來,一翻身,大字型平躺在雪地上,他身上罩著淡淡的藍光,積雪很快在保溫咒作用下從他周圍化開。
  
  這有史以來最靠不住的導遊,快樂地對一個個摔在他旁邊的、驚魂未定的獵人們說:「怎麼樣,這可是絕影山最有意思的一段,說實話,我早就想再來一次……」
  阿爾多一把拎起他的領子把他從地上拉扯了起來,氣還沒喘勻,就咬牙切齒地咆哮起來:「你這個瘋子!」
  卡洛斯:「……了。」
  
  阿爾多瞪著他。
  「好吧,我知道你很想吻我,不過我建議,這個步驟我們可以等回到美好溫馨的香芒小鎮再說。」卡洛斯聳聳肩。
  阿爾多:「……」
  
  路易落地的時候也有點懵,隨後他立刻從地上彈了起來,猛地扭過頭往來的方向望去——對了,還有那些影子人追兵!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傢伙一個個被凍成了冰雕,成為了那巨大的冰坡上面的裝飾品。
  
  「你怎麼知道他們會凍住?」艾美難以置信地問。
  「從里奧射了他們一箭,但他們並沒有還手開始。」卡洛斯聳聳肩,把拎著他的領子的阿爾多的手捉了下來,煞有介事地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擠擠眼,「那時候我就知道,這些影子的本質是『水』,怕火,以此類推,當然也會被凍成冰。」
  
  「好了諸位。」卡洛斯順手拉起坐在雪地上,還呆呆的埃文,大步往前走去,「我們要回家了!」
  
  「等等,卡爾!」伽爾趕緊追上去,「你忘了這裡還有迪腐!話說這地方是哪一種東西的領地來著?」
  「蠍鼠。」阿爾多手指輕輕撫過自己手背上被親吻的地方,看著卡洛斯不肯走直線的背影,輕輕地笑了起來,「沒發現麼,回來的路線是絕影山的另一面,再繞過去一點,我們就到了蠍鼠的聚居地。」
  
  路易急忙提醒:「大家小心腳……」
  阿爾多慢吞吞地補充說:「忘了跟你們說,本地居民已經被那傢伙殺得差不多了。」
  
  他話音剛落,一個雪球就向他砸了過來,被躲開以後,始作俑者卡洛斯轉身就跑,阿爾多毫不遲疑地彎腰團了一個雪團,追了上去,把雪球塞進了他的衣服裡。
  卡洛斯笑著罵了句什麼,冰涼的手往阿爾多的脖子裡塞去。
  
  艾美低頭看了一眼仍然呆呆的埃文,懷疑他腦子被撞壞了,於是捧起一大捧積雪,衝著他的腦袋潑了下去,轉身正人君子一樣地跟上了路易已經走遠的腳步。
  
  解除後顧之憂什麼的……
  某人其實分明是為了回來的時候可以打一場痛痛快快的雪仗吧?
  
第八十四章 最後一個敵人

  結界就像是一株臨到枯死的植物,突然被人注入了水,重新充滿了活力。
  但阿爾多的工作卻沒有結束,他開始在原有的基礎上調整法陣的結構,顯然是出於對自己盟友的不放心,連對方提供的東西也萬分提防。
  
  他們回來後的第二天,古德先生就在伽爾的幫助下買了一套新的攝影設備,聲稱要學習如何成為一個業餘攝影師。他興致勃勃每天翻閱各種攝影雜誌,堆得大主教辦公室裡到處都是。
  結界對於他來說是一個塊心病,現在這塊心病解決了,他認為自己可以差不多籌備退休、準備功成身退了,於是把大小事都丟給了路易,並且開始物色下一個大主教人選。
  這位狂熱的攝影愛好者先生擅長玩弄權術,但是並不迷戀權力,年輕時候當獵人的經歷讓他骨子裡存留著那些無恥的政客們沒有的榮譽感——雖然他看起來有點像老頑童,又有點像甩手掌櫃,並且幸運地趕上了卡洛斯的穿越和大主教的甦醒,以至於那些好像萬分複雜的事幾乎沒有經他的手就解決了。
  
  然而他一輩子的經營,卻給年輕的一代留下了一個厚實的聖殿。
  空前絕後的富有、擁有歷史上最通暢的各種公共關係。
  
  有的大主教手腕才華俱佳,是絕對的領導,有的大主教德高望重,能成為眾望所歸的精神領袖,有的大主教能在幾十年的時間裡,給所有從事最危險的工作的獵人們提供最高的工資和最暢通無阻的工作證。
  很難說他們中間哪一個比較成功。
  
  總之,古德先生的甩手行為,給路易造成了極大的壓力——從絕影山回來,每個人都短暫地放了一假,休養被狠狠地操練過一番的身心,除了路易.梅格爾特先生。
  
  艾美來找他的時候,路易才剛剛從連續三天的加班中解脫出來,自打從絕影山回來以後,他這還是第一天能在晚飯時間前鎖上辦公室的門。
  
  「不,等等!」艾美山呼海嘯地帶著他固有的香風衝過來,在路易把門帶上之前一把把文件拍到了他的門上,「等……先給我簽字。」
  
  艾美跑得太急了,以至於刮起來的香風比平時高出兩級,路易沒來得及說話,先偏過頭打了個噴嚏。
  「哦,好吧。」艾美聳了聳肩,從善如流地往後退了一點,「我希望這不會影響你對治療部下個季度的預算的看法。」
  
  那應該是增加才對——考慮到傷患們被這種生化武器熏出來的二次傷害。
  當然,這句話路易並沒有說出口,因為艾美既不是可以隨便刻薄的學徒,也不是伽爾那樣可以互相口無遮攔的朋友。
  他只是輕輕地蹭了一下鼻子,默默地接過預算審核表,站在辦公室門口看了起來。
  
  艾美.伯格治療師那相對符合大眾審美觀的素顏,在從絕影山下來之後就一去不復返了,等路易簽好字把預算單還給他的時候,艾美雙手抱在胸前,靠在牆上說:「我以為你見到我這副德行又會皺眉。」
  
  「那是你的自由。」路易把防輻射眼鏡摘了下來,別在了胸口。
  
  那些看起來奇形怪狀到變態的傢伙,其實並不一定真的變態。
  路易每次想起冰川上那個自己都舉步維艱,卻居然還開口鼓勵別人的治療師,就覺得他再古怪一些,也是可以原諒的了。
  如果真的是寶石,那麼即使是包裝在皺巴巴的塑料袋裡,又怎麼會影響它的價值呢?
  
  艾美看了看他,突然說:「我其實……前陣子在考慮一件事。」
  路易雖然沒有追問,但禮貌地停住了腳步,表示自己在聽。
  
  「比如要不要去做個變性手術。」艾美頓了一下,用一種類似「今天晚上要不要吃香蕉薄餅」之類刻意放鬆的語氣說了出來。
  
  路易聽了沉默了一會,一本正經地建議說:「我認為,或許你應該先去瞭解一下手術的安全性和技術的成熟程度。」
  
  艾美一愣:「我以為……大多數人都會覺得很不可接受。你看……我是一個男人,生來就是,卻偏偏要用刀子和儀器把自己變成一個女人……」
  
  然而還沒等路易說話,艾美就笑了起來:「不過你不是大多數人,我一直知道的。」
  路易:「謝謝您的讚美。」
  
  「那如果我真的成為了一個女人,你會愛上我麼?」艾美問,「或許就像米歇爾夫人,治療師勞拉一樣,沒有什麼兩樣的女人,我們能在一起麼?」
  
  這一回路易沒有回答,他用了更長的時間沉默,久到艾美眼睛裡期冀的光幾乎已經暗下去了。
  
  「我不知道。」最後,路易說,「也許會,也許不會,也許你會發現我們的性格並不合適,也許……我不能向你保證任何事。」
  
  這就足夠了,艾美鼻子突然一酸,幸好厚重的眼妝能遮住他發紅的眼睛——這就足夠了,他是那麼一個一諾千金的男人。
  
  「嘿,聽著,」艾美從兜裡摸出一個小瓶子,塞給路易,「這是絕影山上的蝙蝠草提煉出來的草莖液,在呈遞的清單上寫了六瓶,如果你能假裝不知道事實上我總共提煉出了八瓶的話,我就偷偷送給你一瓶,怎麼樣?」
  
  路易挑挑眉:「你可以選擇不告訴我。」
  「我想和你分贓。」艾美做了個鬼臉,衝他飛了一吻,轉身往外走去,「史高勒先生的病情下午有些惡化,你知道的,他看起來總是那麼悶悶不樂,我真是懷疑他都在憂慮什麼——或許你想去治療部看看他,再見。」
  
  所謂「平靜的生活」並不是什麼事也沒有,只是一切都可以按部就班地完成,而不是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懸著一把劍,隨時可能被戳死。
  
  阿爾多推開房門的時候,卡洛斯已經睡著了,床頭依然開著昏黃的燈,他側著身,頭髮散在床單上,被子滑落到了腰上,睡衣的扣子蹭開了一顆,露出一段勻稱的胸口,影影綽綽地一直半遮半掩到腰間。
  
  阿爾多輕輕地坐在他的床邊,定定地看了他一會。
  
  卡洛斯終於把眼睛睜開一條小縫。
  「是我。」阿爾多伸出手掌蹭了蹭他的臉,「睡吧。」
  
  卡洛斯的眼睛重新閉上,然而過了片刻,又睜開,含含糊糊地說:「床頭有兩塊雞骨頭。」
  
  已經半躺下的阿爾多頓住,神色古怪地伸手在床頭摸了摸,摸出一小包雞骨頭……難為他還知道不把油乎乎的雞骨頭直接丟在床單上,找了紙包著。
  
  「你就一點也不擔心你的牙麼?」阿爾多哭笑不得地把雞骨頭丟在一邊。
  卡洛斯的嘴角輕輕地勾起來。
  
  阿爾多在他旁邊躺下來,翻身的時候肩膀往旁邊傾斜了一下,結果就又碰到一個硬物,他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就從床單下面摸出一盒啃了一半的派。
  阿爾多:「……」
  
  卡洛斯悶聲笑起來。
  「你非要把自己的床搞成一個步步危機的大陷阱麼?」阿爾多扶額,「還有什麼,一起都拿出來!」
  
  卡洛斯爬起來,從枕頭底下拖出一個糖盒子,又抖了抖被子,一本不知道誰給他弄來的缺了前幾頁的漫畫書和重劍一起掉了下來,接著,床腳處傳出一聲輕響,一個圓柱形的餅乾桶滾落在地。
  「我竟然把它給忘了。」卡洛斯爬過去趴在床腳,伸長手臂企圖把餅乾桶撿起來。
  
  阿爾多不知道怎麼的,就想起了伽爾的媽媽肖登夫人的一句話:「我居然以為你已經成年了!」
  
  卡洛斯艱難地把差點滾遠了的餅乾桶扶起來,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突然被阿爾多從後面撲住,按在了床上。
  
  「我覺得我該打你屁股,男孩。」阿爾多說。
  卡洛斯側過臉看著他:「那我該寫檢查麼,老爸?」
  
  阿爾多的手掌蹭著他的後脊輕輕地往下移動著,卡洛斯緊張地叫起來:「嘿!嘿!別來真的!我又不知道你今天會過來,否則我會把它們收拾乾淨的!」
  「昨天和前天晚上太晚,乾脆住在聖殿了,」阿爾多看著對方打鬧中掀起的睡衣下面露出的一截利落的腰線,眼神暗了暗,聲音微微壓低了些,俯下身貼著卡洛斯的耳朵說,「今天想你了。」
  
  沒什麼危機感的卡洛斯問:「結界有什麼問題?」
  「不……只是昨天我聽說凱文.華森出現在了薩拉州,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不祥的預感……」
  
  阿爾多輕輕地含住他的耳垂,含糊地說:「不過結界的修改已經到最後的階段了,我知道他想幹什麼,會有準備的……」
  他的手已經滑進了卡洛斯的睡衣裡,某個不在狀態的傢伙才反應過來試探著問:「里奧,你想……」
  
  阿爾多輕輕扭過他的下巴,極溫柔地吻了他,輕輕地用略尖的虎牙磨了磨卡洛斯的嘴唇——他彷彿不管做什麼,都有種游刃有餘乃至耐心過頭的感覺。
  
  卡洛斯抬手摸了摸他的脖子,絕影山上留下的淤青已經快要痊癒,還剩下淺淺的一層,不仔細看已經看不出來了。他想了想,終於痛苦地說:「我好像還欠你一次,他媽的……好吧好吧……唔!」
  
  「游刃有餘」以及「耐心過頭」的某人終於裝不下去了,這讓卡洛斯頓時覺得自己好像犯了個巨大的錯誤。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
  在這時候還顧得上去理會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的,絕對不是男人。
  
  十幾聲以後,電話自動斷了,卡洛斯的睡衣已經被褪到了手肘上,手臂似乎被衣服纏住動不了了……明明沒有人綁住他,就是……好吧,莫名其妙地被衣服纏住了。
  真的有人相信衣服會自己纏住手乃至於動不了了之類的事麼……天才的弗拉瑞特先生?
  
  這時,電話再一次響了,讓兩個人同時頓了一下。
  鈴聲是召喚鼓——那只有在聖殿緊急調度的時候才會出現的鈴聲。
  
  阿爾多搭在椅子上的外衣兜裡摸出自己的電話:「什麼事?」
  
  「聖殿所有的門剛才突然被封閉了,供電全部中斷,」說話的人是路易,他聽起來還很冷靜,「我那時正好在治療部裡,現在進不去,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和修改過的結界有關係麼?另外您知道會發生這樣件事麼?」
  
  阿爾多眉頭倏地一皺:「不,我不知道……你聯繫過埃文麼?我讓他在地宮抄法陣,現在應該還在裡面。」
  「我知道。」路易簡短地說,「手機不通。」
  
  「我們立刻過去,召集金章,清除閒雜人等。」阿爾多放下電話,把正在和自己的衣服搏鬥的卡洛斯解救出來,臉色陰沉地說,「如果過了今天晚上,就算凱文.華森親自來搗亂也不怕了……他倒會挑時間。」
  
  「和凱文有關係?」卡洛斯毫不避諱地當著他的面脫掉了睡衣換上襯衫,叫那位本來就慾求不滿的先生痛苦地移開了目光。
  
  「他並不是人類。」阿爾多口氣生硬地說,「不會直接出現在我們面前,就算我們都知道這事和他脫不開關係,我們最後肯定也不會找到指向他的證據……見鬼的盟友!」
  
  克萊斯托因為阿爾多當年耍的手段,在和人類的盟約裡,已經處於被動一千多年了。果然凱文.華森忍不住了。
  
  什麼「失去雙腿」是因為立場偏頗?簡直胡說八道。
  那個披著小孩皮的萬年老妖精!
  
第八十五章 人骨盒

  晚飯過後,路易本來是要去治療部看看史高勒先生的,結果他還沒來得及在接待處登記完,聖殿就出事了。
  
  突如其來,毫無徵兆。
  還在裡面的人一個也聯繫不上。
  
  路易第一時間通知了阿爾多,之後報備給了古德先生,並且開始用召喚鼓叫盡可能多的人過來,本來有條不紊,可就在這個過程中,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了一聲尖叫。
  
  治療部是聖殿的直屬部門,即使治療師並不是戰鬥人員,也是和獵人們一起在同一個學園裡培養出來的,一般情況下沒那麼容易大驚小怪。
  年輕的值班治療師嚇了一跳,站起來就要過去,被路易拎住後頸給拽了回來。
  
  路易平時主管行政工作,並不像卡洛斯,連睡覺都抱著他的劍不放——他又是來看病人的,身上除了一束花,就只有褲腿裡插的一把迷你手槍了。
  
  他帶著身後的年輕人往前走,越是靠近聲音來源的地方,心臟的悸動就越是明顯,這種感覺他只在絕影山巔的碧羽湖旁邊有過。
  路易伸手扣住手槍的扳機,背靠著牆靠了過去,先是輕輕地敲了敲門:「梅格爾特.路易,如果有人在裡面,請回個話。」
  
  方才傳來一聲尖叫的病房裡靜謐極了。
  
  路易用胳膊肘頂著治療師的胸口,把他往後推了一下:「退開些。」
  
  然後猛地一腳踹開門,就在病房的門大開的剎那,整個病房裡彷彿捲起了一陣旋風,夾雜著腥臭的氣味從裡面衝了出來,路易被那氣流沖得連退了三步,後背狠狠地撞上了走廊的牆。
  跟在路易身後的值班治療師終於有機會探頭往屋裡看了一眼,他立刻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張開嘴只發出一些沒有意義的音節來。
  
  氣流的能量在樓道裡散淨,塵土悠悠地沉澱下來,昏暗的治療部樓道裡,盡頭的小窗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夜色的晦暗透了進來——這是一個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的夜晚。
  
  空蕩蕩的病房裡,一具女屍被掛在牆上,身上還穿著治療師的衣服,袖口的治療師圖章被人用血抹了一把,已經暗沉得看不見原本的模樣。
  工作牌掉在地上。
  
  路易俯身撿起來:「露西.奧茲魯茲,是她麼?」
  值班治療師扶著門框,並沒有回答他,猛地衝了出去,彎腰嘔吐了起來。
  
  他已經認不出掛在牆上的人是不是治療師奧茲魯茲小姐,因為那具女屍被什麼東西吸成了一具殭屍,赤紅的、滲出血的皮膚緊緊地貼在她的骨架上,帶著白色帽子的腦袋下面那張臉被勾勒出了骷髏的形狀,還淅淅瀝瀝地往下漏著血。
  
  治療部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艾美晚上喝了點酒,本來有些上頭,只能在外面套一件白大褂裹住一身的酒氣,被緊急召喚回來,他頗為不耐煩地推開堵著走廊的人:「讓開讓開,別擋道,都給我讓開!」
  
  然而他看到屍體的剎那,不耐煩的表情突然就變得一片空白,艾美在原地足足呆了兩三秒,突然扭過頭去用手捂了一下嘴,再回過頭來的時候,臉色簡直是鐵青的。
  他抬起頭,目光落到值班的治療師身上,用一種冷而輕的聲音問:「這是史高勒先生的病房,他人呢?」
  
  是啊,他人呢?
  前任老祭司頭天病情突然惡化,已經連路都走不了了,他能到哪裡去呢?被什麼人劫持了?可是他早已經卸任,劫持他又有什麼用呢?
  
  「怎麼樣?」路易掛了個電話,從外面走進來。
  「看不出來,你得叫卡洛斯或者阿爾多閣下過來看一下。」艾美說完,乾脆利落地把手套摘下來扔給旁邊的人,「是某種邪術,我沒見過,也從來沒讀到過任何關於它的記載,大概……」
  
  他話音沒落,卡洛斯已經越過人群走進來了。
  
  卡洛斯站得遠遠地,甚至沒有完全走過來,只是隔著一段距離看了那具屍體一會,然後他突然把手指按在了牆壁上,用重劍的劍柄在牆上畫了一個法陣,完成後,狠狠地把劍柄捅進了牆裡,整面牆嘩啦一下倒了,而白牆後面露出來的確並不是磚。
  
  那是一個懸空的、巨大的骷髏圖騰,冒著濃重的黑霧,咧著嘴,好像在對每一個人開口笑。
  卡洛斯面無表情地彎下腰去,把手伸進了黑霧裡,從中間撿起一個象牙白的小盒子,打開……裡面是空的。
  
  「狗娘養的。」卡洛斯低頭看著那個小盒子,也不知道是在罵誰,他突然一聲不吭地轉身大步往外走去,所有人都只得不明就裡地跟上。
  整個聖殿都已經被戒嚴。
  
  天空的顏色非常奇怪,好像有一朵奇怪的陰雲,只籠罩著聖殿所在的這一點地方,雲霧翻滾,好像在醞釀某種未知能能量,恢弘威嚴的聖殿突然之間多了一些詭異陰森的氣息。
  圍著聖殿的每一個角落,都長出突然破土的嫩芽,在人們的注視下,飛快地長成了粗壯的籐蔓,一條連一條,竟然就這樣把聖殿給包圍了起來,像是童話裡長滿荊棘的城堡。
  
  「確認過了?」阿爾多仰頭看著聖殿被封上的門,頭也不回地問卡洛斯。
  卡洛斯把象牙白色的小盒子扔給了他。
  
  「人骨盒。」阿爾多瞇起眼睛,用兩根手指捏著那小小的盒子,嘆了口氣,「一千年沒見過它了。」
  
  這句話一出口,所有還在竊竊私語的人全部鴉雀無聲——即使他們再不學無術,也聽說過,黑袍之戰的撒旦,是從一個人骨盒子裡,被放出來的。
  
  「帕若拉已經死了。」卡洛斯突然回過頭來,緊緊地握住他的劍柄,一寸一寸地把重劍從劍鞘裡拎了出來,其他人從未聽過他用這樣低沉緩慢的語氣說過話,「我就不相信,他還能從哪裡弄來一個新的惡魔。」
  他說完,猛地用自己的手握住重劍的刃,不知道是誰落下一聲驚呼,男人的血順著深色的劍身一直流進劍柄出的凹槽裡,被血洗過的刀刃亮得詭異。
  
  「太可笑了。」卡洛斯以一種異常冷靜的態度說完這句話以後,猛地揮劍砍上了聖殿的大門。
  
  劍光經過的地方,所有的籐蔓全都瑟縮著退開,隨後重劍重重地撞上了大門,一聲巨響。
  
  那並不是兩個硬物的碰撞,而是兩股能量。
  
  轟的一聲,有什麼東西炸開了,巨大的能量衝擊得獵人們全都往後退去,唯獨阿爾多一句話也沒說。
  那門轟隆一聲炸裂開,裡面血腥氣忽的湧出來,像是打開了一個異度的空間,整個空氣中瀰漫著某種灰色的霧氣,像是骨灰揚出來的塵。
  
  阿爾多看著這些,心裡突然隱約有一個猜測,這讓他的表情突然動容,大步走上前去,念了一個古語咒文,灰霧一下子散開出一片小小的區域,後殿正殿的大門洞開,所有人都看清了裡面的情景。
  
  一個男人正相對他們而立,和那個女治療師一樣,變成了一具血染的人乾,他保持著站立的姿勢面朝著大門,似乎看見了什麼人似的,回著頭,手指交叉,做出了一個祈禱的手勢。
  
  突然打開的大門讓凝滯的空氣重新流動起來,男人的屍體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一枚金章從他身上滾了下來,卡洛斯把它撿起來,念出了上面的名字:「盧克斯.謝爾頓。」
  
  幾個獵人默不作聲地脫帽,路易脫下外衣,蓋在這位總是喜歡用咆哮來表達思想感情的上帝子民身上:「今天他負責聖殿的巡邏。」
  
  「我知道盧克斯。」格鬥教官米歇爾夫人大聲說,「他在聖殿最後的幾年格鬥課是我教的,他生來身體條件不好,體能一直是他的弱項,可他也不是弱不禁風讓人隨便宰的,他的金章可不是祈求祈求上帝,上帝就會隨手扔進他的飯盒裡的!」
  
  「一個金章,當他遇到敵人的時候,無論他信什麼宗教,第一反應都不會是愚蠢的祈禱,而是拿出他的武器。」伽爾緩緩地開口,事實上他只是故作鎮定,當他想起自己那個沒出息的小徒弟還在地宮裡,此時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時候,心簡直已經快跳出來了——他剛剛以導師的身份,給埃文申請了通過實習期的文件,本打算如果明天早飯裡有放足了奶酪的意大利面的話,就獎勵給這位勤勉的家政專家,可是……
  
  「為什麼他的佩劍和槍都還在身上沒有動過?」米歇爾夫人的臉繃得緊緊的,「他顯然已經看到了對方不是麼?可是他沒有任何反應,這說明那個人是自己人——至少應該是不讓他產生防備的人!」
  
  路易感覺喉嚨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了一樣,他問艾美:「你知道……史高勒先生的病情,究竟是怎麼回事麼?」
  「什麼?」艾美一臉見鬼了的表情,「你難道在暗示那個連喘氣都快要依賴呼吸機的老東西幹了這事?」
  
  路易的臉色比他更難看。
  史高勒先生是他的導師,這麼多年了……即使路易已經通過實習期,離開了導師的幫扶,也依然一直提點他、培養他、並且把大主教身側的執劍位交給他,他怎麼敢相信史高勒先生和這件事有關係?
  可是為什麼……一切會從他的病房開始,為什麼明明下午還不能走動的人,到了晚上就不知所蹤?
  
  他比任何人都更想要一個解釋。
  
  就在這時,一聲垂死的慘叫在整個聖殿裡迴盪起來,路易二話不說,從盧克斯身上拔/下佩劍,就往聲音的來源方向跑了出去,伽爾和艾美緊跟著上去,卡洛斯回頭看了阿爾多一眼:「我不放心,跟去看看。」
  
  「我知道,你去。」阿爾多抬手看了看表,「還有不到三個小時,只要過了今天,修改過的法陣會自動閉合,除了我以外,沒有人再能觸碰到結界核。」
  他轉過身去,快速地調配著每一個人,如何守門、如何編製幾個人一組的搜索隊,簡潔地解說了怎麼破開灰霧、避免吸入那些煙霧的方法。
  
  最後他用自己慣有的輕而低的聲音說:「不要怕,沒什麼好怕的。」
  一個獵人問:「阿爾多閣下,請問人骨盒子突然出現,我們面對的是不是有可能是……另外一個黑袍?」
  
  阿爾多看了看他,斬釘截鐵地說:「不,這只是一個拙劣的圈套。」
  
  「阿爾多閣下,帕若拉是個什麼樣的人?」
  阿爾多頓了一下,低低地說:「是個和你我一樣的人,所以……沒什麼好怕的。」
  
  惡魔的心,其實從來都不是結界外來的。
  
  車燈照過來,古德先生大概一輩子也沒開過這樣的快車,險些把車撞在大門上,挺著他皮球一樣圓滾滾的肚子,一路氣喘吁吁地順著樓梯爬上來。
  阿爾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主教,這裡交給你了——我要去地宮。」
  
  古德先生臉上還有跑步造成的潮紅,表情卻異常嚴肅:「您放心。」
  
  路易猛地拐過一個彎,發現慘叫是一個當天值班的獵人發出來的,他正縮在牆角,被一個蜘蛛網一樣的薄膜包裹著,一條被圈在裡面的手臂竟然就那樣乾癟了下去,變成了一個血皮包的骨頭——那東西在吸食他的身體!
  
  路易毫不猶豫,一劍把那紅色的吸血蛛網給挑了起來,利落地在空中劃成兩半。那血紅色的東西很快變成了灰,撲簌簌地落到地上。
  
  路易彎下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還好麼?能站起來的話自己出去找治療師!」
  看起來重傷的獵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腿一軟又差點跪下去,路易趕緊扶住他,用肩膀架住他的胳膊,叫出了這個年輕獵人的名字:「詹姆斯,怎麼樣你堅持得住……」
  
  最後一個詞還沒說完,詹姆斯那條變成了一層血皮包裹的骨頭的胳膊突然抬起來,衝著他肋下狠狠地刺了過去。
  路易竟然沒反應過來!
  
  沒有人能反應過來——這個傍晚巡邏的時候還對他打過招呼,抱怨了一下聖殿應該改善值班獵人伙食的小伙子,僅僅在幾個小時之後會突然攻擊他!
  
  利器刺入血肉的聲音分外明顯,隨之而來的,是接著趕到的艾美的失聲驚叫:「路易!」
  
第八十六章 地宮(上)

  路易畢竟不是純粹的文職人員,即使毫無準備,他的身體還是本/能地退開了一些,驚險地避開了肋下致命的一擊,詹姆斯尖削的指骨從他的胳膊肘下面穿了過去,血立刻浸濕了他的整條襯衫袖子。
  
  劍光一閃,趕到的伽爾衝過來,毫不猶豫地對著這個昔日的同事亮出了他的劍,削去了詹姆斯的半條胳膊,把傷口上血如井噴,按都按不住的路易給拽到了身後推給了艾美,大聲說:「詹姆斯.魯科特!你瘋了麼?!」
  
  詹姆斯抬起頭來,伽爾看清了他的眼神,那已經不是一雙人類的眼睛,眼珠和眼白粘連在了一起,被蓋上了一張赤紅的網狀膜。
  詹姆斯是個英俊的小伙子,眼睛本來就比正常人稍微大一點,此時眼睛微微外凸,被那讓人噁心的網格罩著,簡直就像是某種昆蟲的複眼,可怕極了。
  
  他好像已經不認識伽爾,兩個人很快激烈地打鬥起來。
  
  一交手,伽爾就知道這個人不是詹姆斯了——這個前年才通過實習生正式畢業的年輕獵人絕對沒有這麼強。
  每一次武器和對方的佩劍撞在一起,伽爾都能感覺到手腕隱隱作痛——伽爾甚至懷疑,如果他手裡這把劍不是卡洛斯送給他的曙光之刺,說不定早就已經被對方震斷了。
  
  就在這時,一個空擋裡,一把重劍精確地插/進了兩個人中間,毫不拖泥帶水地穿過了詹姆斯的胸口,這突如其來的殺手下得簡直讓人反應不過來,伽爾幾乎發愣地看著被卡洛斯釘在了牆上的詹姆斯,不敢相信卡洛斯居然就這樣不由分說地殺了……一個獵人。
  卡洛斯表情冷酷,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某個渾身冒著臭氣的迪腐一樣。
  
  伽爾猝然間對上詹姆斯,卻從來沒想過要殺了他,即使是最憤怒的時候,也只是拔劍斬斷了他那條本來和廢了也沒什麼區別的、只剩下一層皮和骨頭的胳膊。
  
  但是殺……人……
  
  卡洛斯並沒有拔/出他的劍,而是輕輕地撥開了詹姆斯的衣服。
  伽爾他們看見,詹姆斯心臟的地方長出了一個腫瘤似的肉球,上面籠罩著血紅的網,被卡洛斯洞穿後,卻還在輕微地搏動著——即使一下比一下微弱。
  
  詹姆斯的眼神隨著漸漸微弱的「心跳」而清明起來,卡洛斯冷酷得彷彿結凍的臉上,也緩緩地露出一層說不出的悲意。
  
  「小心……史高勒……」詹姆斯的喉嚨裡伴隨著雜音,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然後他的目光慢慢地轉向路易,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這年輕人獵人的表情極其複雜,像是驚恐,又像是釋然,落到路易身上的時候飽含著說不出的歉意。
  而他的心臟終於徹底不動了,所有的表情也在詹姆斯臉上定了格,他的眼睛卻不肯合上,帶著對生命最後的眷戀。
  終於還是死了。
  
  「這是寄生網。」卡洛斯默默地把劍從詹姆斯慢慢發冷的身體上拔了下來,「傳說是惡魔從深淵裡帶出來的,被寄生網寄生的人已經算是死了,身體被惡魔操縱,只有心臟被刺穿的片刻,能找回他作為人類的尊嚴。」
  
  路易的胳膊已經被艾美簡單地處理了一下,但是吃不上力氣,額頭上還帶著冷汗:「你的意思……史高勒先生真的有可能被惡魔附體了?它是哪裡來的?人骨盒子?」
  卡洛斯面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
  
  黑袍之戰是人類歷史上永遠的傷疤,即使一千年了,那個傳說中能號令千萬迪腐大軍的黑影依然讓每一個人戰慄,似乎已經成了一個恐怖的象徵。
  「那我們……會贏麼?」艾美問。
  
  「我不知道。」卡洛斯撂下這句話,繼續往前走去,「我只知道,如果不能,會死的就不僅僅是我們這幾個人。」
  
  「我們去哪裡?」
  「地宮。」卡洛斯頭也不回,「聽著,路易,你知道為什麼他們想殺死你麼?因為你是執劍祭司,在聖殿擁有僅次於大主教的權限,也許你沒有使用過這些權限,但它們是存在的。一旦我們進了地宮,千萬年來所有從這裡經過過的先人留下的法陣,都會響應你的命令,如果我們誰也顧不上誰了,你千萬要小心——如果你被寄生網纏上了……」
  
  他的話音到這裡輕微地停頓了一下,然而另外三個人都聽懂了。
  「我會留最後一絲力氣殺死自己。」路易鎮定地說。
  
  戰鬥的聲音充斥在整個後殿中,這個平時他們學習、工作而無比熟悉的地方,好像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每一條走廊都佈滿了陰森的陷阱。
  那一天,在禮堂裡,技術和幻覺營造出來的噩夢,彷彿成了真。
  獵人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戰。
  
  古德先生出現以後,阿爾多立刻獨自一人趕往地宮。
  整個聖殿陷入了未知的癱瘓狀態——不光是電力系統的失靈,很多路甚至被封住了。
  
  聖殿歷經幾千年,後殿深處錯綜複雜,不用說結界核,就是一路上的暗道密道,就不知道有多少條,防禦法陣更是一環扣一環,然而阿爾多一路走過去,發現它們大多屬於癱瘓狀態。
  
  不是被外力破壞,而是彷彿有某種能量侵蝕了整個聖殿。
  那些平時隱藏在牆裡、供人們進出地宮的門已經被完全封住了。
  好在阿爾多對地宮足夠熟悉,他繞開了那些門,一直往後殿最深處走去,途中遇見了好幾個當晚巡邏守衛的屍體,和盧克斯的死狀如出一轍。
  
  一千年前,人骨盒子裡封住了撒旦的一部分骨頭,帕若拉無意中打開它,並被其誘惑的時候,惡魔就再次被召喚出來,橫掃整個大陸,造成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可是帕若拉已經被拖入了禁術中,繼而成了結界核的一部分,一千年的時間過去,早就煙消雲散了。
  帕若拉並沒有留下屍體,死後只剩下了那一塊曾經被封住的骨頭……也早就被毀掉了。
  
  阿爾多本來以為,就算人骨盒子重新出現,也只是個空盒子而已。
  但顯然,他錯了。
  
  阿爾多在後殿最深處停下了腳步,那裡是一些廢棄的房間,它們看起來絲毫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甚至因為常年沒有人煙,已經落滿了灰塵。
  門窗早已經銹死了,屋裡沒有起碼的照明設備,阿爾多輕輕念了一個咒文,手指上冒出一簇小小的螢光,逕直走到了牆角,那裡的牆壁上鑲嵌著一面鏡子。
  他從兜裡摸出一包紙巾,草草地擦了擦,古老的鏡子映出了微微扭曲而失真模糊的人像。
  
  阿爾多把舉著螢光的手按在了上面,短而輕地說:「打開!」
  金屬的鏡面好像突然變成了某種液體,起伏出細小的波紋,整個房間都跟著震動了起來。
  
  而此時身在地宮的,只有埃文一個人。
  當時他正認真地趴在地上抄寫一個防禦法陣,一邊抄寫,一邊在旁邊寫滿了分析過程——地宮的法陣一層壓一層,彼此互相呼應影響,整個後殿就像一個最恢弘的工廠,環環相扣,各司其職,他幾乎著了迷。
  而當他面前散發著淡淡的白光的法陣群突然一個一個地暗下來的時候,埃文就知道不對了。
  
  他向來比別人反應慢半拍,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出口就被封閉住了,埃文陷入了一片黑暗裡。
  
  接著,他聞到了一股不祥的、混雜著腐朽氣息的腥味從遠處飄來,一陣腳步聲響起,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腥味越來越濃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埃文的心口上。
  
  此時,他身上除了一個用來做筆記用的速寫本,就只有一根還有半管墨水的簽字筆。
  
  埃文慌不擇路地在想要找一個藏身的地方,他屏住呼吸,手心的冷汗讓他幾乎攥不住筆——那種大難臨頭的感覺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兇猛,以至於有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竟然逃進了阿爾多的墓室裡——結界核所在的地方。
  埃文一頭鑽進了阿爾多的棺材,那腳步聲卻依然不緊不慢地踏著地面,在空蕩蕩的地宮中迴響著,而漸漸地接近了墓室。
  
  墓室的門彷彿被人輕輕地推開了,埃文趴在棺材裡,小心地冒出個頭,透過棺材沿往外張望。
  他一隻蒼白的、帶著老年斑的手從門口伸了進來,埃文的眼睛發酸,忍不住眨了一下,再睜開的時候,卻發現那只人手變成了一隻皮囊包裹的手骨,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著泛黑的血。
  
  陰影從門縫裡鑽進來,被結界核的光拖得長長地,拉在地上,埃文的心臟跳到極致,簡直快要不動了。
  那一刻時間被無限拉長。
  
  那只血手觸碰到了結界核的藍光,突然瑟縮了一下,試探著往前伸了伸,卻好像被灼傷了一樣,猛地縮了回去。
  外面寂靜了片刻,接著,腳步聲再次響起,這回是往遠方去了。
  
  埃文整個後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
  
  他想爬出棺材,手腳卻顫抖得吃不上力氣,跌跌撞撞好幾次,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棺材裡出來,一頭正好摔在了阿爾多修改過的法陣群下面。
  那裡有一個快要漏見底的沙漏。
  
  而地宮裡很快迎來了另一批訪客,卡洛斯帶著三個人逕自離開了聖殿,找到了那條可以直通聖殿外的密道——就是卡洛斯第一次帶邁克和莉莉來玩的時候走的那條路。
  
  似乎被影響的只有聖殿這一小片區域,聖殿外的地方一切正常。
  他們穿過大片的失去了作用的法陣群,走在一片黑暗的地宮裡,地宮就像個寂靜的墳場,每一個法陣都死氣沉沉。
  
  「路易。」卡洛斯舉起托著照明咒文的那隻手,「地宮是整個聖殿的核心,外面的獵人們之所以在自己家裡陷入苦戰,就是因為這些防禦法陣群失效了,你來重啟它們。」
  
  路易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我……應該怎麼做?」
  卡洛斯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祭司舉起他的劍,每一個歸屬聖殿的生靈都會響應他的命令,豎起最後的人牆抵禦我們的敵人』,你聽說過這句話。」
  
  執劍祭司,是當權杖都已經斷裂、當最危機的情況到來、能代替大主教敲響最後的召喚鼓的那個人。
  
  「我以……」路易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我以第五百九十七任執劍祭祀梅格爾特之名,重啟聖殿防禦。」
  一簇光在他的話音下,從他腳下的小法陣中間亮了起來,接著,那光芒就像星火燎原一樣,頃刻間蔓延過了整個地宮,所有的法陣彼此相應,地宮頓時亮得像白天一樣。
  而與此同時,聖殿的地上部分突然恢復供電,角落裡蔓延的邪惡的植物和等在那裡不懷好意的寄生網彷彿一剎那被大火捲過。
  迅速枯萎。
  
  一個聲音震顫著每個人的靈魂,那是來自遠古的、整個聖殿的力量。
  
  所有人都忍不住面露喜色,卡洛斯的臉色卻愈加嚴肅了起來——這不對勁,如果真的是人骨盒裡的惡魔,不可能這樣容易,一定有什麼別的……
  
  這時候,一道白光驀地閃過,卡洛斯突然扯開艾美,迅速往後退去,而戰鬥意識絕佳的伽爾和路易也各自往兩邊閃開。
  
  白光好像雷電,劈在了他們剛才戰著的地方,接著,看不見的鎖鏈驟然從四面八方伸過來,四個人再次被迫分開,卡洛斯替艾美擋了一下掃過來的鎖鏈,被這種非自然的力量抽得差點飛了出去,接連往後退了十幾步,撞上了一面牆。
  他後背一空,卡洛斯頓時意識到不對,大聲說:「路易,記得我告訴過你的……」
  
  接著再沒了後文,他整個人被那「牆壁」吸進去了。
  
  「卡爾!」伽爾被困在一個法陣裡,簡直是寸步難行,鞭長莫及。
  
  路易目光一沉,立刻意識到,有人對防禦法陣做了手腳,以至於聖殿的防禦法陣反而攻擊了他們。
  他一連躲過了幾次法陣的攻擊,看見一道人影從不遠處閃過,路易立刻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地宮有多危險,路易終於領會到了,然而他很快發現了一件事,那些法陣在攻擊他的時候似乎總是比別人猶豫很多,這讓他躲過了很多襲擊。
  他想起卡洛斯的話……是的,即使做了手腳,除了古德先生,也沒有人能壓過他的權限。
  
  路易突然站定。
  
  「我才是現任執劍祭司。」他的表情堅定,而面朝著他的一個法陣裡正慢慢地匯聚出一支箭矢,彷彿聖殿常用的、配給外勤獵人的火羽箭的形狀,冰冷的箭尖閃著寒光,筆直地對準了路易的胸口。
  
  追蹤克萊斯托前任祭司道格拉斯的時候,感受到的那種精神壓力彷彿再次襲來,那一瞬間,路易終於無師自通地、透徹地明白了什麼是卡洛斯說過的「意識控制」。
  
  看不見的弓彷彿被拉緊了弦,而後那光化成的箭倏地破空而出,筆直地衝著路易的胸口射過來。
  路易像是已經忘了躲閃,他甚至伸開了兩條手臂,門戶大開地站在那裡,閉上了眼睛。
  
  難道被譽為最後一個防禦線的地宮,就這樣容易倒戈麼?
  難道這個保護著他們從小長大、慢慢變強,千百年來屹立不倒的聖殿,就這樣容易被愚蠢的惡魔欺騙麼?
  
  你看清楚我是誰!
  
  箭尖幾乎停在了路易的胸口上,那光照亮了他的整張臉。
  終於碎成了無數個光點,所有的攻擊都停止了。
  
  腳步聲傳來,路易轉過身去,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人。
  
  史高勒先生的眼睛被紅色的網罩著。
  
  路易的心沉了下去——他最尊敬的人,顯然已經被那該死的寄生網控制了。
  來不及猶豫,史高勒先生已經向他撲了過來,路易用沒有受傷的手拔/出了從盧克斯身上解下的佩劍,近乎悲憤地擋住了昔日老師的攻擊。
  
  他已經重病垂死,治療師們已經準備給他下病危通知,為什麼不能讓他安安穩穩地壽終正寢?
  為什麼在最後的時候還要剝奪他的尊嚴?
  
  史高勒先生的身體畢竟年紀大了,很快就被路易用佩劍穿過手臂釘在了牆上,然而他像是完全不知道疼痛一樣,仍然拚命地掙扎著,路易眼圈紅了。
  他突然咆哮了一聲,猛地抽出佩劍,狠狠地衝著他的心臟釘了下去。
  
  史高勒先生終於不再掙動了,眼睛裡的網膜漸漸褪去,露出屬於人類的、因為年邁而略微有些渾濁的眼睛,緩慢地轉動了一下,沙啞地說:「路易……」
  路易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先生。」
  
  史高勒先生似乎是笑了,他吃力地抬起手,像是想要摸摸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路易捧起他那雙佈滿了老年斑的手,閉上眼,輕輕地在上面蹭著,想要留住那手心裡中最後的溫暖。
  
  「路易啊……」史高勒先生這樣說著。
  
  而後,那隻手突然變成了一隻白骨爪子,一瞬間手指長長了幾倍,猝不及防地從路易的肩膀上紮了進去,瞬間就沒了進去。
  穿透了他的肺葉,從前胸處伸了出來,露出被血染紅了的白骨指尖。
  
  那些溫熱的血像雨點一樣打在地上,漸漸匯成了一條小小的溪流。
  
  路易的全身都被寄生網包住了,那東西正在侵蝕他的心臟。
  「重劍和祭司的權限都是我賦予你的,」史高勒先生溫柔地說,「現在,乖孩子,還給我吧。」
  
第八十七章 地宮(下)

  為什麼?
  可是路易已經來不及想這個問題了。
  
  身體被刺穿的一剎那,痛覺神經都跟著停頓了一下,路易艱難地捏住他的佩劍。
  史高勒把他吊了起來,用力地推在牆上,路易的血順著他的指尖滴下來,落到了他的臉上,被他輕輕地舔去。
  
  「你沒那麼容易死,相信我,孩子,」史高勒低聲說,他常年生病的聲音帶出動物一樣的「嘶嘶」聲,然而那緩慢而篤定的口氣,卻又依稀是原來的模樣,他幾乎是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著路易,「你太年輕了,真是太年輕了。」
  
  路易終於積聚起力量,用佩劍揮向史高勒的手臂,毫不顧忌自己會被他的爪子撕成兩半。
  佩劍砍在史高勒先生的肩膀上,「叮」一聲被彈開了,史高勒狠狠地抽出他那只白骨一樣的爪子,重重地把路易摔在了牆角:「我瞭解你,知道你會反抗到底的,但我有時間等著你。」
  
  心口處傳來撕裂一樣的窒息感,路易不由自主地蜷起身體,撕開自己的衣領,拽住心口上籠罩的那層該死的網膜,想要硬把它撕下來。
  可是它和他的身體幾乎已經成為了一體,每拉扯一下,粘連的五臟六腑都傳來難以忍受的疼痛。
  
  有多疼?
  疼到他已經不知道疼了。
  
  他終於相信,世界上有人是活活被疼死的。
  
  鹹腥從喉嚨裡湧出來,路易吐出了一口和血水混雜著的內臟碎屑。
  史高勒輕輕地蹭了蹭自己從白骨變回來的人手,彷彿有點感慨,嘖嘖有聲地問:「年輕人,為什麼非要這麼慘烈不可麼?」
  
  「我不是……你。」路易的手指掐進了自己的皮膚裡,已經不知道是哪裡流出來的血水順著他指尖滲出來,他幾乎發不出聲音,每一個字都只有彷彿隨時會破裂的氣流的聲音,然而史高勒奇跡一樣地聽懂了他在說什麼。
  「可……恥……」他在這樣說。
  
  史高勒大笑了起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樂不可支,可是隱約的,他的聲音裡竟然也隱含了一些形容不出的悲愴。
  這時,黑暗中一支箭矢突然破空而來,史高勒的笑聲戛然而止,敏捷地閃身躲開。
  
  然後他站定了,臉上帶著不像活人的青色,轉過頭去,看著這一條走廊盡頭執弓的阿爾多。
  「閣下。」他繃住的臉上突然露出一個笑容來,「是你。」
  
  那熟稔的語氣讓阿爾多的腳步幾不可查地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考慮面前這個「人」到底是誰。究竟……是帕若拉?還是史高勒?
  
  「阿爾林.布拉德.法拉.史高勒,向您致敬。」史高勒虛擬了一個脫帽的動作,別有深意地問,「還有您那個喜歡橫衝直撞的小寶貝呢?」
  阿爾多心裡一跳,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然而畢竟城府深沉,臉上依然平淡地說:「顯然對於他來說,比起到地宮裡來見你這個叛徒,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史高勒並沒有糾纏這個話題,他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用近乎同情的眼神看了一眼蜷縮在牆角,好像已經不再動了的路易:「如果當時,您重現人間的時機能稍微提前兩分鐘,我就不會把重劍傳遞下去,說不定這個年輕人也就不用死。」
  阿爾多不動聲色地看了路易一眼,估量著目前的情況。
  
  「在活著的時候,把被釘在結界上的生魂強行壓入沉眠,這樣他就會永生永世地守護著結界——聽聽,多偉大啊。」史高勒用腳尖踢了踢路易,「可是仔細想想,這樣對您有什麼害處呢,除了可以永生不死?尊敬的前任大主教先生,您要不要來解個惑?」
  
  阿爾多的嘴角輕輕地牽扯了一下:「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麼貪生怕死。」
  「當然。」史高勒輕輕地揚起下巴,「一千年以後,聖殿的歷史課本上會有這一段被加進去——古德大主教當政的時候,人類和克萊斯托締結第二次合約,而祭司梅格爾特先生親自帶人上絕影山,取回至關重要的晶石,修補了結界的漏洞,人類長存……多麼偉大!而可憐的、可悲的史高勒先生啊,他只是個沒趕上最輝煌的時代的早死鬼,臨死的時候大小便失禁,連呼吸都要靠著呼吸機才能繼續下去,生命早沒有了尊嚴。這可憐蟲做的唯一一件正確的事,就是把祭司傳給了路易.梅格爾特先生。」
  
  他微微側過身去,輕輕地問:「是這樣的麼?古德先生,我尊敬的朋友?」
  古德先生的腳步聲沒有能瞞過在場的任何人,他一眼看見地上的人,瞳孔驟縮:「路易!」
  
  路易沒有回應他,說不定已經死了。
  
  「別叫了,我馬上會接管祭司的權限,到時候你們兩個或許可以比拚一下——不過我的老朋友,我恐怕你的意志力壓不過這個年輕人。」史高勒冷冷地看著他說,「我一輩子都獻給了聖殿和結界,嘔心瀝血,甚至讓它毀了我的健康乃至家庭,卻一直要做你的下屬——而你在又在幹什麼呢?『德高望重』的大主教先生?」
  
  古德先生肥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你瘋了麼?這孩子是你親自帶的學徒,你已經忘了麼?」
  史高勒突然從兜裡摸出了一份文件,把它丟到了阿爾多腳下,略帶嘲諷地說:「怎麼,阿爾多閣下,您想不想看看,關於你這位後輩的私人財產調查情況?」
  阿爾多彎腰撿起了那幾張紙。
  
  「他有三十多處房產,無數不明財產,海外賬戶高達十六個!古德先生——查爾斯,你要不要對著你的前輩,說明一下你的工資水平呢?」
  
  古德先生呆若木雞地看著他,半晌才說:「有一些……投資所得……」
  「哈!」史高勒尖銳地笑了起來,「得了吧,我們都知道那些老伎倆,把來路不明的錢通過黑市上專門做這種生意的不法律師和商人轉到國外,數次操作轉賬,最後再通過投資流回到你手裡,誰也沒辦法再追查資金的來源,你就乾淨了!」
  
  「我……」
  
  「我怎麼知道這些的?」史高勒陰森森地看著他,「我知道得還很多,老朋友——聖殿獵人們使用的槍支和那些不頂用的子彈是從哪裡來的?它們竟然不是政府撥的,而是你向本國某個作為通緝犯的大軍火商人購買的!你拿了多少好處?聖殿經營旅遊業,每年會有多大的稅單漏掉,誰又知道?政府特派的檢察員都能被你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死在小巷子的酒館裡,至今結案報告上都是被流浪漢誤殺!」
  
  「為什麼市民們遊行的時候,會把聖殿的名字用紅筆高高地吊起來?因為你,尊敬的古德先生,你行賄那些和你一樣腦滿腸肥的廢物們,讓他們把修建公共設施、教育乃至醫療的撥款全都給了你!而你所做的,只是在結界的庇護下,讓你手下的這些廢物獵人們,每天追著一些五級以下的小迪腐四處亂跑!這些錢足夠你揮霍麼,夠你對你那值得尊敬的妻子出軌麼?」
  
  阿爾多皺皺眉——他始終記得史高勒先生身上那種說不出來的憂慮,此時也聽得出這個人壓抑不住的憤怒。
  他說:「但他至少沒有背叛聖殿。」
  
  「後來呢?你敢不敢當著你前輩的面說出來你做了什麼事?」史高勒卻不接阿爾多的話,指著古德先生怒吼了起來,「後來她死了!死在了一次你親自安排的任務裡,當她的屍體運回來的時候,你正躺在你那個別墅裡包養的大胸妓女懷裡,殺人兇手!殺人兇手!」
  
  「你愛她?」阿爾多迅速再次插話進去。史高勒先生整個人僵了一下,阿爾多頓時確定了——這絕不是帕若拉,或許只是人骨盒子裡面存留的殘念,帕若拉完全被撒旦之骨俯身之後,是絕沒有一點人類的感情的,阿爾多冷笑一聲,「面對一個你愛的人,你就只敢在死到臨頭的時候沒完沒了地嘮嘮叨叨麼?」
  
  「我死到臨頭?」史高勒冷冷地回視著他。
  
  「阿爾多大主教閣下,你難道已經忘了自己早就卸任,除了結界核,已經無力操控地宮的其他權限了麼?」
  史高勒一把抓住路易的肩膀,把他整個人從地上提了起來:「我讓你們看看,到底誰才是死到臨頭!」
  
  一聲脆響,路易身上掉下一個小小的玻璃瓶子,已經空了,明顯是治療部盛放特殊藥品的規格,但卻還沒有打上任何標籤。
  本來奄奄一息一動不動的男人突然把手從胸口伸了出來,整張寄生網都被他生拉硬拽地拖了出來,他的胸口被那東西扒掉了皮,露出森森的白骨和隱約的內臟,然而路易表情鎮定,似乎一點也沒覺得疼。
  
  「總不會是我們。」他說著,猛地把寄生網扔在了史高勒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拾起了他的佩劍,狠狠地刺了過去。
  
  史高勒硬是用身體接了他一劍:「蝙蝠草莖?好……好好,我就說這個年輕人的意志力你是絕對壓不住的查爾斯.古德——可是孩子,你想用這種佩劍就把我怎麼樣麼?」
  「啪」一聲,路易手裡拿著的佩劍硬是折了。
  
  路易忽地後退,兩把其他的劍卻同時從兩個方向揮向史高勒,一粗一細,一個極亮,一個極暗。
  
  「那麼我這把呢?」卡洛斯的形象非常狼狽,外套已經不知道去哪了,只剩下一件漏了三處的襯衫,勉強掛在身上湊合遮體,他一擊不中後,連停頓也沒有地,就追了過去,「弗拉瑞特家的重劍,你覺得怎麼樣呢?你這個不知道是帕若拉還是史高勒的雜種貨!」
  
  與此同時,伽爾及時地撤出了自己的劍,以免跟卡洛斯那銳不可當的攻擊撞到一起。
  他攔腰抱住了路易,讓他靠在自己身上,阿爾多迅速走過來,扒開路易胸口的衣服。
  硬被拽出去的寄生網在那裡留下了一個洞穿了他的前胸後背的大窟窿。
  
  路易故作輕鬆地問:「閣下幫我看看,心臟還在跳麼?」
  
  「怎麼樣?」伽爾急促地問。
  阿爾多掩上他的衣服,沉默著搖搖頭。
  
  伽爾的心沉了下去。
  路易卻笑了,這個克制的男人,他好像一輩子也沒有這樣開懷地笑過。
  
  終於被那些發瘋的法陣放過、此時才趕來的艾美的腳步就這樣停在了距離他們三四米的地方,好像再也不敢往前一點。
  「蝙蝠草莖是好東西——沒想到我這輩子第一次和別人一起貪污公共財產,居然就幫上了這麼大的一個忙。」路易說了這一句話,然後轉頭望向阿爾多,「閣下,史高勒先生說的話是真的麼?」
  
  阿爾多看著他的眼睛,好一會,才點了點頭:「據我判斷,恐怕是的。」
  路易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多可笑,我們沒有死在絕影山,卻死在了聖殿。」路易說,他知道古德先生就站在距他不遠的地方,可是這個勇敢地從自己的心上把寄生網撕下來的男人,此時卻沒有看對方一眼的勇氣,「我不明白……我恐怕一直到死都很困惑,我覺得……很失望。」
  
  他的身體突然抽動了一下,生命已經走向了枯竭,蝙蝠草莖液的作用正在飛快地流失,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發冷,因為失血過多而不自覺地抽搐著……依然不疼,只是慢慢地有些疲憊。
  路易感覺得到,自己正在接近死亡。
  
  艾美突然如夢方醒地撲了過來,一把推開伽爾,死死地把路易抱在懷裡:「不……不路易,你還沒有回答過我的話……我有辦法,我一定有辦法!我是最好的治療師,我有辦法!」
  
  「艾……」伽爾擔心地看了他一眼,想去拉他一把,手卻被艾美用力地拍下。
  
  路易抬起手,卻看見滿手的血污,又訕訕地縮了回去,他看著艾美,似乎想說什麼,可是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笑了一下,閉上眼睛,疲倦至極地靠在艾美的懷裡。
  
  艾美卻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把什麼東西含在了自己嘴裡,然後凶狠地掰開路易的下巴,硬是給他餵了進去。
  那些藥粉很快被路易嗆出來的血沫沖掉,艾美一次接一次鍥而不捨地餵著,絕望地親吻著懷裡的男人。
  
  「嚥下去!嚥下去啊求求你了……求你了!」
  
  伽爾扭過頭去——即使嚥下去了又能怎麼樣呢?當蝙蝠草莖的作用退去,沒有心,人是不能這樣活下來的。
  
  利器劃過人體的聲音響起,卡洛斯利落地一劍腰斬了史高勒,而就在史高勒的身體分成兩半飛出去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裡,突然響起了鐘聲,在整個地宮裡迴盪。
  
  「亞朵拉特的……喪鐘聲。」古德先生喃喃地說。
  
  不辨男女的尖銳的大笑聲響起,應和著鐘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無數僵直的腳步聲響起,倒下的屍體一個個直立,如同牽了線的人偶一樣,血肉模糊的身體漸漸變成了原來的模樣。
  活著的人們面對著他們曾經的朋友、同事以及戀人,第一反應竟然是不約而同地往後退去。
  
  這些死人漸漸凝結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身體,身上長著無數張臉,走過的地方所有的生命都要枯萎,從地上宮殿,一直踏入了地宮,外面的防禦法陣全開,依然無法阻擋它的腳步。
  一個惡靈人,與絕影山上、與千年前那場戰役中出現的如出一轍。
  
  它高高地舉起自己的「手」,彷彿頂禮膜拜一樣將那巨大的手掌攤開,卡洛斯突然感覺到拉力,被他放在褲兜裡的人骨盒子一瞬間從他身上飛了出去,他立刻發現補救不及,毫不猶豫地用那沾染著血跡滿是戾氣的重劍橫掃出去,人骨盒子應聲折成了兩半。
  
  然而依然筆直地到了惡靈人手裡。
  
  史高勒的斷了的身體慢慢消散,最後化成一道光,重新歸於人骨盒子中,變成了一段小小的骨頭。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變故。
  
  「撒旦之骨……」卡洛斯突然低低地說,「撒旦之骨其實是……不存在的麼?原來所謂的撒旦之骨就是……一個人類麼?」
  
  絕影山顛,世界已經給了他們關於最後一個敵人的暗示,可惜但是大難中逃脫的人們沒有意識到。
  結界外縱然有千萬隻窮凶極惡的迪腐,依然可以激起最人們身上最後一絲血性。
  而亞朵拉特的喪鐘響起的時候,卻讓任何人都突然沒有了鬥志。
  
  暗色的光從那怪物手裡的人骨盒子裡散發出來,慢慢拉長,最後成了一根權杖的形狀,竟然與大主教辦公室裡的那一條如出一轍,只是表面凝著濃重的黑霧。
  
  「它要幹什麼?」伽爾問。
  
  阿爾多卻猛地站起來:「結界核!結界核的核心曾經是撒旦骨,他要用新的撒旦骨去摧毀舊的!」
  
  「可你不是說……」
  「是的,撒旦骨被新的能量替換了,可是替換並還沒有完全完成!」阿爾多抬手看了一眼表,「還有一個小時,無論如何攔住它,不管付出什麼代價!」
  
  黑暗權杖所觸碰的地方,世界上所有的神兵都會被腐蝕,所有的生命都會被收割,傳說那是比一萬隻迪腐的怨恨還要厲害的東西,可是……
  有誰會知道,那只是一個人悲恨相承的心呢?
  
  「艾美,你帶路易離遠些——你們去結界核那裡,」古德先生突然開了口,這位老先生竟然一場冷靜地說,「現在我還是大主教,有法陣的權限,地宮所有的防禦法陣,或許能幫我擋住它半個小時,剩下的半個小時……」
  
  他挺著圓滾滾的、可笑的肚子站在那裡,並沒有帶那根象徵著他身份的權杖,然而他胖乎乎的手指卻虛握著,好像莊重地捏著一根什麼東西似的。
  好像他依然是那盛裝高冕,舉著象徵著無限榮耀與神聖的大主教一樣。
  
  阿爾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對另外兩個人說:「走!」
  
  他們迅速地撤走,把戰場留給了這位現任掌權人。
  而古德先生終於還是完成了他的承諾——半個小時。
  
  儘管他的身體裂成了六片,血肉在地宮裡刮起了一場腥風。
  大片的防禦法陣暗了下去,惡靈人看也沒看抱著路易蜷縮在牆角的艾美,邁著沉重的腳步,往結界核的方向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血痕順著艾美胸口的衣服蔓延了出來,他的雙手顫抖得甚至難以支撐路易的身體,只能把他放在地上,伏在他身上,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深深地看著他。
  路易卻彷彿陷入了一場夢——他夢見在一個寒冷的聖誕夜裡,有一個男人猝不及防地吻了他,卻被他一把推開。篝火靜靜地著著的雪山上,一個人不知厭煩地說著喜歡他。辦公室門口,對方那樣正色地向他咨詢對變性手術的看法,塞給他一個蝙蝠草莖的小瓶子……所有所有。
  
  外殿碩果僅存的獵人們進入地宮的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他。
  
  有人驚叫一聲:「那是伯格治療師和梅格爾特先生!」
  
  路易猛地睜開眼睛,他驚愕地發現,體溫正在回歸他的身體,彷彿有一種極強大的力量在修復著他的身體,艾美的呼吸卻在顫抖。
  「你對我……你對我做了什麼?」
  
  艾美勾住了他的脖子:「我求你……說一句話。」
  
  他整個人趴在了路易的身上,路易難以置信地伸手扒開他的衣服——在艾美的胸口,發現了和他自己一模一樣的傷痕,他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了什麼:「你用了影子魔的角?!」
  
  影子魔的角磨成的粉末,能操縱人的夢境,作為代價,把對方身上的傷害,轉移給自己。
  
  「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路易幾乎是慌慌張張地去搜他的身,企圖在他身上找到那些他沒來得及吞下去的東西。
  
  有人看不下去拉住了他:「梅格爾特先生!教官!你冷靜一點!」
  
  路易眼睛紅得不像話。
  
  「無論是施與還是接受,它在一個人身上……」艾美的話音斷在這裡,他甚至狠狠地勒住了路易的脖子,已經說不出話來。
  無論是施與還是授予,它在一個人身上,只能作用一次,一旦完成了所有傷害的轉移,一旦所有的夢境都進行完畢,再不會有另外一隻記憶小偷的角,可以做到同樣的事。
  「好疼……」艾美哭了起來,「好疼啊……你剛剛竟然有這麼疼麼?」
  
  心裡疼到極致,大概非要用自己的身體代替他不可。
  不能容忍他身上有一點傷口,自己卻哪怕為他死了也心甘情願。
  
  可是這荒謬、殘酷、可笑又可悲的東西……就是人類的感情啊。
  
  「你說……」艾美攥住他破破爛爛的衣服,「你說『你喜歡我』,求求你,你說……」
  路易握住他的手。
  
  「說啊!」艾美嘶聲吼了起來。
  
  「是的是的!」路易咬住牙關,好半天,才近乎哽咽地說:「我喜歡你!」
  艾美終於帶著他的眼淚笑了,他如願以償了。這句話好像終結了他所有的求生慾望,讓他不再掙扎,而臉上竟然露出了一點類似安詳的表情。
  
  「真遺憾,親愛的,我不喜歡你啊。」
  ——這是他口齒異常清晰的遺言。
  
  半個小時的時間,足夠阿爾多他們做太多的事——他們還找到了倖存的埃文。
  
  「我們無法和惡靈人有任何接觸。」阿爾多順手把一瓶淨化水扔給了已經用完了一瓶的卡洛斯,「法陣是唯一的武器,聖殿本身的法陣始終以防禦為主,攻擊力並不強,所以古德先生能撐半個小時,已經是極限了……」
  
  埃文聽了,頓時傻傻地忘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從畫了一半的法陣上抬起頭來:「什麼?您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阿爾多冷冰冰地說,「如果你不想讓他白死,就做完你的事。」
  
  「這就是黑袍之戰的時候使用的禁術麼?」伽爾問。
  
  「不,只有一小部分。」阿爾多回答,「當年的禁術是用整整一個月準備出來的,我們即使有四個人,現在也只來得及做完一部分,不能吸收它的能量,甚至不能殺死它,但只要能拖住它半個小時——所以我要求你們在自己已知的法陣知識基礎上,在不影響整個架構的情況下,用副陣的形式加入一切你們知道的攻擊元素。」
  
  「只有半個小時,」他說,「我知道很困難,但是必須完成。」
  埃文呆呆地接過淨化水和攻擊法陣專用的草莖液體,默默地想,是不是他……能永遠都那麼冷靜呢?
  
  沉重的腳步聲終於從遠處傳來,阿爾多有條不紊地把最後一筆和卡洛斯負責的部分接上,四個人在半個小時的時間裡完成了一個幾乎不可思議的大法陣群,覆蓋了整個結界核鎖在的墓室。
  
  「這是一個有陣主法陣……」伽爾指出。
  
  「上回是我……」
  卡洛斯話沒說完,就被阿爾多拎住領子扔到了一邊:「想也別想,這一次陣主是我。」
  
  卡洛斯目光閃了閃,竟然罕見地沒有對此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只是當阿爾多背對著他徑直走到了陣主的位置、那腳步聲越來越近的時候,卡洛斯撤到埃文畫的那部分法陣,低著頭仔細看了看,然後彎腰填了兩筆。
  
  誰也沒有在意——埃文雖然對法陣敏感,但畢竟是個才畢業的傢伙,有不妥當的地方,被卡洛斯看見了填上一筆,是非常正常的。
  
  他做完這件事,難得服從命令地乖乖退到了法陣圈外,握緊了自己的劍。
  惡靈人來了。
  


88、結局

  「有陣主法陣」,是指需要陣主冒著生命危險站在能量運行的核心的一種極精確的法陣,通常運用於大型的攻擊法陣中。在陣主的位置,能最敏銳地操控著所有能量走勢的運行,整個架構的平衡,以及每一個副陣的攻擊強度。
  而其他人需要退到圈外,作為脅從陣主,保證每一個部分銜接良好。
  
  「為什麼它是禁術呢?」埃文問。
  
  「因為它是個後交換法陣。」卡洛斯輕輕地解釋說,「所謂的『後交換』,就是指一種作用在前,獻祭在後的禁術,以法陣的作者為抵押,如果得到了獻祭品,抵押者就會平安被替換,如果不能……抵押者會代替獻祭品付出代價。」
  「什麼?」埃文猛地打了個寒戰,「抵押者是我們?」
  
  卡洛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放心,分攤到四個人身上,再怎麼樣也不會致命的,充其量讓你因為生命力流失重感冒一場,修養十天半個月就會好……」
  
  他的話沒說完,墓室的石門被撞開了。
  
  凌厲的風掀進來,埃文幾乎有種自己要被掀走的錯覺——他第一次看見這個由熟悉的人組成的惡靈人,簡直呆住了。
  
  禁術法陣本身就帶著說不出的邪氣,和腥氣彼此碰撞,連結界核都閃爍了一下,阿爾多那口一千年毫髮無損的水晶棺頃刻變成了一堆粉末。
  
  伽爾沒想到這個從他手下親自畫出了一部分的法陣竟然有這麼大的力量——他頓時明白了卡洛斯嘴裡的「後交換」交換的是什麼。
  伽爾清楚得知道,即使把自己渾身都抽乾了,也不可能畫出這麼凌厲的攻擊法陣,禁術因為獻祭而給出了不匹配的力量!
  
  它們極端危險、曾經能激起人們最貪婪的欲/望,以至於千年之後,所有的禁術都在一代又一代被束之高閣後慢慢失傳,伽爾第一次見識到。
  
  整個聖殿的防禦法陣只能拖住三十分鐘的巨怪竟然一時間被這個法陣困住,寸步難行,它揮舞著漆黑的權杖,無數條風刃割在他身上,帶著彼此交融又相互輝映的正反兩種能量,竟然讓這個大傢伙身上聚集的無數張臉有瞭解體的意思。
  
  但黑暗權杖上面的黑霧卻一絲一毫也沒有減少。
  
  十分鐘過去了,伽爾覺得這是他一輩子經歷過的最長的半個小時,儘管相距不到五米,他卻連作為陣主的阿爾多人在哪裡都看不清。
  又十分鐘過去了,不完備的禁術法陣明顯開始告虧,突然,每個人都感覺到了一絲悸動,黑暗權杖上面的黑霧突然暴漲,法陣群最外圈的法陣圈卻抵擋不住彼此衝撞的能量,斷了,暢通無阻地流動著的能量頃刻間停滯了一下,而僅僅是這片刻,就差點讓惡靈人掙脫出去。
  
  距離斷層最近的伽爾在一瞬間做出了一個反應——他整個人平躺了上去,以一個極其扭曲的造型。好像某個東方宗教國家裡面的練瑜伽的人似的,難為他竟然能坳出來,可是從頭到腳,卻正好連上了斷裂的法陣圈!
  
  那能把法陣圈全都衝斷了的巨大能量通過了伽爾的身體,這使得他痛苦地大叫起來,外衣很快被那些飛起來的細小風刃割成了一塊破布,手指卻緊緊地抓住了地面——他站的地方比任何人都靠近結界核,近得伽爾甚至有種錯覺,好像如果自己退縮一點,結界核就會完全暴露在黑暗權杖的攻擊範圍裡。
  絕影山上,面對著漫山的迪腐,他最尊敬、最仰慕的人跟他說過一句話。
  
  聖殿被稱為「最後一道守衛」,那意味著我們不能後退,不管是斷一條胳膊,還是斷兩條腿——哪怕死在戰場變成了幽靈,都不能後退。
  
  還有五分鐘。
  
  埃文以為自己的導師快要被法陣撕裂了,那一眨眼的功夫,他突然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智慧,竟然無師自通地用手指在空氣中畫出了一個萬分簡易的屏障法陣——那是每個初學者第一節實驗課的時候都會教的基礎,要求把它畫在特製的紙上,替容易浸濕的紙擋住搭檔潑來的一杯水。
  
  雖然沒有人教過他,怎麼以氣體為媒介,使用這個基礎得不能在基礎的法陣。
  可它竟然成功了。成功地替伽爾擋住了一部分在他身上肆虐的風刃。
  
  還有……三分鐘。
  
  法陣圈的第二個斷接點出現,這一次所有人都分/身法術。
  
  禁術的法陣群的承載能力彷彿終於到了頭,最外面一層的法陣圈跳出一個接一個的斷點,法陣本身等能量大量地漏了出去,無論是攻擊還是防禦能力都降低了不知道多少倍。
  陣主的位置終於能看清了,阿爾多額頭上有了一層薄薄的汗,他的身體竟然晃了晃。
  
  卡洛斯承接著正反兩部分能量的交換處,站在那裡如同靜止,手裡的重劍卻扣在了一個隨時能拔/出來的位置,他心裡的不安越來越濃重,那種曾經站在禁術核心作為陣主的感覺——
  當年他和撒旦同時被拉入法陣圈中,黑色的權杖貫穿了他的肋骨,並不是因為他故意找死,而是本來可以躲過的時候,有什麼東西拉住了他。
  
  關於這個問題,卡洛斯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除了陣主,所有入內者都是禁術的攻擊目標,即使有人要害他,也不可能走得進來,那麼拉了他一把,差點讓他送命的……就只有法陣本身了。
  
  這貪婪至極的禁術法陣,一個人的鮮血和獻祭,怎麼滿足得了它?
  
  就在剛剛,卡洛斯重新感覺到了那種來自法陣本身的貪婪,微弱得如果不是他天生敏感的感知力和曾經做過陣主的經歷,簡直感覺不到。
  卡洛斯的目光極快地掃過腳下——他方才在埃文的法陣上填了一筆,是臨時做了一個變動,留了一個通道,如果……
  
  這時石頭的地板裂開了,四分之一的法陣群整個從地面上被掀了起來,阿爾多被巨大的壓力壓得單膝跪在了地上,石板竟然被他的膝蓋磕出了一小小的凹槽——鑽心的疼讓他立刻明白,肯定是傷到了膝蓋骨,大概是要被人抬出去了。
  
  可是還有一分鐘,最後的一分鐘!
  
  五十秒,黑暗權杖已經漲到了一人多長,揮動的時候帶出的鋒芒讓墓室的牆都掀了起來,埃文本來就脆弱的空氣法陣碎了,他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用自己的後背代替了那不頂用的小法陣,地面劇烈地晃動起來,除了卡洛斯站著的地方依然勉強穩固,又有四分之一的法陣群搖搖欲墜。
  
  三十秒,搖搖欲墜的法陣群所在的地面上的石板像一塊被捲起來的地毯,筆直地掀了出去,伽爾和埃文都沒能倖免於難,被撞飛到了牆上,勉力支持的法陣終於馬上就要分崩離析。
  卡洛斯拔出了他的劍,肌肉繃緊到近乎疼痛。
  
  阿爾多的手摸向他的弓——他不能用絕影山上那種能燒著半個山壁的箭,投鼠忌器,他不敢傷害到身後的結界核絲毫,只有聖殿最普通的火羽箭和……對了,淨化水!
  
  十秒!
  阿爾多猛地抽出一支箭,飛快地在自己腰上掛著的最後一瓶淨化水裡蘸了一下,同時,在他有動作的剎那,卡洛斯就把自己的劍尖插進了地下——弗拉瑞特家世代相傳的重劍好像給整個法陣群注射了一根興奮劑,惡靈人被那突然反彈的能量震得差點沒站穩出。
  阿爾多帶著淨化水的箭矢趁機沒入了黑色權杖的煙霧中,那畜生劇烈地慘叫起來,黑霧小了很多。
  
  五秒!
  而法陣最後的爆發和惡靈人的發瘋之後,飛快地黯淡了下來,熟悉的、險惡的感覺攫住了卡洛斯的心臟,他突然絲毫不顧這個該死的法陣群本身,一把抽出他的劍,不受控制地順著偷偷預先留出的路徑撲向了陣主所在的位置。
  
  四!
  阿爾多並沒有很驚慌,他丟下弓,抽出了還剩了大半瓶的淨化水,即使一條腿不能動,依然堪稱敏捷地往旁邊翻滾出去,躲開了黑暗權杖當頭砸下的一擊,掐准了時間似的把淨化水潑到了權杖的黑霧裡。
  
  三!
  黑霧驟然變弱,權杖變成了原本的一臂長。
  惡靈人已經踩在了法陣最核心的地方。
  那裡等著它的是最後的反撲——禁術法陣會意識到,它的獻祭來了。
  
  二!
  阿爾多一瞬間鬆了口氣,他有力地雙手撐了一下地,想要躲開,這本來並不困難,這個驚心動魄的晚上就要過去了,然而那一瞬間,他突然睜大了眼睛!
  未知的力量纏住了他,把他的身體束縛在了法陣圈最中心。阿爾多電光石火間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而是已經來不及了。
  
  一!
  惡靈人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權杖筆直地向著他的胸口而來。
  禁術……見鬼的克萊斯托給的禁術!
  種子從一千年前就已經埋下,面對著致命的一擊,阿爾多那習慣了陰謀論的腦子裡第一反應竟然是:原來這就是凱文.華森的目的!
  
  而後權杖刺入血肉的聲音在他耳邊炸起,血濺到了他臉上,阿爾多終於失色。
  
  結界核突然爆發出鋪天蓋地的藍光,最後的修改和替換完成,那浩瀚的藍光彷彿來自宇宙最深處,摧枯拉朽地橫掃了整個墓室、地宮、聖殿乃至全世界。
  
  每個人都被那光芒刺得有那麼一瞬間地失明。
  它像是能洗滌一切,所有不潔的東西都被掃蕩乾淨,惡靈人頃刻間分崩離析,無數獵人的屍體從上面分解下來——包括古德先生。
  
  而黑暗權杖變成了一根人骨。
  ……從卡洛斯身上穿了過去。
  
  阿爾多接住他倒下來的身體,顫抖得就像一片風中的葉子,他徒勞地摀住卡洛斯的傷口,彷彿想用手止住那傷口源源不斷流出來、好像永不止息的血。
  
  不……不!不是這樣的!
  「卡爾!」
  
  卡洛斯被他緊緊地摟在懷裡,感覺自己對黑暗權杖穿身而過簡直像是有經驗了,竟然……和上次一樣嘛。
  那來自深淵極端黑暗的能量和他的體質相沖,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彷彿被架在火上燒。
  
  里奧似乎被嚇壞了,卡洛斯想摸摸他,卻連抬起手的力氣也沒有,眼皮也慢慢地沉了下去——別怕親愛的,說了保護你一輩子,就是保護你一輩子,出走也好,分手也好……那都只是插曲而已,我只是累了,有些傷心……我以為再怎麼樣,你也不會在意的。
  但是只要你還在看著我,只要你在意,只要你……
  最忠誠的騎士的誓言從來從一而終。
  一輩子只對一個人。
  
  阿爾多不知道那天治療師們是怎麼進來的,是怎麼在想從他手裡接過卡洛斯卻遭到了激烈的反抗之後,硬是打暈了他,然後把人拖了出來。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在治療部了,膝蓋骨似乎骨折了,被嚴嚴實實地固定住了。
  
  埃文全身裹得像個木乃伊,坐在他旁邊,伽爾在另一張病床上昏睡,路易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目光不知道在看什麼地方。
  阿爾多醒來之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卡爾呢?」
  
  埃文輕聲說:「還在搶救,不知道。」
  
  他以為阿爾多會有什麼更激烈的表示,可是這個男人只是木然地盯著天花板,臉色如同他第一次從那個墓室裡走出來,蒼白得好像石頭。
  過了一會,他慢慢地轉過頭,額頭輕輕地碰在病床邊上冰冷的鐵欄杆上。
  
  「我已經……」埃文聽見他說,「不想再一個人活下去了。」
  
  那個時候,埃文覺得這個一直以來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一樣的男人,只因為這一句話,就突然崩塌在自己面前了。
  埃文從不知道,他竟然可以這麼脆弱。
  
  「那請把結界交給我吧。」門口的路易突然說。
  阿爾多整個人都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裡,根本沒在意他說了什麼,埃文卻極驚愕地抬頭看向路易。
  
  「如果卡洛斯有什麼事,你可以自由地跟著他去死,如果他好好的,你可以跟他過完這一輩子。」路易以一種異常平靜的口氣對阿爾多說——即使對方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即使對方根本沒聽進去一個字——路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對誰說話。
  活著的人才是被拋下的。
  
  走廊那一頭的燈突然滅了,一個治療師急匆匆地走進來,埃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
  
  阿爾多像詐屍一樣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治療師看著他的目光,突然覺得有點嚇人,他誠惶誠恐地匯報說:「呃……病人的傷有些嚴重……」
  
  「但、但是最危險的時候過去了,我想過不久你們就可以去看他了……也許過兩天他就會醒來,啊,等等,您現在不能站……」
  
  阿爾多已經搖搖晃晃地按著埃文的肩膀吃力地站了起來,一條腿懸著,一條腿不雅地跳著走,把埃文當成了一根人形枴杖。
  路易走過來,扶住了他的另一隻手。
  
  玻璃窗外,阿爾多看著病床上躺著的人,默默地把雙手放在了胸前,額頭貼著玻璃,閉上眼睛,那姿勢就像是卑微著感激著什麼。
  
  路易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會,突然轉身,大步離開了。
  
  一陣風吹過了天上的薄雲,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照進來,男人的金髮燦爛得驚人。
  沒有人是無往不勝的,然而他們終於還是打敗了最後一個敵人,在一千年以後,再次守住了那一道祖宗傳到了他們手裡的防線。
  用忠誠、尊嚴和生命。
  
  先輩們的羽翼終於力有不逮,難以再替幼崽們遮住全部的風雨,而新一代的力量,就在無可比擬的慘痛的代價下痛苦地成長起來。
  烽火將會通過他們,傳到下一個一千年裡。
  
  聖殿依然在薩拉州之巔,戰鬥,也仍將繼續。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這回真完了哈~
感謝諸位一路捧場~
番外會慢慢寫~大概兩三個吧
下一篇耽美坑依然是這種篇幅的長文,中間經過兩次考試,我需要緩一緩,本月月底開坑~
新坑是言情坑,感興趣的孩子可以去看^_^



89

89、番外合集 ...


  集體葬禮是在兩個多月以後舉行的。
  
  不知道是不是湊巧,那天正好是十一月十六的祭典日,亞朵拉特的喪鐘整整響了一天,這是頭一年,祭典日不招待任何遊客和記者,只有獵人們身著黑衣,每個人默默地把花放下站在一邊,脫帽站了一排。
  海浪輕輕地拍打著小島的山壁,水鳥依舊悠閒。
  
  一切似乎又回歸平靜,直到轉頭想和身邊的人說點什麼的時候,驚覺換了一張面孔,才發現去年這時候在一起互相開玩笑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伽爾傷還沒來得及養好的時候,就接替了古德先生的職務,這差不多是三百年之內聖殿最年輕的一個大主教繼任者——不過阿爾多說得對,比起日漸沉默的路易,伽爾確實比他更適合這個需要和很多政客打交道的職位。
  可惜的是,短期之內他再也沒有時間寫完他的書了。
  
  伽爾站在往日祭台旁邊的演講桌後,拿著不知道是誰給他準備的演講稿,沉默地從頭看了一遍,然後把它捲成了一團塞進了兜裡,終於什麼也沒說。
  他只是抬頭看了看亞朵拉特小島上漫山遍野的墓碑,最後鞠了個躬,放下花,轉身下去了。
  
  卡洛斯來得比較晚,他看起來瘦了好大一圈,但是好在精神還不錯,黑色的風衣裡掛著他的重劍,從年邁的墓地看守人那裡接過了一朵花。
  一直低著頭的看守人抬起頭來,看了看他,突然慢吞吞地說:「亞朵拉特已經等了您一千多年了,我真是幸運。」
  
  卡洛斯愣了愣:「您認識我?」
  看守人沒有回答,只是吃力地彎下腰對他行了個禮,咳嗽了兩聲:「我的祖父告訴我,不管您流浪到多遠的地方,總會在災難降臨的時候趕回來,看來是真的。」
  
  看守人已經太老了,他彎腰和不彎腰看起來沒有什麼差別,滿臉被褶子擠滿,看不出他的表情,可卡洛斯莫名地就覺得,這個老看守人似乎知道很多事。
  還沒等卡洛斯回答,他就慢慢地挪動著腳步,帶著他的花籃去給下一個趕來的人遞花了。
  
  「卡爾,」阿爾多急匆匆地走過來,皺著眉看了他一眼,「見鬼,我應該去接你的——我難道沒和你說過,這種陰冷的天氣裡要多穿一點衣服?」
  他一邊抱怨著,一邊不顧卡洛斯的抗議,解下了自己的外衣裹在他身上。
  
  「我快變成個球了。」卡洛斯小聲表達著不滿。
  
  伽爾走過來,打量了一下他:「你感覺怎麼樣了?」
  「不大好,」卡洛斯艱難地抬了抬胳膊,「住在治療部感覺像坐牢一樣,四處都是藥味,連……」
  後半句話在卡洛斯看見不遠處向他頷首的路易時,硬生生地給嚥了回去——四處都是藥味和消毒水味,連一點香水也聞不到……哪怕它真的有些刺鼻呢。
  
  伽爾嘆了口氣,帶著他往前走去:「這邊。」
  卡洛斯和阿爾多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卡洛斯放下花,看著那一排的墓碑——古德先生的,盧克斯的,詹姆斯的,很多很多他不認識的,以及……艾美.伯格。
  艾美本名是「艾米」,身份證和出生證明上都是這樣寫的,可是最後大家還是決定在墓碑上刻「艾美」,何必討他不喜歡呢?反正……即使他再不喜歡,也不會從墳墓裡爬出來抗議了。
  
  「我應該給你抬棺材的。」卡洛斯抬起袖子,在墓碑上擦了擦,這樣想著。艾美下葬的時候他還在昏迷中,沒能趕上。
  來這個世界以後,他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艾美——那傢伙扒光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插了奇怪的針和管子,還一直口頭調戲,佔便宜沒完,嘴又很壞……
  可他真是個很好的治療師。
  
  卡洛斯退後一步,默默地看了一眼他旁邊的路易背影,覺得他的背有一點彎。
  可是人已經落土為安了。
  
  治療師從來不是一線戰鬥人員,即使在戰爭裡,死亡率也是最低的一批人,卡洛斯看著墳塋上的新土,突然很想抓著這傢伙的領子罵一句——世界上怎麼有你這麼笨的治療師呢?
  
  阿爾多放下花,輕輕地拍了拍路易的肩。
  路易的表情很平靜——兩個月已經過去了,再深的傷口也慢慢潛藏在了皮膚以下,活著的人再怎麼歇斯底里形銷骨立,死者也都看不見了。
  
  「您是怎麼熬過去的?」路易突然開口問。
  阿爾多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他想了一會,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那時候滿目瘡痍,聖殿、薩拉州乃至整個大陸都陷在一片大災過後的無序裡,重建和安撫人們的心,已經佔領了我全部的精力……而一切開始回歸正軌之後,我又陷進了時間禁術的研究裡,直到發現那是不可能的。」
  
  他遠遠地看了一眼正低聲和伽爾說著什麼的卡洛斯,覺得自己好像變得脆弱了不少,大概每個人對最疼痛的失去的承受能力只有一次,沒有人承受得起失而復得後,再一次失去的痛苦。
  有時候沒有希望,比起希望破碎在眼前,其實還更容易接受一點。
  
  「我很遺憾。」
  對你的損失——我都明白,鑒於……我們曾經走過同一條路。
  
  「那我該怎麼做?」路易微微地抬起頭來,他自願替換了阿爾多守護結界,知道怎麼樣讓自己和結界一起陷入沉眠,幾次三番夜裡睡不著,他都獨自一人帶好觸發沉眠的法陣來到地宮裡,可是每次都是獨自坐一宿後再離開——他還是祭司,還有工作需要他完成。
  「問你自己。」阿爾多目光平視著海的方向,輕輕地說,「你可能永遠也不會忘記他,有的時候還會做傻事,然而你心裡一直都是有答案的。」
  
  「我並沒有您那麼偉大,閣下。」路易幾乎從喉嚨裡擠出這句話來。
  「我們都不偉大,」阿爾多說,「只是有很多應該要做的事。」
  他最後看了路易一眼:「好好活著,孩子。」
  
  然後轉過身向卡洛斯走去。
  
  等到他們兩個人走了以後,埃文磨磨蹭蹭地走到伽爾面前,支支吾吾地說:「導、導師。」
  伽爾回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手上拿了一份文件,和顏悅色地說:「你已經通過實習期了,以後可以叫我伽爾——怎麼了?」
  
  「我……我我我我我……」埃文「我」了半天,屁都沒說出來,讓伽爾有種錯覺,彷彿自己突然變成了路易那樣讓人做惡夢的魔鬼教官。
  
  「我想……想申請外放。」埃文終於把這句話完整地說了出來——伽爾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詫異這到底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他直覺埃文似乎有什麼其他的話想說,不過到底沒有追究,接過了他的申請表。
  
  「外放」的意思是指到聖殿下屬的辦事處去工作,接受調度科的調度,負責整個一塊地區的治安。
  那些設立下屬辦事處的地方,通常是因為地理原因,結界相對薄弱一點,容易有零星的迪腐鑽進來,一般氣候條件和生活環境都很惡劣……當然,雖然很苦,但是一條非常磨練人的路,很多金章都是從下屬辦事處升上來的。
  
  伽爾審閱著他的申請表,隨口問:「你想以金章為目標麼?」
  「嗯!」埃文痛快地承認了。
  
  伽爾沒想到他的小徒弟竟然不知不覺中有了這樣的野心……不過這當然是好的變化,他很為埃文感到高興。
  伽爾的目光在「香芒小鎮」四個字上停頓了一下,頗有些不放心地問:「香芒小鎮,你確定麼?絕影山下的辦事處是我們剛剛決定設立的,那邊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你確定不再考慮一下其他的外放地點麼?或者可能相對輕鬆一些的……」
  
  埃文堅定地搖了搖頭。
  
  「那好吧,」伽爾嘆了口氣,決定尊重他的選擇,簽了字,「祝你好運,有任何需要支援的地方,可以直接給我打電話。」
  他拍了拍埃文的手臂:「我們都相信,有一天你會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人。」
  
  即使知道,十個導師——除了梅格爾特教官那樣的刺頭,有九個都會這樣鼓勵自己的學徒,可埃文仍然激動得臉都紅了,他又吭吭哧哧了一會,好像試圖表達什麼,可惜結巴了半天,終於還是連個屁都沒能說出來,就頂著伽爾疑惑的目光、帶著自己的申請表落荒而逃了。
  
  這時已經坐在車裡的阿爾多低聲問卡洛斯:「如果你不想那麼早回治療部,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轉一轉——伽爾已經幫我把你的東西都搬過去了,邁克和莉莉還送了禮物給你——你想回家看看麼?」
  卡洛斯眼睛一亮:「所以我可以出院了麼?」
  
  「不可以。」阿爾多溫柔但是斬釘截鐵地說。
  「那不去了。」卡洛斯賭氣說。
  
  「我每天晚上都去治療部陪你。」阿爾多說。
  「沒收我的零食,強迫我天還沒黑就睡覺,限制我玩電腦的時間,看著我不讓我出去,以及動手動腳光點火不滅火!」卡洛斯數落著他罄竹難書的罪狀,炸毛了,「我看你還是饒了我吧,里奧,其實你真的不用每天都去的。」
  
  阿爾多抬手抱住他不說話,任由他發脾氣,等到快被關出毛病來的卡洛斯終於滔滔不絕地說完了,他才把臉埋在卡洛斯的肩膀上蹭了蹭,在他耳邊輕輕地嘆了口氣:「你知道麼?那天在治療部裡,我站在你的病房外面,他們不讓我進去,我只能隔著一扇窗戶看著你……我就想,如果你再扔下我,我就不等了。」
  
  卡洛斯嚇了一跳:「你要幹嘛?」
  
  阿爾多倏地一笑,灰色的眼睛裡卻好像有某種死寂一閃而過。
  「……」卡洛斯頓時軟了,「好吧,你剛才說我們要去哪?」
  
  就在這時,埃文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敲了敲窗戶:「卡爾卡爾,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卡洛斯拉下窗戶:「什麼事?」
  
  「你出來,我要和你單獨說。」埃文的表情鄭重極了,如果不是對他瞭解深厚,卡洛斯還以為他要找自己決鬥。
  他跟埃文下了車,走到一邊,阿爾多就看見埃文一直在低頭,活像懺悔一樣地飛快地說了一長串,卡洛斯的臉色越聽越迷茫。
  
  最後埃文的頭越來越低,幾乎要掉到地上了,臉紅成了番茄醬的顏色,終於在憋了一會以後,說了一句什麼,卡洛斯的表情就頓時變得十分古怪。
  然後他二話不說,轉身就往車這邊大步走過來,埃文跟屁蟲似的追著他。
  
  「做夢,我不會同意的!」卡洛斯鑽進車裡的時候用力把車門摔上,阿爾多聽見他怒不可遏地說。
  
  埃文可憐兮兮地扒著車窗:「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如果我們不是,你現在早挨揍了。」卡洛斯瞇了瞇眼睛,殺氣畢露。
  
  埃文繼續可憐兮兮地扒著車窗。
  「開車。」卡洛斯雙手抱在胸前,冷酷地說。
  
  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埃文大聲嚷嚷著:「哦,不不!卡爾你等等!我是認真的,非常認真的!」
  卡洛斯充耳不聞。
  「這可是我的初戀!」埃文大聲說。
  
  什麼?阿爾多耳朵一動,頗有些敵意地抬起頭來。
  
  卡洛斯忍無可忍地衝著埃文嚷嚷說:「你喜歡他為什麼要來找我表白?你是有什麼毛病麼?」
  埃文嘰嘰咕咕地說:「你……你……你是長輩……」
  
  「我不包辦婚姻,謝謝。」卡洛斯冷笑一聲,他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這般獵奇的表白方式,他挑剔地看了埃文一眼,「另外我現在看你非常、十分、特別不順眼,戈拉多先生,像你這種連話都不敢說清楚的人配不上他。」
  
  埃文深吸一口氣,變成了一根充氣胡蘿蔔。
  卡洛斯暴躁地對司機說:「快開車,難道您想參觀某人是怎麼挨揍的麼?」
  
  埃文扒住車窗追著車跑了幾步,大聲說:「可是我會變強的!」
  變強有個鳥用,就有本事衝我叫喚!卡洛斯不爽地想,然後他果斷把手伸出車窗外,對埃文比了個堅定不移的中指。
  
  可憐的埃文•戈拉多先生,前途艱險,請好好努力。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二
「所以您確定他可以出院了,是麼?」阿爾多問。

治療師含蓄地笑了笑:「這麼短的時間,他不可能完全康復,只是住院時間太長也會對病人的心情會造成一定的影響,反而不利於他恢復。出院以後要注意休養,尤其每隔一段時間要來複查,直到我們確認權杖造成的傷害已經完全消除了才沒問題。」

阿爾多聽得非常專心,像是剛進聖殿的小學徒一樣一絲不苟,任憑這個有些嘴碎的治療師滔滔不絕地說了二十分鐘,竟然沒有流露出一點不耐煩的地方,還主動和治療師握了手,表示感謝。
「我會照顧好他的。」阿爾多點點頭,轉身去替卡洛斯辦出院手續。

頭髮花白的治療師先生淚流滿面地笑了——神吶!終於給領走了!

卡洛斯坐在治療部的長椅上等著阿爾多,頭上帶著一個耳機,正在聽收音機,不知道是因為刑滿釋放還是別的什麼,他嘴角始終掛著一個顯得有些詭異的笑容。
「里奧,今天晚上我們去看電影吧!」

《最後的守衛》竟然提前殺青,趕上了聖誕新年檔期,正好這一天首映,阿爾多當然不會反對,特別是出租車司機在後視鏡裡看了他們倆一眼之後,直言不諱地嘟囔了一句:「訂到票一定很不容易,聽說這幾天電影院都被約會的情侶沾滿了。」
「情侶」兩個字阿爾多愛聽。

這片子打著所謂「大場景」「大製作」「歷史重現」以及「3D」等噱頭,為了追求逼真,在聖殿取了幾個景,於是除了租金之外,作為答謝,聖殿的獵人們基本上每個人都有幾張電影票。

卡洛斯去買可樂和爆米花的時候,阿爾多就站在《最後的守衛》巨幅的海報下面,用非常苛刻的目光打量著海報上的男主角。聽見旁邊幾個排隊等著領3D眼鏡的年輕姑娘們對著海報議論紛紛。

「快看,是奧古斯特!他扮演卡洛斯,我就是為了他來的!」
「去年剛封的影帝,據說是難得的硬漢型演員,果然好帥好酷!」

阿爾多看著海報上,男主角那線條剛硬而不苟言笑的側臉,默了。

等到電影開場,阿爾多才明白某人為什麼強烈要求來看這個——扮演「幼年版阿爾多大主教」的那個小演員,居然是個有一頭燦爛金髮的小姑娘!
阿爾多無語地看了一眼把爆米花啃得嘎吱嘎吱的卡洛斯,被那麼大的一個3D眼鏡都遮蓋了大半邊,居然還能讓別人看出他臉上猥瑣的笑。

「下午導演訪談裡說,」卡洛斯壓低了聲音,「『傳聞阿爾多大主教長相清秀,特別是幼年時代,所以別出心裁地找了一個女孩子來詮釋』你覺得怎麼樣?」
「這導演還認為『著名的』弗拉瑞特先生是個嚴肅認真一絲不苟的人,我看他要麼是歷史沒學好,要麼是審美有問題,」阿爾多把他的爆米花桶搶過來,「治療師說你需要注意營養,不能多吃這些垃圾食品。」

他一臉正直地把手放在了卡洛斯大腿上,極富有暗示地輕輕蹭了蹭,蹭得卡洛斯倒抽一口涼氣,猛地往旁邊一躲:「公共場所,別鬧!」
「我只是想說明你實在是瘦了不少。」阿爾多面不改色地說。

卡洛斯乾咳了一聲,悄悄地勾住了阿爾多的手指。

當然,電影是要有女主角的,這部無恥地打著歷史名號公然賣腐的電影也不例外,如果說前半部青少年時代的曖昧滿足了廣大女性觀眾和基友們,那麼後半部分就公平地分配給了那些喜歡前凸後翹的大眼妹的男人們。
當那個不知道是從哪個畫本裡杜撰出來的女主角瑞貝卡出來的時候,卡洛斯就感覺自己的手像是一根橡皮泥一樣,被人捏緊以後一會拗成這樣,一會拗成那樣。

阿爾多的臉色在電影院光影變換中,一片莫測。
我不認識一個叫瑞貝卡、喜歡把半個胸脯都露出來的妞啊!卡洛斯感覺自己冤得冒泡了。

女主角在大雨裡被澆得透心涼,衣服薄薄地貼在身上,被那個「嚴肅正經」的男主角衝出來摟住,她一邊哆嗦著一邊像鵪鶉一樣靠過去,軟軟地、無限深情地叫了一聲「卡洛斯」,然後兩個人看起來要在野外來一發。
阿爾多看不下去了,他咬牙切齒地問:「那訪談裡,導演有沒有說過,那位大英雄喜歡和女人在大雨裡野/合呢?」
然後他直接把眼鏡摘下來,站起來就往外走。

沒聽完劇透的卡洛斯立刻意識到自己這是自作孽了,一邊在心裡罵這個專門扯淡的導演坑人,一邊急忙追了出去……他大概有點暈3D,坐著的時候不要緊,站起來走了幾步,會不自覺地往一個方向靠,把牆皮擦了一路,最後還撞在了門上。

阿爾多終於被這一聲巨響驚動,停下來等了他一會。

「我真的不認識什麼瑞貝卡……」卡洛斯抬手捂著額頭,可憐兮兮地跟在阿爾多身後。
阿爾多一聲不吭,卻放慢了腳步。

「真的,我向聖殿那個被掀掉了一半的後殿房頂保證!」
你拿來發誓的東西敢再有誠意一點麼?阿爾多看也不看他,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不好在外人面前多說,卡洛斯一路上就像一隻千方百計地想引起主人注意的大狗,搞出各種動靜,試圖引發各種話題,可惜那位巋然不動地撐著頭望向窗外,定力十足。
卡洛斯十分挫敗,鬱悶地一直坐到下車。

出租車開走了,原來的弗拉瑞特莊園舊址現在已經是私人領地,周圍十分安靜,阿爾多開門的時候,注意到卡洛斯沒跟上來,但他忍住了,並沒有回頭——儘管那個大胸女人一邊叫著卡洛斯的名字一邊發春,讓他非常不爽,但阿爾多好歹還是分得清真實和杜撰的。
他就是覺得,卡洛斯這樣小心翼翼地追在後面解釋著什麼……真是讓人覺得非常受用。

阿爾多才把門打開一半,就猛地被人按在了門板上,兩個人就順著扭開的門軸一起滑進了屋裡,卡洛斯雙手抵在他身側,沒輕沒重地吻起他來,阿爾多只得伸手撐住他的腰,手感彷彿單薄了很多,小半年的時間,他實在是瘦了不少,手指摸上去,幾乎能掐到他的骨頭——第二次黑暗權杖給卡洛斯帶來的傷害比先前還要大得多,阿爾多知道,很多時候,卡洛斯會疼得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卻生怕驚動他,每次都是躺在病床上咬牙忍著,一聲不吭,更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個字。

他的手撫過卡洛斯的頭髮,在他後背和腰側流連,動作輕柔極了,帶上了說不出的憐惜意味。

「我真的不認識瑞貝卡。」卡洛斯委屈地說。
「我知道,」阿爾多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但是導演不知道,他不知道女主角的名字應該叫莎朗。」
「嘿!莎朗的事我已經跟你解釋過了!」卡洛斯有點抓狂。

「所以那還有誰?瑪麗?勞拉?莉莉?」阿爾多故意逗他。
卡洛斯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咬著他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說:「我沒碰過妞兒,好了麼?」

阿爾多驟然覺得嘴唇有點發乾,眼神一沉……特別是某人的爪子還伸進了他的衣服裡。
兩個人很快滾到了沙發上——應卡洛斯的審美趣味,客廳裡有一個非常大而且柔軟的沙發,阿爾多跨坐在卡洛斯身上,執起他的一隻手,輕輕地舔著那修長漂亮、內裡卻佈滿傷痕和繭子的手指。

卡洛斯嘆了口氣,輕聲問:「我有沒有提到過……我很愛你這件事?」
「我聽到了。」阿爾多說。

然後他竟然褪下卡洛斯的長褲,張開嘴含了進去,卡洛斯一激靈,猛地往後一錯,按住阿爾多的肩膀,有幾分驚慌失措地推開他:「不!里奧!你怎麼能……」

阿爾多深深地看著他。
「任何事。」他說,「任何事都可以。」

「不……不等等,里奧,里奧!」卡洛斯一著急扣住他的脖子,手指卻不小心碰到了一處傷疤——那位置非常危險,距離致命的地方非常近,因為時間久了,平時又被頭髮擋著,一直不大容易看出來,只有手指觸摸上去,能感覺到那微許的凹凸不平。
卡洛斯呆了呆,那是傳說中幾乎神乎其神的阿爾多大主教也辦過蠢事的證明,這個蠢事不過是因為……他一直忘不了一個人。

「你怎麼能做這種事?」他的手指滑到阿爾多的臉上,指腹輕輕地蹭著對方的臉頰——你難道不知道,你在我心裡一直乾淨尊貴得要命麼?
卡洛斯小聲說:「你不覺得髒麼?」

阿爾多卻閉上眼睛:「我覺得感激。」

好吧……這句話成功地命中了卡洛斯的心,以至於後來當他發現,事情的發展和自己的預期好像並不那麼一致的時候,也只是糾結了一小會,很快就妥協了。

不過……關於這位一本正經的前任大主教先生,為什麼他好像電視上那只藍色的大臉貓咪一樣,有一個萬能的衣兜,能隨時從中掏出各種……不那麼和諧的東西這個問題,就不在最後幾乎徹底暈過去的卡洛斯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一千年的賬放到一起算,那是個非常可怕的數字,何況這位道貌岸然的先生,他放的貌似還是高利貸。

番外三

火車突然轉彎,行李架上,一個沒放好的行李包裡滾出個不銹鋼的杯子,正要砸在坐在下面的少女頭上,女孩十三四歲,耳朵裡塞著耳機,完全沒注意到同伴的驚呼。
一隻手伸過來,以別人幾乎看不清的速度一把接住了杯子,在眾人目瞪口呆下,放在了旁邊的小桌上,聳了聳肩:「放在頭頂的包最好拉好,這是一條老線路了,你們懂的。」

女孩們集體發出一聲驚叫。
這是個非常高大的男人,皮膚曬得黝黑,露出來的肌肉線條利落好看,他臉上帶著個大大的墨鏡,擋住了半邊臉,嘴角還有胡茬,背著一個巨大的旅行包,看起來彷彿有些風塵僕僕。
「我下一站就下車,」男人禮貌地問,「能在這裡借坐一會麼?」

「當然!」
「您是來薩拉州旅遊的麼?」帶著耳機的女孩關掉了音樂,睜著大眼睛問他。
「哦,不,是結束了一段旅程回來。」男人伸展開兩條長腿,他的雙手佈滿繭子,即使姿態放鬆,腰背也挺得很直,手腕內側有一道綿延至胳膊肘的傷疤,看起來非常猙獰,女孩們看見,都有些害怕,然而當他把墨鏡抬到頭頂時,卻露出了一張溫和而友好的臉,她們立刻不怕了,他全身都散發著那樣無害安全的氣息。

「所以您去了哪?」
「唔,很遠的地方。」他耐心地回答,「香芒小鎮,聽說過麼?」

「哦,絕影山腳下?」一個戴眼鏡的女孩把注意力從她的書本上移出來,「您是探險家麼?」
男人笑了起來:「不,小姑娘,我為政府工作,在那裡的一個偏遠駐地工作,剛剛接到了調令回薩拉州。」

「在那麼偏遠的地方工作,一定非常辛苦吧?」女孩問,「您是軍人麼?」
「哦,也不算,」男人眨眨眼睛,「不過也是類似的保衛工作,具體是什麼,可不能告訴你們。」

在女孩們眼裡,「特工」兩個字明晃晃地安在了男人臉上。
「所以您要回薩拉州工作了麼?您覺得哪個地方比較好?」眼鏡姑娘學術地問。

「哦,難說。」男人聳聳肩,「香芒小鎮非常美,但是工作條件也很惡劣,有時候我們必須面對很危險的情況,可它讓人成長,最絕妙的是,我們有很多的自主權,不用一點雞毛蒜皮也向上級請示蓋章,薩拉州……」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個非常討人喜歡的笑容:「這裡有我愛的人。」

特工和他的愛人,這太浪漫了。
小姑娘的注意力全部被他吸引了,火車發出一聲長鳴,慢慢地靠近火車站了。

「她真幸福。」一個姑娘感慨說。
男人露出一個有點赧然的笑容:「不……應該是我很幸福,我恐怕他還並不知道這件事。」

「他」字再一次讓女孩們炸了起來。
「哦,我得走了,再見姑娘們,祝你們旅途愉快。」男人手指伸到額頭附近,做了個擬脫帽的動作,背起了他的大包,然而大概是他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夾層的拉鏈壞了一點,幾張紙從中間掉了出來。

一個女孩撿了起來,發現上面用她看不懂的語言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筆記,還有不知道是什麼學科的公式和圖:「先生,您的東西……」
「非常感謝。」男人接過來,轉身往外走去。
留下一隊女孩們嘰嘰喳喳地猜測他到底是從事什麼工作的。

他下了車,跟著人流出站,這時,不遠處有人衝他吹了聲口哨,一個帶著大沿帽子的綠眼睛男人趴在車門上,衝他揮了揮手:「嘿!埃文!」
原來這個大變樣的人,這正是外派了三年的埃文.戈拉多先生。

卡洛斯推了推他的帽簷,嘆為觀止地說:「哦,老天,瞧你的樣子,我都差點認不出了!」
埃文像三年前一樣害羞地笑起來。

結果卡洛斯說:「你黑得就像顆糞球似的!」
埃文:「……」

車裡一個人被卡洛斯逗得低低地笑了起來。
「阿爾多閣下。」埃文摘下墨鏡對駕駛座上的阿爾多打了招呼,遺憾地沖卡洛斯聳聳肩,「我就知道你這輩子是學不會開車的。」

「我只是背不下交通規則。」卡洛斯說,「里奧,回去的路上讓我開怎麼樣?」
「不行寶貝,」阿爾多溫柔但堅決的說,「如果你再幹出一次在大馬路中間剎車或者逆行的事,我會被你嚇死的。」

他們一起坐上車,埃文問起來:「他們……嗯,我是說大家都還好麼?」
「你問誰?」卡洛斯故意問。

「呃……梅格爾特教官,米歇爾教官,還有……」
「路易還是老樣子,米歇爾夫人剛剛辦了退休手續。」卡洛斯飛快地打斷他,「至於伽爾,我想他在忙著籌劃婚禮的事?」

阿爾多透過後視鏡掃了卡洛斯一眼,看見他渾身冒著小壞水的模樣,眼角就不自覺地彎了起來,露出一點輕鬆的笑意。
可惜被這一句話雷傻了的埃文完全沒有注意到。

他不知過了多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腦子裡空白一片,轟轟作響:「什……麼?」

「嗯?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卡洛斯裝模作樣地說,「對了,伽爾還讓我記得給你一張邀請函,我都忘了——你這次回來住在聖殿麼?我晚上給你送過去怎麼樣?哦見鬼,我忘記了去幫莉莉取她做花童的小禮服,里奧……」

「我幫你取回來了,就在床頭櫃上。」阿爾多輕聲說。
「太感謝了!什麼時候的事?」卡洛斯沒心沒肺地問。

「早晨你睡懶覺的時候。」阿爾多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卡洛斯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臉色突然一變,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似乎掩飾什麼似的,正襟危坐起來。

這一路,埃文已經被打擊成了一塊石頭,無論卡洛斯怎樣逗他,他都木然不動。
直到他們已經到了聖殿,埃文才如夢方醒地一激靈,從包裡掏出了一個文件袋裝的圖紙,遞給阿爾多:「閣下,這是我的作業,我差點忘了。」
他說完,就匆忙地沖卡洛斯點了個頭,幾乎是落荒而逃了。

埃文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直到他氣喘吁吁地跑到聖殿裡,發現整個前殿已經被裝飾成了婚禮現場的樣子,而他一直心心唸唸的那個人——伽爾正背對著他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份單子,似乎在和負責現場佈置的工人核對什麼的樣子。
埃文的心口像是被堵住了似的。

你要結婚了麼?他想,因為當年那個懦弱的、膽小的我,沒有勇氣,也沒有來得及把那句話說出口,所以最後的機會也沒有了麼?

就在這時,伽爾轉過身來,臉上還帶著沒有消退的笑容,那笑容在埃文眼裡是那麼的扎眼——是的是的,看啊,他很幸福,他很好,可是……

「嘿!這是誰?」伽爾看見了他,露出一個驚喜的表情,他甚至走過來,緊緊地擁抱了埃文,「我以為你會先休息一晚上再來報道……哦,夥計,你的變化可真不小,我都快認不出了。」

埃文的視線隨著他的話音模糊了。
就聽伽爾下一刻輕鬆愉快地說:「竟然黑成這幅樣子。」

好吧……雖然比卡洛斯那貨客氣一點,但應該說果然是他身體裡流著弗拉瑞特的血麼?

伽爾以為他只是激動,拍了拍他厚實的肩膀,從兜裡摸出一個金章,翻到姓名的那一面,那裡刻著一行瀟灑漂亮的「埃文.戈拉多」。
伽爾小聲說:「授勳儀式在後天,你知道,我本來不該提前透露……但是誰讓你是我的學生呢,總可以走些後門的。」

然而那讓埃文一直追逐的金章榮譽並沒有讓他感覺好一點,他心碎地問:「婚禮……婚禮是什麼時候?」
「卡洛斯已經告訴你了麼?」伽爾說,「也是後天,瞧,我們都準備好了,禮服和香檳全部到位……」

下面的話埃文沒有聽清,他的心像被浸泡到了冰水裡一樣,絞痛著……以至於他完全沒有懷疑,授勳和婚禮這兩項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為什麼要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舉行。

三年裡,香芒小鎮的外放點艱難地從無到有,埃文是最大的功臣之一,他的功績完全值得一枚金章,那個懦弱笨拙的實習生,終於在艱難的環境裡蛻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作為導師,伽爾的成就感和自豪不言而喻,他心情指數極高,問了埃文許多話。
埃文強打精神,十分勉強地撐出一個笑臉。

過了一會,伽爾終於發現了他的不對勁,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你臉色可不大好,是不是太累了?哦,聽說你剛剛做了一晝夜的火車,我該早點讓你去休息的。」
他似乎有些歉意,勾住埃文的肩膀:「走,我帶你去你住的地方——薩拉州這些年的房價可漲了不少,不過反正我房子大,如果你願意的話,以後也可以先暫住在我那邊,直到你找到自己的房子……」

埃文突然定住腳步。

伽爾:「?」

埃文靜靜地看著他,眼睛裡像是有一團暗淡的火光,然後慢慢地越燃越烈起來:「我……」
伽爾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我……」埃文的表情活像死了爹似的,伽爾吃驚地發現他幾乎立刻就要哭出來了。
「我……」他「我」了三次,人都已經哽咽了,終於說出了下面的話,「我知道這樣說很自私,我也知道你就要結婚了……」

伽爾睜大了眼睛:「什麼?誰說……」

「不!請聽我說完,求你了!」埃文大聲說。
伽爾:「……」

「我……我……我……」埃文突然一閉眼,終於大聲吼了出來,「我愛你啊!」

那天埃文跑了以後,卡洛斯彷彿良心發現地眨眨眼睛,挪到副駕駛上,問阿爾多:「我是不是有點過分?」
阿爾多看著他綠幽幽的眼睛,就忍不住心裡癢癢,粘湊過去在他嘴唇上膩人地親了一口,似笑非笑地說:「你覺得呢?」

「好吧,男人麼,就是要耐得住打擊——再說我又沒撒謊,三對獵人舉行集體婚禮,伽爾要親自當主持,他確實是在忙婚禮的事嘛。」卡洛斯的負罪感很快煙消雲散了,他七手八腳地拆開埃文的「作業」,驚嘆了一聲,「哇哦,好全的禁術研究筆記!」
阿爾多一邊倒車一邊說:「我也沒想到還有這樣肯鑽研這種枯燥的東西的年輕人——對了,你想不想在聖殿的餐廳吃一點東西,我記得你一直喜歡……」

「藍莓蛋撻!」卡洛斯給點陽光就燦爛地快樂起來。
「好,藍莓蛋撻。」

卡洛斯感興趣地翻看著埃文的筆記,突然愣了一下,指著其中一頁,問:「這個『極寒之火』是指什麼?」

「是一種禁術爆發時產生的能量環。」阿爾多回答,「埃文還研究了時間禁術麼——理論上,時間禁術會產生能夠扭曲時間和空間的巨大能量,瞬間會爆發出這種叫做極寒之火的能量環,像是火焰的形狀,但是觸碰的時候應該有像冰一樣的感覺……我們只知道極寒之火需要極大的能量,並不知道它的觸發條件是什麼。」

來到這個世界以後,阿爾多也看過一些當代物理學的研究,他也明白了那個著名的時間悖論——你不可能回到自己的過去,否則一切就不會發生——於是對時間禁術越發迷茫起來。

「說起來,我倒是見過一次極寒之火。」阿爾多把車停在聖殿餐廳門口,隨口提起,「當時我用了兩個獻祭的禁術疊加,結果真的造成了一點空間扭曲……可惜沒成功,還給我留下了脖子上的這道疤。」
兩個人走進餐廳,駕輕就熟地點了餐,卡洛斯追問:「那它是什麼樣的?」

「它消失得非常快,」阿爾多想了想,描述說,「當你站在它面前的時候,有一瞬間,會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被凍住了,那火焰深處,像是有一扇門,裡面傳來古怪的風聲……然後還發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你知道我本意是想把時間調回到702年,結果能量扭曲造成了計算誤差,它自動疊加到了713年。」
卡洛斯突然呆了一下:「713年?」

「就是黑袍之戰那一年,你第二次離開我。」阿爾多看了看他,繼而釋然,聳了聳肩,「不過我的實驗並沒有成功,所以……」

「我想我見過你說的極寒之火。」卡洛斯突然打斷他,「是的,非常冷,裡面有風聲,還有什麼東西碎了的聲音!後來我就神志不清了,結果一醒來就到了這裡!哦,對了,我還在那裡看見了一個數字。」
阿爾多頓住。

「好像是719……」
阿爾多手上的叉子「啪」地一聲落到了盤子裡。

「怎麼?」
「那是……那是我實驗的那一年。」阿爾多夢遊一樣地說。

兩個人好像同時愣住了,接著,心裡慢慢地升起了某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過了不知多久,卡洛斯突然大笑了起來:「所以那個把我送過來的時間禁術,其實是你在六年後幹的?天哪,你敢相信麼?這個素材要提供給伽爾,他可以寫一本小說了!」

阿爾多愣了良久,也終於笑了出來,他雙手交握在自己面前,交叉的十指關節抵住額頭,嘆息似的說:「原來……」

原來所有的事,兜兜轉轉間,成了一個圓。
誰會知道,那曾經打碎了他最後一點希望的失敗的實驗,會在千年後以這樣的方式回報了他呢?

也許真如人們所說,所有的事都會有一個好結局,只是有的時候,還沒有真正走到那個命中注定的結局而已。
或許他們每個人都是可以這樣期待著的。

打完結啦~謝謝諸位追文^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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