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地獄的煩惱 by 鬼手書生 [冷淡刻板房東X天然心理醫生]

文案:
專業知識令人不敢恭維的魔物心理醫生馬修在慕尼黑租下了一座「鬧鬼」的古堡作為自己的心理診所。在那裡,他遇到了極其固執、偏執、傲慢的幽靈房東勞倫茨先生。

更糟的是,陰差陽錯下,被詛咒的幽靈不得不成為了他的助手【奴隸?並忍受煩惱多多的魔物每日登門拜訪傾訴。在身邊所有人都無法忍受勞倫茨的古怪脾氣時,馬修表示——刻板冷淡的房東先生偶爾心軟也很可愛啦~(@′ω`@)
……可是你真的不需要我的諮詢嗎,房東先生(′·ω·`)

單元劇,以魔物的心理病例為故事主體~

內容標籤:魔法時刻 異國奇緣 西方羅曼 靈異神怪

★★★★☆
奇幻,輕鬆治癒,清水,無分攻受要自行腦補(我當互攻看了:P)
單元劇模式,雖然有些案例比較傷感,但整體也是溫馨治癒的
兩人的互動好溫馨有愛~房東先生看似冷淡,其實極容易心軟,是個很善良的幽靈
心理醫生是個天然吐槽系,進入魔界就是個軟妹子,乳溝神馬的XDD(話說魔王大人把自己兒子當女兒養的原因真的是囧死人)
其中一個病例有作者其他文的配角出現,好奇地瞄了一下,有點嚇到了呢(那肉度!),很難相信寫出那肉文的人能把清水寫得這麼棒囧

CP:勞倫茨X馬修




☆、勞倫茨堡

  馬修.格裡夫一手拖著他的小皮箱,一手捏著那張刊登了租賃信息的剪報,站在巴爾特倫山腳下。這裡是阿爾卑斯山脈北麓,如今正是春夏交替的季節,平原上的積雪融化。抬眼望去,寸長的青草像一塊青翠的絨毯鋪滿了山野間,綠毯上布滿了紅的黃的花,讓這塊未經開發的土地顯得生機盎然。
  馬修的身後不遠處停著一輛出租車,司機從車窗探出頭說,「先生。」
  他應聲回過頭,司機說,「您瞧,這裡真的荒無人煙。這是個建議,先生,德國有更多漂亮的去處,恐怕得好過那陰森的城堡。要是您改變主意,仍然可以搭我的車回去。錯過了這趟,您可很難搭車了。」
  馬修與他目光相碰,發現他的目光在說「可別後悔,頭腦簡單的英國佬」。馬修好脾氣地露出笑容,用德語說,「謝謝。」
  司機失望地聳聳肩說,「願上帝保佑您。」他將腦袋縮迴車裡。出租車沿路開走了。
  汽車引擎聲遠去後,周圍變得寂靜無聲。馬修仰起頭,望向巴爾特倫山頂。在茂密樹林的掩映下,他可以隱約看見山頂鬱郁蔥蔥的濃綠中露出高聳削瘦的哥特式尖塔。那座淺灰色的建築就是他的目的地──勞倫茨古堡。
  馬修振了振精神,將剪報塞回風衣口袋,提起他的小皮箱往山上走去。山上樹木叢生,路十分不好走。可以想象勞倫茨堡的主人仍然健在的時候,這裡曾被馬蹄踏出過上山的道路。但經過了幾十甚至上百年的荒廢,道路又重新被植物掩蓋了。
  對一個心理醫生來說,登山這樣的體力活夠他累的。馬修將薄風衣脫下,掛在手臂上,輓起襯衫袖子,提著他的行李箱磕磕碰碰往上爬。這裡的泥土非常濕潤,走到半山腰的時候,他的皮鞋和褲腿上已經濺滿了泥點和草屑。周圍的樹木間開始出現一些小溪流,一開始是一小股,然而越往上,溪流就變得寬而湍急。馬修沿著溪流走。當緩緩下落的太陽與延綿的阿爾卑斯山脈融為一體時,他終於走到了城堡所在的山頂。
  馬修第一眼看到勞倫茨古堡的全貌時,他被震驚了。
  他沒有想到,在這麼高的山頂上還能看到湖。整個山頂像是被切平的火山口,而這個圓形的切口十分巨大,直徑足有幾公里。湖水像鏡面一樣,清晰地倒映出天空中的雲彩。水溢滿了山頂寬闊的切口,並不斷從邊緣漏出來,形成湍急的溪流。
  勞倫茨堡,那座比白金漢宮還老了兩百歲的古城堡在戰爭中倖存了下來,像一座綠島坐落在湖的中央。落日的紅光鍍滿了這纖細高聳的哥特式建築,令它看上去瘦骨嶙峋,滄桑而又神秘。城堡底部靠近湖水的地方生滿了綠色植物,給人以一種生機盎然的假象。但是馬修注意到了城堡開裂的城墻和無人清理的爬藤植物,一切都昭示著這已經是一個廢棄的建築物。
  天哪,這真是個可愛的地方,是我在德國見過的最美的城堡,馬修氣喘吁吁地想,但是上下山對我可是個考驗。湖水沾濕了他的鞋和小皮箱,他現在的樣子有些狼狽。他看見天色不早了,希望古堡的「出租者」擁有足夠的同情心,無論他是否決定租下來,都願意將他留下過夜。
  一條約幾百米長的石橋連接了古堡與山,周圍的湖水成為了天然的護城河。馬修拖著疲憊的步伐穿過石橋,走到城門口。他的到來在乾燥的石橋上留下了一串泥濘的腳印,那也許是上百年來唯一的人類的痕跡。
  木質的城門半開半合,已經有相當程度的損毀,像歪在墻上的破舊油畫那般凄涼。馬修拖著他的行李箱穿過城門,走向主建築。城堡裡充滿著廉價而清新的植物氣息,還有一股古老建築所特有的,陳年老舊的氣味。那樣的氣味讓馬修心情愉悅。
  他揉了一下慄色的卷髮,呼地吐出一口氣,愉快地環視四周。這裡鮮少有人類光顧,房屋和四周都是那麼的可愛。如果能向協會申請到一匹馬的話,這兒會是一個好住處,他想。
  出於禮貌,馬修在進入城堡大殿前敲了敲門,提高聲音喊,「你好!有人在嗎──」他側耳傾聽,確定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後,便試著推了推門。大門吱扭一聲打開一半,馬修好奇地把頭探進去張望。
  「啊……」
  殿內的場景映入眼簾時,他輕輕地感嘆了一聲,「像畫一樣美。」
  大殿的尖拱很高,四面墻從下到上布滿了窗格,大量的落日陽光透射入空曠的大殿,將大殿中的一切鍍上金紅。這裡雖然已經陳舊不堪,但窗格上的彩色玻璃和隨處可見的雕花依舊散髮著一股腐朽奢靡的氣息。馬修站在門口不住張望,在光芒四射的大殿面前,滿腿泥點子顯得他灰頭土臉,但他毫不在意。
  就在馬修決定進入大殿瞧瞧的時候,他遇到了小小的意外。他提腳跨過門檻,腳還沒來得及踏上地面,就感覺到一塊白色物體貼著地飛快地朝他移動過來,趕在他的腳落地前咻地鑽到他的腳下。馬修手忙腳亂地丟下皮箱扶住門,才勉強縮回了腳,避免踩到那「東西」。低眼一看,那連滾帶爬鑽到他腳下的是……一塊白色抹布?
  馬修的一條腿仍然懸空著。他疑惑地把腳往右挪了一英寸,那塊抹布分毫不差地挪到了右邊。馬修一臉糾結地往左邊踩,抹布又盡職盡責地挪到了左邊。無論挪到哪兒,抹布的邊緣都精準地對準他的鞋尖。
  馬修用他心理學家的腦袋思索了一秒鍾,放棄了掙扎,慢慢把腳放下。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抹布松了口氣似的軟了下來。
  馬修,「……」
  馬修泥濘的鞋底將要沾到抹布的時候,他突然往前多踩了半步。抹布沒有跟上他出其不意的動作,他的半隻腳掌輕巧地踩到了地面上。他揚起眉,快速地掃視了一圈。他猜對方能做到這樣精準操縱,一定不會離他太遠,但是他沒有在空盪蕩的大殿中看到任何人影。
  「這並不有趣,格裡夫先生。」
  他的右邊不遠處冷不丁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說話聲。儘管男子的聲音像豎琴一樣悅耳,然而馬修注意到的卻是他口吻中的冷硬疏離。他倏地側過頭尋找說話的人。他的目光迷茫地徘徊數圈,台階下是石砌的地與巨大的柱子,他沒有看見任何人在附近。
  「勞倫斯先生?」馬修想起了報紙上刊登了「聯繫人」的名字,試探地喊了一聲,並伸腦袋往石柱後面張望。
  對方似乎因為他的視而不見生氣地沈默了。馬修試圖將另一隻腳跨進大殿裡,這時,另一塊抹布從遠處竄過來,與他較上了勁兒。
  馬修,「……」
  馬修的兩隻腳踏著抹布踩在石階上,以一個僵硬的姿勢站在大殿門口。這時他才明白過來──對方嫌棄他的鞋太髒了。馬修尊重對方的生活習慣,不再往前走,但他仍然好奇剛才的聲音來自哪裡。
  「勞倫斯先生?」他又喊了一聲,順手掏出口袋裡的剪報,確認自己並沒有叫錯名字。當他迷茫的目光從剪報上離開的時候,一雙眼睛進入了他的視線。
  上帝……!
  馬修差點喊出來。他倒吸了一口氣,感到背上的汗毛豎了起來。
  那是一雙純淨的藍眼睛。在日耳曼民族中藍眼睛十分常見,但這雙眼睛澄清得好像陽光下的海水,虹膜的顏色像貓一樣透明。
  然而……只有兩隻眼球,還有眼球後部的謎一般的人體組織,懸浮在空中,默然俯視著馬修。
  馬修僵立在門口,和這雙眼睛大眼瞪小眼。還沒有等他從石化的狀態裡擺脫出來,那雙眼睛就消失了,在眼睛的下方浮現出一張嘴。
  那個豎琴一般的男聲又響了起來,「離開。」他說,「或者請進。」
  馬修咕嘟咽了口唾沫,鎮定了下來。
  「很高興認識您,我是馬修.格裡夫,您可以叫我馬修。」他說,「但願我不會弄髒您的住處。」
  那張嘴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帶著白手套的手。那隻手優雅地朝他伸過來。馬修握住了他的手,感到對方禮節性地輕握了一下就冷淡地鬆開。
  馬修的手裡一空,嘴脣再次浮現。
  「您好,格裡夫先生。我是赫伯特.馮.勞倫茨,這裡的主人。歡迎您來到勞倫茨堡。請跟我來。」
  嘴脣消失,地上多出了兩隻腳,往古堡深處走去。
  呼──直到這時馬修才松了口氣,心想,沒想到勞倫茨堡的主人是個幽靈,但是總覺得……他對我有些不滿,是錯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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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東先生,不需要治療嗎

  馬修嘗試邁開腳步,抹布忠實地、寸步不離地貼著他的腳底。他有些忐忑地跟著前方的兩隻腳深入古堡的內部,心想,我竟看不見他,但是能看見一部分。他是被詛咒的幽靈嗎?
  他們走過一條昏暗的長廊,登上二樓。雖然身為主人,勞倫茨先生卻不打算承擔起熱情好客的職責。一路上他一言不發,好像因為古堡裡來了陌生人而生著悶氣。如果能看見他的臉,臉上大約也是不快的神色。
  「我剛才一路走來的時候就在想,這個地方真美。」馬修令人愉快的聲音打破了沈默。他的聲音溫柔悅耳,雖然帶著明顯的英國口音,但並不令人討厭。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於是他們只能繼續保持沈默,直到幽靈的腳步停在了一扇門前。地上的腳消失了,那隻帶著白手套的手再次出現,手心裡有一把鑰匙。他打開門的瞬間,一絲光從門縫傾瀉進來,映亮了黑漆漆的走廊。
  馬修朝房間內張望,一眼就看到了長而窄的窗戶,以及窗外碧綠的湖水。他不由自主被吸引,然而當他的目光轉移到室內,他倒吸一口氣。
  「天……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勞倫斯先生。」馬修抱歉地說,「哪怕一頭地龍的住所也會比這兒好些。」
  儘管他已經想象過五百年的古城堡是怎樣的廢舊景象,但一切的想象都不如親眼看到的令他失望。屋內的一切都已經和時間一起腐朽。它們被棄置了太久,顯然沒有受到任何維護。腐爛的傢具和地上蒙著厚厚的塵土和蛛網。曾經精美的絲綢床單爛在了雕花木床上,與木板黏在了一起,墻壁上的墻紙完全發黃,黴菌肆意生長,頭頂上的吊燈鏽得變形,令它看上去古怪而又恐怖。屋內散髮著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陳腐氣息,好像一座剛被撬開的墓地。
  難以想象這曾是一個德國人的住所,而且是一個德國貴族。
  幽靈的手消失了,浮現出他的嘴脣。
  「這是這裡最好的房間。」勞倫茨冷冰冰地說。
  馬修,「……」
  馬修失望極了。他花了大力氣才來到這裡,卻看到了這樣的房間。他無奈地說,「必須得承認,勞倫斯堡是我見過最美的城堡。但是,您看,如果其他房間也是這樣的話,那我只能說非常遺憾了。感謝您的招待,勞倫斯先生。」他重新提起自己的小皮箱,出於善意,又提醒道,「也許您可以考慮在魔鏡上重新刊登信息,將住所租給魔物。有些魔物也是很富有的,雖然可能不太好相處。」他想這個傲慢的家夥聽了這些話也許會大發雷霆。但如果給他第二次機會,他仍然會告訴他,這房間並不適合人類居住。
  他等了幾秒鍾,但是兩片薄薄的嘴脣抿著,透露出屬於日耳曼人的自製與冷淡。對方的沈默倒讓馬修不安了起來,畢竟他難得拒絕別人。
  良久,那豎琴一般的男聲再次響起。
  「這是唯一可以看到阿爾卑斯山脈的房間。」他冷硬地說,「我看不出您有任何拒絕它的理由。」
  馬修哭笑不得,苦笑了一聲。
  勞倫茨,「……」
  勞倫茨沈默了一秒,用更加倨傲的語調說,「何況,我提出了對我而言非常不公道的價格。您應該為此感到幸運,格裡夫先生。」
  那口吻聽上去,好像馬修是世上最沒有眼光的蠢貨。聽到勞倫茨先生的這些話,即使馬修不是個心理醫生,也應該明白了一件事──這位傲慢的幽靈先生在試圖向他推銷房間。
  我一點也不推薦他做推銷員,馬修好笑地想。他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不明白一個幽靈為什麼那麼急於把自己的住所出租。他將自己的疑問提了出來。得到的卻是對方的拒絕回答。
  「好吧……好吧,」馬修讓步道,「那讓我們看看其他地方。畢竟這裡真的很可愛,如果就這樣說再見,我有些舍不得呢。」他花了整整半天登山上來,可不甘心就這麼回去。
  勞倫茨連一句道謝也沒有說。嘴脣消失,兩隻腳徑直朝屋外走去。馬修提著小皮箱踏著白色抹布跟在了後面。
  以每個月五百格爾登的價格租下一整座城堡,這實在很誘人。馬修跟著城堡主人的腳步,在這座古老的城堡中漫步。城堡內部也是石砌的,經過歲月流失,仍然保持著新鮮而又迷人的貴族氣息。馬修走著走著,就改變了主意,開始認真考慮如何處理那不堪入目的房間。
  勞倫茨帶馬修穿過一道又一道長廊,最後從後門穿出,來到了室外。他們來到了城堡的東北部,馬修一眼就看到了夾在兩座建築間的小花園……不,或者說設計者的初衷是把那兒作為小花園。但現在裡面只有齊人高的雜草而已。
  馬修閉起眼睛想象了一下。如果那兒重新圍上刷著白漆的矮柵欄,種滿盛開的鮮花,一定非常的美。
  看來這裡不是輕易就能住下,但我願意多花一些力氣,馬修想著,真誠地說,「我做好了決定。」他向勞倫茨伸出右手,「希望我們相處的愉快,房東先生。」
  勞倫茨的雙腳消失,露出了雙手。他沒有理會馬修伸出的手,而是遞上了城堡的租賃合同,地產證,及紅色的印泥。馬修好脾氣地接過那兩份紙質材料,抬眼看了看,大約估摸出勞倫茨的眼睛和嘴在哪兒。他突然發現,勞倫茨一次只能露出一部分器官,就好像現在他拿著印泥,他就無法說話。
  這是個有趣的詛咒,他想著,將麼指按在了印泥上,然後在兩份材料中尋找哪一份才是合同。
  看到他捏住其中一份材料時,勞倫茨的手抖了一下,突然消失了。鐺的一聲印泥掉落在地,勞倫茨的雙脣很快出現,並大聲道,「住手,那是地產證!」等他說完再變出手來搶地產證的時候,莫名其妙的馬修已經將地產證穩穩當當地捏在手裡。因為他的一時大意,紅色的指印也印到了地產證上。下一刻,那份地產證就被粗魯地搶了回去。
  「哦……非常抱歉!」馬修想起了勞倫茨愛乾淨的習慣,連忙道歉。話音剛落,他愣住了神,呆呆地看著空中那雙手。
  等等……他好像覺得有什麼不同。當他把指印按上去以後,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了,發生在他倆之間。
  這種熟悉的感覺似乎是……契約?
  馬修疑惑地眨眨眼。勞倫茨氣得捏緊了手裡的文件,看上去就快把它捏成團了。片刻,他的手和文件一同消失了,空中出現了他的藍眼睛,目不轉睛地瞪著無辜的心理醫生。
  「我很抱歉……勞倫斯先生!我總是有些冒失。」馬修連忙表露出自己的誠意,但那雙眼睛仍然陰沈沈地盯著他。雖然勞倫茨現在不能說話,但馬修猜想,就算他能說,現在的勞倫茨先生也一定是沈默的。
  「您要明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馬修解釋說,「如果我無意中簽下了冒犯您的契約,我願意積極補救我的過失。……勞倫斯先生?」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馬修意識到他是真的將對方激怒了,尷尬地笑著說,「別……別這樣看著我……」
  那雙眼睛立刻望向了別的地方。
  馬修,「……?」
  勞倫茨,「……」
  馬修,「您能開口嗎?」
  眼睛馬上消失了,空中浮現出一張張開的嘴。
  馬修,「……」
  馬修感到了不妙,心中產生了非常糟糕的預感。所需要的德語詞彙超過了馬修的所知,他換成了地獄通用語,忐忑地問,「這是一個主從契約嗎……?」他的通用語說的比德語好聽得多,但是空中那張嘴仍舊一動不動地張開著。如果事情不是那麼嚴肅的話,馬修簡直想往他嘴裡塞一顆糖果──他的口袋裡總是備著一些,那對安撫情緒很有作用。
  馬修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所謂主從契約,用更直白的語言闡述,就是一方無條件成為另一方奴隸的契約。即使在魔物之間也極少有人自願簽下主從契約,大多是鬥毆失敗被強迫為之。畢竟對成為奴隸的那一方來說,除了無條件服從外,他得不到任何好處。
  馬修艱難地說,「好了,請別在意我說的‘開口’。非常抱歉,勞倫斯先生,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您還好嗎?」
  那張嘴終於得以合上,並堅持著自己的最後一項權利──沈默權。
  馬修,「我知道您很生氣。但我至少想弄明白這個意外是怎麼發生的?」他小心地不再說出任何聽上去像是命令的話語。他那受到了羞辱的新房東終於再次開口,「這不是契約,是詛咒。感謝你這愚蠢的人類讓詛咒生效!天曉得,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
  馬修,「詛咒?詛咒是不能把手印按在房產證上??」
  「夠了!」勞倫茨粗魯地打斷道,「現在滾出我的城堡,立刻,馬上!」
  馬修知道他徹底惹惱了勞倫茨。他感到非常內疚,遲疑了片刻,默然提起自己的小皮箱,往城門口走去。他走到了腐朽的城門前,遺憾而又抱歉地回頭看了一眼,準備與這座一面之緣的城堡道別。
  但是……咦?
  「勞倫斯先生,還有什麼事嗎?」他看著離自己兩步開外的一雙腳問道。當他停下腳步,那雙腳也隨即停下。那是一雙精美的皮靴,腳踝以上的部分以煙霧的形態存在,末端消失在空氣裡。
  馬修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揚起了眉。儘管他對主從契約也好,詛咒也好,都不太熟悉,但他仍然有所聽聞。他又試探地走了一步,那雙腳果然好像被拉扯到一般,迫不得已地跟著他前進了一步。馬修只愣了一秒,就提著箱子回身往城堡裡走。那雙腳像認錯了媽媽的小鴨子一樣忠實地跟在他後面。
  「我願意對您說一萬遍道歉,親愛的勞倫斯先生。」馬修一邊往回走一邊忍著笑說,「但看來您暫時甩不掉我了。」
  他停下腳步,給勞倫茨說話的機會。那雙腳噗地消失了,空氣裡浮現出他的嘴。
  勞倫茨忍無可忍地說,「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從進門到現在就沒有念對過我的名字。」
  馬修一怔,懷疑地從口袋裡掏出「魔鏡」的剪報查看。
  「……抱歉,小舌音或許會是我一生的弱點,勞……根茨先生。」
  「勞倫茨。」
  「勞……亨茨?嘿,何必那麼麻煩呢,請讓我們以名相稱吧,赫伯特。你可以叫我馬修。」
  「哼。」
  馬修在城堡主人「居然有人連小舌音也發不準」的鄙視下,在城堡中定居了下來。當天,馬修就往魔鏡投了一份廣告,宣布馬修醫生的魔物心理診所開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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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指先生與男友的性慾障礙治療(1)

  勞倫茨用馬修第一個月的租金雇傭了幾個魔法實習生來清潔勞倫茨堡。他為那幾個可憐的實習生制定了詳細的操作規範,從傢具到墻壁到雕像各不相同。馬修瞄了一眼,發現準則上寫著清潔地板的時候,每一遍的清潔咒清潔範圍不允許超過九平方釐米,以確保清潔徹底。他暗暗為那幾個頭一次出來做兼職的魔法實習生祈禱了一番,希望他們回家以後仍然對社會抱有希望。
  為了保證這些實習生按照標準一絲不苟地完成清潔,勞倫茨義不容辭地花了大半天的時間來巡視他們。當然,由於他現在必須和馬修「形影不離」,後者也欣欣然地在大得離譜的城堡裡散了一天的步。
  經過一天的無所事事,馬修發現他更喜歡這個地方了。然而,有一件事令他非常的煩惱──他的新房東似乎不怎麼信賴他。
  出於嚴謹作風,勞倫茨將地產證與合同一併出示給馬修,證明自己曾是城堡的合法繼承者。但是這位古老的德國貴族無法理解世上竟有人能那麼沒有條理,思維那麼不縝密,居然會在看清合同之前就先往手指上糊了印泥。他不相信有人會如此缺乏合理地安排自己行為的能力,換言之,他確信馬修一定是故!意!往地產證上按下手印的。
  「勞倫茨家族已經消亡了。而你偽裝成城堡的擁有者,禁錮了屬於勞倫茨的最後一片靈魂。」
  馬修清楚地記得他這麼對自己說,豎琴一般優雅的聲音好像從另一個時空飄來,一個詞一個詞地飄進他的耳朵裡。提起家族的時候,勞倫茨的每一個詞都透露出濃濃的悲哀,像在訴說一個古老而又傷感的故事。
  馬修被他的話所觸動。他對他的過去產生了強烈的好奇,但他克制著沒有問出口──對這個高傲的靈魂使用心理學上的誘導只會被視作冒犯。馬修只是聳聳肩,做出了最簡短有力的解釋:「等著瞧吧赫伯特,你馬上就會見識到人類可以多麼的不靠譜、多麼的愛犯迷糊,這些人(包括我)一樣愉快而又努力地活在這世上,甚至還過得不錯。順便如果想了解讓你生活愉快的秘訣,歡迎你來我的診室……」
  「閉嘴。」勞倫茨無情地說,「認真聽你說話是世上最浪費時間的事。」
  心理診所開張的第一天傍晚,馬修在他的餐盤邊「發現」了他的第一位病人。那時他正坐在餐廳足有十米長的長餐桌一頭啃火腿麵包。餐廳被清潔咒清理了一遍後露出了原本的面貌,馬修自在地坐在長餐桌的一頭,一邊看書一邊吃東西,直到他的余光第三次感覺到一小團灰色的影子靠近。
  「我恐怕這兒有老鼠,赫伯特。」馬修不安地說。
  「如果你能夠專心致志地用餐而不是三心二意把食物渣滓掉在地上的話,根本就不會有老鼠。」勞倫茨挑剔地說,「你以為老鼠這種骯髒的生物不會挑選他的鄰居嗎?」
  馬修已經習慣了房東先生的嘮叨,一邊說「好吧,好吧,下次我會聽從你的建議」一邊放下書環顧四周尋找那隻老鼠,卻猛然發現──
  「哦!哦我的天!」他大喊著撲上桌子,用雙手扶住剛剛隨手丟下的書本,卻發現它已經被桌上的什麼托住了。馬修惴然將腦袋湊到書邊,看到書本下,一個只有人類大麼指那麼高的袖珍人類正站在那兒,單手托住那本一寸厚的精裝書,用另一隻手輕鬆地朝他招手,「嗨,您好,請問格裡夫醫生在嗎?」
  馬修聽到了熟悉的地獄通用語,趕緊將書本從他身上挪開,說,「見鬼,我差點弄傷你。我就是馬修.格裡夫。非常抱歉,你還好嗎?」
  那位麼指那麼高的袖珍先生看上去是個青年,有一頭棕灰色的短發,穿著青草纖維編織的長袍。他活動了一下手腕,愉快地大聲說,「還好,我很強壯,不用擔心。很高興見到您,格裡夫先生!我是來自國王湖的艾爾。」
  「很高興見到你,艾爾。」馬修伸出一根手指,艾爾用芝麻那麼大的手抓住他的指尖握了握。
  馬修的診室裡。
  馬修將一小塊橡皮切成沙發的模樣,擺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艾爾坐在橡皮沙發裡,不安地看著心理醫生打開記錄本。進入診室後他反而顯得有些侷促,將兩隻手搓來搓去。
  「艾爾,你的住處,國王湖我去過。那是個天堂一般美麗的地方。」馬修柔聲說。
  「是的。」艾爾承認,「而且離這兒不遠。住在那兒我總是覺得離上帝很近,哈……」國王湖的話題令他稍稍放鬆,他笑了起來。馬修注意到他的目光接觸很不錯。他的穿著和一般小人族的穿著一樣,但是不同於其他小人族,他十分健壯。白得透明的皮膚包裹著堅實的肌肉,令他看上去就像一個縮小版的人體肌肉模型一般有趣。
  「說說你的煩惱。」馬修用朋友聊天般的口吻說道。
  艾爾很明顯地遲疑了一下,並嘆了口氣。
  「我和我的男友之間有些問題。」他說,「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這些天我一直在考慮我們是不是還應該把這段關係繼續下去。」
  「男友?」馬修重複了一遍。
  艾爾,「是的。我想他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儘管我們沒有互相提出來。」
  馬修在筆記本上迅速寫了幾筆,耐心地問,「可以告訴我嗎,你們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問題呢?」
  提起這個,艾爾陷入了頹喪的情緒,「可以。」他垂著眼說,「我們……」他抬眼看了馬修一眼,又將目光垂下,大麼指互相攪了攪。
  「我們從來沒有做過愛。」他說,「從來沒有!」
  馬修點頭,示意艾爾可以繼續說。艾爾頭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吐露如此私密的問題,受到醫生的目光鼓勵後,反而松了口氣。他不滿地大聲說,「我都快瘋了!我幾次都忍不住和他談,但他每次都說‘我親愛的艾爾,這是不可能的。難道你最一開始的時候不清楚嗎?’然後我們就會因為這個開始爭吵。他責怪我既然不能忍受為什麼還要追求他。可是天曉得,那只是因為我愛他!」
  他的語速變得很快,臉漲紅起來。馬修默默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在適合的時候插話問道,「描述一下你們會遇到怎樣的困難,是什麼令你們無法把性行為進行下去呢?」
  「他把花莖掐斷,讓我用那個自慰,還說既然我那麼急切,那恐怕隨便什麼都可以,」艾爾激動地說,「我的天!他的口吻好像我是一頭髮情的公豬一般。我試圖告訴他我只是想和他親密,他卻對此不以為然!格裡夫醫生,請求您告訴我,他還愛我嗎??」
  「唔。我沒有辦法通過你的描述告訴你這個。」馬修沈思道,「我只能判斷你的伴侶對於性關係的渴望並不如你,對嗎?」
  「是……」艾爾吐出了一個短促的音,但因為想起了什麼,後半個音節被他咽了回去。
  馬修朝他點頭,鼓勵道,「你想起了什麼?告訴我,那樣我才知道怎樣幫助你。」
  艾爾露出了一瞬間的難堪表情,但他略一思索,便決定和盤托出。
  「並不是這樣。他曾被我撞見過,一次。」艾爾的聲音變輕了,臉漲紅了起來,令他看起來有點像一根紅頭白身的火柴棒。馬修沒有催促,艾爾掙扎了一會兒,支支吾吾地說,「他……用一些玩意兒塞到肛門裡。我以為他只是在湖邊覓食,就走過去,然後看到了一切……我的動靜太小了,他並沒有發現。他在叫我的名字……」艾爾捂住了臉,「用他甜美的聲音……黑暗之神在上,他不斷地叫我的名字……」
  馬修感到身邊有什麼在動,瞥了一眼,發現是勞倫茨的手。他修長的十指交叉著,大麼指不耐煩地互相攪來攪去。他手邊的桌面上有他用魔法燙出來的一行漂亮的花體字:快點結束,我希望按時睡覺
  馬修裝作記筆記的樣子在紙上飛快地寫下一行字:計時收費,不滿一小時客戶滿意度會下降
  而後若無其事地抬眼,目光又回到了坐在橡皮沙發裡的小人族身上。
  「哦,他在想著你。」馬修毫無意義地附和道。他的手邊又出現了一行潦草的花體字:聽著,你客戶的滿意度與我的生活作息沒有任何關聯
  「是的。」艾爾承認。
  馬修選擇無視勞倫茨,問道,「那後來呢,你們為什麼沒有順其自然呢?」
  艾爾攥緊了芝麻那麼大的手,痛苦地說,「因為我太激動,一不小心掉進了地鼠窩裡……我甚至不敢讓他知道他被我撞見,自己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爬上來。」
  馬修同情地嘆息道,「啊……那真是太遺憾了。」
  「你看,」艾爾扒開衣領露出肩膀,「這裡還有被地鼠咬過一口的痕跡。那些壞家夥什麼都吃,甚至連小人族都不放過。我們的生活已經如此艱難,卻仍不斷地為愛情而煩惱。」
  馬修又讓艾爾描述了自己的生活狀態,包括他的成長歷程。在一小時裡的最後一分鍾,他總結道,「那麼,艾爾,現在你希望我幫助你和伴侶展開正常的性生活對嗎?」
  艾爾的眼睛亮了起來,懇切地點頭,「您說的不能更正確了,格裡夫醫生!」
  馬修露出親切笑容,「那麼站在我專業的角度來說,我更推薦夫妻……呃,伴侶治療。方便的話,下次請將你的伴侶一起帶到我的診室。我希望了解你們雙方的情況。」
  送走艾爾後,馬修在座位上做了幾個擴胸,捏捏鼻梁說,「的確有些發困。看來下次我們得規定一個診療的時間段,赫伯特。」
  勞倫茨不耐煩地說,「我想現在可以離開這裡了,格裡夫醫生。」
  「好吧,」馬修懶洋洋地站起來,伸著懶腰離開椅子。勞倫茨無可忍耐地提醒道,「請記得整理桌面。」
  馬修好脾氣地低頭整理桌子,一邊把筆塞回抽屜一邊嘆氣說,「咳,赫伯特,何必在意這麼多呢。見過的病人多了你才知道世間的煩惱太多了。你存在在這裡的目的是尋找快樂,用一雙長含笑意的眼睛。」他說著抬起眼,發現那雙清澈湛藍的眼睛正飄在他的左邊,注視著他。
  「你覺得呢,赫伯特?」
  眼睛消失了,露出了那張脣形漂亮的嘴。
  「我認為你的筆記本應該再往左放2.5釐米。墨水是在第二個抽屜的。用完鋼筆應該記得……
  「啊啊啊……」馬修投降地舉起雙手,笑著說,「好了赫伯特,我認輸。我會盡快理完這裡,然後與你同床共枕。」
  勞倫茨,「……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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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指先生與男友的性慾障礙治療(2)

  艾爾第二次來到診室的時候,並沒有帶著他的伴侶。他侷促地坐在橡皮沙發裡,穿著嫩黃色的草纖維長袍。
  「我很抱歉,格裡夫醫生。」他說,「雷森恐怕對心理診療有一些誤解,他拒絕過來和我一起參與治療。現在只能請您跟我去一趟國王湖,我願意支付這部分的費用!」
  出於自願治療的原則,馬修遺憾地拒絕了艾爾的邀請──收不到額外的出診費實在是太遺憾了。儘管艾爾再三表示他的伴侶雷森只是非常害羞,馬修依舊告訴他,伴侶治療必須在雙方都願意配合治療的情況下才能進行。但是作為心理醫生,他一定會為自己病人的夫夫幸福做出相應的努力。
  他們重新面對面坐了下來,開始了心平氣和的咨詢。
  馬修,「那麼,距離上次診療已經過了一周。艾爾,這一周裡你們嘗試過嗎?」
  「是的,」艾爾很快地回答,「但是仍然失敗了。我按您說的,與他開誠布公地談了談。談的過程不算很愉快……好吧,簡直是糟糕透頂。雷森因為我來找心理醫生而感到生氣,我們差點又吵了起來。然後雷森索性拒絕了我的觸碰,整整一個星期都不與我說話……這太糟了格裡夫醫生……我感覺很糟糕。我開始懷疑我自己,也許我對他而言不再那麼有魅力……」
  馬修一邊聽,一邊攤開自己的筆記本,翻到艾爾的這一頁,寫下兩行字。
  診斷:性慾障礙;中度。
  治療:!行為治療法;!放鬆治療法;!性愛日記
  想了想,又填了幾個詞:「推薦書目:」
  他的筆尖停頓,說道,「沒關係,艾爾,慢慢來。你嘗試了,這很好。現在,首先,你們需要對性愛有正確的認識,我會為你推薦一些書目閱讀,也會幫助你理解書裡的內容。在認識的基礎上,才會放鬆地享受性愛。」
  艾爾呼地吐出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好的,」他頹喪地說,「我希望事情變得更好。您一定明白,我不想與他結束,所以才會來找您。」
  馬修,「說說你的伴侶,艾爾。說說他吸引你的地方。」
  艾爾垂下頭,用芝麻那麼大的手捂住了臉。他沈思了一會兒,抬起臉說,「他的一切。他的……高大,雄偉。」
  馬修差點被自己嗆到……用這樣的詞形容自己的愛人,還真是有點少見。出於職業素養,他面不改色地做著筆錄,並保持與對方的目光接觸。
  艾爾,「我第一次遇見雷森,就是在國王湖邊。我和我的夥伴聽說那兒是德國最美的湖泊,準備去度個假。然後我們不幸地遇到了地鼠,我們被追了一路,在高高的青草間狂奔逃命。哦那簡直是噩夢!眼看著我們幾個都逃不掉了,我讓我的夥伴們先離開,決定留下來對付那隻地鼠。我爬上了一座山,揮舞著手裡唯一的武器,一根鼠尾草,對它大吼‘來吧,該死的惡魔!看看到底是誰厲害!’那家夥就在山下亂轉,使勁嗅著我的味道。我知道我一定是完了……」
  馬修變得有興致起來,問,「後來呢?」
  艾爾,「後來我聽到有人大喊‘上帝!竟然有地鼠!’緊接著我就感到山崩地裂,我腳下的山突然運動了起來!我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大跤,就滾到了地上。然後被一隻手捧了起來,那人捧起我就‘啊啊’大叫著逃走了。我這才發現自己登著的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個巨人,而且是個怕地鼠的巨人……」他噗地笑了出來,「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見雷森。」
  「哢嚓!」馬修捏斷了手裡的鵝毛筆。他的腦袋後方立刻出現了一雙藍眼睛,陰森森地盯著被折斷的筆,還有漏在桌面上的墨水看。
  想起這些,艾爾的臉上露出溫柔的神色,「他跑出相當遠的一段距離,確定那隻地鼠跟不上來了,才停下來。他笑著對我說,‘嘿,小英雄,你可真勇敢!難道你打算用這根鼠尾草對付地鼠?’然後我抬起頭,看到了他的臉。」艾爾陷入回憶,兩眼亮晶晶的,「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見到他的第一眼。他可真是雄偉,他的一根睫毛就和我的人差不多長。幾乎是一瞬間,我就陷入了愛河。」
  馬修,「……你的意思是,你的伴侶是巨人族裡的一名男性,是嗎?」
  艾爾驚訝道,「啊……我之前沒有告訴過您嗎,真是抱歉。」
  馬修,「是的你沒有。那……呃……」他沒有處理過異種族間的情愛問題,突然覺得非常棘手。他下意識轉動手中的筆,這才發覺鵝毛筆已經被自己折斷了。他抬眼,發現筆記本上的「推薦書目:」這一條被一道橫槓劃掉。並多了一個箭頭,指向他寫的治療方法中的第一條:行為治療法。那枚箭頭的左右兩邊一模一樣長,深深透露出筆者的嚴謹與龜毛。
  馬修當機的腦袋終於活了過來,自然地銜接了自己的話,「有關跨種族戀愛的書籍很少有涉及到性,這在魔物當中非常少見。」
  「是的我知道,」艾爾仍然沈浸在回憶的幸福中,愉快地說道,「我和雷森的交往純屬意外,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真的。但是格裡夫醫生,如果讓我看書恐怕有些困難,我不太擅長閱讀那些方塊字。如果您有其他意見,我真是求之不得!」
  馬修暗地裡松了口氣,說,「是的,我正要向你推薦其他方法。」
  -
  「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正躺在一片樹葉上,樹葉在世界上最平穩的河流上漂浮,緩慢地,輕柔地盪漾。溫暖得像融化的黃油那般的陽光灑了你的滿身,充滿甜果氣息的空氣撫摸著你的皮膚。」
  馬修用他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道。他的聲音就像世上最柔軟香甜的巧克力慕斯,你嘗過一口,絕不想錯過第二口。
  艾爾正閉著眼睛,躺在鋪著舒適軟墊的火柴盒裡,接受他的放鬆療法。
  馬修,「想象陽光溫暖了你的雙腳,你的雙腳徹底地放鬆,沒有一絲負擔。你的皮膚放鬆,變得敏感。你的指尖渴望著撫摸。」他單手支著下巴,心不在焉地轉動眼珠,看到桌子上出現了一隻手,正用清潔咒清潔著剛才灑在桌面上的墨水。
  「陽光緩慢地往上移動,溫暖了你的雙腿,你的每一寸皮膚都浸潤在黃油一般的陽光裡,徹底地放鬆,沒有一絲負擔。」他一邊柔聲說著,一邊無聊地看著勞倫茨清潔桌子,「陽光裡充滿著慾望,它們透過你的皮膚,源源不斷地滲入你的身體。小腿上的皮膚被喚醒,你的每一絲肌肉,甚至每一根汗毛都在躁動,渴望著觸碰。」
  整整半個小時,馬修幫助艾爾放鬆了全身──儘管他的全身才麼指那麼大──並看著勞倫茨從桌面一直清潔到地面,一寸一寸地施下清潔咒。當他終於完成了催眠放鬆法,他發現桌面已經!亮得像鏡子一般,映出了他百無聊賴的臉。
  「好了,睜開眼睛。」馬修打了個響指,將艾爾從催眠中喚醒。這是一次成功的催眠,艾爾睜開眼後顯得精神煥發,十分興奮。
  「我感覺棒極了,」艾爾從火柴盒裡站起來,大聲說,「渾身充滿著力量!而且……」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胯間隆起的部分,不好意思地攤攤手,「這真是太奇妙了!」
  馬修微笑道,「這種程度的催眠十分容易,你學會了嗎?在你與你的伴侶開始之前,建議為他做一次催眠,讓他的身體為接下來的事做好準備。」
  顯然艾爾感覺剛才的催眠過程不錯,他躍躍欲試,充滿自信地說,「好的,我一定會嘗試的!」
  馬修,「頻率為每周兩次。記住,當你們雙方的感覺都不錯時,才將事情進行下去。然後這裡是第二個治療方法,艾爾,把你們每一次的過程詳細地記錄下來,寫在性愛日記本裡。記得,是詳細過程。我建議下次診療時間為一個月後,讓我們來看看效果。」
  艾爾離開後,馬修聽到了身後一聲冷笑。剛剛清潔完桌面的勞倫茨先生心滿意足地扯了扯手套指尖,空中露出了他的嘴脣。
  「你是在輕視我的工作嗎,赫伯特?」馬修問道。
  「不,」勞倫茨說,「對於你出挑的應變能力,我感到佩服。」
  「好啦,別取笑我,」馬修求饒地舉起雙手,「要知道這個我可沒經驗。好在他接下來的一個月都不用來了。」
  為了表示自己並不準備搭腔,勞倫茨的嘴脣消失了,露出了一雙靴子。至於這不靠譜的英國佬究竟是對「跨種族戀愛」沒經驗,還是對其他方面沒經驗,誰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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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指先生與男友的性慾障礙治療(3)

  一個月後,小人族的艾爾勤勤懇懇地扛著他的樹葉日記本,再次離開他鳥語花香的家園,從國王湖跋山涉水來到了阿爾卑斯山北麓的勞倫茨堡,參與他深以為然的心理治療。
  當馬修見到鼻青臉腫的艾爾時,他抬起了眉毛,驚訝地說道,「我的天,艾爾,發生了什麼?你的臉快腫成一個蚊子包了。我想比起看心理醫生,你可能更需要報警。」
  艾爾的嘴角腫著,不太方便說話,含含糊糊說,「不……沒您想的那麼糟糕,格裡夫醫生。請看我的日記本,我記錄了一切。」
  馬修懷揣著不安的心情接過了那本用枯葉縫製的日記。他不得不感嘆了小人族聞名遐邇的精湛手藝,然後掏出了他在書房發現的沈甸甸的老式放大鏡。他邀請艾爾坐下,後者小心翼翼地沾了一點橡皮的邊坐下,顯然他的屁股也受了傷。
  馬修戴起眼鏡,在放大鏡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翻開樹葉日記,一個字一個字地研究起來。
  第一周 第一次
  今天我嘗試催眠雷森,大約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坐起來,面紅耳赤地朝我發脾氣說,「我已經受夠了艾爾,你能不能停止說這些不中聽的下流話!」
  補充:已經給格裡夫醫生發了信使小精靈求助
  第一周 第二次
  今天我再次嘗試催眠雷森,我減少了他認為的「下流話」(致格裡夫醫生:我覺得那些話性感極了!)但他堅持背對著我。快結束的時候他竟睡著了!這令我很沮喪,我真心希望「想做愛」並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
  第二周 第一次
  今天我告訴雷森他得堅持住。在一番掏心掏肺的談話(最近我們每隔一個月都得來一次這樣的談話,但我總看不到事情好轉)後,雷森表示他願意配合。整個催眠過程他都打起了精神,最後因為太精神了,他壓根沒有被催眠!
  補充:今天收到了格裡夫醫生的信使精靈,三天後我會嘗試更正確的催眠方式。
  第二周 第二次
  今天成功了!格裡夫醫生的催眠方法簡直就像青黴素一樣奏效,我終於用正確的方式催眠了雷森,雷森也找到了正確的感覺來接受催眠。過程非常愉快,事後他告訴我感覺很棒。我們兩個之間已經很久沒有那麼棒的感覺了,他簡直想跟我大乾個三天三夜……好吧,這不是他的原話。
  催眠結束後,他的那玩意兒有了反應。我們管他的那玩意兒叫小地鼠(我們給它起了昵稱,雷森覺得那樣聽上去不那麼下流)。他自己把褲子脫了下來,我看到他的小地鼠已經長到半大了,長長的拖在地上,好像就要抬起他的頭。我手腳並用地爬上他熱乎乎的小地鼠。他被我弄癢了,笑了起來。黑暗之神在上,我敢發誓他笑的時候我再次愛上了他,我願意為他的快樂做任何事!
  我抱住他的地鼠腦袋,努力地用我的身體摩擦。他愉悅極了。然後我就感覺到身體失重,他的小地鼠突然抬了起來,把我從他身上甩了下去。我還飛了一小段,然後就重重地摔在他的小森林裡(別問我小森林是什麼)。雷森感到非常抱歉,說他下次會注意接住我。他把我從他的小森林裡撿起來,放回地鼠頭上。後來自然而然發生了一些事,是我們兩個都沒有想到的……那簡直就像做夢,一個最甜蜜的夢,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我們竟然做了那些事!!
  正在讀日記的格裡夫醫生,您一定非常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現在有點激動,請允許我出去跑幾圈冷靜一下。
  好的我回來了,我想我足夠冷靜把事情寫清楚了。雷森把我撿回去以後,我抱著他的地鼠頭,那裡又圓又滑,我得盡力不讓自己掉下去。後來我發現地鼠頭上有個小洞,那裡看上去(大段文字被奮力地劃掉,馬修跳過開始讀下一段)。當時我好像是著了魔一般,沒人告訴我應該怎麼做,我就撩起了自己的長袍,把我的小花藥──沒錯就是你想的那個地方──塞進了那個小洞裡。心裡有個聲音對我說,嘿!那是他尿尿的洞眼,這樣插進去他一定會把你像蚊子一樣捏死的!但我那時一定是被慾望衝昏了頭,我無法阻止自己,就硬著頭皮繼續下去。塞進去的時候感覺到雷森整個都發抖了,但他並沒有拒絕……
  原諒我羞於描述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和我的伴侶都從未體驗過如此的愉悅,那簡直令人瘋狂,我甚至向黑暗之神祈禱讓我們永遠不要結束。但最後結束的方式有些突然,雷森覺得太快樂了,就射精了。我還在他的裡面,他就射精了。然後我就像彈弓上的小石塊一樣被他射飛了出去。我感到自己被一股滾燙的液體頂飛,在空中劃過了一道弧線,最後一頭掉進了湖裡。我們的第一次做愛就以這種方式結束了。
  馬修在放大鏡的幫助下看完四段性愛日記後,發現後面沒有更多的文字記錄,便下了眼鏡。
  「看上去你和伴侶發展得不錯,」他說,「那麼你把自己弄得那麼慘又是怎麼回事呢?」他的表情顯得很淡定,好像對一切奇特的事物司空見慣。那緩解了艾爾遞上性愛日記時的尷尬情緒。
  艾爾腫著臉,羞澀地說,「後來我們又迫不及待地嘗試了一次。差不多我剛記完日記就開始了,但是那一次沒能記入日記裡。」
  馬修耐心地問,「為什麼呢?」
  艾爾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哦天哪……我為什麼得說起這些,這太令人難堪了……」他捂住了臉,既想笑又覺得羞澀,調整了一下情緒以後才把手挪開,繼續陳述道,「我們用剛發現的方法做愛,那感覺難以形容得棒。雷森答應我這一回射精前他會先跟我打聲招呼。所以整個過程裡我很放心。但是當我快要射精的時候,他也沒忍住,再次把我頂飛了。結果我就在空中一邊射精一邊下墜……」
  馬修聽到吧唧一聲,循聲望去,發現勞倫茨折斷了手裡的魔法棒──最近他總在診療時間用魔法棒悄悄整理四周,這令他的魔法更精準。
  忍無可忍的勞倫茨在馬修的筆記本上燙下一行字:讓那愚蠢的小人族立刻離開我的視線,他在虐待我的耳朵
  艾爾奇怪地問,「什麼聲音?」
  馬修冷靜地說,「我恐怕是蒼蠅撞到玻璃上的聲音,不用放在心上。你說,你再次被頂飛了?」一邊說一邊若無其事地在筆記本上寫:準確地說,是強姦你的耳朵
  勞倫茨又在筆記本上燙下了一行潦草的花體字:馬修.格裡夫,滾出我的城堡!
  這一回勞倫茨太過憤怒以至於燙壞了整疊紙,筆記本的每一頁上都印上了「馬修.格裡夫,滾出我的城堡!」的字樣,就像批量生產的水印一般。
  艾爾既興奮又痛苦地說,「是的!一邊射精一邊就咻──地飛了出去!」他用手指畫出一道弧線,「那真是難以置信的體驗,格裡夫醫生!」
  馬修,「……那的確是難以置信的體驗。普通人可體會不到一邊蹦極一邊射精的感覺。」
  艾爾,「可惜這次我摔得不太巧,就成了我現在這樣。每個見到我的人都以為我再次遭遇了地鼠。沒人會懷疑是雷森的錯,因為我們的鄰居都知道他是個性格溫和的家夥。雖然他有時候有點小心眼,而且太過於保守,但他仍然很溫柔。除了與我爭吵以外,他和我們所有的鄰居都保持著友好的關係。」
  馬修注意到艾爾說這些話時,目中充滿著甜蜜的柔情。他迫不及待地盯著醫生的眼睛,並向他陳述這一切。他的煩惱已經不復存在了。
  馬修問道,「在你摔傷後,發生了什麼嗎?」
  艾爾陷入了溫暖的回憶中。他沈默了幾秒,說,「是的。我們……」笑,「和好了。我摔斷了胳膊,而且鼻青臉腫。當時就躺在地上無法動彈了。他急得快哭了,真的,我能看出來。在我躺著不動的這幾天,他毫無怨言地細心照料我。他仍然記得我最愛吃的,還有我的習慣。我們似乎又找回了剛剛認識時的那種甜蜜感覺。我發覺他並不是我想的那樣任性、小氣、不可理喻。他也善良、溫柔,那正是我愛他的地方。我在他面前又找到了自信和魅力。我們回憶了很多,剛剛在一起時的美好時刻。這讓我們都覺得之前的爭吵是不值得的。我們還應該是對方的甜蘋果。」
  -
  送走艾爾時,馬修在窗口看到了他的伴侶雷森。那個害羞的巨人一直貼著墻坐著,直到艾爾再次出現在樓下。馬修看到他彎腰將自己的伴侶捧起來放在肩頭,並側過頭,讓自己的愛人親吻他的嘴脣。他已經看不清艾爾臉上的表情了,但他在雷森的目中看到了濃濃愛意。望著他們的人影消失在勞倫茨堡的城門後面,馬修覺得自己對「跨種族戀愛」的認知又進了一步。
  馬修低眼,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錄:
  預後:良好
  雙方產生性慾的障礙已消除。介於可能仍然會產生爭吵分歧,且伴侶雷森並未對性愛完全開放,給予良好的判斷。
  寫完這些,馬修將筆收起。他被迫養成了整理桌面的習慣,伸了個懶腰後開始行動起來。
  「看上去什麼都沒做,實際上卻解決了所有的事。」馬修一邊整理一邊說,「心理醫生就是這樣的角色,赫伯特。事實上到最後人們發現,能解決煩惱的還是他們自己。」他將東西收好,盡量符合勞倫茨精確到毫米的標準。
  他再次看到筆記本上那行優雅纖瘦的花體字:馬修.格裡夫,滾出我的城堡!他站了起來,開玩笑說,「好的,我準備滾了。可我得帶著你。」他走出一步,當他看到那雙精美的革靴被迫跟在他左右時,他笑了起來,說,「散步是個不錯的主意。我們同床共枕的時候,我似乎聞到一股受潮的氣息,但願陽光會對你好些。」
  勞倫茨,「……幽靈討厭陽光。」
  馬修,「但我敢保證你更討厭發霉的味道,尤其當這味道出現在你的身上。」
  勞倫茨,「……」
  勞倫茨思考了一會兒,發現這真的無法忍受,便默默跟在了馬修的身後。
  沈寂了數百年的幽靈第一次走出腐朽的古堡,將自己暴露在了陽光之下。勞倫茨感受著陽光透過自己的身體,心想,原來這感覺並不壞。
  【病例一:麼指先生與男友的性慾障礙治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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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獵犬的皮膚饑渴症(1)

  勞倫茨用第二個月的房租請來了又一批魔法學徒──上次的那一批再也不願意來了──並讓他們繼續進行城堡的清潔工作。
  作為契約上的「主人」,馬修不得不陪伴著勞倫茨巡視魔法學徒的清理進度。勞倫茨堡正經歷著從春天過渡到夏天的過程,陽光變得愈發溫暖起來,浸潤著灰色的墻體,讓這個過程顯得明媚而美好。
  馬修穿著休閒的格子襯衫,兩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將袖口卷到手肘。陽光下,他的褐色卷髮顯得毛茸茸的,泛著一層蜂蜜般的色澤。他的心情就像奶酪松餅一樣甜蜜輕鬆,腳步輕快地在古老的哥特式建築間散步。他不時停下腳步,以防與他寸步不離的城堡主人有什麼話要說。但後者一路保持著沈默。
  他們經過主建築右側方時,馬修再次注意到了那個早已荒廢的花園。那塊荒蕪的土地並不大,只夠貴族們在這裡鋪開桌子開一個下午茶會。現在裡面長滿了茂盛的雜草,不復往日的綽約風姿。
  馬修站在花園面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說,「看來我們得下山買點植物,赫伯特。這兒得重新種起花來,把它弄得像模像樣的。」
  勞倫茨的嘴脣浮現在馬修身側,開口問,「什麼植物?」
  馬修沒有料到他這麼問,思考了幾秒鍾以後,聳肩說,「不知道。我們可以逛了再說。」
  勞倫茨質疑道,「你沒有規劃?」
  馬修迷茫地眨了眨他淺綠色的眼睛,問道,「規劃?」
  勞倫茨看著他比兔子更無辜的神情,感到了額角青筋亂跳的錯覺。
  勞倫茨簡直無法相信世上有人連怎樣做規劃都不知道,真不知道他是怎樣度過自己這二十幾年的生命的。他覺得自己在馬修身上付出了太多的耐心,而現在他還得付出更多的耐心來解釋什麼叫規劃。
  勞倫茨冷冰冰地說,「你必須畫出圖紙,精確到釐米地規劃好每一塊區域──這已經是對你的寬限了,在我眼裡精確到毫米才是做事的標準。你要確定需要的植物種類以及每一種的數量以便於你計算價格並且帶上合適的運輸工具。最後,當你完成規劃圖,你必須從幾何美學的層面上證明種上它們會讓花園變得更漂亮。如果你的審美糟糕,我寧願花園裡種的是雜草。」
  在勞倫茨有關「審美」「規劃」的轟炸下,即使是豎琴般的聲音也不會讓人更好受一些。馬修「啊──」地呻吟一聲,舉起雙手說,「好的,好的,我會努力想想規劃。但你要知道赫伯特,花朵都是美麗的,如果它們雜亂無章那也是自然的意願。」
  「不,那是你懶於規劃的結果。」勞倫茨無情地揭穿道。
  他們談話間,馬修看到一隻灰黑色的狗旁若無人地跑了過來。他倆同時靜了下來,看著那隻體型健碩的大狗徑直跑到花園角落,舉起腿對著植物撒了一泡尿。
  那隻狗的體型令人稱奇,站起來恐怕比一個成年男人還高,四肢粗而健壯。它有一雙烈火一般紅的眼睛,耳朵機敏地豎起,尖銳的獠牙微微露出嘴,令它看上去充滿攻擊力。馬修敢保證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強悍的狗。
  勞倫茨則以一種「我什麼時候說過我的城堡裡可以遛狗了」的眼神懷疑地看著那隻狗,還沒有等他開口,他們的身後不遠處傳來了一個男人憤怒的吼聲──
  「糖糖!看你做的好事!沒教養的雜種!」
  那隻叫糖糖的大狗在聽到訓斥後齜牙咧嘴地朝馬修他們的身後狂吠。那種吠聲是一種令人恐懼的巨響,震得馬修腦門疼。
  兩人的目光又轉移到了身後。一個身著獵裝的大塊頭男人不知何時進入了城堡,正向他們大步走來。
  「閉上你的狗嘴!」大塊頭對城堡主人視而不見,快步上前,揮舞著一把銀質手槍威脅要把他的狗打成篩子。兩顆子彈擦過狗毛打在狗腳邊時,狗終於老實了下來,陰郁地趴在了地上。
  勞倫茨默然看著飄落在地上的狗毛。
  城堡的地下室裡。
  兩個魁梧結實的男人並排坐在馬修的桌前。他們都把袖子卷到手肘,粗壯的手臂上布滿厚重的體毛。緊身的獸皮背心包裹著飽滿發達的胸肌,幾縷卷曲的柔軟胸毛漏了出來。他們沈默寡言,表情陰郁凶狠,看上去一點也不好惹。他們的出現讓這個陳舊的臨時診室顯得愈發陰雲密布。
  準確的來說,其中一個男人在一分鍾前還是一條灰黑色的狗,擁有一個可愛的名字──糖糖。另一個家夥在馬修小心翼翼的勸說下怒氣衝衝地收起了他的銀質手槍。此時手槍仍然放在他隨手可以拔出來的地方。
  「我是下面的魔物獵手,他們叫我理查。」狗的主人率先開口,聲音低沈渾厚,毫不拖泥帶水,「我聽說你可以幫魔物治好腦袋裡的病,這是我來找你的原因。」
  馬修聽到理查的名字時,差點被茶嗆到。「下面」通常是指地獄。而當地獄與「理查」這個名字結合在一起時,他的故事從來只能在傳說裡聽到──可惜這些傳說與浪漫無緣。
  坐在他面前的是傳說中的獵人理查。馬修意識到比起掙出診費,自己的安全才是最大的問題。
  那隻被叫做「糖糖」的大型犬變成人形後,一直擰緊眉頭,一聲不吭地坐在主人身邊。他看上去心情差勁,顯然不認同主人的說法。糟糕的是,他本來就一臉凶相,眼睛血紅,當他覺得不爽的時候,看上去可怕極了。
  「如你所見,」理查說,「我要你幫我看看我的狗。他的腦袋有點問題,非常暴躁,不聽從我的命令。」
  「我不需要這見鬼的治療!」糖糖憤怒地插嘴。
  「閉上狗嘴!」理查呵斥。
  「呃……我想我們得心平氣和地談一談,糖糖。」馬修試圖做和事佬。
  「他叫堂吉訶德。」
  「我叫堂吉訶德!」
  主人與狗同時說。
  「……好吧堂吉訶德,外面有新鮮空氣,還有一些今天早上剛從集市送來的鮮奶酪,你一定會感興趣,」馬修好脾氣地說,「比起在這兒的話。」
  那隻叫做堂吉訶德的狗從座位上騰地站起來,沒好氣地說,「最好不要讓我等太久,雜種!」他快步離開了房間並摔上了門。巨響讓馬修一怔,求助地抬頭看了一眼勞倫茨,後者漂亮的藍色眼睛漂浮在他的後方,旁若無人地注視著窗外。
  馬修心想,他也太沒有同情心了!
  「看看他!」理查不滿地說,「難道他才是主人?!」
  馬修知道勞倫茨會因為他的客人太過粗魯而感到不滿,但是誰有膽子對著傳說中的獵人理查,或者說對著理查的手槍說不呢?
  好吧,他一定會說我在自作自受!馬修沮喪地想著。他打開自己的病例筆記,為羽毛筆蘸上墨水。他看著坐在面前暴躁抖腿的危險獵人,咽了口唾沫讓自己鎮定。他咳了一聲,用冷靜親切的語調說,「那麼,理查,讓我們來聊聊堂吉訶德。」
  起先理查十分不配合。他因為心理醫生的詢問感到不滿,覺得自己在被人盤問,並威脅要捏碎對方的脖子。但漸漸的,馬修取得了他的信任,理查放鬆了警惕,開始聊他和他的狗。
  「糖糖是一隻地獄獵犬……」
  「……!」
  地獄獵犬!傳說裡可沒說理查有地獄獵犬!
  理查剛開始敘述,馬修就恨不得捂住眼睛呻吟。他似乎能感覺到勞倫茨陰森森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背上──畢竟沒人願意讓這種戰力凶殘的戰鬥種族進入自己的家中。也許因為對方的一個噴嚏,你就得重新裝修了。
  「幾個月前,我撿到他的時候他還只有我的拳頭那麼大。」理查比了比自己碩大的拳頭,「還沒有長毛。他的媽媽和主人死在了一邊,我想他們是在戰鬥中死去的。他媽媽臨死前產下了他,這一定是他那麼暴躁的最根本原因,他是在戰場上誕生的。你也看到了他的毛色。在那麼多品種裡只有灰黑色獵犬的戰鬥能力最好,而他的媽媽就是灰黑色。那時我正缺一條狗,就收留了他,用自己的斗篷把他抱起來帶回了家。」
  「那可是個挑戰,我是說,養育剛出生的小狗。」馬修試著讓對方相信自己理解他的處境。
  「哦是的。其實他現在仍是頭小狗,他還有幾十年才會成年。」理查說著,笑了一下。馬修注意到他進門到現在第一次露出笑容。
  「說說你是怎麼乾的。」馬修也配合著露出有分寸的笑容。
  「怎麼乾的?我把他丟在箱子裡,然後每天往裡面丟一塊生肉。身為地獄獵犬,他得知道如何生存。等他能動了,我就往他的箱子裡丟一些微型魔物。」
  馬修認真地聽理查描述他如何訓練自己的獵犬。理查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打開了他的話匣子。雖然這個過程在馬修這樣的常人眼裡看來殘酷而又血腥。
  「糖糖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獵犬,他擁有其他獵犬所沒有的一切天賦,無論是體格還是敏捷度,」理查說,「他都甩了其他獵犬幾條大街。他可以跟上我的速度,甚至超前於我。我們的配合天衣無縫。可以這麼說,在他之前我從未想過我會真正地與誰搭檔。」
  馬修默然觀察著獵人的表情,在他停頓時問道,「你為他感到驕傲,對嗎?」
  「當然不,」理查不耐煩地說,「我承認他很重要,但他只是一頭狗。你會因為你種的花花草草驕傲嗎?」
  馬修笑著說,「我會。好吧,那說說你們之間的問題。待會兒我想單獨和堂吉訶德聊聊,但你得明白,心理治療基於自願原則,如果他不願意參與治療……」
  「他不敢。」獵人陰森森地說。
  獵人理查接著描述他和堂吉訶德之間遇到的問題。在堂吉訶德變得越來越強悍的過程中,他同時也變得越來越暴躁,冷漠,缺乏一隻獵犬應有的服從性。這讓理查惱火,他們動真格地乾了幾架,但這非但沒讓他們的關係變好,反而讓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他們的狩獵甚至因此泡湯,以至於理查不得不來找魔物心理醫生。用他的話來說,他們的關係陷在僵局中的同時,他們同樣也暴露在危險中。
  「理查,容我打斷一下,」馬修若有所思地說。理查停止了他的抱怨,獵人的目光炯炯有神地盯著心理醫生。
  馬修,「你曾經稱讚過他嗎?」
  理查大聲說,「當然。當他做的好的時候我就會說,好家夥,真有你的!我會丟給他一些小型魔物做獎勵,你以為我什麼都不會做嗎?」
  「不……讓我來換個問法,」馬修斟酌著說,「你撫摸過他嗎?」
  理查想也不想就說,「沒有。為什麼?」
  「請你仔細地回想一下,」馬修循循善誘地說,「從你收留他,到今天,你們有過怎樣的肢體接觸。在他成長的過程中,你曾經撫摸,擁抱過他嗎?」
  理查擰著眉頭仔細地回想了幾分鍾,用這漫長的幾分鍾回憶了他能想的起來的一切。最後,他的眉頭終於鬆開了,他想明白了,攤了攤手,「沒有。除了乾架,我從不碰他。」
  理查離開地下室後,馬修暫時松了口氣。他用在勞倫茨堡的地下倉庫裡找到的鎏銀茶杯給自己衝了杯熱紅茶,然後疲倦地揉了揉臉,問,「赫伯特,你覺得怎麼樣?」
  勞倫茨,「我覺得獵人也需要治療。」
  馬修打了個響指,「一語中的。」沈吟,「沒有和狗談之前,還無法做定論,但我有一些猜測……赫伯特,你聽說過皮膚饑渴症嗎?」
  「兩個都是?」
  「很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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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獵犬的皮膚饑渴症(2)

  五分鍾後。
  隨著一聲巨響,地下室的門被人踹開,一個人怒氣衝衝地大步走進來。
  「首先,我沒病。」他一邊進門一邊比出一根手指,惡狠狠地警告道,「管住你的嘴,少胡言亂語,否則別怪我咬斷你的脖子。第二,我沒耐心。我只給你三分鍾的時間。」
  「請關上門,堂吉訶德。」馬修友善地提醒道,「即使只有三分鍾,我們的談話也是私密的,我不希望其他人無意間聽到。」
  闖入者隨手摔上門,而後憤怒地瞪著馬修。他正是堂吉訶德,他的眼睛血紅,充滿著敵意與戒備。變成人形後,他身上的裝束與理查很像。他高大健壯,但臉上光滑,沒有胡渣。他看上去還很年輕。
  馬修從桌子後面起身,朝堂吉訶德走過去,試探地在他後背輕拍了一下,另一隻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說,「請坐。」
  堂吉訶德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馬修與他保持著適當的目光接觸,看上去真誠而又友好。片刻,堂吉訶德選擇了坐下。馬修發現他並不拒絕觸碰,便朝他伸出右手,柔聲說,「你好。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馬修.格裡夫,是一名魔物心理醫生。我的工作是傾聽你們的煩惱。」
  醫生的示好看上去實在純良無害,令人不忍拒絕。堂吉訶德笨拙地握住馬修的手。馬修的手溫暖而乾燥,故意有力地與他相握了一下,才回到自己的桌前。皮膚接觸會在第一時間打破壁壘,並為他贏得好感,這條對人和對魔物都適用。
  馬修重新坐了下來。他發現堂吉訶德臉上的憤怒減少了,但仍然沒有放下戒備。他的目光接觸一般,並且十分暴躁,和他的主人一樣喜歡抖腿來排解暴躁不安的情緒。
  「我們只有三分鍾對嗎。」馬修將手錶從手腕上卸下,突然加快了語速,「那麼,問我一些問題。我對你知無不言。」
  堂吉訶德擰著眉頭說,「問你問題?」
  馬修攤了攤一隻手,示意他並沒有聽錯。堂吉訶德嘖了一聲,將兩隻手肘支在膝蓋上,不耐煩地抖著腿。想了幾秒鍾,他問,「我的主人對你說了什麼?」
  馬修看了一眼手錶,「只剩兩分四十秒了,我沒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回答這個問題。簡化你的問題。」
  堂吉訶德幾乎被激怒,馬修趕緊舉起手,指指手錶,示意他時間不多。堂吉訶德沒有意識到哪裡不對勁,不小心被帶進了馬修造出的時間緊迫的氛圍裡,便埋頭苦想起來。思考讓他的頭腦逐漸冷靜了一些。又過了幾秒鍾,他問道,「我的主人說我有什麼病?」
  馬修,「他說你是他見過的最棒的獵犬,有你在,他甚至敢闖入地龍穴裡。」
  「是的我們連地龍王的蛋都搶走了……天哪他居然告訴你這個!」堂吉訶德的眼中充滿驚訝,「那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到底為什麼要帶我來你這兒?」
  馬修,「我說過,我的職責是傾聽你們的煩惱。你的主人為你感到驕傲。他希望你們之間相處的更好,而靠他一個人的努力顯然不行,所以他向我求助。」
  堂吉訶德激動地說,「該死!他有努力過嗎?!他的脾氣差勁透!頂!我敢說除了我以外沒有一條狗願意留他在他的身邊,我到現在都沒有趁他睡覺的時候咬斷他的脖子,這簡直是黑暗之神的庇佑!」
  馬修,「我想他有努力過,他不是常對你說‘好家夥,真有你的!’」
  堂吉訶德,「然後繼續莫名其妙地發怒!每當他發怒的時候我都恨不得能……能……」他咬緊牙關,馬修發現他在努力抑制自己,不讓自己說出過分的字眼。
  忍了片刻,堂吉訶德泄了氣一般地嘆了口氣,「……哦該死……其實我沒那麼恨他,也不想在背後發他的牢騷……」他苦惱地埋下頭,「但我也無法控制自己與他作對。或許他說的對,我們之間能相處得更好……」
  馬修,「你們只是需要改變一下相處方式。」
  堂吉訶德脫口而出,「怎麼改?」
  房中沈默了幾秒。堂吉訶德沒有得到回答,抬起了頭。他看到馬修捏著手錶朝他晃了晃,示意時間到了。他一怔,認輸地苦笑了一聲,說,「好吧,我把時間交給你。說出你的想法。」
  犬類並不是多疑的物種,一旦讓他喜歡上,交流就變得容易得多。馬修和堂吉訶德聊了近一個小時,從他口中知道了更多的生活細節,並一一記錄在筆記本上。
  「這麼說,」馬修問,「在與你生活之前,理查一直是獨自生活,並且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其他同伴,對嗎?」
  堂吉訶德,「沒錯。他一直擔心別人拖他的後腿,從來不和人合作。如果我們的關係總是無法得到改善,他也會毫不猶豫拋棄我。說不定還會殺了我,他就是這種人。」
  馬修,「這你可說錯了。」
  堂吉訶德,「?」
  馬修停下了筆,看著堂吉訶德說,「他的談話裡自始至終都沒有透露出要放棄你的意思。他僅僅是來向我尋求解決辦法。」
  堂吉訶德有些驚喜,遲疑地說,「真的?」
  馬修點頭,表示千真萬確,並笑著說,「我倒是擔心如果你們的關係得不到改善,他會一槍崩了我。」
  堂吉訶德因為馬修的玩笑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說,「他的子彈只對魔物有用。如果他想幹掉你,我會用我的拳頭和牙齒阻止他。」
  馬修在筆記本上寫下幾行字:
  堂吉訶德
  診斷:皮膚饑渴症 中度
  治療:進階式皮膚接觸法
  理查
  診斷:皮膚饑渴症 重度
  治療:!進階式皮膚接觸法!伴侶治療
  他寫完這些,便摘下眼鏡,對堂吉訶德說,「那麼,讓我們來談談解決辦法。我的提議會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但我希望在我說出來之前,能先得到你的信任,就像你的主人那樣信任我。」
  堂吉訶德,「當然。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所以我能相信你。」
  馬修,「那麼,聽著。我們從最容易的做起──從今天開始,每天與你的主人發生至少五次的皮膚接觸。握手,撫摸,拍肩,都可以。記得,是皮膚接觸,你的皮膚碰到他的皮膚。你們朝夕相處,這很容易對嗎?一個星期以後,讓我們來看看效果。」
  堂吉訶德,「就這樣?」
  馬修,「就這樣。」
  堂吉訶德站了起來,乾脆利落地說,「好的,一個星期後見。」然後離開了地下室。
  門關上後,馬修抬起了眉毛,感嘆地說,「──我喜歡跟狗打交道。」
  勞倫茨的嘴脣浮現了出來,沈吟道,「你對狗主人說的是……」
  馬修,「至少三十秒的皮膚接觸。」他的心情重新變的輕鬆起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紅茶,愉快地說,「這樣他們會找機會互相實踐,但誰也不會說出真相,很有趣不是嗎?」
  勞倫茨,「……在這裡傳出醫療欺詐的新聞敗壞勞倫茨家族的名聲之前滾出我的城堡。」
  馬修無辜地說,「這並不是欺詐,赫伯特。科學研究表明長期缺乏皮膚接觸會讓人變得暴躁、冷漠、難以相處。換句話說,他們的皮膚正處在饑渴狀態,身體在發出‘來愛我愛我’的訊號。我只是慷慨地為他們的身體傳達訊號而已。」
  勞倫茨,「……」
  馬修,「打賭嗎,赫伯特,他們回去以後絕對不會交流,但是他們會暗中找機會完成我的建議。」他抬眼看看勞倫茨,勞倫茨那雙海一般蔚藍的眼睛也看著他。這裡是勞倫茨堡裡唯一一個有天窗的地下室。屋外明媚的陽光流瀉進來,正映著他漂亮的藍眼睛。
  馬修,「你輸了,就讓我沒有任何規劃地裝飾我們的花園,你贏了──我得說這可能性很低──我願意支付下一次請魔法學徒的費用。」
  勞倫茨,「我不記得什麼時候成了‘我們的花園’。以及,在你整理完桌子以後,必須把那隻狗掉的毛清理乾淨。我不希望在我的領地裡看到任何一根狗毛橫在我的面前。」
  「啊──赫伯特,你有任何情趣可言嗎!」馬修痛苦地抱住了腦袋抗議,「自從住到了這兒,我都快成為你的家務小天使了!」
  一縷暖暖的陽光透過勞倫茨的嘴脣落到了地下室的地上。勞倫茨的嘴角微微一彎,彎出了一個微笑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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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獵犬的皮膚饑渴症(3)

  地獄獵人理查與他的獵犬堂吉訶德並沒有如期出現在勞倫茨堡。這之後的一個多星期馬修都沒有再聽到他們的消息。
  ?
  「儘管這很可惜但……好吧,我輸了賭約,我負責請下個月的魔法學徒。」馬修有些失望,坦率地說,「比起花錢,更可惜的是他們讓我相信我的話會起到那麼點作用。」
  勞倫茨冷淡地說,「我沒有答應賭約,你無須付出任何多餘的費用。」
  每當勞倫茨試圖用冷淡與他保持距離,馬修都莫名地覺得他很可愛。他面帶笑意說,「露出肩膀來,赫伯特。」
  勞倫茨迫於命令,露出了他的右肩。馬修如兄弟一般拍了拍他削瘦的肩膀,安慰說,「好了,這下你也不用擔心花園的設計了,我會好好做規劃,並從幾何美學的角度證明我的設計配得上美麗的勞倫茨堡。」
  勞倫茨,「……」
  馬修,「在我畫出圖紙之前得再去一次花園,你願意與我一起去嗎?當然你沒有別的選擇。趁清晨的太陽不那麼毒辣,我們散個步吧!」
  勞倫茨受到了戲弄,壓抑著怒氣說,「……馬修.格裡夫,下次再敢隨便命令我,我會把白手套丟在你的臉上。」
  「好嘛,」馬修妥協地道歉,「我只是想開個玩笑。你從來不笑。」
  他們在晨曦的籠罩下再次來到了城堡仍舊荒蕪著的花園裡。然而,當他們遠遠地看到花園裡翻滾的毛球時,那景象令他們大吃一驚。他們快步走近,才發現花園裡的毛團們是一堆胖乎乎的、顏色深淺不一的信使精靈。它們擠擠挨挨地堆在花園一角,不住地在地上輕輕彈動。
  馬修大聲說,「天哪……誰給我發了那麼多信?為什麼這些小家夥會在花園裡?」他粗略估計了一下,有十幾隻那麼多。
  勞倫茨露出了嘴脣,說,「那隻狗。」
  馬修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然後啊了一聲,反應了過來,「因為堂吉訶德在那裡尿尿!這太不靠譜了,如果今天不來,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他的信。」
  他召喚那群胖乎乎的信使精靈,它們紛紛扇動毛茸茸的翅膀飛到馬修周圍。這些來自地獄的小魔物一旦與地面的空氣接觸,絨毛的顏色就會隨著時間流逝慢慢變淺。馬修找到了顏色最淺的那一隻,令它傳達信息。
  「格裡夫,我是堂吉訶德。」絨毛裡傳來了堂吉訶德低沈的聲音,「我按照你說的做了,但有點不對勁。你聽一下我有沒有做錯。」
  馬修驚訝地抬起了眉毛,好奇地往下聽。
  信使精靈,「我和理查回到下面以後,理查那家夥居然要求跟我洗澡。不是單獨洗澡,是一起洗澡。呃,你可能不知道一起洗澡對我們而言有多不非常。那雜碎做任何事都不會叫上別人,我也不會。我習慣他做什麼都不叫我,除非是去打獵。你知道有多不正常了嗎?好了,我們就在不正常的氛圍下一起去洗了澡。然後……他在我身上摸來摸去,我想足足摸了有幾分鍾。然後我想起你的吩咐,我摸了他五下,甚至還他媽的摸到了他的屁股,黑暗之神在上,我不是故意的。然後我們就從水裡出來了,那雜碎一句話都沒跟我說。但是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好像感覺還不錯。我做的對嗎?」
  馬修,「……」
  馬修花了幾秒鍾消化這段話,而後表情複雜地扭過頭去對勞倫茨說,「非常抱歉,赫伯特,看來我又得強姦你的耳朵了。」
  馬修接著打開了第二個信使精靈,堂吉訶德震天動地的吼聲傳了出來。
  「格裡夫,你他媽的快看到我的信!!!」
  馬修聳聳肩說,「看來他知道我可能看不到他的信。」
  接下來有近十隻信使精靈都只吼了這同一句話。從顏色判斷,這些精靈來到人界的時間非常相近。看到這些精靈,馬修簡直可以想像等不到回音的獵犬急得齜牙咧嘴的模樣。
  「他真的太暴躁了。」勞倫茨說。
  「恐怕不是,」馬修同情地說,「他很無助。他感覺到理查和他的關係發生了變化,那讓他不安。但是我和他說見面是一個星期後,所以他嚴格地遵從我的話,不來找我。說他沒有服從性是對他不公平的評價。啊……讓我們看看下一個信使,這隻和上一隻相比,嗯……大約相隔了三或四天,看來我們的獵犬理清他的思路了。」
  勞倫茨,「……」
  這隻信使精靈明顯比之前的那些顏色深了一圈,身體又胖又圓,想必堂吉訶德在它的肚子裡塞了一大堆話。馬修將它喚到面前。
  「嘿,格裡夫,我覺得好些了,抱歉對你大吼大叫。」
  絨毛裡傳來堂吉訶德心平氣和的聲音。馬修回頭看了勞倫茨一眼,眼神在說,「你看,我說的吧?」
  絨毛繼續傳達著聲音。
  「經過這幾天,主人終於意識到他的……呃,我們的毛病。我們都得改掉大吼大叫的習慣──當然,打獵的時候除外,我想你也贊同。不過你也知道本性難改,前兩天我們又打架了,而且這次我不小心把他打傷了。他十分憤怒,威脅說要用銀槍崩了我,我十分害怕,就把他的槍藏到他摸不到的地方,為了這事,他幾乎要爬起來掐死我。我讓他別動,但他的脾氣比石頭還硬,他不僅不願躺著,還接了該死的任務。我不能說是什麼任務,總之很危險。就算我們兩個四肢完好地去都不一定能活著回來,但是他堅持。如果我拒絕他就要單獨去。所以我說他媽的好吧,我不會丟下你。我們現在正在整理行裝,我沒有太多的時間。」
  馬修聽到有人喊了一聲糖糖,堂吉訶德抬高聲音說,「……少廢話,等我一分鍾!」
  馬修用氣聲說,「聽上去他們的關係好些了。」
  勞倫茨,「……從哪兒?」
  馬修,「沒有了火藥味……噓我們接著聽。」
  堂吉訶德,「我得走了。希望我們在路上不會打架。……啊,最後一句,我喜歡你的治療方法。格裡夫,我得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家夥。」
  信使精靈吐光了話,肚子變的癟癟的,累得飄落到地上。堂吉訶德的信讓馬修的眉間凝重起來,蒙上了擔憂的神色。
  「要知道地獄獵犬是多麼勇敢的生物,」馬修道,「連他都這麼說,這一趟恐怕真的有危險。」
  勞倫茨提醒道,「先看最後一個精靈裡裝著什麼。」
  馬修垂眼,看到最後一個信使精靈無精打采地在他腳邊彈跳。它的顏色是深紫,看起來它來到人界還不足一天。馬修蹲下來,令它吐出話語。
  「是我,格裡夫醫生。」絨毛裡傳來一個渾厚低沈的男聲,聲音的主人聽上去非常匆忙,說得又輕又急,並且在劇烈喘息,似乎在跑動。這令馬修與勞倫茨吃了一驚。他們對望了一眼──那不是堂吉訶德的聲音。
  馬修回憶著這個聲音,疑惑地說,「理查?」勞倫茨簡短地嗯了一聲。
  聲音停頓了一小段時間,馬修聽到對方在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周圍還有尖銳的風聲和打鬥聲。片刻後,獵人理查似乎終於找到了藏身之所,壓低聲音說,「糖糖就要死了。除非有人能救他。」
  馬修露出驚訝的神色,輕輕「啊……」了一聲。
  理查加快了語速,「幫我找一個人,我無法打聽到他的名字,惡魔害怕提起他,都管他叫‘眼’。‘眼’非常危險,且行蹤不明,但他是唯一能救糖糖的人……找到他,格裡夫醫生,聽著,我知道這強人所難,我願付出一切。我們現在被困在紅……」
  話音未落,一聲巨響傳來。他們聽到理查大罵了一句,而後是噗的一聲,馬修猜他是把信使精靈扔出了什麼屏障。那之後便再也沒有下文了。
  精靈吐完了話語,扇動毛茸茸的翅膀飛走了。事情有些突然,馬修有些思緒混亂,呆呆地看著精靈飄到遠處。
  勞倫茨沈吟著說,「不是走投無路,他不會聯繫你。很可能他現在受困在什麼地方,唯一能聯繫的只有你。你打算怎麼幫他?」
  馬修,「你怎麼不問我會不會幫他?」
  勞倫茨,「因為你是自以為是的家夥。」
  馬修苦笑了一下,思索了一會兒問,「你進入地獄會怎樣?」
  勞倫茨,「不知道。為什麼?」
  馬修站了起來,撓撓頭,用他的綠眼睛無辜地看著自己的房東說,「說起來有點複雜。因為……呃……」嚴肅,「我就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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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獵犬的皮膚饑渴症(4)

  或許是出於良好的修養,勞倫茨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他沈默地看著馬修,等待他自己交代更多。馬修沐浴在勞倫茨直勾勾的視線中,遲疑許久,不安地說,「我覺得我在被你的視線強姦。」
  勞倫茨,「……所有的英國人都和你一樣口無遮攔嗎?」
  馬修並不因為「口無遮攔」的形容而生氣,反而微笑起來,說,「嘿,你的話會讓我誤會你有地域歧視。順便,所有的德國人都像你一樣不解風情嗎?」
  勞倫茨,「……」
  馬修,「好吧,讓我們來想正事。你必須和我一起,但我恐怕不能這樣帶你下去。我得想想辦法……找樣東西讓你附身在上面……」
  勞倫茨沈吟道,「你來自地獄……」
  馬修仍然在自言自語,「找樣東西……它得方便攜帶……」一邊想一邊順手抄進口袋,馬修摸到了口袋裡的幾顆糖果和巧克力。他總是在口袋裡準備這些甜食,這對安撫情緒很有作用。
  馬修抬眼,看到勞倫茨懸浮在空中的嘴脣。那張嘴的形狀精緻漂亮,但是他從未看見他的嘴角勾起,露出笑容。馬修突發奇想,從口袋裡摸出了一粒巧克力豆,撕開包裝後,趁他不留神,突然塞進了他的嘴脣間。勞倫茨只來得及驚訝了一瞬,緊接著他的嘴脣就消失了,空氣裡只剩下一粒巧克力豆。
  馬修手忙腳亂地在空中接住巧克力豆,他上下看了看,空氣中再也沒有勞倫茨的影子,無論哪部分都消失不見了。
  馬修的目光回到了那顆圓滾滾的巧克力豆上,喃喃說,「看來附身成功了……赫伯特,你現在在這顆巧克力豆裡嗎?」
  他的問題換來了一陣靜默。巧克力豆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一動不動,仿佛只是顆再普通不過的巧克力豆。這陣靜默裡仿佛有什麼不詳的東西在滋生,好似下一刻就會冒出可怕的噩耗來。
  就算附身了,幽靈也可以和外界交流才對……沒有得到回應的馬修思索了一會兒,猛然意識到了什麼,抱歉地說,「……好吧,看來你是生氣了,我都快感到你的怒氣燒著我的眉毛了。我這就把你放出來,可以補救嗎?」
  他四下看了看,在缺乏工具的情況下,選擇了最快捷的方式──把巧克力豆塞進了嘴裡。那是一顆入口即溶的松露巧克力,撒著一層可可粉,馬修喜歡那個味道。
  「我可沒法就這樣帶你去地獄,那兒的溫度足以把巧克力融化,」他一邊含著巧克力解釋,一邊快步向城堡儲物室走去,「所以我們得找更合適的,比如……項鏈吊墜。」
  「夠了!」勞倫茨有些慌張的聲音從馬修的嘴裡冒出來,「別用你的舌頭撥弄我!」
  馬修忍俊不禁,說,「抱歉,真的抱歉,親愛的赫伯特。可是,人生難得有被人含在嘴裡的感覺……」
  「閉嘴,別說話!……也別砸吧你的嘴!」
  直到馬修走到儲物室門口,那顆可憐的、被幽靈附體的巧克力豆才完全融化。一股力量將他的嘴頂開,有什麼從他嘴裡逃了出去。
  馬修連忙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樣子說,「好吧,好吧,我承認我的玩笑很過分。看在理查和堂吉訶德的份上,我們趕緊挑選一樣合適的東西附身。」
  空中浮現出勞倫茨的嘴脣。馬修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挨罵。
  「鑰匙在燈座下。」勞倫茨冷冰冰地說。
  「好的。」馬修答應著,看到勞倫茨的嘴脣還沒有消失,便問,「還有什麼?」
  勞倫茨,「把我身上你的口水擦乾淨。」
  馬修,「……我很抱歉。」
  和城堡的其他地方相比,儲物室附近顯得很不起眼。馬修擰開燈座的暗扣,找到了藏在裡面的鑰匙,打開了那扇樸素的木門。年久失修的木門打開時發出吱呀一聲,馬修從外面看進去,儲物室裡很暗,屋裡有些傢具,一些花瓶,還有一些盒子,全都被暗綠色的布罩著。
  馬修,「……這樣的儲物室還有多少個?」
  勞倫茨說,「找到梳妝盒,裡面會有吊墜。」
  屋子裡被值錢的東西塞得滿滿當當。馬修踏入擁擠的儲物室裡,努力找到立足點,環顧四周,很快就在地上找到了一個布滿灰塵的梳妝盒。馬修打開它的抽屜,一時間被珠寶的光輝迷得眼花繚亂。儘管經過了百年的洗禮,那些珠寶仍然像灑滿了星光的海面一般美,在昏暗的亮光下顯得五光十色。
  馬修搖頭感嘆說,「可惜,它們的美麗就這樣被掩蓋了,無人欣賞。」他用食指輕輕撥弄了兩下,從一堆珠寶首飾中勾出一根項鏈。那根項鏈上穿著一個珠光白色的貝殼墜子,在這成堆的珠寶中,唯有它顯得不那麼高調。
  「這個怎麼樣?」
  「不……」
  勞倫茨還沒說完,馬修已經按住了貝殼底端的按鈕。喀的一聲,貝殼靈活地彈開了,露出了保存在裡面的一小幅肖像畫。
  馬修借著屋外透進來的光端詳那副肖像畫。光線昏暗,他費了些功夫才看清那副肖像,立刻被畫裡人的美貌所吸引。
  畫像裡是一個衣著華貴的男青年。那名男子金色微卷的長髮束成馬尾,看上去就像綢緞一樣柔軟。他的嘴角帶著微笑,目光柔和友善。他有著令人屏息的美貌,馬修呆看了很久,勞倫茨忍無可忍,說,「你要盯著我的父親看到什麼時候?」
  馬修啊地輕輕感嘆一聲,說,「這是你的父親?」
  勞倫茨,「是的。這是我母親的項鏈。」
  馬修回過神來,沈吟說,「那很好,我們就借用你母親的項鏈。附身的載體與你的關係越是親密,附身的穩定性越是高,換句話說,你會更安全。」
  勞倫茨沈默片刻,說,「好的……」話音未落,項鏈就劈頭蓋臉朝他套了過來。勞倫茨還來不及多說一句,就從空氣裡消失了。
  馬修接住項鏈,笑著說,「成功附身的要訣是出其不意。好在這下你可沒什麼好生氣的了。我們出發吧!」
  項鏈裡的勞倫茨,「……」
  馬修迅速回到房裡,取來一些工具,而後走出房子,來到一塊寬闊的空地。他把項鏈放在口袋裡,從一個銅盒子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半透明的薄膜,鋪到地上。輕盈的薄膜展開有一張圓桌面這麼大,上面印著一個銀灰色的法陣。薄膜的材質特殊,雖然經過摺疊,卻沒有留下任何摺痕。
  「這是一個地獄傳送陣,可以幫我打開通往地獄的臨時入口。」馬修解釋說,「我永遠也畫不好法陣,總是會把自己意外地傳送到奇怪的地方去。我的朋友克羅塞爾實在受不了我的笨拙,就做了這簡單易用的法陣貼膜給我。」
  「我一直以為你只是普通的人類。」項鏈裡的勞倫茨說。
  馬修仔細地鋪平法陣,說,「沒關係,我也這麼以為。」
  勞倫茨,「你究竟是誰?」
  馬修,「唔……好問題。既然你先問我,那我們來交換如何?我告訴你我的事,你也來聊聊你的事。」
  勞倫茨,「……不如先考慮堂吉訶德的事。」
  馬修,「那麼,等有一天你信任我了,會告訴我你的故事嗎?」
  勞倫茨思索了一會兒,不情願地說,「……也許。」
  馬修很快將法陣布置妥當,站在了法陣中央。
  「天哪……我不想回到那個地方。」想到要回到地獄,他痛苦地捂住了臉。片刻後,他將手放下,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綠眼睛的顏色也顯得深了一層,蒙上了陰郁的色彩。
  「赫伯特,聽著,」他認真地說,「待會兒無論看到我變成什麼樣子,你都不要驚訝,可以嗎?」
  勞倫茨,「可以。」
  馬修仍然擔心著什麼,一字一句地強調了一遍,「我是說,我希望等回來以後,你忘記你看到的一切。」
  勞倫茨確定地回答道,「可以。」
  馬修得到肯定的答覆,從口袋裡摸出了小刀。他有些怕疼,猶豫了幾秒,嘀咕著說,「我真的希望克羅塞爾能想出更好的辦法催動法陣。」說著劃開手指,擠了一滴血出來。
  「僅僅用一滴血就足以催動這樣的法陣……?到底是什麼人……」勞倫茨不可思議地輕聲說。
  那滴血在馬修的指腹粘了一圈,依依不捨地滴落到法陣中央。血液與法陣相碰的那一刻,馬修攥緊了吊墜。下一瞬間,法陣發出了刺眼的白光,颶風鋪天蓋地地卷席而來,將他們淹沒──
  片刻後,風變小了,一切歸於寧靜。馬修呼地吐出一口氣,鬆開手檢查那隻貝殼吊墜,關切地問,「赫伯特,你還好嗎?」
  吊墜裡的幽靈被馬修捧在手裡。他從颶風的侵襲中回過了神,周圍的灼熱令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地獄裡了。隨後他看清了馬修的模樣,那令他有種被人錘了一棍的感覺。
  「赫伯特?」
  「……我很好。」
  不……我整個人都不太好了,勞倫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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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獵犬的皮膚饑渴症(5)

  勞倫茨的腦中迴盪著馬修的話──
  「待會兒無論看到我變成什麼樣子,你都不要驚訝……」
  「我希望等回來以後,你忘記你看到的一切。」
  忘記看到的一切……
  勞倫茨仍然處於震驚之中。然而,他覺得作為一個高尚的人,既然已經答應了馬修,就不應該再把注意力集中在馬修的外貌變化上。他試圖扭開視線,但對於一枚貝殼型的吊墜而言,這很難做到。
  馬修確定勞倫茨沒事,就迅速就地坐下,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枚寶石。他從寶石裡召喚出一隻信使精靈,勞倫茨注意到這隻信使精靈長得不太一樣,肚子上有一個類似家族徽章的圖案。
  他努力地盯著信使精靈看了很久……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馬修身上。
  他真的看上去……不太一樣了。
  不,或許不該說「他」,而是「她」。
  在進入地獄的那一瞬,被握在手中的勞倫茨親眼看到馬修乾淨利落的短發像飛舞的綢緞一樣四散開來,變得又長又卷。僅僅只是一秒鍾的功夫,落地時,他已經擁有了一頭令大多數女性羡慕的,及腰長的慄色卷髮。他的頭髮柔亮得不可思議,好像洗發水廣告裡的迷人女星──如果勞倫茨看過洗發水廣告的話一定會這麼形容。
  不僅是頭髮,他的外貌也發生了微妙的變換。他的眼睛和脣形變的嫵媚柔和,臉上的毛孔和細紋全都沒了影,臉蛋變得像中國瓷器那樣光溜溜。整個人的骨架縮小了一圈,讓他看上去嬌小可愛。最令人無法挪開視線的是,他原本平坦的胸部變得圓潤豐滿,幾乎將他的格子襯衫紐扣給撐掉。
  某個你熟悉的,連洗澡尿尿都必須緊貼在一起的不靠譜男青年突然變得像女明星一樣凹凸有致,但仔細一看她卻又仍然是他──勞倫茨覺得眼睛很痛。即便如此,他仍然一句評論也沒有發表。他們之間誕生了一種奇妙的默契,儘管一個內心抓狂地想「啊啊啊他看到了他看到我變成女人的樣子了啊啊啊!」另一個恨不得對著樹洞傾吐「國王長著驢耳朵驢耳朵驢耳朵……」,但他們都選擇了裝作什麼也沒發生。
  馬修若無其事地喚醒了他的信使精靈,開始留言:「克羅塞爾,我需要你幫我查一隻火系多毛種信使。它在四到六小時之前發出,可能來自一個叫紅什麼的地方。主人是獵人理查,也可能是一隻叫堂吉訶德的地獄獵犬。我要知道他發出精靈的具體位置,越快越好。」
  馬修揚手,信使精靈像箭一樣竄了出去,消失在地獄黑暗的天穹。
  信使飛走後,兩人陷入了尷尬的沈默。許久,勞倫茨率先打破沈默,說,「我想了解你接下來的打算。」
  馬修,「等待信使回來。然後去找理查。」
  勞倫茨,「這裡太髒了,你今晚睡覺之前必須徹底洗乾淨。」
  馬修,「我明白。」
  他們再次陷入了沈默。氣氛顯得有些古怪,馬修忍無可忍,說,「…………好吧你我都知道你想說的不是這些。」
  勞倫茨冷靜地爭辯道,「我並沒有想說任何話。我並不感到驚訝。」
  馬修抓狂,「……我不介意解釋!」
  勞倫茨,「那麼,這是你逼我問的。你的真面目是……一位淑女?」
  馬修,「……謝天謝地你終於問出來了!!我不是。」
  勞倫茨,「知道這個足夠了。」
  終於吐出了真相,馬修松了一口氣,說,「我的父親因為不得已的原因,在我身上施加了幻術,只要我一回到地獄,就會變成這幅模樣。你看到的一切,」他低頭戳戳自己豐滿的胸部,「都是假的。啊……所以我才說我討厭回到這個地方!」
  勞倫茨,「那麼……有誰知道真相?」
  馬修,「我的父母,還有你。整個地獄裡,只有你們三個知道。這是個秘密,從我出生開始就被保守著。」
  勞倫茨紳士地說,「我也會守口如瓶。」
  馬修,「謝謝。」
  他們身邊的地面突然亮了起來,出現了一個法陣。在一陣煙霧中,一個人影出現在了法陣裡。馬修看清了來人是誰,立刻從地上站了起來,快步朝法陣走去,說,「克羅塞爾,竟勞煩你親自跑一趟。」
  煙霧慢慢地彌散,隱約現出一個穿著禮服的男子。那個叫克羅塞爾的男子彬彬有禮地說,「有您的一聲令下,我怎麼敢不盡快趕來呢。」他走到馬修面前,優雅鞠躬,牽起馬修「纖細嬌小」的右手湊到嘴邊,落下一個吻,「公主殿下。」
  勞倫茨,「……」
  「公主殿下」這個稱呼再次讓勞倫茨吃了一驚。
  「哦?」克羅塞爾注意到了馬修手裡的貝殼項鏈。他突然上前一步,躬身觀察那條項鏈,頗有興致地說,「公主殿下,您的手裡似乎有個有趣的東西……人界的幽靈?是給我的禮物嗎?」
  勞倫茨,「!」
  勞倫茨像一隻受到威脅的貓,戒備地盯著項鏈外的那張臉。那是一張俊美的臉,克羅塞爾的眼睛是紅色的。與堂吉訶德烈火般的紅眼睛不同,他的虹膜顏色就像泡在玻璃杯裡的紅茶一樣美,像打磨得光滑的紅寶石一樣透明。
  然而,即使對方看上去像是一個有教養的貴族,勞倫茨仍然無法忘記這裡是地獄。他在克羅塞爾的身上感受到了危險的氣味,和一股強烈的壓迫感。就像他幾百年沒有震驚過一樣,他也幾百年沒有害怕過了。托馬修的福,他在如此漫長的歲月裡再次體會到了強烈的,屬於人類的情感。
  馬修沒好氣地說,「就憑你用他們做那些殘忍的實驗,我這輩子也不會送你任何實驗材料。」
  克羅塞爾眯起眼睛笑了起來。他重新站直,看著馬修手裡的項鏈說,「無論如何,人界的幽靈,看來你還不知道,將你握在手裡的這位是魔王陛下最小的女兒……」
  馬修,「順便也是那頭種馬的第九百九十九個孩子。好了說正事,克羅塞爾,你查的結果怎麼樣了?」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克羅塞爾說著,將右手抬起,一副立體的地獄全景圖出現在他手掌上方。全景圖上無數紅點在閃爍。
  感到克羅塞爾的視線離開自己的身上,可憐的幽靈才松了口氣。他討厭這種壓迫感。但是等等……馬修是魔王陛下的女兒……不,兒子?!
  馬修,「先說壞消息。」
  克羅塞爾,「您要求查看的是一隻未經登記的信使精靈,我動用了一些手段,仍然追蹤到它,但是位置不那麼準確。」
  全景圖上閃爍的光點全部消失,只留下了一個。
  「它在四小時二十八分鍾前從紅谷出發,半小時後經由這條路去往人界,然後失去信號。」全景圖將紅谷轉到他們的面前,那裡是一片霧濛濛的黑灰色。
  「我的探測儀告訴我,在它出發前,紅谷曾被很強的結界屏障籠罩。現在結界消失了,但是整個深谷仍然籠罩在‘那東西’的死氣裡。」
  馬修沈吟,「紅谷?他們去捉‘那東西’?真是不要命的兩個家夥。好消息呢?」
  克羅塞爾,「死氣對您來說是安全的。誰讓您是‘眼’呢。」
  馬修,「我要用你的傳送法陣。把帳算在那頭種馬身上。」
  克羅塞爾,「那是當然,公主殿下。我三天兩頭去魔王陛下的城堡討債,現在,那位秘書大人見到我都不想打招呼呢。」
  他說著,將手一揚,全景圖脫離他的掌心,滾落到了地上。地上隨即以發散狀形成一個法陣。
  「來試試我的新發明。比普通傳送法陣好用的多,可以直接把您傳送到地圖上標定的位置。」克羅塞爾熱情地推銷他的新發明,「我敢保證絕對安全。這次不會再把您傳送到奇怪的地方去。」
  馬修,「……」
  克羅塞爾,「出於我們的友誼,我還想提醒您,您的朋友在項鏈裡未必安全。除非他和您保持密不可分的距離。」
  馬修想也沒想就把項鏈戴到了脖子上,順便塞進了衣領裡。那枚精緻漂亮的貝殼項鏈準確地卡入了公主殿下的乳溝裡。
  「──黑暗之神在上,我簡直可以想象魔王陛下追殺他的樣子。」克羅塞爾笑著說。
  馬修進入法陣後,克羅塞爾催動了法陣。一陣溫和的風卷過後,法陣由明變暗,他們來到了地圖所指的「紅谷」之中。
  周圍的空氣變得渾濁不堪,一股腐朽的氣味撲面而來。那氣味強烈得令人作嘔,周邊一片混沌,正是煙塵散髮著罪惡的死亡氣息。馬修皺著眉頭,心想比這裡更糟糕的,恐怕只有人界的「煤氣中毒」了。
  馬修低頭,關切地問,「赫伯特,你還好嗎?」他等了一會兒,沒有得到勞倫茨的回答,有些驚慌地拉開衣領看自己的「乳`溝」。
  「……我,我沒事。」勞倫茨努力讓自己聽起來鎮定。
  馬修愈發擔心,「你真的沒事?我希望你了解這裡的危險性,這裡的死氣可以輕易殺死一頭地龍。一旦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你要馬上讓我知道。」
  被卡在公主殿下「雙`乳」間的勞倫茨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僵硬地說,「知道了。我希望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馬修只花了一秒鍾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噗地笑出來,又趕緊收斂起笑,說,「別太把幻象當回事,紳士。既然不能避免,何不享受你的處境呢。」
  勞倫茨忍無可忍地說,「閉嘴。你是不是想說這個位置是無數男性夢寐以求的地方?」
  富有自嘲精神的馬修笑著說,「身為‘地獄美少女’,我怎麼也該有一兩打愛慕者吧?」
  「太不要臉。」
  「謝謝誇獎。」
  馬修匆匆行走在濃黑的霧氣中,喊著獵人和獵犬的名字,但是沒有人回應。這裡是一個山谷,因生長的植株嗜血,莖葉血紅而得名紅谷,現在被濃稠的死亡氣息籠罩,能見度很低。馬修不停地被樹根絆到,笨手笨腳地扶著樹走動。不過多久,他就沒有心情說笑了。
  「這可真為難一個心理醫生。」他氣喘吁吁地抱怨說。
  「他們為什麼稱你為‘眼’?」勞倫茨問。
  「這得待會兒解釋。」馬修說,「這兒的死氣比想像的更嚴重。就算他們有防護,恐怕也熬不過四個小時。」他的步子走得更快,低聲說,「理查說堂吉訶德快死了……沒猜錯的話他已經中招了。我們得馬上找到‘那東西’。」他翻找自己的口袋,發現自己帶的精靈全部縮成一團,隔著衣服貼在他的身上躲避死氣的侵害。馬修沒有忍心把它們捉出來,只能靠自己的鼻子來辨別方向。
  「你們已經提起很多次‘那東西’,他們有什麼關聯?」勞倫茨問。
  「那東西是頭暴躁的上古黑龍。」
  「我以為上古黑龍只存在於傳說裡。」
  「不,他們只是很少與世人接觸。這裡的死氣濃重表明他可能病得很嚴重。龍是高傲的物種,不會希望在同類面前暴露弱點。儘管這樣,這頭龍似乎還很有力氣,他來這兒的時間不長可是臭名昭著。啊……」馬修抓狂,「他們竟敢來動他,就算是互相賭氣也該有個限度!」
  勞倫茨嫌棄地說,「賭氣?聽上去像一對同性戀。」
  馬修,「關係好的搭檔看上去都像同性戀。」他停下腳步嗅了嗅,「這裡更臭,看來我們離得不遠了,搭檔。我感覺回去以後我已經不認識臭這個詞了。」
  勞倫茨,「我們不是搭檔。」
  馬修,「為什麼?因為看上去不像同性戀嗎?」
  勞倫茨,「……因為我無法提供任何幫助。」
  馬修擔憂的表情裡終於透出一絲溫暖笑意,「你真是個溫柔的家夥。」
  勞倫茨冷靜地糾正道,「這是錯覺和誤解。」
  馬修,「你得相信一個心理醫生的判斷……天哪!前面那是什麼?!」
  他停下了腳步,目瞪口呆地望著不遠處的龐大黑影。
  勞倫茨低聲感嘆,「好大……上古黑龍竟然像山一樣高大……你沒有見過嗎,公主殿下。」
  馬修,「當然,我大多數時候生活在人界!」
  他站立在紅谷茫茫黑霧中,花了幾秒鍾來思索對策。而後,他有了主意,低頭對自己胸前說,「看著吧,赫伯特。你馬上就知道我為什麼叫‘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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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獵犬的皮膚饑渴症(6)

  黑龍的體型遠遠超過他們的想像,龐大得令人畏懼。這頭黑龍正在病中,警惕心和攻擊性比平時更強,也更危險。以防激起黑龍不必要的猜疑,馬修做了個大膽的決定。他放棄使用任何隱身或防護法術,直接向他走去。
  勞倫茨感受著馬修的心跳,他知道馬修也畏懼那個龐然大物。他努力地從被撐開的襯衫紐扣附近往外張望,看到他們與黑龍的距離在縮短。他們漸漸進入那股死氣的中心,被一股濃烈的死亡氣息籠罩。
  馬修走到離那頭黑龍五十米遠的地方,他的靠近終於引起了黑龍的注意。朦朧的黑霧中,勞倫茨感到那顆碩大得不可思議的龍頭警惕地轉了過來,但他看不清黑龍的長相。
  馬修沒有停下腳步,仍然鎮定地往前走。勞倫茨沈默地觀察著一切。照理來說,他是已死之身,不應再有緊張、恐懼。但此時此刻他繃緊了神經,不敢錯過任何細節。
  「哪個不要命的膽敢闖入我的領地──」
  前方傳來那頭黑龍的聲音。他的聲音低沈嘶啞,像是將鑰匙塞進生鏽的鎖一般乾澀。
  馬修放慢了腳步,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不是來乾架的。他以不易察覺的速度慢慢靠近,提高聲音說,「我來自人界。今天,我和我的兩個朋友失去了聯繫。在那之前,我得知他們來到了這裡。」
  隔著黑霧,他無法看清黑龍的表情,微微眯起了眼睛。
  黑龍的呼吸困難,喉嚨裡發出咯咯聲。他緩慢地說,「今天只有一頭不要命的獵狗闖進我的領地。你,是第二個。」
  「糟糕!」勞倫茨意識到黑龍即將發動攻擊,低聲喊了出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周圍已經狂風大作。黑龍騰地站立了起來,毫無預兆地向他們衝了過來!他的行動卷起了颶風,腳步震撼大地,整個深谷發出了沈重的悲鳴。
  馬修停下了腳步。
  勞倫茨驚恐地看著黑龍向他們撲過來。與他的體型不符,黑龍的速度快得驚人,充滿殺氣。眼看黑影逼近,黑龍那顆可怖的,長滿棘皮的腦袋,尖銳的獠牙,凶惡的眼神全都闖入了他的視線。勞倫茨看清了黑龍的樣貌,一切都比傳說更令人畏懼。然而,馬修就好像被他的殺氣震懾,完全無法動彈。
  我得做些什麼!
  慌張了短短的一剎那後,勞倫茨迅速找回理智,無數咒語從腦海中閃過。他開始念咒,不管人類的咒語對上古黑龍而言是多麼的微不足道,他都會堅持做自己能做的。而黑龍就像一座倒塌的山一樣朝他們壓下來……
  突然,在黑龍踏入馬修周圍半米的那瞬間,四周驟然靜了下來。颶風消失,進攻的黑龍凝固了一般不動了。他直愣愣地盯著馬修的眼睛,目光被無底的黑洞吸住一般無法挪開。而馬修仍站在原處,不曾往後退過一步。他仰著臉,靜靜地與那頭黑龍對視。
  紅谷陷入了一片死寂。
  勞倫茨從襯衫縫隙裡看到了一切,他雖然他看不到此時的馬修,但知道他一定在做些什麼,讓黑龍無法動彈。黑龍的獠牙離他們太近了,哪怕呼出一口氣都能把他吹跑。一旦有個閃失,他立刻能把馬修咬成兩截。勞倫茨一口氣也不敢放鬆,準備了一個攻擊魔法,一旦有意外就丟出去為馬修爭取逃脫的時間。
  片刻後,勞倫茨所擔憂的事並沒有發生。相反,那頭龍的目光變得空洞,失去神采。他的殺氣消失不見了,緩緩收起攻擊的動作,像頭好脾氣的金毛犬一樣溫馴地趴到地上。
  馬修溫和地說,「告訴我你的名字。」
  「沃森。」
  「沃森,平靜下來。想一些愉快的事。比如,你的病痊愈後,就可以回到關心你的人身邊。不再有疼痛纏繞,也不會有人打擾。」
  黑龍沃森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勞倫茨這才注意到那頭龍的脖子上掛著一片銀色的鱗片,他猜想馬修是因為這個才說了剛才的話。這頭龍已經病入膏肓,誰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回去,但馬修的語調讓人覺得寬慰極了。
  沃森誠懇地反省道,「我不該咬傷那隻狗。狗也是有媽媽的。」一邊說一邊竟難過地哭了起來,「我怎麼會那麼暴力……我真希望能重新來過……嗚嗚嗚……」
  沃森用他短短的前爪抱著頭,哭得非常大聲,聲音嘶啞,鼻涕甩來甩去,足足往下蕩了一米。他的口吻好似承認錯誤的孩子那般,並因為自己「不得了」的罪行感到痛苦。這樣的話由一頭地獄生物,尤其是一頭上古黑龍說出口,有種說不出的好笑,簡直讓人目瞪口呆。但馬修並不對他的反應感到意外,循循善誘地繼續問,「你只是咬傷了他嗎?你知道獵狗現在在哪兒嗎?」
  沃森甩著濕噠噠的鼻涕說,「那裡,」他抬起一隻龍爪,指向西方,「有一個土坡,上面的死氣更加稀薄。我猜他如果還活著,會去那裡避難。我只是沒有力氣去尋找他了。疼痛在折磨我。嗚……現在我慶幸我沒有去犯下更嚴重的錯誤。」
  馬修安慰了他,在他停止哭泣後與他道別,轉身準備趕往黑龍所指的地方。
  「嘿。」黑龍有氣無力地對著馬修的背影問,「遇到你之前我從沒覺得內心可以變得那麼美好。你是誰?」
  馬修回過頭,說,「大家都叫我‘眼’。」
  馬修與勞倫茨離開後,用最快的速度趕往沃森所指的土坡。
  「沃森很快會覺醒,我們得在他發怒之前找到他們。」馬修一邊快速說著一邊喘息。他一向不擅長體力活……可惜,也不擅長瞬移這樣的技術活。
  勞倫茨被夾在乳溝裡擠來擠去,狼狽地說,「那一刻我竟然相信了你……如果出了任何差錯現在你已經是兩截了。」
  馬修好笑地說,「沒辦法,這裡的霧太濃重了,如果沒有充分的目光接觸,我沒有辦法控制他。我承認這很危險。」想起勞倫茨沒有丟出來的攻擊魔法,馬修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謝謝你,赫伯特。」
  勞倫茨,「你看上去並不具有危險性,他們為什麼都害怕‘眼’?」
  馬修耐心地解釋說,「好的催眠術能利用潛意識操控人的內心,我的母親是少數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我從她這兒學到了不少。後來我又發現結合迷幻術,我竟然可以引導他們暫時改變性格。如果一個魔物無情,就讓他變得情感豐富。如果他凶惡,就讓他變得善良。我流著魔王的血,就算是高階魔物,我也能輕易控制……你看,那個土坡就在前面不遠了。」
  勞倫茨,「我看不見。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們為什麼會害怕你。」
  馬修噗地笑出來,停下來歇了幾秒鍾,又繼續趕路。
  「因為這裡是地獄,你不能用人類的道德標準來要求魔物。當他們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竟然扶老奶奶過馬路了,竟然因為吃掉了食物而傷心哭泣,竟然良心發現地把偷來的金幣物歸原主,這對他們來說,是多麼恐怖的事情啊。」
  勞倫茨,「……原來是這樣。」
  「眼」的真相竟是能讓惡魔變得善良的眼睛。勞倫茨知道了真相,心中升起一股溫暖的感覺。他無法解釋這種感覺,好似是內心深處的一塊寒冰慢慢消融。
  「你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麼呢?」他問。
  馬修理所當然地說,「因為被催眠時的感覺會烙印在他們的腦海里呀!」
  勞倫茨,「你想通過催眠改變所有的魔物嗎?」
  馬修,「當然不。但是,他們既真誠地覺得扶老奶奶過馬路是一件美好的事,又覺得天哪這麼想的我真是太恐怖了。長此以往,他們會陷入煩惱和矛盾。」
  勞倫茨,「所以?」
  馬修,「所以,他們就會需要心理醫生。我就不會餓肚子~」
  勞倫茨,「……」
  勞倫茨內心的冰重新凍結實了。
  馬修和勞倫茨很快找到了土坡。當馬修累死累活地爬到坡頂時,他看到了令他動容的一幕。
  獵人理查和堂吉訶德奄奄一息地躺在坡頂。理查握著已經乾癟的空氣囊,將所剩無幾的安全空氣吸進嘴裡,再捏著堂吉訶德的鼻子,通過嘴將空氣一口一口渡給他。堂吉訶德的面色死灰,雙眼緊閉,看上去已經失去意識。而理查暴露在死氣裡太久,狀況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馬修立刻從銅盒裡找到傳送法陣的貼膜鋪到他們身邊。理查聽到動靜,無力地抬起眼睛。他看到一個模糊的長髮少女的影子,那名少女對他說,「別擔心。我是‘眼’。」理查聽到這個名字,解脫了一般地舒了一長口氣,頭一歪,也暈了過去。
  三天後。
  理查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黑漆漆的病房裡。病房裡只有兩團鬼火照明,隱隱映出墻上的魔王徽章。
  我怎麼會在這兒……
  理查思索了一會兒,斷層的記憶慢慢連接上。他想起了惡龍,還有……糖糖!
  想到生死未卜的堂吉訶德,理查的頭腦頓時從混沌中清醒過來。他想起他們剛遇上黑龍,自己的空氣囊就被龍拍碎了。那頭龍比他們想象的更危險,他很快就發現他們別說戰勝,就連活著逃走都不可能。然而他萬萬想不到,在那一瞬間糖糖就做出了決定。糖糖毫不猶豫地摘下自己的空氣囊強行塞給理查,然後向箭一般竄向那頭黑龍,不怕死地單挑它。
  理查那時才意識到堂吉訶德已經長大了,自己的速度已經及不上他了。他親眼看著黑龍的爪子拍向糖糖,撕裂了他的胸口。他還想起他是如何背著糖糖逃命,如何爬上那個土坡,在上面度過的那絕望的四個小時。他捂著糖糖的傷口但血不停地流。他躺在彌漫的死氣裡,看著空氣囊一點點癟下去,然而除了等待,他毫無擺脫困境的辦法。那是他這輩子最漫長難熬的四小時。
  理查環顧四周,這裡是雙人病房,但另一張床的床單嶄新挺闊,沒有躺過的痕跡。他跳下床,一陣暈眩襲來,差點令他跌倒。然而他顧不上自己還沒有痊愈,毫不猶豫地將手背上的針頭拔掉。帶著魔力的營養液無處可去,逸散在空氣裡。
  理查徑直朝門走去。擰開門大步流星地離開病房,踏上幽暗的走廊。他的動作觸動了房門口的結界,兩隻醫護小精靈立刻飛了過來。他們害怕理查的名聲,小心翼翼地勸說,「獵人先生,如果你不好好呆著,你得多花三四倍的力氣來恢復健康……」
  理查一邊左右張望,一邊不耐煩地說,「我的狗堂吉訶德在哪兒。」
  精靈們面面相覷,露出為難的神色。理查捏緊了鐵塊一樣的大拳頭,吼著說,「他還活著嗎?!」
  可憐的精靈們被吼得瑟瑟發抖,說,「請跟我們來,獵人先生。我們帶您去魔物診所看看。您的愛犬是否還活著,得問那兒的醫生才知道……」
  生死未卜嗎……
  理查的咬肌鼓了鼓,立刻跟著醫護精靈們上路。
  診所昏暗的走廊布滿了令人窒息的清潔魔法留下的氣味。理查的臉上陰雲密布,急促的腳步聲在安靜無人的走廊裡回響。
  自從理查踏上了魔物獵人的道路,他就很少有害怕過。就算魔物的爪牙撕開了他的衣服,劃破了他的皮膚,他也不曾害怕。但現在,他走在去探望自己獵犬的路上,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不安與恐懼的情緒攝住了他,就像被幽靈附身一般,幾乎讓他難以動彈。他看著堂吉訶德從一隻幼犬慢慢長大,他們曾一起經歷過危險,但他們總是那麼強大。他太傲慢,太自信,從未想過會真正地失去自己的獵犬。
  理查緊緊攥著拳頭,跟精靈們踏進傳送陣裡。下一刻,他們就被轉移到了不遠處的魔物診所裡。
  魔物診所的大廳裡既亮堂又吵鬧,各種各樣的魔物聚在一起,聊天的聊天,打鬧的打鬧,令人眼花繚亂。然而,這一切在魔物獵人理查出現後驟然停止。感覺到獵人理查的出現,所有的魔物都停了下來,一齊向他看過來,而後大廳變得安靜得要命,連咽一口口水的聲音都嫌太響了。
  獵人理查的目標是誰?不管是誰,最好不是我……這是所有魔物在暗中拼命祈禱的事。
  帶路的小精靈飛到接待台詢問堂吉訶德的事。理查則陰沈沈地將整個大廳掃視了一遍。
  沒有糖糖。
  失望,懊惱,還有恐懼,這一切情緒混合在一起,讓理查的臉看上去愈發猙獰。他就快把自己的鋼牙咬碎,將臉轉向醫護精靈,艱難地問,「他在哪兒?」
  「汪唔!」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歡快的狗叫。理查先是一愣,而後趕快轉身。這個時候他的腿竟然不太受他的控制,轉身的時候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剛一轉身,就被一隻巨大的狗迎面撲倒。噗的一聲,那隻狗在撲倒他的同時變成了人形。兩個男人在地上重重地摔成一團。
  「堂吉訶德!」另一隻醫護小精靈舉著點滴瓶尖叫,「你的點滴!」
  可憐的吊針在空中蕩來蕩去。
  理查緊緊地擁抱了自己的獵犬。堂吉訶德激動地聞理查身上的味道,用熱乎乎濕漉漉的舌頭將他的臉舔了一遍又一遍。
  理查不太習慣這樣的接觸,重逢的感動與尷尬交織在一起。他無措地說,「好了,好了,停下!」
  堂吉訶德,「汪唔!」
  理查,「……人形的時候別學狗叫。」他低聲說著,看著堂吉訶德的臉,遇上了他的目光。堂吉訶德也睜圓了眼睛看著他,眼中充滿著快樂。他們胸肌抵著胸肌,眼睛對著眼睛。他的快樂情緒感染到理查,終於讓他僵硬的表情化開。硬漢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類似「溫柔」的表情,雖然只是那麼一剎那。
  他們這輩子第一次有如此親密又熱切的舉動,但一切發生得都太自然,讓他們覺得似乎他們的關係從最一開始的時候就應該是這樣。就算一開始沒這樣,以後也可以繼續這樣下去。
  啊──擁抱的感覺真是太美好了。這時他們倆都這樣想著。
  【病例二:地獄獵犬的皮膚饑渴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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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的話:
  第二個故事說完了,沒交代清楚的部分會在後文裡慢慢交代~
  下一個故事可能是講黑龍沃森,也可能是吸血鬼的抑鬱症治療~大家有想法嗎~
  順便~滷煮要去開新坑了所以這個坑先放幾天再講新故事~
  歡迎大家來群裡找我玩~群號277419019
  或者和我一起織圍脖~http://weibo.com/guishoushusheng
  晚安~

☆、黑龍沃森的臨終心願(1)

  病例三、黑龍沃森的臨終心願(1)
  「……通往地獄的法陣貼膜一張,150格爾登,從地獄回到人界的法陣貼膜一張,35格爾登。往返地獄共用時一小時零五分,我決定給理查五分鍾的優惠……」馬修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賬單上寫著。他仔細地核對有沒有遺漏的收費項,算完總價──算賬的時候他總是那麼仔細──然後疊好賬單,讓自己的信使精靈將它發給獵人理查。毛茸茸的信使精靈在馬修的書桌上方盤旋一圈,撲稜著翅膀從位於二樓的心理診所窗口飛了出去,消失在明媚的陽光裡。
  馬修選了一間朝南的房間做他的辦公室兼診室。房間雖然不大但光照充裕,被馬修布置得溫馨安逸,看上去很有安全感。書桌不遠處放著個小餐車,上面放著些甜點和紅茶。
  馬修摘下鼻梁上的眼鏡,說,「赫伯特,你知道理查為什麼會接下捕捉黑龍的任務嗎?」
  勞倫茨的嘴脣浮現在馬修的右上方,說,「我認為他有自己的考慮。」
  馬修側過身面對著窗,舒舒服服地靠著柔軟的椅背上享受日光,說,「我也這麼想,他是個有經驗的獵人,對危險應該有正確的預估。所以,我讓克羅塞爾幫我查了一下,沒想到有些收穫。」
  勞倫茨的聲音頓時冷冰冰起來,鄙夷地說,「那個看起來不太正派的惡魔貴族嗎?」
  馬修哈哈大笑,愉快地說,「快別這麼說,赫伯特。你不能用正派來要求克羅塞爾。不過,沒錯,他是一個惡魔,有高貴而古老的血統。好了,讓我給你看看他帶給我的信息。他說離紅谷不遠的一座火山附近,有個獵人名叫老理查,」他頓了頓,「你沒聽錯,那不是我們所認識的那個理查。老理查在火山附近有個木屋,他是個愛管閒事的獵人,打獵時如果被捕獵的對象有孩子,他喜歡收養他們,將他們撫養到自力更生。甚至在路上看到無依無靠的魔物或是惡魔,他也會把他們帶回家。通俗點來說,那簡直是個信奉上帝的黑暗居民,在地獄裡開了一所孤兒院。」
  「理查是被他收養過的孤兒。」勞倫茨沈吟著接口,「黑龍在紅谷停留,死氣漫溢,離紅谷很近的‘孤兒院’就會有危險。理查想去救他們。」
  「我也是這麼想,」馬修說,「而且老理查的木屋被火山圍抱,如果想出來,就只能通過紅谷。黑龍盤踞在那裡,就是斷了他們的生路。」他側過頭,對著勞倫茨的眼睛琢磨了一會兒,舉起手大聲說,「嘿嘿,別這樣看著我,我可沒說過我要管閒事。先不論別的,你覺得就憑我能打得過那頭黑龍嗎?」
  勞倫茨口吻平淡地說,「地獄美少女連這個也做不到嗎。」
  「啊──!!」馬修沮喪地抓住自己亂糟糟的卷髮,抱怨道,「你什麼時候也學會開惡劣的玩笑了,赫伯特!」
  「這一次我拒絕做你的項鏈。」
  「我沒說過我會去。」
  「可事實上你會。」
  馬修無奈地看著赫伯特,問,「……你在擔心被困在那裡的魔物嗎?」
  勞倫茨自顧自地繼續陳述理由,「首先,你並不需要打敗黑龍。你需要做的是穿過紅谷進入火山區,把孩子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三天前你已經用同樣的方法救了理查。實踐證明這項舉動將花費你185格爾登以及一小時五分鍾的時間。花費的金錢我願意用你的房租抵消。至於時間,據我所知你一天之內除去睡覺、進食和出診,有至少十二小時的空余時間在看書,亂走,發呆或者說不必要的話。時間成本對你來說綽綽有餘。第二,如果你選擇不去營救那個靈魂高貴的獵人以及那些無辜的孤兒,你的餘生將在愧疚與後悔中度過。權衡利弊,我建議你去營救他們。」
  馬修,「完了?」
  勞倫茨,「是的。」
  馬修捂著眼睛痛苦地說,「天哪,赫伯特,你真是簡單粗暴。讓你說出‘請你救救他們吧,請求你!’,這是多麼困難的事啊……」
  勞倫茨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我從不求人。你的答案呢?」
  馬修,「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
  勞倫茨真誠地說,「我很高興你做了這個決定。」
  馬修,「我很高興你為我的決定感到高興。不過,紳士,我得說清楚,附身在項鏈上對你來說是最安全的。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就只能附身到假牙上被我含在嘴裡,或者附身到我的內褲上,但我覺得那兒視野不佳……玩笑而已。」他看到勞倫茨鄙夷地看著他,又忍不住補充,「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其實英國也盛產紳士,只不過這幾年不太流行了而已。」
  他從抽屜裡抓起那條貝殼項鏈,突然劈頭蓋臉地朝勞倫茨套過去。噗的一聲,勞倫茨便消失不見了。馬修穩穩地接住項鏈,「總之,我得對你的安全負責。」
  項鏈裡傳來了勞倫茨的一聲嘆氣聲。
  馬修將項鏈掛到脖子上,立刻開始準備動身。
  十分鍾後。
  馬修與項鏈裡的勞倫茨再次站在充滿死氣的紅谷裡。馬修注意到僅僅過了三天,這裡的死氣就變得更加嚴重。周圍的能見度變得更低,空氣污濁不堪。他探出手摸了一圈,發覺這裡的植物已經全部枯萎,只剩下焦炭一樣的殘骸。如果身上沒有魔王的祝福,對一切毒害免疫,馬修恐怕自己也會變得和這些無辜的植物一樣。
  一頭龍怎麼會這麼會落到這麼悲慘的地步呢……他惋惜地想。為什麼他會選擇特地來到地獄,在這裡等待死去。有這點力氣,大多數龍會選擇去龍墓。畢竟龍是這樣高傲的物種,並不希望別人看到他們死去的樣子。
  馬修效仿上一次的辦法,用自己的鼻子使勁地嗅著這腐朽的臭氣,試圖找出氣味的源頭。被夾在乳溝裡的勞倫茨感受到馬修的舉動,努力往外探了探身子,問,「你在尋找黑龍嗎?」
  馬修,「你說的沒錯,紳士。」他停頓了一會兒,問,「你上次看見黑龍脖子上掛著的一片銀色鱗片了嗎?」
  勞倫茨,「我看見了。那有什麼特別嗎?」
  馬修,「那是一片銀龍的龍麟。那你注意到懸掛鱗片的銀絲了嗎?如果我的眼睛沒有欺騙我,那是一頭銀龍化成人形後的頭髮。赫伯特,你覺得一頭龍在什麼情況下才會捨得把自己的頭髮和龍麟送給另一頭龍?」
  勞倫茨,「我不明白。也許是那頭黑龍搶來的,他那麼的粗魯。」
  馬修好笑地說,「是因為愛情。天哪,你真是不解風情。」
  勞倫茨,「我不認為你的分析有足夠的依據。」
  馬修一邊尋找著黑龍,一邊說,「那麼,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嗎?」
  勞倫茨,「是的。」
  馬修,「你感受到了什麼?」
  勞倫茨,「凶狠。」
  馬修不認同地搖頭,他回想著第一次與黑龍沃森對上眼的感覺,低聲說,「我從他渾濁的眼睛裡看到了濃濃的悲哀。」
  勞倫茨,「你下次最好先考慮自己是否會被咬成兩截。」
  馬修回想起勞倫茨緊張得要命地準備攻擊魔法,意識到他是在擔心自己。他愉快起來,說,「這是職業習慣。謝謝你,溫柔的紳士。」
  勞倫茨操著一口優雅的舊式德語,禮貌地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女士。」
  馬修,「!」
  馬修抓狂地想,赫伯特什麼時候也學得這麼損了!
  勞倫茨,「所以,你打算放棄老理查,轉而幫那頭黑龍做心理咨詢嗎,丘比特。」
  馬修,「我只是覺得,解決一件事最徹底的方法是解決它的根源。別擔心,一條路走不通,我們還有另一條。」
  馬修專心地在迷霧中尋找黑龍的影子。地獄裡的亮光本來就微弱,再加之黑氣彌漫,馬修幾乎無法看清腳下的路,只能用鼻子辨別方向。他不斷聽到自己踩碎枯木的聲音。這裡的草木原本嗜血而凶猛,現在卻全都死光了。
  他們大約尋找了半個小時。突然,馬修看到了什麼。他倒吸了一口氣,笨手笨腳地躲到了一棵樹後。
  勞倫茨用氣聲問,「誰?」
  馬修也用氣聲回答,「沃森。」
  他小心翼翼地從樹後探出頭,眯著眼睛仔細地看不遠處的那團巨大的黑影。他隱約看到了一頭黑龍的側影。那頭黑龍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好像和這個山谷一起死了一般。
  「天哪……」
  看了一會兒,馬修不由說,「他好像連姿勢都沒變過。我們離開的時候他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我猜想現在就算走到他的面前,他也虛弱得沒有力氣攻擊我們。」
  勞倫茨同情地嘆了口氣,問,「你的打算是什麼?」
  馬修,「……」
  勞倫茨,「……你不會還沒打算吧?」
  馬修抱歉地撓撓頭,實話實說道,「我的打算就是見機行事。」
  勞倫茨,「……那麼,首先弄清沃森到底遭遇了什麼。」
  馬修思考了一會兒,決定採納房東先生的建議,「好想法,華生,讓我們去問問他!」
  勞倫茨心想,華生是誰。馬修心想,回家後可以向總是很無聊的房東先生推薦這套書。
  馬修大膽地走向那團黑影。他故意踩裂枯葉發出聲響,讓沃森知道有人在接近他。透過迷霧,他隱約看到沃森的耳朵動了動,便用毫無攻擊性的柔和聲音說,「沃森,你好。我是‘眼’。」
  山一般的黑影也像山一般死寂。沃森沒有任何反應。
  馬修繞著黑影走,走到了沃森的前方,讓他可以看得見自己,並攤開雙手,給他看到自己並沒有帶武器。
  沃森的腦袋耷拉著,下巴無力地擱在地上,整頭龍看上去像爛泥一樣堆在地上。馬修仔細地看了幾眼,發現他的眼珠在微微轉動,但是他太虛弱了,無法開口。馬修只能聽到他粗重而緩慢的呼吸聲。
  馬修,「沃森,我來是因為我想你可能需要幫助,而即使你有所要求,其他人也無法接近你。」
  他注意到沃森的眼珠動了動,向他看過來。這是充滿懷疑的目光。通常情況下,只要黑龍看對方不爽,他們總是想都不想就發動攻擊,暴躁得令人生畏。然而沃森已經失去了行動力,這樣安靜地聽他說完話,馬修真不知這該說幸運還是不幸。
  馬修看出了黑龍的不信任,接著說,「你想知道我這樣做的目的。我可以實話實說,在紅谷的不遠處,火山區裡有個獵人,他和一些魔物被你的死氣困住。如果死氣一天不消散,他們即使離開了也永遠回不到自己的家園。所以我的目的是幫助你,然後間接地幫助火山區裡的魔物們。」
  馬修說完,停頓了一會兒。他知道黑龍的腦袋不好使,給他一些思考的時間。
  過了五分鍾,黑龍的嘴微微動了一下。馬修立刻上前,蹲到他的嘴邊,說,「我在聽。」
  沃森,「……我們遇到了……幽鬼……」
  沃森的聲音乾澀沙啞,他吐出每個音節都很困難,且含混不清。在聽到「幽鬼」的時候,馬修的臉上閃過震驚的神情,他頓時明白了這頭龍遭遇了什麼,甚至能想像他現在承受著是怎樣的痛苦。
  ……而且,他說「我們」。他的要求會與他的同伴有關嗎?
  沃森緩緩地吸入一口氣,顫抖著念出一個名字,「……伊歐……」
  馬修想起沃森戴在脖子上的鱗片,問,「他是一頭銀龍嗎?」
  沃森沒有力氣,只能通過眨眼代替點頭。
  馬修確認道,「伊歐也被幽鬼砍傷了嗎?」
  沃森吃力地說,「不……」
  聽到沃森的話,馬修的腦袋裡突然將事情串了起來,想通他會來地獄的理由了。碰到了幽鬼那種東西,竟然只有一個被砍傷……馬修默默心想,為了保護同伴,他還真是拼上了性命。
  他沈吟著說出自己的推測,「那麼……你千辛萬苦來地獄,是怕幽鬼在你身上留下的死氣會傷害到伊歐,對嗎?銀龍被地獄排斥,他無法過來找你。」
  沃森緩慢地眨眼。
  馬修有些難過,不知該說什麼。
  沃森,「……他快到壽限了……我答應……送他去……龍……」
  馬修輕聲替他說出來,「龍墓。」
  沃森慢慢閉起眼睛,「……我要失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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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沃森的臨終心願(2)

  「有辦法治愈他嗎?」勞倫茨的聲音從馬修的胸口傳來。
  馬修想了想,說,「沃森,讓我檢查你的傷口。」
  沃森沒有睜眼,而是嘆了口氣。馬修走近他,借著微弱的光仔細察看黑龍的身體。他看到黑龍皮開肉綻的身體上布滿了猙獰的長條形傷口。那些傷口十分密集,且深得可怕,好像是山上裂開的石縫,有些甚至砍斷了骨頭。堅硬厚實的棘皮裂開,翻出的肉呈黑色。每個傷口裡都不斷溢出濃黑的死氣,隨著傷者的怨氣加深,這些死氣的殺傷力也變得越大。死氣籠罩著黑龍,繼而溢滿了整個紅谷。
  馬修花了好一會兒才繞著黑龍走完一圈,大致檢查了他所有的傷。勞倫茨也透過衣服看到了一切。他感到強烈的不適,如果他擁有形體,或許現在就扶著樹幹吐了。
  馬修,「我選修魔物醫學的時候,導師曾經介紹過幽鬼這種東西。幽鬼不僅殺傷力巨大,而且能無視任何防禦。碰到他們就是碰到了一場災難。」
  勞倫茨,「……無妄之災嗎?」
  馬修,「唔。那東西唯一害怕的就是龍族魔法。但是我猜,一頭即將達到壽限的銀龍,可能大多數時間都在沈睡中度過。他們遭遇了幽鬼以後,沃森不僅要保護同伴,而且據我所知,黑龍幾乎不會使用任何龍族魔法。」
  他望向沃森,後者仍然閉著眼沒有動靜。
  勞倫茨輕輕嘆了口氣,「我想事情就是你猜測的那樣。」
  馬修,「讓人頭疼的是,幽鬼留下的砍傷無法愈合,而且會在傷者身上留下死氣,一直折磨到對方死透了為止。如果是一頭龍的話,可能還要受上千年的折磨……」他把「才會死去」給咽下了肚。
  勞倫茨,「無法醫治嗎?」
  馬修,「當年我問過同樣的問題。導師說,唯一的方法是用硫磺火徹底燒焦傷口的皮肉,過一段時間傷口就會開始愈合。可是沃森滿身都是傷,用硫磺火一個個燒過來,就算是龍也會被燒死的。也許我該問問我的導師,讓他來看看沃森的情況。」
  勞倫茨,「你帶了足夠的法陣貼膜嗎?」
  他們正商量著,卻感覺到龍動了一下,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不用……救我……」沃森吃力地說。他停了一會兒,為紅谷換來了片刻沈重的沈默。他喘過氣來,接著說,「請你……把我做成……骨龍。」
  這是這頭黑龍這輩子第一次用「請你」來說話。
  馬修難以置信地看著沃森,脫口而出,「……不可能,我不能這麼對你!」
  「請你……」黑龍再一次請求道,「陪著伊歐去龍墓……是我最後的願望。」
  「請讓我去拜訪我的導師。我不敢保證,可……他也許能治好你。」馬修仍然試圖勸說固執的黑龍。後者啞著嗓子緩慢地拒絕,「……不……來不及了……」
  馬修啞口無言地愣愣看著沃森。這種幫不上忙的無力感令他感到難過極了。
  「骨龍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沃森。」勞倫茨的聲音從馬修的襯衣裡冒出來,打斷了馬修的思緒。馬修不由低頭看了看。
  勞倫茨,「就算剔除你的肉,把你做成骨龍,但你的靈魂不能和你的骨架一起回到伊歐的身邊。死靈法師不能操控擁有靈魂的魔物。」
  馬修被一語點醒,認同地說,「沒錯。伊歐恐怕等待的也不是你的骨架。你希望他帶著對你的遺憾進入龍墓嗎?」
  勞倫茨動聽得好像豎琴般的聲音在死氣漫溢的紅谷中靜靜流淌,「沃森,聽著,我想到了一個治愈法術,可以快速治愈你的傷病。這個辦法的效果建立在你的心願上。你的心願越是強烈,治愈的效果越是良好。你願意配合嗎?」
  馬修聽到勞倫茨振振有詞的話感到驚訝──能夠快速治愈幽鬼砍傷的治愈法術,別說人類,即使是作為魔王兒子的他也聞所未聞。何況,為什麼他一開始不說呢……
  沃森過了很舊才勉強眨了一下眼睛。黑龍的狀況引起了馬修的不安。他察覺到沃森比想像中傷得更重,也許用不了千年,再不治療的話,他馬上就死也不是沒有可能。
  勞倫茨的聲音變得柔和,「那麼,別擔心。你很快可以康復。」
  無論是疑惑還是不安,馬修都沒有將情緒表現在臉上。相反,他讓自己顯得信心十足,有幹勁地說,「你竟然會治愈術!赫伯特,你真是太棒了!你需要什麼,可以盡量告訴我。」
  勞倫茨沒有和他客氣,說,「我需要一小瓶仙女龍血,和一個能夠使用高階魔法的人。」
  馬修,「這都好辦,我馬上可以準備好。沃森,等我們五分鍾。」說著轉身快步走開。
  馬修走得夠遠,確保沃森聽不到他們的談話,才低聲問,「赫伯特,你是認真的?」
  勞倫茨嚴肅地說,「是的。我不認為這種時候適合開玩笑。」
  馬修仍然難以置信,遲疑地說,「我不知道你的法術修為那麼好。我以為你只是貴族家裡閑著沒事才學了一些小法術而已。」
  勞倫茨沈默了一會兒,說,「我曾經是一個巫師……在我還活著的時候。」
  馬修費了點勁才從勞倫茨冷漠的語調中讀出了一些什麼──他在逃避念出「巫師」這個詞,他並不願意提起這些。然而馬修來不及仔細想太多。他趕緊拋開雜念,聯絡了克羅塞爾,向他買一小瓶仙女龍血。
  勞倫茨,「誰來施展高階魔法。」
  馬修,「你啊。」
  勞倫茨,「我只是幽靈,沒有辦法支撐。」
  馬修,「怎麼會呢。」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了小刀,不滿地說,「今天第二刀。真希望下次用法陣貼膜的時候不用發生流血事件。」他咬咬牙,將自己的食指割開。他疼得嘶地倒抽一口氣,將手指從襯衫縫伸進衣服裡,擠入自己的乳溝,把血摸在那塊貝殼吊墜上。血液在碰到吊墜的瞬間被吸乾,好像滲進了海綿一般。
  「別小看我的血,那足夠讓你施展高階\法術。」他一邊摳乳溝一邊說,「這下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你中並沒有我。」勞倫茨嚴謹地糾正道。
  正說著,他們的身邊亮了起來,克羅塞爾出現了。他比預想來的更快,馬修高興地說,「來得正好!」並習慣性地將手伸過去接受吻手禮。
  看到公主殿下旁若無人地從乳溝裡拔出手伸向他,克羅塞爾一抹優雅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上。
  吻手禮後,馬修省略了客套,說,「東西給我,記在那頭種馬的賬上。」
  克羅塞爾,「那是當然。」他打了個響指,一個麼指那麼大的小玻璃瓶浮現在空中,裡面裝著半瓶血液。馬修將瓶子接到手裡,檢查了一下血液的新鮮度。
  克羅塞爾熱情地推銷道,「如果你們的目標是那頭黑龍,我強烈地向你們推薦我的新發明──法陣放大儀。您可以只畫一個掌心那麼大的法陣,由它放大到足以覆蓋一頭龍,同時對施術者的法力有一定的增幅作用。除了禁術外,對任意級別的法術奏效。那可能節省不少功夫。」
  馬修,「天哪,克羅塞爾,你簡直是手殘者的福音!」
  克羅塞爾,「您說什麼?天哪?可愛的公主殿下,您和人類在一起的時間真是太長了。」
  富有想像力的惡魔科學家留下法陣放大儀,抱怨著這裡的空氣太糟,便離開了。馬修帶著勞倫茨快步回到沃森身邊,在勞倫茨專業嚴謹的口述下,在平地上畫起了法陣。他們很快將法陣放大,圈起了整頭黑龍。勞倫茨令馬修將仙女龍血灑在法陣裡。一切便準備就緒。
  馬修站在法陣外,問,「你準備好了嗎,赫伯特?」
  「不……」勞倫茨的聲音傳來,「時間過去太久了。我需要一點時間。」
  馬修索性就地坐了下來,安靜地等待他。在霧氣彌漫的紅谷中,無所事事地與一頭垂死的陌生黑龍作伴,時間顯得尤其漫長。不知過去了多久,也許有一個小時那麼久,勞倫茨的聲音終於從馬修的胸口傳來,「我準備好了。」
  馬修二話不說地站了起來,走到施術者的位置,說,「開始吧。」
  勞倫茨安靜了一會兒,做最後的調整,然後開始低聲念咒。他的聲音刻意壓低,聽上去有一種悅耳的金屬質感。每個音節都仿佛蘊含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像微風卷著霧氣,繚繞在整個法陣裡。
  咒語很長,馬修嚴肅地站著,默默聽著咒語的每一個音節。事實上他對法術所知道的不多,他只是為正在念咒的勞倫茨著迷。他聽上去認真、嚴肅。馬修知道他是那麼的可靠,通過他的口念出來的咒語不可能出任何差錯。在「貴族」、「房東」的身份下,勞倫茨終於慷慨地將自己翻開了一頁,讓馬修知道真正的他曾是一名巫師,一來自中世紀德國的男巫……
  等等!中世紀?!
  馬修的心裡咯!一下,猛然醒悟過來!
  中世紀……歐洲……獵巫運動……
  他突然就想明白為什麼勞倫茨不想提起自己曾經的職業。還有,為什麼勞倫茨那麼年輕就過世。
  有關獵巫運動的一切都深刻清晰地烙印在馬修腦中。在他想起那場長達數百年的屠殺時,曾經的所見所聞,那些記憶的碎片就無情地拼合在了一起。
  獵巫運動是屬於人類的殘忍,在馬修看來人類的陰暗面有時比魔物間的廝殺更殘酷血腥。他回想起那個年代的一切,那是他最想忘卻的黑暗年代。人們人人自危,又互相揭發陷害,只要有人被檢舉為巫師,就會遭受不遺餘力的折磨和羞辱。燒焦的屍體總是堆得像山一樣高,散髮著難以想像的惡臭,被吊死的屍體在河上被掛得滿滿當當,風一吹就互相碰撞。那樣的人間煉獄哪怕只看上一眼也難以忘懷。那時馬修仍定居在法國,某一天,獵巫運動像野火一樣不知不覺到來,然後突然就燒了起來,事態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因為受不了如此惡劣的屠殺,他只能回到了地獄。
  不……或許只是我想多了,馬修混亂地想。他真誠地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馬修緩慢地吸氣,讓自己恢復平靜,停止無意義的猜測。他知道唯一獲得答案的辦法是直接問勞倫茨,但他決定永遠不做這樣失禮的事。
  正在馬修思索的時候,勞倫茨念完了最後一個音節,聲音停了下來。那一剎那,巨大的法陣好像被點著的汽油圈,倏地亮了起來,發出了猶如太陽般強烈的白光,形成了一根巨大的光柱。光柱穿出迷霧,直達天際。仙女龍的血液融入法陣,慢慢讓整個法陣染上了五彩的光芒,從白色漸漸變得流光溢彩,炫目極了。
  馬修啊地輕輕嘆了一聲,眯起眼睛看著這一切,不由自主說,「你成功了。太美了。」
  耀目的光芒淹沒了法陣裡的黑龍,持續了幾秒光芒才開始減弱。馬修注意到光柱裡有黑影在動。法陣逐漸變暗,最後又歸於無。在看清法陣裡的黑影的那一刻,馬修睜大了眼睛。
  「這不可能……」他喃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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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沃森的臨終心願(3)

  病例三:黑龍沃森的臨終心願(3)
  法陣中的光芒熄滅,紅谷重新變得昏暗。光芒褪去,顯現出法陣中央站著的一頭黑龍。
  那頭黑龍比趴著的時候看上去更高大,更令人恐懼。這樣巨大的體魄給人一種壓迫感,就像一座黑魆魆的山杵在人的面前。
  沃森也為自己重新獲得了力量而感到驚訝。
  「黑暗之神在上!我居然好了!」他說著,扭動細長的脖子檢查自己的四肢和身體。但他身上那粗糙的棘皮已經完全恢復,一個傷口也不剩了。他又甩甩前肢,扭扭尾巴,發現斷裂的骨頭也接了回去。他又變回了一頭健康強壯的黑龍!
  黑龍激動地揚起頭,發出令人牙酸的尖嘯。他太久沒有動彈,急於活動一下筋骨,翅膀呼地一聲高傲地展開了。黑龍騰飛了起來,掀起了排山倒海的強風,將植物殘骸卷得漫天飛舞。
  馬修舉起手臂抵擋大風。他被眼前的場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一開始是不敢相信。當他確認黑龍真的活奔亂跳地恢復了健康後,馬修的疑惑就變成了敬佩。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見證了這激動人心的時刻!」他感慨地說,「赫伯特,你簡直太棒了!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你知道嗎,那群傲慢的古代惡魔都無法做到的事,你只用半小時就做到了!」
  馬修的激動沒有得到勞倫茨的回應,他突然擔心高階\法術會耗去幽靈太多力量,拉開衣領問,「赫伯特?你還好嗎?」
  勞倫茨冷淡地回答,「我很好。」
  沃森在天空飛了一圈,很快在他們面前落地。他低下頭,一顆碩大的龍頭離馬修只有不到一米的距離,龍呼出的帶有硫磺味的氣息一陣陣地撲到他的身上。
  沃森,「小姑娘,你們救活了我。我會答應你們的任何要求。」
  勞倫茨禮貌而溫和地說,「這只是舉手之勞,能幫到你我非常高興。你一定要提起報答的話我反而會不知所措。不如等你帶著你的愛人來到龍墓時,給我們發一個信使精靈,讓我們知道你們平安到達。如果你能順便捎帶一塊那裡的石頭給我,那就太棒了。」
  馬修心想,他對別人講話的態度簡直比對我好一百倍!
  沃森爽快地說,「石頭?那太容易了!就算是金山銀海也能搶過來給你!」
  勞倫茨正經地拒絕道,「我不會收下。」
  馬修,「我會代他收下。」
  勞倫茨,「……」
  馬修從口袋裡掏出一隻信使精靈遞給沃森,說,「它標記的是我的氣味,在任何地方放飛都沒問題。你可以用它和我們聯繫。」
  沃森叼走信使精靈,問是否要送他們一程。馬修看著沃森的雙眼說,「你的目光告訴我你心中充滿焦慮,我猜你在擔心伊歐。你們分開的時間夠久的了。我們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快回去吧,沃森。」
  沃森被說破心中的事,啞著嗓子說,「你說的沒錯,小姑娘。可是,你竟然不怕龍壓?你和你的男人都是了不起的家夥!再見了,等我的消息!」
  他退後幾步,呼地展開翅膀,卷起漫天塵土。他如箭一般飛向天空,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還未消散的茫茫霧氣裡。
  「再見。」馬修輕輕地說。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好像在回味整件事的經過。過了一會兒,他說,「咦?赫伯特,剛才沃森好像說‘你和你男人’。」
  勞倫茨,「他說的是‘你和那個男人。’」
  馬修,「可我確定他說的是‘你和你男人’。我們看上去像一對嗎?」
  勞倫茨,「……可以閉嘴了。不要忘了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公主殿下。」
  馬修愉快地說,「謝謝提醒,我男人~」
  沃森用他最快的速度飛回他們遭遇幽鬼的地方。那裡離地獄入口很近,群山環繞,湖水像鏡子一樣透明。沃森飛到那片山脈上空,不安地一圈一圈盤旋,尋找伊歐洛斯的身影。
  遭遇幽鬼攻擊之前,沃森與伊歐正在旅行途中。他們商量了個有趣的旅行計劃──事實上那是伊歐的計劃,沃森只是個忠實的執行者──在前往龍墓的途中進行他們的最後一次旅行。
  他們希望在伊歐陷入長久的休眠之前留下更多的回憶,然而伊歐已經非常接近壽限,他們的旅行計劃因此比大多數的旅行都來得艱難。伊歐每活動幾天,都需要停下來沈睡近一個月的時間。他們的旅行毫無效率可言,沃森大多數時間都靠在沈睡的銀龍身上打盹兒,或者單獨出去覓食,他們卻仍然享受這個過程。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他們再過幾個月就會到達龍墓,然後逗留在那裡直至長眠。
  意外發生的時候伊歐正在沈睡,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沃森的反應速度極快,在幽鬼衝過來的時候,想也沒想就飛起來反擊。他勇敢地獨自戰鬥,直到把幽鬼趕走。他自己也只剩了一口氣,靠著最後一點力氣爬到了地獄入口,從那兒掉到了紅谷裡。
  他在痛苦中煎熬了幾個月的時間,他能感覺到幽鬼留下的死氣一點一點地把他的生命力啃噬乾淨。傷口暴露在空氣裡無法愈合,具有腐蝕性的死氣無時無刻不折磨著他,像一群細小的魔物在咬他的肉,讓他疼痛難耐。
  沃森在絕望中想著伊歐,想伊歐在的時候,總是把他收拾得乾乾淨淨,每天都用清潔咒幫他清潔牙齒和指甲縫,讓他成為一條閃閃亮亮的上古黑龍。他還想伊歐為了勸他放棄腐肉,總是用幻術把水果和蔬菜打扮成香噴噴的樣子。
  啊……還有伊歐的笑容,他活了四千多歲,從未見過誰的笑容比他的更讓人心動。在他們認識的兩千年裡,伊歐露出笑容的樣子屈指可數,但每一次都讓沃森覺得頭腦裡炸開了煙花一般幸福。有時伊歐冷冰冰的臉上會突然露出微笑,那笑容就像河面的最後一片薄冰在春光裡消融。他說,「我覺得那天你跳舞扭到脖子的樣子很可愛。」而沃森從不好意思提醒他,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呀。
  沃森想伊歐醒過來以後,發現自己不在身邊怎麼辦。甚至想他來不及去龍墓,孤獨地在人界壽終該怎麼辦。他們在一起相伴了兩千年,從未真正地離開過對方,卻要在陌生的地方孤單地死去,孤獨感和疼痛一樣折磨著沃森簡單的頭腦。如果還有力氣,沃森真是暴躁得恨不得一頭撞死。
  現在,沃森終於離開了那該死的地獄。他不再思考任何問題,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伊歐,然後繼續他們的旅行。他盡全力飛回了戰鬥現場,在看到那世界末日般的景象時,他的速度慢了下來,不由輕輕「啊……」了一聲。
  現場仍然是一片狼藉,好像被炮彈轟出了一個大坑。坑外,花草樹木的屍體七橫八豎地躺著,可以看出一頭黑龍與幽鬼的戰鬥是如何的慘烈。那裡只有一小片土地被保護得好好的,但是上面並沒有伊歐。伊歐已經醒過了,並且離開了這個地方。
  沃森在那裡愣了一秒,立刻大吼,「伊歐!!!伊歐洛斯!!!」
  群山回響著黑龍撼天動地的吼聲,大地因此而顫抖。沃森心急如焚地到處亂飛,不停地撞上山石造成不小的山崩。整座山幾乎被他削平了一截,塵土揚得沖天高。
  在沃森把山連根拔起之前,他終於在山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伊歐!」沃森欣喜地大喊一聲,朝他俯衝過去。那頭銀龍應聲抬起了頭。
  明媚的陽光灑在山上,也灑在那頭銀龍的身上。他的鱗片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熠熠發光,但他的體態仍然那麼的優美。他他靜靜地望向天空,望向沃森的方向,眼睛的顏色像海洋深處的結冰。
  -
  三個月後,勞倫茨堡。
  一隻來自遠方的信使精靈來到了馬修的魔物心理診所。勞倫茨堡的夏天已經走到了盡頭,天氣轉涼,透入屋子的陽光顯得尤其溫暖。馬修剛剛送走一位病人,正坐在寫字檯前寫病歷記錄,那隻風塵僕僕的信使精靈就從窗戶口落到他那大得奢侈的寫字檯上,在光滑的桌面上一彈一彈地彈到他的手邊。
  馬修看到信使精靈身上熟悉的魔王徽章,不由摘下了眼鏡,自言自語道,「那頭種馬又有什麼指示嗎?」
  他將信使精靈召喚到面前,命令他吐出信息。
  「嘿,小姑娘,還有你的男人,是我。」
  一個沙啞但是語調明快的男聲從信使精靈的肚子裡傳來。
  沃森……?!馬修不由抬起了眉毛,想起了這隻信使精靈。這是三個月前,他在紅谷裡交給黑龍沃森的那隻。
  「看來他們到了。」馬修高興地輕聲說,這話是說給勞倫茨聽的。後者也注意到了這個事實,正聚精會神地聽下文。
  沃森,「我和伊歐很順利地到了龍墓大門口。你男人要的石頭我塞在這毛團的肚子裡了。你們是很不錯的家夥,祝你們好運!」
  旁邊似乎有誰提醒了他一句,沃森呃地遲疑了一下,又補上一句,「謝謝……感謝你們!……永別了。」
  精靈將話吐完,咚地摔在桌上。馬修捏起那隻毛團,將它倒過來顛了顛,精靈哇地吐出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那是塊深藍色的魔石,在陽光下散髮著迷人的光暈。
  馬修著迷地對著陽光轉動那塊魔石,感嘆地說,「你發現了嗎,赫伯特,他聽上去還挺高興。和愛人一起走進墳墓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呢?」
  勞倫茨,「……」
  馬修沒有得到回答,在意地回頭看了一眼。勞倫茨的嘴脣緊閉,過了一會兒,他問道,「你能否判斷信使精靈經過多長時間才送到你手裡。」
  馬修瞥了一眼信使精靈的顏色,說,「能啊。大約四五天。怎麼了?」
  勞倫茨嚴肅地說,「現在,我要告訴你實話。」
  馬修的臉上還帶著輕鬆的表情,在聽到勞倫茨有些沈重的語調時,綠眼睛裡多了一分疑惑。
  勞倫茨,「我在沃森身上施加的法術,它的名字叫夢之彼岸。是一種高階幻術,並不是我所說的治愈術。」
  馬修臉上的輕鬆漸漸退去,驚訝地大聲說,「……你說什麼?」
  勞倫茨,「這是一種建立在幻術基礎上的起死回生之術,只有在他有很強烈的心願需要完成的時候才有效。」
  馬修,「你的意思是……」他難以置信地說,「我們所看到的,他的皮膚愈合,死氣消失,這全部是幻覺?並不是真的??」
  勞倫茨,「是的。就算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幻術。只要我不說給任何人聽,他身上的幻術就可以一直保持,直到他的心願達成。他的心願越是強烈,幻術的真實性就越是強烈。」
  馬修,「……換句話說,一旦心願達成……」
  勞倫茨,「他就會恢復原狀。」
  「恢復原狀……」馬修怔怔地盯著手裡的魔石看,下意識地把它轉來轉去。他難過極了,嘴裡低聲說著,「夢之彼岸……天哪……夢醒的時刻太殘酷了……」
  過了一會兒,他將自己的情緒咽了下去,抬起頭來安慰勞倫茨說,「謝謝你,赫伯特,你已經很努力了。至少他的心願達成了,他們還是在一起了,不是嗎?老理查和他的孤兒們也不用搬家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勞倫茨沒有回答。
  這也許是最好的結果,但他們總覺得有些難過。
  【病例三:黑龍沃森的臨終心願.完】



☆、番外一(新增)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番外本來是作為長評放在文下,不過想想還是發在正文裡吧。
  黑龍銀龍是阿鬼在《觸手森林裡的王子殿下》裡的配角人物。對這一對感興趣的妹紙可以在百度直接搜索文名,大約是講兩千年前的故事。
  然後,把觸手森林裡寫到的有關黑龍銀龍的番外搬運過來,給對他們感興趣的姑娘嚼一嚼。番外的故事發生在黑龍銀龍初次相識。那時候黑龍還叫薩迦利亞。
  在形形色色的龍族中,銀龍是對人類最為友好的一族。他們性格大多溫和善良,喜歡人類的生活方式,也喜歡人類的食物(你看,保持口氣清新的最重要原則就是避免食用腐肉,伊歐洛斯真希望他的情人能明白這一點)。
  當伊歐洛斯還是一顆圓溜溜的龍蛋時,他的母親瑪利亞就這樣被人類吸引了。瑪利亞活了近千年,一大半的時間在人類國土上逍遙享樂。然而,不幸的是,在孵化伊歐洛斯的時候,這頭過度外向的銀龍母親依舊沒有收斂心思的意思。
  導致兒童性格缺陷往往有兩大原因,不是因為天生是個熊孩子,就是因為家裡有個熊家長。伊歐洛斯顯然遇到了後者。在讓那枚名叫伊歐洛斯的龍蛋獨自躺了近二十年後,這位熊母親終於在某個晚上醉醺醺地回到龍島的巢穴。即使對一頭龍而言,整整兩桶優質伏特加也足以令她做出令自己後悔的事。
  蛋已經出生了近三百年,但離孵化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之所以這二十年間沒有被野獸偷走,是因為最近這裡新來了一隻暴躁到極點的惡霸龍。據說那傢伙的兄弟(也是一枚蛋)被偷走了,他正在滿世界地尋找凶手。所有愛好偷龍蛋的野獸都明哲保身地躲了起來,伊歐洛斯因此逃過一劫。
  那位熊家長噴著酒氣眯著眼睛觀察自己的孩子,發現他還在巢穴中安靜地呆著(一顆蛋不安靜地呆著還能做什麼呢?),立刻心疼地用尾巴圍起了巢穴。
  「我的寶貝,麻麻不該這麼貪玩,」瑪利亞搖搖晃晃地說,「你真該早一些來到這個世界,不要讓我總是為你擔驚受怕……嗝!」
  她抱著巢穴,親昵地用臉蹭蹭光溜溜的蛋殼,「寶貝,你一定會生得非常漂亮,就像你的爸爸……哦那個負心漢,我不該在這美好的夜晚提起他!」
  她有些憤怒,抬起一隻爪子,將尖銳的指甲對準蛋殼,「嗝……!讓麻麻幫助你……嗝!幫你早一些出生……」
  她開始昏昏欲睡地念咒,期間好幾次被打嗝打斷,呼出一口酒氣又重新來過。不久後,深夜的銀龍巢穴裡發出了一陣刺眼的白光,又很快滅去,隨之冒出了大量黑煙。
  「咳咳!」施過法的瑪利亞嗆到一口煙,疲倦地轟隆一聲倒下,埋頭睡去。
  月光下,那枚光溜溜的龍蛋不安地動了一下。
  瑪利亞睡了整整兩天。醒來後,她完全忘了對自己的孩子施過法的事。她舔了舔自己珍貴的龍蛋寶寶,對他說了聲早安,然後睡眼惺忪地外出尋找食物。
  在她離開後不久,一抹黑影無視結界,橫衝直撞地闖入了銀龍的領地。
  「乾!!!」闖入者極富特色的罵聲響徹雲霄,「誰他媽偷了我的蛋!」
  他的體型遠遠大於一般龍類,每踏一步都撼山動地。可憐的銀龍蛋在巢穴裡被震得一顛一顛。闖入者撞翻了一切擋在面前的花草樹木,瞬間就把整潔的領地弄得烏煙瘴氣。
  「誰他媽——還我的蛋!!!」
  闖入者齜牙咧嘴地仰天大吼,罵聲震天。周圍的細小魔物紛紛奔走相告,收拾家當逃離銀龍的領地。
  「誰他媽——!!!」
  罵聲在他看到巢穴裡那顆蛋的時候戛然而止。闖入者停了下來,睜圓了豆子一般的眼睛,盯著巢穴裡孤零零、圓溜溜的一枚白色龍蛋。
  「哦……」
  他輕嘆了一聲,拔腿闖入龍穴,毫無知覺地撞塌了山洞。石壁轟然倒塌,巨大的灰塵揚得漫天都是。灰塵散開後,露出了一大片黑色的脊背。那名莽撞的闖入者吃力地抬起身子,抖掉碎石屑。圓圓的肚子下藏著那枚安靜的龍蛋。
  那個黑色的大個子小心翼翼地蹲坐下來,壓低細長的脖子,睜大圓溜溜的紅眼睛好奇地看那枚蛋。他使勁聞了聞,發現這不是他的弟弟。
  「嘿。」他對那枚蛋打了聲招呼,將巨大的爪子探到巢穴裡,黑色的指甲尖輕輕磕了磕蛋殼表面。
  ■……
  蛋殼表面出現了一道裂縫。
  黑色的大個子嚇得鱗片都倒立起來,猛地往後縮了一步,小心翼翼地看著那枚銀龍蛋。
  ■……
  蛋殼表面又多出一道裂縫。
  「黑暗之神在上!我不是故意敲碎它的!」大個子慌忙四顧,發現家長不在四周。
  ■嚓……■嚓……
  有什麼從裡面把蛋殼表面啄出了一個洞,很快又啄開了另一個。大個子的心狂跳。他意識到自己恐怕要第一次見證生命的誕生。這是一頭龍一生中最重大的時刻,而這枚蛋的父母恰巧不在身邊。他無措地楞看著蛋殼一點點碎開。突然,一隻銀色的三角形的小腦袋從蛋殼裡鑽了出來。
  「啊……!」大個子不禁感嘆了一聲。這他媽的太小了!
  那個小巧玲瓏的三角腦袋左右張望了一番,看到了眼前面目猙獰的龐然大物。血紅的雙眼,交錯的獠牙,粗糙的黑色鱗片,布滿棘皮的皮膚,儼然是一頭凶殘的上古黑龍。
  黑龍趕緊閉上了嘴,收緊鱗片,但新生的銀龍寶寶比他想得要淡定。它默默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繼續對付困住它的蛋殼。不一會兒就伸出一隻小爪子,細細的脖子。蛋殼嘩啦一聲碎了個對半,一整隻小銀龍從一汪蛋清裡掉了出來。小腦袋,細脖子,圓滾滾的身體,比魚鱗還細小的鱗片,黑龍這輩子頭一次見到新生的龍類,看上去就像一隻小麻雀那麼大。
  黑龍用力咽了口唾沫,探出爪子,用指甲尖調戲那隻脆弱的銀龍寶寶。小銀龍被挑翻過來,纖細的四肢對天揚了一會兒,脖子一扭,像只烏龜一樣把自己翻了過來。黑龍不厭其煩地再次把它挑翻。
  小銀龍,「……」
  「嘿,小傢伙,你好。」黑龍小心地用指甲尖撓撓銀龍的後背,「我叫薩迦利亞。你老媽給你起名了嗎?」
  銀龍小小的銀灰色眼睛——後來在他長大的過程中顏色越來越淺——注視著面前的龐然大物,好像在思考要不要回答。
  「哦媽的,小孩子性格這麼臭屁可不好。我出生的時候把我老爹的尾巴尖都咬斷啦!」薩迦利亞不滿地說,「還是說你在蛋裡的時候他們沒教你說話?這他媽的是怎樣的熊家長啊……」
  小銀龍,「……」
  薩迦利亞再次用指甲挑翻了銀龍,「讓我看看你是公是母……哦!你的小老二太滑稽了哈哈哈哈!!!」
  小銀龍努力翻過身,再次默默蹲坐。茫然地看著薩迦利亞。薩迦利亞將爪子探到他面前,小銀龍咬了他一口,但沒有咬穿皮。
  「你這麼小力可不行!」黑龍不滿地說著,咬開自己的指頭,滲出一滴血珠。他將血珠送到小銀龍的面前,小傢伙面無表情地舔了舔。
  薩迦利亞突然聞到了急速靠近的龍的氣息,意識到是銀龍的家長歸巢,趕緊跳起來。他將血珠抹在銀龍身邊,悄聲說,「送你的見面禮!再見小老二!」對巢穴中的一小隻龍寶寶揮揮爪子,張開雙翅逃走了。
  -
  感到結界被打破的瑪利亞匆忙趕回了巢中,在一片狼藉中看到了提早了三百年出生的銀龍寶寶。她尖叫一聲,扶住了自己的腦袋。她以為自己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昏過去——那些貴族小姐們總是能在恰當的時候昏過去,但顯然她低估了自己的強壯程度。
  「我的上帝!」她淚眼汪汪地捧起了自己的寶貝,「你竟然這麼早就來到這個世界,哦……天哪,你的眼神!……寶貝你是個白痴嗎?」
  小銀龍,「……」
  瑪利亞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收起了眼淚,嚴肅地對著自己的孩子看了一會兒。那頭小銀龍也安靜地注視著她,仿佛忘了把情緒這種東西從蛋殼裡帶出來。
  唉……
  堅強的瑪利亞嘆了一口氣,決定就算上帝給了自己一個白痴孩子,也要一樣愛他。
  這頭名叫伊歐洛斯的早產銀龍過了十年才學會說話(而那些沒有早產的龍寶寶則最起碼在蛋殼裡學上三百年)。事實證明他的頭腦還挺聰明,他很快地學會魔法,捕食,甚至能應付偶爾闖進龍島的騎士。但是,他的情緒就這樣被留在了蛋殼裡。
  或者,準確地說,如果情緒是通過神經從頭腦傳輸到身體,那他的這根神經永遠是堵車的。誰也不記得他還是一枚蛋時發生的魔法事故,瑪利亞憂鬱地把這種情緒堵車歸結為上帝的恩賜——瞧,伊歐的情緒總是平靜而又溫和,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冷靜的孩子了。
  伊歐洛斯習慣了自己的情緒堵車,並漸漸習慣了它為自己帶來麻煩。
  在他十歲的時候,他收到了來自長輩的生日禮物。他會像所有的乖孩子那樣說謝謝,但他得到了二十幾歲才漸漸為收禮感到高興。
  在他一百歲的時候,他被胖乎乎的紅龍尼基打了一巴掌。當他開始感到羞辱並怒氣衝衝地趕到尼基的家裡時——那已經過了好多年——尼基高興地端出烤餅乾招待他。他只能把羞辱咽了回去。
  在他兩百歲的時候,他成了龍島上最漂亮的年輕銀龍。他收到了仙女龍蒂亞斯的樹葉情書。他認真地陪伴她散步,跳舞,但當他意識到自己喜歡對方時,是在蒂亞斯與另一頭仙女龍的婚禮上——沒有一頭母龍喜歡冷淡的傢伙,即使他很溫柔。
  在他三百歲的時候……伊歐漸漸覺得,也許再也不會有人愛上他,並耐心地等待他與之相愛。十年後,他漸漸為這個事實感到難過。
  又過了十年,他再次遇到了薩迦利亞。
  【番外完】

☆、番外二(新增)

  這個是觸手森林在個志裡的番外,是黑龍銀龍在一起生活後的日常故事。發生時間大約是在心理醫生這篇的兩千年前,那時銀龍只有310歲,黑龍兩千多歲。
  作為新年禮物送給大家~
  沃森最近有些憂鬱。他的主人烏爾·佩因嫌棄他占地大,味道臭,再一次將他放逐了。看他與波利國的新國王過得幸福安康的模樣,沃森擔心在主人的有生之年再也不會召喚他了。
  如果是以前,沃森會躺在自己成堆的財寶上生生悶氣,睡睡大覺。但現在他的狀況更為悲慘,因為他那珍惜如命的小金庫已經被狡猾的烏爾騙走了。他用伊歐洛斯的消息輕易地換走了他那堆成高山的金銀財寶。那些可愛的金項鏈,那些迷人的小金幣,他永遠地與它們說了再見。時至今日,沃森仍然後悔當初沒有跟自己的主人來一番討價還價。如果是那樣,或許他至少能留下存金幣的山洞。那裡夠大,夠舒適,冬暖夏涼。而現在他只能呆在伊歐在龍島的老家裡。銀龍喜歡濕潤的河邊土地,喜歡把一切收拾得乾淨整潔,最可怕的是,他們是善良的素食主義者,這一切都讓沃森懊惱。
  沃森覺得自己就像嫁到了銀龍的領土那般窩囊。事實上,他曾提出和伊歐洛斯一同尋找一塊新的生存領地。而伊歐表示,那得在他母親瑪利亞留下的蛋孵出來以後才考慮。那枚蛋已經快破殼了,現在可經不起任何搬動——伊歐不想這世上有第二個像他那樣的早產兒。沃森舍不得丟下伊歐洛斯獨自離開,只能委曲求全地住在了這裡。從此過上了每天唉聲嘆氣的生活。
  不久之前,沃森聽說自己的弟弟,金龍路德加帶自己的情人去了他的小金庫,並在裡面發生了一些美好的事。對比一下自己的境況,這樣幸福的故事無疑令他更煩惱了。
  「唉。」黑龍無精打采地趴在山洞裡,嘆了口氣,從嘴裡冒出一股黑煙。他的腦袋露在山洞的外面,吹著秋日的小風。和情人在金山銀海里做些有趣的事,那一定比任何事都幸福。為什麼他的幸福就這樣被烏爾活生生地剝奪了呢?那個該死的、狡猾的黑魔法師……阿嚏!
  黑龍用短小的前肢蹭了蹭鼻子。這時,山洞的深處傳來了伊歐洛斯溫文爾雅的聲音,「撒迦利亞,我說過讓腦袋暴露在風中會讓你頭痛。」
  情人的溫情關懷絲毫沒有讓他好過一些。沃森豆子一樣的紅眼睛左轉轉,右轉轉,突然快速眨了兩下。他倏地抬起碩大的龍頭,回頭望向在山洞裡做青草窩的銀龍伊歐洛斯。後者正非常仔細地往窩上黏一撮青草,並一寸一寸地施粘合魔法。草窩裡躺著一枚光滑圓潤的白色龍蛋,伊歐神色溫柔地用鼻子拱了拱它。而後發現沃森在欲言又止地盯著他看。
  伊歐用目光詢問沃森有什麼事。沃森一臉期待地說,「伊歐,你也有自己的小金庫吧?」
  伊歐,「……」
  伊歐呆呆地思索了一會兒。他想起了什麼,十分猶豫地回答,「……呃。一定要說的話,在我非常年輕的時候……」
  「是有的吧!」沃森激動地跳起來。
  「可是……」伊歐沒來得及說完就被興高采烈的沃森打斷。「黑暗之神在上,」沃森感嘆,「這真是太幸運了!」他■啷■啷地朝自己的情人大步奔去,後者緊張地把蛋抱了起來,生怕大地的震動將它震碎。他在沃森擁抱他的前一秒成功地把蛋安回了原位,然後身體就陷入了那個大個子黑龍的懷抱。
  「伊歐!!!」沃森興奮地說,「你會跟我分享你的小金庫的吧?沒錯吧!」
  伊歐遲疑,「……等等,可是……」
  沃森,「還等什麼!這就帶我去觀賞一下你的小金庫吧伊歐,你一定不忍心拒絕我那麼微小的要求!」
  伊歐思索了一會兒,認真地說,「那並不是什麼小金庫,沃森。只是我收藏的一些愛好。如果你感興趣,我非常樂意與你分享。」
  沃森喜滋滋地想,龍的愛好不就是那麼回事嗎?他滿懷期待地說,「太棒了!我一秒也等不下去了!」
  銀龍給蛋仔仔細細地丟了防禦結界,然後與沃森雙雙飛離了巢穴。
  二十分鐘後。龍島不遠處的一座孤零零的荒島上。
  沃森呆若木雞地垂著短小的前肢,腆著圓滾滾的肚子直立地站在一個巨大的山洞前。他的身邊,銀龍優雅地盤起閃閃發亮的銀色尾巴,蹲坐在樹蔭下。
  「這……就是你的小金庫?」沃森黑著臉問道。
  「我說過這並不是小金庫,撒迦利亞。」銀龍耐心地解釋道。
  「可是這也太……令人費解了!!!可愛的小金幣在哪兒?耀眼的小金條在哪兒??」黑龍懊惱地抱住頭,大步衝向山洞。山洞已經被塞得很滿,快要溢出洞口,沃森不得不在快要到達山洞口的時候停了下來,用短小的前肢誇張地指著山洞裡堆積如山的……黑糊糊的石塊。
  「你一定,一定是用障眼法,讓它們看上去像一堆煤炭!告訴我它們其實並不是煤炭!」沃森不講理地要求道。
  伊歐洛斯,「它們的確是煤炭,撒迦利亞。」
  「嗷嗚——」碩大的黑龍痛苦地滾倒在地,「你為什麼沒有更好的品味呢,伊歐……金光閃閃的東西多漂亮啊?!」
  伊歐洛斯認真道,「我感到十分抱歉。」
  沃森,「嗚……為你奇怪的品味道歉嗎……那不必了!」
  三百年前,早產的雛龍伊歐洛斯對黑色一見鍾情,執著地一塊一塊地往山洞裡銜小煤塊,甚至違背銀龍的天性睡在煤堆上,把全身都弄得髒兮兮的。這種事,連他的母親瑪利亞也無法理解——這滿滿一山洞的黑溜溜的煤炭,都是幼年銀龍對「媽媽」的思念呀。
  沃森「得到一座免費金庫」的希望泡了湯,沮喪地回到龍島。大腳踏著龍島的土地和青草,踏入銀龍的地盤,大喇喇地走進了銀龍整潔的巢穴。他氣咻咻地來到伊歐新搭的草窩邊。草窩裡躺著一枚光潔漂亮的龍蛋,那是伊歐的弟弟或者妹妹。沃森總是希望那顆蛋裡是一個弟弟。
  「嘿——小傢伙。」沃森裝作生氣地用指甲尖逗弄那顆蛋,「你可真不幸,你將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一個只有煤炭的貧窮的家庭。」
  伊歐的腳步停在了洞口,寬容地看著他賭氣的模樣。
  「但是你不必擔心,」沃森接著道,「因為你將有世界上最強壯的哥哥,和世界上最美貌的哥哥。你將……」
  咯的一聲輕響從指甲下面傳來,沃森的自言自語戛然而止。他那豆子一樣的紅眼睛眨了眨,當他意識到裂響聲來自於蛋殼時,他突然倒吸一口冷氣,快速縮回了他的爪子。與此同時,又是「咯」的一聲脆響。蛋殼上出現了一道貫穿蛋身的裂紋。沃森睜大了眼睛,還不等他大聲叫嚷,突的一聲,大力的龍寶寶伸展四肢,把蛋殼頂出了四個小洞。沃森看著從小洞裡戳出來的四隻濕漉漉的龍爪,結結巴巴地求救道,「伊歐……伊歐快過來!」
  伊歐快步地趕到草窩邊,一黑一白的兩顆龍頭湊在一起,目不轉睛地盯著草窩裡的那顆蛋。蛋裡的小生命扭動著,不幾下,整個蛋殼嘩啦一聲從中間裂了開來,成了兩半。一頭銀色的小龍翻了幾個跟頭,從蛋裡滾了出來,四肢一蹬,將黏在腿上的碎蛋殼蹬到了一邊。
  銀色的小龍試圖自己站起來,但是軟軟地摔了一跤。他的翅膀還像蔫了的樹葉那般貼在背上。他索性坐了下來,迷茫地抬起頭,銀灰色的小豆眼與面前的四隻大眼睛對了個正著。伊歐與沃森同時屏住了呼吸。
  「媽媽。」
  突然,那頭雛龍嫩生生地叫了一聲。兩頭成年龍將目光轉向了對方。
  「他在叫你。」
  「不,他在叫你。」
  他們試圖轉過頭面對對方,長嘴不可避免地貼到了一起。沃森老臉一紅,突然變得正經了起來。
  「嘿,在兒童面前這樣可不好!」他小聲抗議。
  伊歐,「……」
  「媽媽。」剛出生的幼龍又喊了一聲,並對他們伸出了纖弱的前爪。咕嘟一聲,沃森咽了口唾沫。他們重新回過頭面對草窩,剛轉過頭來,就被迎面撲來的幼龍糊了一臉。纖細的小銀龍幸福地抱住他們的長嘴,用小臉左蹭蹭,右蹭蹭。「媽媽,媽媽。」他對著左邊喊了一聲,又對著右邊喊了一聲。
  伊歐面無表情地幸福了起來,托起了幼龍溫柔地舔舔他的身體。沃森看著那不比鴿子大多少的小傢伙,「啊——」地輕聲感嘆著,「黑暗之神在上,他實在是太小了。」
  「而且可愛極了。」伊歐補充道。
  「你得叫哥哥!」沃森試圖糾正小傢伙的錯誤,但……
  「媽媽!」歡快的小龍更大聲地向他問好。
  「是哥、哥!」
  「媽媽!」
  「嘿!小心我揍你這小蠢貨!」
  「嗚哇……媽媽!」
  「你該對他溫柔一些,媽……啊不,撒迦利亞。」
  沃森嗷地痛呼一聲,抱住了他的腦袋。
  最近,沃森感到很憂鬱。而現在,他更憂鬱了。
  【完】

☆、高齡吸血鬼的抑鬱障礙(1)

  九月的勞倫茨堡正式步入了秋天。藤蔓植物爬滿城墻,葉片變成了金黃色,像在城墻上鑲嵌了一層金箔。
  儘管馬修贏得了賭約,他仍然按照他答應的那樣好好規劃了一番,將小花園打理得很出色。他在花園中央留出一塊草坪,從地下室搬出了一隻圓桌和舒適的椅子擺放在那裡。草坪周圍是一圈花朵,按照勞倫茨精確到釐米的要求整整齊齊地種植著。甚至因為每次澆水的量和時間都分毫不差,那圈花朵個個都生長得差不多茁壯。
  最近,馬修將他的下午茶從診室搬到了小花園裡。德國從十月就陸陸續續開始下雪,在那之前,他得抓緊時間享受日光──在倫敦的時候,可不總是有機會見到太陽。
  或許就像克羅塞爾說的那樣,馬修喜愛陽光,喜歡說「我的天哪!」他已經變得太像一個人類了。
  九月的一天,太陽像往常那樣落到了阿爾卑斯山脈後面。天空由紅變紫,由紫變黑。馬修從藏書室裡出來,在寬闊而陰暗的走廊裡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他的身後,一雙式樣古老的革靴踢踢躂躂地緊跟著他的腳步,活像兩隻認錯了媽媽的小鴨子。
  走廊的拱頂很高,兩個人的腳步聲因此顯得尤其的響,迴盪在整條長長的走廊裡。
  馬修無聊地說,「親愛的赫伯特,這真的是勞倫茨堡唯一一間藏書室嗎?」
  勞倫茨冷淡地說,「是的。以及,我們的關係還沒有好到你可以叫我親愛的。」
  馬修,「啊……我錯了,我會努力讓我們的關係變得更親密!」
  勞倫茨,「……」
  馬修嘆了一口氣,「看來我已經把我們家的書翻遍了。如果不想看第二遍的話,我就只能看詞典了嗎?」
  勞倫茨嚴肅認真地強調,「我的父親和祖父都很重視教育。在我的年代,任何一個慕尼黑的貴族家裡都不會有比我家更大的藏書室。你的問題是你看書太快導致的。你用六個月看完了這裡的書。這意味著就算藏書再增加十倍,也只夠你看五年。以及……」他想糾正不是「我們家的」,遲疑了一下,冷冷說,「沒什麼。」
  說著,他們走到了走廊盡頭。兩扇緊閉的大門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馬修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原來我來這兒已經半年了……」
  他把手伸向鍍金的雕花門把手,突然,他注意到了什麼,手停在了空中。他盯著門琢磨了一會兒,說,「我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有關門,你還因此批評了我。你記得嗎,赫伯特?」
  勞倫茨記仇地說,「……是的。你發表了謬論,說門太過沈重,你會證明你的力氣將用在更有效率的地方。」
  顯而易見,總不見得是風把門吹上的。這裡的窗戶都位於走廊上方的墻壁上,從來不開,走廊裡總是漂浮著一股陳舊的腐敗氣息。
  馬修帶著一臉的疑惑抓住門把手。這時──
  「您好。」
  他的身邊冷不丁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馬修朝聲音的來源看過去,發現走廊的角落裡,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男人太過安靜地背靠著墻站著,身體淹沒在了走廊的陰影裡,他們一路走過來竟然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不,用更嚴謹的說法來說,這是一個西裝革履,面色陰沈的……吸血鬼。馬修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和狼一般幽幽發亮的眼睛,在心裡糾正道。
  「您是心理醫生對嗎?」
  那名不速之客彬彬有禮地問道。
  馬修承認了這個事實。
  那名吸血鬼站直了身體,緩緩走出陰影。
  「我需要您的幫助。」他單刀直入地說,「我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在那之前,我想問問您的意見。」
  馬修借著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看清了那個吸血鬼的長相。他看上去非常的年輕,只有二十歲出頭。深棕色的卷髮齊肩長短,凌亂地披散著。他的嘴脣與鼻型有法國人的精緻,但他的德語不帶口音。
  除此之外,馬修注意到他的目光。他的眼裡藏著深深的絕望,看上去十分疲倦。他的黑眼圈很深,面頰消瘦凹陷,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進食了。
  馬修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馬修.格裡夫。該怎麼稱呼你?」
  吸血鬼冰涼的手與他草草地相握,「讓.卡瑞爾。」
  馬修邀請卡瑞爾到自己的診室。他將燭台上的蠟燭一支一支地點亮,整個診室被燭光染成了暖色調,傢具的影子隨著燭火跳動而微微晃動。在他點蠟燭的時候,卡瑞爾一直將手插在西裝口袋裡,盯著地板發呆,直到馬修邀請他坐下。
  馬修打開自己的病例筆記,發現上面被燙出了一行字:別忘了你的出診時間。
  馬修想起勞倫茨為了嚴格地遵守作息時間,規定了他不得在晚餐後出診。他在那行字下方寫道:抱歉,親愛的,我沒法無視有自殺傾向的病人
  他等了幾秒,勞倫茨再次留下一行字:他看上去很饑餓,小心。
  馬修不動聲色地將這一頁翻過去,在新的一頁上寫上了患者的名字──「讓.卡瑞爾」,隨後抬起眼來。卡瑞爾安靜地坐在他的對面,盯著他書桌前的地板發愣。他的手指不停地互相搓動,看上去很焦慮。
  「卡瑞爾。」馬修溫和地叫了他一聲。那名叫卡瑞爾的吸血鬼緩緩抬起眼睛,他的目光渙散,幾度聚焦才落在馬修的臉上。
  馬修說,「你前面提到說,你想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想與你談談這個問題。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想自殺嗎?」
  卡瑞爾再度垂下了目光。他沈默了一會兒,看上去像在思考怎麼回答,也可能他什麼也沒想,只是在發呆。馬修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因為……我活的太久了。生無可戀。」
  馬修,「多久呢?」
  卡瑞爾,「……五百多年。我是現今最老的吸血鬼,但這已經不重要。」
  馬修注意到他的目光接觸很差,聲音低沈,思維遲緩。他知道自己接下去的提問方向,但他首先得判斷卡瑞爾是否已經有了自殺的「計劃」,他要知道他是否想好了具體的步驟並做了準備,還是說那只是想想而已。如果是前者,那就不太妙了。
  馬修採用了直接的方式,問道,「關於自殺,你有怎樣的計劃呢?」
  卡瑞爾將手肘支在膝蓋上,兩手相握,抵著自己的鼻尖。他緩慢地說,「我打算……再看一次日出。」
  馬修,「在哪兒?」
  卡瑞爾停頓了一會兒,吐出一個簡短的詞,「這裡。」
  馬修鼻梁上的眼鏡差點掉下來。
  卡瑞爾似乎沒有意識到在這裡自殺將對別人造成多大的困擾,仍然自顧自地敘述他的計劃,「明天清晨,日出的時候,我將從阿爾卑斯山的懸崖上跳下去。陽光會將我變成沙塵,被風吹走。」他緩緩地吸一口氣,解脫一般地說,「然後,我就自由了。」
  馬修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他草草地在病例筆記上記錄卡瑞爾的話,一邊寫一邊用可靠的口吻說,「放鬆下來,卡瑞爾。我會幫助你放棄自殺的想法……」
  「不,」卡瑞爾打斷道,「我來打擾你,只是想向你了解,臨近的哪一座懸崖適合我的計劃。你知道,我沒有太多的時間。」
  馬修,「……」
  馬修做了些努力,試圖讓卡瑞爾接受他的建議,放緩他的自殺計劃。但是卡瑞爾對他的建議充耳不聞。在他意識到馬修並不準備給予他幫助後,他面無表情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連道別也懶得說,轉身向門口走去。
  糟糕……
  馬修在心中想著,將紙翻到前一頁,迅速寫下一行字:打暈他!
  嘆號的一點剛點完,只見診室角落裡,一隻不起眼的石膏雕塑飛了起來,嗖的一聲往卡瑞爾的後腦勺砸過去。
  嘩啦──!
  石膏像砸了個粉碎,卡瑞爾頭部受到重擊,晃了一下,面朝下撲通倒在地上,不動了。
  馬修伸著腦袋看了幾秒,確認卡瑞爾是真的暈過去了以後,呼地舒了口氣,說,「如果他不暈,我可不覺得我打得過一頭五百歲的吸血鬼。合作愉快,赫伯特,沒想到你做這事也挺順手的。」
  勞倫茨,……這種不光彩的事下不為例。」
  馬修從抽屜裡取出信紙,開始起草一份治療申請。
  藥物治療特殊申請
  患者姓名:讓.卡瑞爾
  物種:法裔古代吸血鬼(目測)
  臨床診斷:抑鬱障礙 重度 伴有輕度焦慮
  醫療建議:藥物治療
  備註:自殺傾向嚴重,將有自殺行為。故做特殊申請,望及時給予藥物治療。
  申請人:馬修.格裡夫
  他將申請書疊好,召喚出一隻勞倫茨從未見過的,肚子上有特殊徽章的信使精靈,將申請書塞進了它的嘴裡。信使精靈肚子上的徽章亮了起來,精靈隨即原地消失了。
  「剛才那只是協會內部通用的信使精靈,唔……大概就類似於在局域網中內部傳輸的效果。」馬修知道勞倫茨即使有疑問也很少發問,便主動解釋了起來,「它能夠走綠色通道,比普通精靈快得多。我取得的是咨詢師的證書,沒有給患者配藥的權力,只能向協會申請藥物治療。給卡瑞爾來一針恐怕能暫時抑制住他的自殺衝動。至於申請是否通過,是否趕得上,只能看上帝的主意了。」
  勞倫茨忽略了聽不懂的局域網部分,不帶惡意地說,「魔王的兒子卻要看上帝的主意嗎?」
  馬修噗地笑了出來,說,「不是說好不提的嗎?」
  勞倫茨,「只是說好不提你會變成女孩的事。」
  馬修,「……你還是提了。」
  他們的目光落在了躺倒在門口的吸血鬼身上。
  「活了五百年就受不了了嗎……」馬修喃喃說,「赫伯特,我能問嗎?你存在的時間和卡瑞爾差不多。你有過像他這樣的想法嗎?」
  他將臉轉向勞倫茨,看到那雙顏色漂亮的藍眼睛。他的眼睛在燭光的映照下,呈現出非常溫暖的藍色,看上去不再是冰冷的。
  勞倫茨感受到馬修的目光,也轉過眼來,與他對視。片刻後,勞倫茨的眼睛消失,嘴脣浮現了出來。
  「有過。」他回答,「五百年的時間太長了。伴隨我的只有怨恨和遺憾。我希望自己能消失,但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從這個世界消失。」
  馬修向他伸出手,真誠地說,「至少現在伴隨你的不止是怨恨和遺憾。」
  那張嘴閉了起來,似乎在醞釀拒絕的語言。然而馬修的手依舊攤開在他的面前。過了許久,那張嘴脣放棄了說話,從空氣裡消失了。勞倫茨帶著白手套的手浮現了出來,握住了馬修的手。
  他們如同多年的好友一般,緊緊相握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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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齡吸血鬼的抑鬱障礙(2)

  馬修將卡瑞爾從地上扶起來,拖著他沈重的身軀,將他搬到靠墻的沙發椅上。他將另一個椅子搬到卡瑞爾的身邊,坐在上面等待魔物心理健康協會給他的回信。
  馬修無聊地等了一會兒,意識到勞倫茨一直安靜地站在他的身邊,就對他說,「我很抱歉,因為我的原因使你不能按時上床。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在這裡小睡一會兒,我不會隨意走動。」雖然我從來沒聽說過哪個幽靈有那麼標準的睡眠時間。
  勞倫茨沒有回應他的建議,而是問,「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馬修,「如果協會能趕在他醒來之前過來,他們會給他注射抗抑鬱藥物。只要繼續接受藥物治療,他至少不會再產生自殺衝動。等他情況穩定後,協會的人會把他移交給我,判斷他是否需要進一步的心理輔導。」他試探地說,「如果要對他進行心理輔導,我們可能有好幾個晚上不能按時上床。如果你介意,我可以申請把他移交給法國分部。我印象中最古老的吸血鬼大多是法裔。」
  「我介意。」勞倫茨說,「你違反了租房合同的第四十五條條約。」
  ……太直接了吧!馬修抓狂地想。
  勞倫茨冷淡地繼續說,「但如果你能證明你會誠心地避免違反其他條約,那麼我可以容忍你這一次。」
  馬修感動地說,「你簡直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房東和朋友!」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昏迷的吸血鬼喉嚨裡發出一聲呻吟。馬修和勞倫茨同時停了下來,將目光轉向他。卡瑞爾細而挺直的眉毛難受地皺了起來,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的樣子看上去就像一個第一次宿醉的年輕大學生一樣無助。
  馬修想也不想,抄起單人沙發邊的燭台就往卡瑞爾的腦袋上砸過去。一聲悶響,他頭一歪,又昏了過去。
  勞倫茨,「……!」
  馬修聳聳肩,無辜地說,「看來他的確餓了很久。」
  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馬修與勞倫茨的棋局正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診室的地面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傳送法陣。法陣的光芒裡現出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馬修看到他們,才松了一口氣,順手放下棋子。他看了一眼古老的掛鍾,抱怨說,「我真希望有一天協會的辦事效率能高一些。」
  地毯上的法陣消失,屋子重新被蠟燭跳動的光芒籠罩。房間裡站著兩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其中一個看上去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十分矮小,棕色卷髮,手裡拎著藥箱。另一個則是一名面容嚴肅的、帶著無框眼鏡的男士。
  那名男士一邊戴上白手套,一邊朝馬修走過來,冷硬地說,「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的工作,格裡夫醫生。本部接到你的信使精靈以後馬上提出了出診申請。我們接到出診命令後連一分鍾也沒有耽擱,就趕了過來。」
  那名少女不客氣地揭穿道,「至少在你把他的腦袋打穿之前趕來啦,馬修!」
  「好嘛,希爾,卡拉,我只是隨口抱怨一句而已。」馬修舉起雙手投降地說,「比起圍攻我來,還是先看看卡瑞爾的情況來的好──在他第四次醒來之前。」
  那名被叫做希爾的男醫生有一頭濃郁的黑髮,頭髮一絲不苟地往後梳。他的表情冰冷,目光傲慢。他將目光移向了癱軟在單人沙發上的吸血鬼,銳利的目光透過鏡片將可憐的卡瑞爾掃視了一遍,而後簡短地說,「交給我。」
  馬修得償所願地離開了診室。合上門後,呼地吐出一口氣說,「這下暫時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可惜希爾出診的時候從不允許別人在場,你一定和我一樣好奇他會做些什麼。」
  一直保持安靜的勞倫茨離開陌生人的視線後才開口,低聲說,「完全交給他們沒有問題嗎?」
  馬修聳聳肩,「別看希爾看上去不近人情,事實上他就是不近人情。他能處理好問題,而且方式總是令人蛋疼。」
  勞倫茨,「我建議你重新學習德語的連詞。」
  馬修愉快地說,「這是個貼心的建議。」
  馬修去廚房溫了一杯牛奶,坐下來喝了起來。見勞倫茨仍舊擔心著診室,他又說,「如果你是在擔心他們兩個的安全的話,我敢說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勞倫茨,「那是個饑餓的吸血鬼。我見過他們如何獵殺人類,他們對獵物毫不留情。」
  馬修心想,他可真是個心地善良的家夥。他說,「那是因為你還不了解魔物藥師這個職業。和我不同,作為魔物的藥師意味著你得隨時準備和它們幹一架──在不造成新創傷的前提下。沒兩下子可不行。這也是我總是無法考取資格證的原因。」
  勞倫茨,「因為你總是毆打它們嗎?」
  馬修差點沒有被牛奶嗆到,說,「怎麼可能?你到底對我有多大的不滿!順便說,希爾和卡拉也不是人類……」
  話沒有說完,幾聲悶響夾雜著慘叫遠遠地從診室的方向傳來,打斷了他們。慘叫聲非常尖厲,即使是幽靈都不禁戰慄了一下。
  勞倫茨緊張地說,「他們在做什麼?想把我的房子拆了嗎?」
  馬修放下杯子,快步往診室趕去。慘烈的叫聲一直沒有停下,像風一樣倒灌了整個古老的建築。他們快步走上二樓,在他們踏上陰暗的走廊時,聲音消失了,一切毫無預兆地靜了下來。
  馬修與勞倫茨對視了一眼,回到診室門口,將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了一下,門後是一片寂靜,讓人摸不著頭腦。
  馬修,「看來他們結束了。」說著推開門走進自己的診室裡。
  診室的窗戶大開,微風吹得燭火瑟瑟發抖。房裡空無一人,無論是藥師還是吸血鬼都不見了蹤影。
  馬修看到自己的書桌上,墨水瓶下壓著一張字條。他將字條拾起,念出了上面的留言:
  希爾認同你的診斷,已為卡瑞爾注射低劑量百憂解。現將其移交給你,判斷是否需要進一步心理咨詢。代我向你身邊的幽靈先生問好,他的眼睛可真漂亮~(?。<)~☆
  ──卡拉
  馬修笑眯眯地將字條遞到勞倫茨的面前,看他的反應。後者看完,冷淡地嗯了一聲。
  馬修思索,「唔……卡拉這麼可愛的女孩竟不是你感興趣的類型?」
  勞倫茨,「……」
  馬修丟下字條,惋惜地說,「好吧,我不該指望你有任何的浪漫細胞。說起來,卡瑞爾應該在他們離開後緊跟著逃走了。這可真的只能看上帝的意思了。走吧,赫伯特,我們回房間睡一會兒。我得考慮明天歇業一天,通宵幹活可夠累的。」
  馬修疲憊地回到臥室,吹滅蠟燭,倒頭就睡。勞倫茨化作黑夜裡的影子,靜靜地漂浮在半空中,與黑暗融為一體。
  古老的勞倫茨堡重新陷入了沈睡,在逐漸黯淡的月光中,削瘦的哥特式建築在山頂形成了一片高聳的剪影。
  突然,一個修長的人影靜悄悄地出現在馬修的床邊。馬修側躺著,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對不速之客的到來毫無察覺。
  那 個「人」俯下身,將一隻手按在馬修的枕邊,眯著眼觀察熟睡中的心理醫生。他確認對方仍沒有醒來,便垂下頭,鼻尖輕觸馬修的脖子,深深地吸一口氣,享受地嗅 著他的氣味。他的一縷頭髮落下來,落在馬修的枕頭上。他不以為意地將頭髮撩到耳後,緩緩舔了舔嘴脣,舌尖掃過他的兩顆蝙蝠一般的尖牙。
  他的眼睛像獸類一樣在黑夜中幽幽發亮,流露著無法掩飾的貪婪。他輕輕將馬修的睡衣領子撥開,將嘴湊到他的脖子上。他正要一口咬穿馬修的脖子,房間驟然亮了起來。一個大火球像炮彈一樣向他砸過來。
  火球產生的距離離他太近了,他被打了個正著,慘叫一聲重重滾到地上。他隨手撲滅火球,房間重新暗了下來。他憤怒地往床上看去,看看是誰壞了他的好事。
  「你今天第二次影響了我的睡眠。」床上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麼,都必須為你偷雞摸狗的行為付出代價,卡瑞爾。」
  一雙眼睛正漂浮在房間上空,嚴厲地俯視著擅闖古堡的吸血鬼卡瑞爾。
  卡瑞爾看清了那雙蔚藍的眼睛,冷笑了一聲,順手理了理垂下來的頭髮,說,「為什麼不對病人更友善一些呢,幽靈。你看上去那麼脆弱,我一點也不想攻擊你。」
  抑鬱情緒暫時被抑制住,饑餓感隨即襲來。饑餓永遠挑戰著吸血鬼的理智,現在,卡瑞爾的情緒十分不穩定,手有些微微發抖。他不願再把時間浪費在一個無從下口的幽靈身上,從地上一躍而起,閃電一般跳到床上。勞倫茨來不及看清他的動作,下意識保護了自己的眼睛,讓手露了出來。下一刻,就感到自己的手被鐵鉗鉗住,骨頭在瞬間被捏了個粉碎。
  吸血鬼陰冷地掃視一圈,發現除了手之外,幽靈的其他部分都無法觸及,只能無趣地說,「連慘叫聲都吝嗇,德國人永遠令人乏味。」
  他像丟棄垃圾一般鬆開勞倫茨的手,無意間視線掃過床上,發現馬修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吸血鬼的夜視能力令卡瑞爾足以看清馬修臉上的表情。卡瑞爾與馬修對視了幾秒,他覺得這個血液異常香甜的人類臉上充滿顯而易見的敵意,除此之外,並沒有恐懼,反而非常的……冷靜。
  卡瑞爾已經餓昏了頭,不想思考太多。然而他也不想粗魯地進食,因此,他勾起脣角,禮貌地說,「晚上好,醫生。我努力地嘗試不來打攪你,但你散髮著令人無法抵擋的誘人氣味。蠱惑著我回到你的身邊。」
  雖然卡瑞爾的面頰凹陷,眼圈發黑,但他的神情和口吻有著十足的風流浪蕩,帶有一種紈!子弟所特有的魅力。
  馬修默不作聲地坐了起來。他似乎對吸血鬼的話不太感興趣,卻盯著勞倫茨的手看。感覺到卡瑞爾接近馬修,那隻受傷的手消失在他的視線裡,勞倫茨的嘴脣浮現出來,迅速地低聲念咒。
  「停下,赫伯特。」馬修嚴肅地阻止道。
  勞倫茨,「……」
  「我為我對你的情人所做的事感到抱歉。但我想善良如你,不會捨得看到我如此虛弱。」卡瑞爾將手輕佻地撐在馬修身邊,湊到他的臉邊循循善誘地柔聲說,「我保證過程很愉快,你會忘乎所以……」
  他的嘴脣貼近馬修的脖子,他能透過皮膚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流動,血液散髮出的香味令他意亂情迷。
  馬修冷冷地說,「雖然我很憤怒,但我仍然要提醒你,你會後悔。」
  他剛說完,吸血鬼的牙齒就咬穿了他的脖子。香甜的血液立刻涌進卡瑞爾的喉管,新鮮的血液氣味甚至讓他興奮到暈眩。
  勞倫茨的嘴脣消失了,眼睛浮現了出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隻吸血鬼的頭埋在馬修的頸間,貪婪地吮吸他的血液。他的腦中不斷閃過更強大的攻擊魔法,但是迫於馬修的命令,他無法丟出任何魔法。
  我難以忍受被這個蠢貨命令!勞倫茨想。
  咕嘟,卡瑞爾咽下了第一口。在安靜的房間裡,他貪婪的吞咽聲顯得尤其清晰。然而還沒來得急享受第二口,卡瑞爾突然好像被火燙到一般從馬修身邊彈開,雙手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脖子。他的喉嚨裡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呻吟,聽上去就像被人掐住脖子,即將窒息時的掙扎求救。
  隨著血液從喉管往下流入他的身體,卡瑞爾整個人都扭曲地蜷了起來。
  馬修毫不同情地說,「區區人類轉化而來的吸血鬼,竟然想喝我的血。我說過你會後悔。」
  卡瑞爾痛苦地亂抓床單,喉間不住發出窒息般的呻吟。
  馬修跳下床,來不及穿拖鞋,就趕到床的另一側,關切地說,「赫伯特,給我看你的手。」
  這又是一個命令,勞倫茨不得不執行。他的眼睛消失了,戴著白手套的手浮現在空中。但是他已經無法將手舉起來,只是垂著。
  馬修不敢亂動他的手,非常小心地隔著手套捏了一下。他感到勞倫茨的手變得僵硬,知道即使是最輕的動作也讓他疼痛難忍。
  他被人整個捏碎了手骨,竟然一聲也不吭。馬修心痛地想,這家夥是多要面子啊!
  勞倫茨軟弱無力的手消失了,嘴脣重新出現。
  「為什麼讓他咬你,」他冷淡地問,「你有更好的辦法。」
  馬修七手八腳地點亮了床邊的燭台,混亂地說,「我這就讓克羅塞爾過來。我感到很抱歉……非常抱歉。如果我早一點醒來,他就不會傷害你。對不起,赫伯特。」
  勞倫茨,「我的意志與你無關,你不需要道歉。」
  馬修,「不……不……啊……你說的對。道歉也無法讓我感覺好些。」他難過地用雙手捂住臉,深吸了一口氣。他停頓了一會兒,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才放下手,說,「我對自己發誓不在人界使用魔法,我想活得更像人類一些。但我知道如果他企圖再次傷害你,我會毫不猶豫地破戒。該死……我第一次產生了想殺了誰的想法。」
  勞倫茨,「這樣的你更像一個惡魔。」
  馬修,「本來就是……」
  勞倫茨在心裡說,可我更喜歡你人類的樣子。
  <% END IF %>
  作家的話:
  純粹好奇,你們覺得誰是攻?

順便,阿鬼無聊統計了一下幾個地方大家的攻受觀
互攻6票
馬修小姐攻16票
勞倫茨攻15票

居然!!!幾乎是個平局!
真是沒想到的呀~
其實寫文最初的設定是房東高武力值冷酷忠犬攻 心理醫生軟萌天然受
但碼過字的姑娘可能知道文一旦開始寫了,很多東西就不是作者自己能決定的了=_=人設如脫肛野馬一般歪到了自己也不認識的地方去了。既然沒有按照自己預訂的那樣寫,對於他們誰攻誰受,阿鬼自己心裡也就沒有完全的決定好了

順便·再次·強調一下這文是清水~攻受啥的影響不大~不要怕站錯西皮~即使他們最後敲定關係,也不會寫肉,最多拉燈啦,這是一個肉文寫手對自己清水文的執念→///→

☆、高齡吸血鬼的抑鬱障礙(3)

  十分鍾後。
  勞倫茨堡的空地上,專為來往地獄所設的傳送法陣亮了起來。馬修已經等在傳送陣旁邊,當克羅塞爾從法陣裡走出來的時候,他立刻上前,客氣地說,「感謝你特地跑一趟。我需要你的幫助。」
  穿著禮服的黑髮惡魔倨傲地垂下眼簾,俯視著馬修的臉,似笑非笑地說,「是你召喚我?我欣賞你的勇氣,馬修.格裡夫。」
  馬修心裡哭笑不得,臉不紅心不跳地解釋說,「是公主殿下囑咐我來尋求你的幫助。如果你把我怎麼樣了,你得先想好怎麼向她交待。畢竟,我是她的哥哥。」
  「哦?」
  克羅塞爾抬起一邊眉毛,不以為然地將目光移向馬修右側的那隻垂在空中的,戴著白手套的手。他湊上來,聞了聞,自言自語似的說,「這個氣味似曾相識。」
  馬修,「這是公主的朋友,他的手受了傷,需要你的治療。找你來就是為了這個。」
  「嗯……」克羅塞爾恍然大悟地拖長了音調,「想起來了,是那天躲在項鏈裡的幽靈。」
  馬修提心吊膽地提醒說,「你也不能打他的主意。」
  「當然,」克羅塞爾意味深長地說,「誰會打公主情人的主意呢。」
  克羅塞爾俯下身,輕輕撈起勞倫茨的手,動作像邀請少女跳舞的貴族一般優雅。他對受傷的手丟了一個探測魔法,而後疑惑地微微蹙眉,說,「手骨碎了。可是……」沈吟,「沒有認錯的話他只是個幽靈,為什麼會有實體呢?而且其他部分居然無法看見,我從未見過這樣奇怪的詛咒……」
  他對勞倫茨身上的詛咒產生了興趣,站直了身體,抬起手一點一點尋找詛咒的源頭。他的修長手指沿著看不見的身體往下摸,用手指仔細地描繪出了一個人的輪廓,最後在腳跟處結束。克羅塞爾站了起來,若有所思地說,「有意思,他的身上有兩個詛咒。」
  馬修,「感興趣嗎?幫他治療,然後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你。」
  克羅塞爾被打斷了思路,冷笑著說,「很好。你有惡魔的思考方式。」
  他隨手在空中畫出一個召喚陣,從中取出一小瓶紫黑的魔藥。他用麼指輕輕一頂,頂掉了軟木塞,說,「別怪我沒提醒,我不保證他能承受住黑暗治愈術。他只是個普通的幽靈而已。」
  馬修,「他吸收過我……呃,我妹妹的血。」
  克羅塞爾抬起了眉毛,感嘆說,「那可真是令人羡慕啊。」
  不過一會兒,勞倫茨堡的空地上爆發出一個刺眼的青藍色光團,又在瞬間熄滅。克羅塞爾輕輕吹了一口,將手上的霧氣吹散。像欣賞自己的作品一般看著勞倫茨的手,說,「好了。順便,他的黑魔法親和性從此提升了一個檔次。費用我會記在魔王陛下的賬上。來,馬修.格裡夫,讓我們聊聊詛咒的事。」
  勞倫茨捏了捏拳頭,發現自己的手又和剛開始一樣靈活。他的嘴脣浮現了出來,說,「感謝你的治療,克羅塞爾。作為報答,我可以告訴你詛咒的事。」
  克羅塞爾的目光轉向了勞倫茨的嘴脣。馬修也有些驚訝地看著勞倫茨,嘴動了動,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意識到勞倫茨願意說這個是因為他是個徹底的,既刻板又保守的笨蛋,不願意欠別人一點人情。驚訝過後,他又有些難過。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勞倫茨一點也不想提起自己的陳年舊事。儘管他們朝夕相處了半年之久,在這方面馬修始終給予他最大的尊重。
  「哦?願聞其詳。」克羅塞爾饒有興致地說。
  勞倫茨,「我的身上如你所言,有雙重詛咒。兩百年前,我把企圖把這裡占為己有的黑魔法師趕走。他惱羞成怒,對我下了詛咒,讓我成為勞倫茨堡新主人的奴隸……」
  「不,」克羅塞爾打斷道,「這只是個弱得要命的詛咒,我不感興趣。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一個詛咒,那個詛咒的執念異常強烈,而且產生的效果非常有趣,竟然讓一個幽靈擁有了實體,我沒有見過。」
  勞倫茨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另一個……另一重詛咒是五百年前,在我死亡的時候施加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妹妹是一個女巫。也許她……無法承受我在她面前死去的事實,不惜對我下了詛咒,期望我死後仍然和這個世界有所關聯……她詛咒我無法上天堂,也無法入地獄,完整地留在這個世界裡。」
  天哪……馬修心想,這真是個自私的詛咒。
  克羅塞爾,「唔……但是人類的法力太弱了,所以你只能有一小部分化為實體。這已經是個了不起的詛咒,就算是魔王陛下的祝福也不可能讓死去的生命完整地留下來。死生是不可操控的事。」他勾起嘴角,「非常有意思,不枉我來一趟。代我向公主殿下問好。」說著往後退了幾步,退回了往來地獄的傳送法陣裡。法陣發出刺眼的光芒,很快,克羅塞爾消失了。
  空地上又只剩下了馬修與勞倫茨兩個。周圍安靜得令人討厭。
  馬修表情複雜地看了勞倫茨一眼,沒話找話地說,「讓我看看你的手,看看那家夥有沒有偷懶。」
  勞倫茨迫於「命令」,抬起了手。馬修噗地笑出來,說,「抱歉。」他握住了勞倫茨的手,將他的白手套脫了下來。
  勞倫茨去世的時候非常年輕,手上的皮膚白皙得透明,手指修長漂亮,擁有一切可以想象的優雅。馬修對著那隻手左捏捏,右捏捏,直到勞倫茨忍無可忍。馬修手裡一空,勞倫茨冷冰冰地說,「你想在這裡等到天亮嗎,公主殿下?」
  馬修還捏著勞倫茨的手套,摸摸鼻子,說,「看來明天我真的得歇業一天了。」
  他回身往城堡內部走去,仰頭打了個長長的呵欠。突然他看到了什麼,讓他愣住,張著的嘴忘了合起來。勞倫茨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馬修正盯著他們的臥室窗戶看。那是城堡唯一亮著的房間,現在,裡面出現了兩個可疑的人影。
  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臥室裡的人就打開了窗戶。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打橫抱著另一個人,跳窗戶逃走了。馬修立馬跑回建築裡,氣喘吁吁地登上二樓,趕回臥室。臥室的門大開,他環視一圈,發現房裡的一切都完好無損,但是吸血鬼卡瑞爾不見了。
  兩天後。
  當醫生睡夠了他的懶覺,馬修的魔物心理診所終於重新開業。這天,馬修接待了一些被煩惱困擾的小型魔物,度過了平靜的一天。
  傍晚,馬修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將已經經過修復的城堡大門關了起來。他開始思考晚餐的事,打開地窖,為選擇速食通心粉還是速食土豆泥而感到煩惱。
  「親愛的,你是通心粉,我是土豆泥。猜拳決定吧!」
  「你每天都在努力向我證明自己的愚蠢。」
  「你能指望每天吃速食的家夥有多聰明呢!啊……通心粉勝出,可我明明更想吃土豆泥啊。」
  「滾。」
  馬修捧著速食土豆泥走出地窖,抱怨說,「如果你同意在城堡裡通電的話,我們的幸福指數會瞬間飆升!」
  勞倫茨不客氣地揭穿,「是你,不是我們。」
  馬修,「我保證,他們接電線的時候,只需要鑽非常小的洞眼。無論是出於友情還是愛情,我都真誠地建議你接觸現代科技,否則他們會嘲笑你說,看吶,那個腐朽的老家夥,他連電腦和遊戲機都分不清!」
  「我不記得我們之間什麼時候產生過愛情。」
  「我只需要提交申請,他們可以在一個星期內搞定這件事。要知道,協會的人巴不得我定居下來,為他們節省每次變更地址所帶來的麻煩。」
  「以及我也不記得我們之間產生過友情。」
  「無情的家夥!!!」
  「抱歉打斷你們,可是……您好,請問您是格裡夫醫生嗎?」路旁的一棵樹後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馬修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屬於人類的氣息,停下腳步,迷茫地向聲音的源頭看過去。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正站在那裡。男人的面色蒼白,但非常英俊,深棕色的卷髮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那毫無疑問是一個吸血鬼。
  馬修看到這張熟悉的臉,驚訝地說,「卡瑞爾?」
  儘管對方的黑眼圈消失了,臉頰也不再凹陷,整張臉變得迷人,馬修還是認出了他。他皺起了眉頭,不客氣地說,「這裡不歡迎你。」
  那個男人解釋道,「我是讓的哥哥,威廉?卡瑞爾。」
  馬修仔細地將那個自稱威廉的吸血鬼上下端詳了一遍,但是他們兄弟兩個幾乎長得一模一樣,難以分辨。
  馬修懷疑地問,「那麼,讓的哥哥,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呢?先說明白,是他自己要喝我的血,那之前我很明白地告訴他,我不推薦他那麼做。順便,他還捏斷了我朋友的一隻手。」
  面對馬修不客氣的控訴,威廉保持著禮貌,說,「我為他所做的蠢事感到抱歉,並願意為他的行為負責。但是,我今天來這裡是請求您能繼續醫治他。」
  馬修,「……」
  馬修心想,我拒絕得還不夠明白嗎?!
  威廉走上前,將一手按在身前,深深地鞠躬,真誠地請求說,「這麼久以來,讓都沒有出現過進食的衝動。您是他唯一的希望了。我向您保證,他不會再做蠢事。因為我可以滿足他的需求。」說著向馬修伸出了手腕。馬修看到他的手腕上有兩個暗紅色的血洞還沒有愈合。越是古老的吸血鬼,在同類身上留下的傷痕越難愈合。
  威廉,「我逼迫他咬了我的手腕,但是他再一次拒絕進食。甚至,可能是我逼迫得他太緊,他現在聽不進我的任何話。」
  馬修糾結地看著面前的男人,不敢相信他居然用自己的血喂他的弟弟。他仍然醞釀著拒絕的話語,說,「德國境內的魔物心理醫生不僅僅是我。」
  威廉低聲說,「是的。另一名醫生在西德。我擔心等不到我趕到那裡,讓又會做出傻事。」
  馬修突然意識到距離他離開已經過了兩天。抗抑鬱藥物的效果可沒有那麼持久。
  威廉痛苦地看著馬修,低聲下氣地說,「請求您。」
  馬修無奈地看著向自己鞠躬的古老吸血鬼。他遲疑了一會兒,向勞倫茨投去詢問的目光。後者說,「你隨意。」
  馬修嘆了一口氣,說,「好吧。他在哪兒?」
  威廉,「他正在懸崖上等待日出。」
  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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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齡吸血鬼的抑鬱障礙(4)

  前往懸崖的路上,吸血鬼威廉對馬修吐露了更多。
  「讓和我出生在法國的鄉村。我們的父親擁有一座葡萄酒莊園,那為我們家帶來穩定的金錢,還有地位。25歲的時候,我擁有了自己的未婚妻,讓依然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們的生活安逸,唯一的煩惱也許只是讓的婚事,還有莊園的繼承。但是25歲以後,我和讓的生活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某一天,讓感染了肺病。現在很少有人類會因為肺病而死亡,但在當時那是一種無法治愈的疾病。很快死神就來到了他的床頭。在我們絕望的時候,一個吸血鬼找上門來了,當著我們的面把他帶走了。那時候法國正處在談巫術色變的情況下,我們全家都為那個吸血鬼的出現感到驚恐。
  「更令我們想不到的是,幾年後的一個晚上,讓居然完好無損地回來了。他承認他已經被轉化為一個吸血鬼。父親知道以後非常厭惡,他再也不承認那是他的兒子,不顧我的勸說,把他趕出了莊園。我知道我沒法像父親那樣無情。我背著父親偷偷出去尋找他,但是沒有找到。當我回到房裡的時候,卻發現他早就坐在那裡等著我。他抱著我請求我的原諒,為他貪戀永恆的生命。
  「我原諒了他。從小不管他做錯了什麼,我都會原諒他。我告訴他我希望他能偶爾回來看看,不管他變成什麼樣他都是我的弟弟。他像從前那樣親昵地叫我比爾,說他需要一點紀念。他讓我給他找來剪刀,把我的頭髮修剪到和他一樣長。做完這些,然後……他就咬住了我的脖子。」
  威廉平靜地說著過去的事。他聽上去沈穩而理智,並沒有因為過去的任何事而記恨誰。馬修想,畢竟已經過去了五百年。對在人界生存的物種來說,五百年非常的漫長,足以忘記仇恨。
  馬修,「他轉化了你?」
  威廉,「是的。讓是一個難以忍受寂寞的人,他與他的初擁者分手後回到了家裡,只是為了把我變成他的同伴。他不想一個人留在深淵裡徘徊。他一邊吸乾我的血一邊告訴我這些,他哭了,懇求我接受他。我很憤怒,非常的絕望。但最後……如你所見,我接受了他的血。為此我付出了代價。我拋下我的未婚妻,離開我的父母和莊園。除了他以外,我什麼都沒有了。他毀了我的生活。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陷在絕望中,不和他說話,也拒絕進食,身體一天天變得乾癟。最終,他把自己的手腕咬破,塞到我的面前。我再也沒辦法抑制身體裡的飲血衝動,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覺我差點把他吸乾了。看到我傻眼地看著他,他還對著我笑。那之後,我原諒了他。」
  馬修仔細地聽著威廉的描述,在心中構建讓的性格畫像,但是並沒有在其中找到讓的抑鬱症誘因。他插話說,「你什麼時候發現他有抑鬱的傾向?」
  「很早。大約兩三百年前。」威廉說,「我們雖然是同胞兄弟,但是性格迥然不同。讓活潑外向,喜愛社交。我雖然喜歡安靜,但總是遷就他。他不斷地結交新的人類朋友,而我……」威廉停頓了一下,說,「而我負責殺死他的朋友們,在讓察覺他們變老之前。一開始他對我大發脾氣,甚至發誓說永遠也不想見到我。但我們始終是兄弟,他最終意識到我對他而言更為重要。他沒有辦法阻止我,只能試著改變心態,徹底地把人類朋友當做玩物。然而,因為我殺死了太多人,我們不得不一再搬家。他告訴我這樣會為我們帶來麻煩,但我不想讓他意識到老去這件事,我害怕他對這永恆的生命感到厭倦……」
  威廉的話引起了他一些痛苦的回憶,他抬起手扶住自己的眉毛,低聲說,「不……不對……我早該察覺到……感到厭倦的是他自己……」
  聽到威廉的最後一句話,馬修微微皺起了眉頭,默默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他注意到威廉的身體語言,發現他在為什麼而感到內疚。他察覺到威廉的話裡有些模糊不清的部分,但是還沒等他去弄明白,他們已經到達了距離他們最近的一座懸崖下。
  威廉與馬修同時停下腳步,仰著頭往懸崖上看。遠遠地,他們看到一個男人安靜地坐在懸崖上,沐浴在溫柔的星光裡。
  「該死……他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威廉帶著哭腔自言自語地說,「他也許從來沒有原諒過我……」
  馬修看著陷入痛苦的威廉,脫口而出,「你沒有說實話,對嗎,威廉?」
  威廉沒有回答,馬修繼續猜測道,「你剛才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你口中的讓是你自己,而你口中的‘我’是你的哥哥,讓,對嗎?」
  威廉沈默了許久,啞著嗓子輕聲承認道,「是的……」
  馬修沒想到真的被自己說中,微微抬起眉毛,問,「那麼,那天第一次出現在圖書館裡,來尋求幫助的人是誰?」
  威廉,「那是讓,我的哥哥。」
  馬修,「半夜襲擊我們的人呢?」
  威廉,「你想的沒錯……那是我。」
  馬修終於明白了威廉身上的違和感是什麼,奇怪地問,「為什麼一開始不說實話?」
  威廉苦澀地說,「面對企圖傷害你的人,你還可能聽他說那麼多嗎?」
  馬修,「當然。你在小看心理醫生的職業操守。」
  當他們氣喘吁吁地來到懸崖上時──事實上只有馬修氣喘吁吁──夜已經深了。他們在距離懸崖邊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讓正獨自坐在懸崖邊,他的雙腿懸空,腳下是幾百米的深淵。馬修確信讓聽到了他們過來的動靜,但是他並沒有回頭。他一動不動地坐著,背沒精打采地馱著,頭髮亂糟糟地披散著,看上去孤獨而又落魄。下方是湍急的河水,隱隱傳來河水流動的聲音。
  威廉怔怔地看著他的兄弟,眼裡充滿憂傷。他慢慢走上前,馬修也走進了幾步,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威廉也走到了懸崖邊,在讓的身邊蹲了下來。他聽到他們用法語交談了幾句,聽懂了只言片語,猜測威廉在問他的哥哥是否還恨著他。
  勞倫茨的嘴脣浮現在他身邊,低聲說,「你覺得讓仍然恨著威廉嗎?」
  馬修沈吟著說,「站在生理學的角度分析,人的情緒產生始於外界刺激在人體上引發的神經衝動。只要避免產生新的刺激,長久的時間最終會降低刺激。也就是說,即使恨他也不會恨到想要自殺的地步;站在感性的角度分析……你恨你的妹妹嗎,赫伯特?」
  勞倫茨認真地思索了片刻,說,「不。我不恨她。」
  馬修,「唔。頭腦具有適應性。當某一個變故發生,徹底改變了你的生活。你一開始出於自我保護,可能拒絕改變。但是當發現一切不可逆以後,大多數人就會試圖適應新的環境,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的適應,借此來達到一個生活環境的最優化。比如說……」
  突然,威廉爆發出一聲大吼,打斷了醫生的侃侃而談。馬修與勞倫茨同時看了過去,看到威廉激動地扯著讓的衣領,帶著哭腔吼道,「既然我說什麼都沒用,那就讓我陪你死在這裡!」
  可憐的讓像一個破沙袋一樣被他搖晃著,一句話也不說。
  馬修,「看來他們談崩了。該我出場了。」
  馬修從地上撿了一塊大石頭,走上前去,二話不說給讓的腦袋來了一下。讓連呻吟都沒來得及發出,身體一歪,倒在了威廉的懷裡。威廉還沒有從爭吵中回過神,掛著一臉紅紅的眼淚鼻涕,睜大眼睛看著倒在懷裡的讓。
  馬修丟掉石頭,拍拍手上的灰,鎮定地說,「那麼,我會再次聯繫藥師,盡快給讓進行藥物治療。除了藥物治療以外,我認為他也需要進一步的心理咨詢。並且建議你加入伴侶治療,你的出席對他而言會非常的重要。重度抑鬱需要非常漫長的治療週期,你可以配合嗎?」
  威廉抱緊了讓的身體,沙啞地說,「我可以。讓像個傻瓜一樣照顧了我這麼多年,他只是比我早出生了幾秒鍾而已,但總是記得自己是哥哥。我願意為他付出同樣多的……不,甚至是比他多得多的時間。我只是希望他給我機會。」
  「那麼走吧。我還不想看到兩隻燒烤吸血鬼。」馬修一邊說一邊轉身往山下走。
  勞倫茨看不下去,好心地提醒道,「至少給他一塊手絹。」
  馬修啊了一聲,在口袋裡掏了掏,掏出一團白色,抖開一看,是勞倫茨的白手套。馬修又掏了掏,口袋裡就只有糖和巧克力了。
  馬修若無其事地把手套塞回口袋,用只有勞倫茨聽得見的音量說,「沒關係,就讓他一臉血吧!」
  勞倫茨,「你是不是還有東西想還給我?」
  馬修,「唔,你是說欠你的那個吻嗎?」
  勞倫茨,「可以閉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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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的話:
  預告~
  完結後會出個志~價格確定在30元以下~仍然會做的很用心~找的承印也很良心,質量應該會很不錯
  但是這次的個志只做三十本,每本都會有簽名卡,可以指定作者寫祝福語~
  所以文完結後(大概還有兩個月不到)會馬上放出個志信息,如果想要個志的話請不要錯過,摩拳擦掌地做好準備
  不要過半年再來敲阿鬼問有木有加印和存貨,這次真的只做三十本喲~

☆、高齡吸血鬼的抑鬱障礙(5)

  夜深人靜。勞倫茨古堡的輪廓浸入夜色,顯得威嚴而又陰森。在偌大的一群哥特式建築中,只有一個房間的燈光依然隱隱亮著。突然,有什麼在那個房間裡閃爍了一下,爆發出一瞬間的強烈光芒,而後熄滅。
  馬修正坐在廚房裡喝熱牛奶,勞倫茨安靜地在他身邊等待。他們的病人,讓.卡瑞爾正在心理診室裡接受藥師的治療。而讓的弟弟威廉則不放心地等待在診室門外。
  馬修,「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你困嗎?」
  勞倫茨,「不。我感覺不到困。我是說……」
  馬修替他說了出來,「幽靈形態感覺不到困?」
  勞倫茨,「是的。」
  周圍太過安靜,他們不覺將說話的聲音放輕。聲線因此而顯得柔和,曖昧。
  馬修用拳頭撐著太陽穴,懶洋洋地看著勞倫茨的嘴脣,說,「那……讓我猜猜,是因為生活習慣?」
  勞倫茨,「和生前一樣的習慣。」
  馬修好奇地問,「真的能睡著嗎?會做夢嗎?」
  勞倫茨,「我不能確定那是夢。但是……會。我每晚都會想起過去的事,好像重新經歷了一遍那樣真實。儘管我認為我已經遺忘了一些事,但它們仍然在夢中提醒著我。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勞倫茨很少重複自己的話,那會被他認為是浪費力氣。馬修注意到他提起夢境的時候,口吻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痛苦。他感到憂心,問,「你會夢見什麼?」
  勞倫茨,「……」
  他等待了一會兒,可是沒有等來勞倫茨的回答。廚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沈默,儘管什麼也沒發生,但卻好像發生了很多令人不高興的事似的,那樣的氛圍讓馬修有些難過。
  片刻後,正當馬修以為自己被房東先生徹底無視的時候,勞倫茨開口了,說,「聲音停止了。不過去看看嗎?」
  他聽上去又恢復了正常,聲音冷靜而缺少情感。馬修泄氣地想,我嘗試了,他果然不願意向我提起過去的事。他什麼時候才會對我放下戒備呢?不……與其說是戒備,不如說,他什麼時候才會對我放下他的高傲呢?他在心裡糾正了自己,垂頭喪氣地放下牛奶杯,毫無精神地站起了身。踏出座位的那一刻,聽到身後傳來勞倫茨的聲音,「Idiot。」
  那聲idiot聽上去好像帶著暖洋洋的笑意。馬修猛地回過身,緊跟他的皮靴停了下來。
  馬修大聲說,「你再說一遍??你剛才叫我什麼??」
  勞倫茨的嘴脣浮現了出來,冷冰冰地說,「不要讓你的病人等待在那裡。」
  馬修遲疑片刻,放棄了。他惋惜地唉了一聲,轉過身準備走。
  他的身後,那張浮在空中的嘴脣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做了個嘴型:Idiot。
  馬修與勞倫茨回到了診室前,發現門已經打開了,威廉並沒有等在門外。馬修張望了一眼,從門口看到窗戶大開著,窗簾像一枚暗紅色的旗幟在屋外亂飄。他心裡暗暗地驚了一下,快步走進診室裡,左右看了一圈,發現貼著墻坐在地上的那對兄弟,才松了口氣。
  威廉正跪坐在地上,憂鬱地抓著讓骨瘦如柴的手。他的兄弟,讓正貼著墻無力地坐著。他因為長久不進食,渾身的皮膚都乾枯皺縮,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也許他曾經看上去和他的弟弟威廉一樣風度翩翩,光彩奪目,但現在他是那麼的虛弱,瘦小,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捏斷他脆弱的骨頭。他幹癟的身體縮在不合身的寬大西裝裡,看上去可憐極了。
  馬修看到威廉憂心的樣子,提醒他道,「威廉,藥水不會馬上發揮作用,你得先考慮你們在哪兒睡覺的問題。當你們一覺醒來,他就會恢復一些胃口了。……這次記得自備糧食。」
  威廉想說什麼,在意地看了讓一眼,就鬆開他的手,站起身走到門外。馬修知道威廉有話說,也跟了出去。
  威廉謹慎地將門關上,低聲說,「我為上一次的事抱歉,那時候我餓瘋了,我承認我毫無理智可言。」
  提起上一次的事,馬修心中仍然很憤怒。但他意識到威廉並不想讓他的哥哥知道這件事。讓十分的善良,更多的愧疚感只會加重他的病情。出於一個醫生的職責,馬修將憤怒從心頭壓下,同樣低聲地說,「你該道歉的對象不是我。」
  威廉的目光轉向了馬修身邊漂浮著的那雙漂亮的藍眼睛。他將手按住身前,深深地鞠躬,說,「我為我所做的事感到抱歉,真心希望得到您的原諒。」
  勞倫茨的嘴脣浮了出來,寬容地說,「我接受你的道歉。讓我們忘了這件事吧。」
  威廉重新站直了身體,他眼中有著被原諒的感激,但是眉間仍然陰雲不散。
  勞倫茨,「你剛才提到了饑餓,為什麼你也會這麼饑餓?」
  威廉解釋說,「是因為讓。他太久不進食,我試了各種辦法,但根本沒有辦法激起他的進食慾望。最後我走投無路,只能威脅他說,只要他再不吃東西,我也會同樣絕食。我以為他會因為在意我而放棄絕食,他以前總是這樣照顧我的感受。但這一次,我們居然就這樣耗了幾個月……」他用手按住額頭,「經過今天,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讓是真的病了,這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也不是我的威脅能決定的。我剛才和他談了談,我們兩個都會配合您的治療,請告訴我他還有救嗎。」
  馬修如實說道,「我不敢保證,威廉。他的發作時間比較久,如果更早就醫,或許更容易醫治。現在我只能盡量讓他的狀態改善。只要你們配合,至少在幾個月內可以暫時恢復健康的狀態。但是,重度抑鬱障礙的根除幾率非常小。不是完全沒有但非常小。你得做好準備,即使他康復了,復發的可能性也很高。」
  威廉聽到最後那句話,怔了半晌,沈重地嘆了口氣,點點頭,說,「謝謝,我明白了。」
  他轉身擰開門把手,重新回到房間。門被順手合上,只留了一條縫。馬修留在門外,留給他們獨處的時間。
  隔著門他聽到威廉歡快地用法語說,「讓!馬修醫生說再過幾個月你就能恢復健康,不用擔心。什麼?啊……糟糕,天真的快亮了……小心點,抱著我的脖子,可以走嗎?讓我來問問這裡有沒有避光的地下室。嗯?不……不……別道歉。該道歉的是我。」
  他們的腳步聲來到門前,馬修握住門把手替他們開門。門打開前的一瞬,他聽到讓輕聲說了什麼,威廉溫柔地回答,「我也愛你,讓。」
  天亮之前,威廉和讓在勞倫茨堡的地下室住了下來。直到夜幕再次降臨,他們才離開地下室。
  吸血鬼兄弟踏入診室的時候,馬修正在看一封文件。看到他們進來,馬修將眼鏡摘了下來,說,「晚上好。休息得好嗎?」
  威廉,「晚上好,醫生。休息了以後我感覺好多了。昨晚真是可怕。」
  讓沒有說話,沈默著站在威廉身邊,垂眼看著地板。他看上去已經吸過一點血,皮膚恢復了一點光澤。威廉幫他梳過了頭髮,他看上去整潔多了。
  馬修,「你們來得正好。我剛剛收到了藥師希爾的通知 ,他需要觀察讓的身體對抗抑鬱藥物是否接受良好。如果藥效良好,他可以開給你連續一個月的藥量。所以,我建議你們住到勞倫茨堡附近的小鎮,方便你們複診。」
  讓聽到這個話,終於有了反應,緩緩側過頭尋找威廉的目光。威廉也正看著他。他們用目光徵詢對方的意見。雖然誰也沒開口,但好像就得到了答案似的,他們幾乎同時看向馬修,點了一下頭說,「好的。」
  馬修饒有興致地看著兄弟間的心意相通,說,「那麼,什麼時候方便咨詢呢?」
  卡瑞爾兄弟,「現在……」
  讓補充說,「如果您方便的話。」
  馬修露出親切的笑容,攤手說,「當然,請坐。」
  由於讓和家屬威廉百分百的配合治療,更兼藥師選擇了合適的藥物,讓的恢復非常順利。不出一個月,他整個人看上去煥然一新。他的外貌恢復如初,並開始注意著裝打扮。他的失眠次數減少了,胃口也開始逐漸恢復。他的黑眼圈減淡,皮膚變得光滑如初,看上去和他的弟弟一樣英俊。他仍然很安靜,偶爾還會有自殺的想法,但已經能夠控制住自己,並意識到這樣的想法是荒謬的。
  之後,他們的咨詢頻率降到了每個月一次,直到讓的失眠癥狀完全消失,並主動出門覓食。最後一次咨詢結束後,讓帶著淺淺的笑意對馬修說,「威廉和我打算去東南亞度假。我告訴他那裡除了海灘和陽光以外可沒什麼好玩的,但他一旦決定做什麼,就連撒旦也拿他沒辦法。」
  威廉正在診室外面等待他。聽到這話後,笑著推門進來,說,「別忘了,你可答應過要和我踏遍整顆地球。」
  讓看著馬修,無奈地說,「為此,當南極進入極夜後,我們也許還得去那裡受罪,喝企鵝的血……」
  威廉笑嘻嘻地補充,「邀請海豹參加舞會。」
  馬修忍俊不禁地說,「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了。」
  那是馬修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兩個。幾個月後,馬修收到他們從俄羅斯發來的信使精靈,他們告訴馬修他們過的很好。
  至此,馬修終於將讓的病例封存起來。封存前,他在筆記最後一欄寫道:
  預後:審慎
  讓恢復情況較好,抑鬱癥狀完全消失。考慮到重度抑鬱的復發可能性,仍然在「預後」一欄選擇「審慎」。
  馬修將病例筆記收好後,期待地看著勞倫茨,說,「我得說,環游世界是個浪漫的主意。」
  勞倫茨的嘴脣浮了出來,說,「那就想辦法結束我身上的詛咒。那之後,就算你環游地獄我也不會阻止。」
  馬修,「如果我請人幫勞倫茨堡設下結界呢?如果沒有人能靠近這裡,你是不是更願意和我一起旅行呢?」
  勞倫茨沈默了一會兒,馬修遺憾地說,「唔……果然對幽靈來說有些勉強,畢竟你討厭人多的地方。是我沒有考慮周到。」
  勞倫茨,「如果旅行對你而言非常重要,我可以忍受。只要你不像上次那樣……」
  馬修,「把你夾在乳`溝裡?」
  勞倫茨,「……是的。」
  馬修哈哈笑出聲來,說,「我就知道!你真是個可愛的紳士。」他快速從抽屜裡取出世界地圖,「來,我們來計劃路線吧!」
  勞倫茨,「……那天你從圖書室拿的就是這個?」
  馬修,「是的。」
  勞倫茨,「你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如果我不同意旅行會怎樣吧?」
  馬修聽出勞倫茨的口吻中並沒有責怪的意思,無賴地笑起來,攤開地圖說,「讓我們也把地球踏遍吧!」
  勞倫茨,「……」
  勞倫茨嘆了口氣,說,「也許不是個壞主意。」
  【病例四:高齡吸血鬼的抑鬱障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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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系多毛種信使精靈的進食障礙症(1)

  距離馬修第一次來到勞倫茨堡,已經過了整整一年。五月,勞倫茨堡再次迎來了它的春天。
  放眼望去,遠處的山脈頂上仍然積著雪,形成一道道蜿蜒壯麗的雪線。但是勞倫茨堡所在的巴爾特倫山海拔不高,雪已經化盡了。城堡周圍的護城河已經化凍,重新聚成溪流向山下奔走。嫩草像地毯鋪滿了山頭,漫山遍野都是新鮮的野花。
  馬修與勞倫茨恢復了晚餐後的散步時間──這項活動在積雪覆蓋了巴爾特倫山後就暫停了。儘管馬修也享受下雪時窩在壁爐邊一邊看書一邊烤土豆的生活,但不得不承認,更多的陽光和溫和的風讓他的心情更愉悅。
  除此之外,古老的勞倫茨堡也迎來了數百年來最大的一次改變。在馬修極力爭取了半年後,他終於以「為了環游世界我們得存足夠的錢,為此我必須努力工作,而你簡直難以想象電在工作環節中是多麼的重要」這樣的理由打動了他的房東,令他同意了在勞倫茨堡接電線的事。
  馬修用他最快的速度向協會提出申請。半個月後,魔物心理健康協會就派了專人來到勞倫茨堡,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成功解決了城堡的供電問題。現在,勞倫茨堡不僅通了電,還為個別房間配置了電燈、空調、手提電腦。馬修在過了整整一年的古代生活後,終於為重新成為現代人而感激涕零。
  馬修成為閃閃亮亮的「現代人」以後,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的網絡圖書館賬戶重新交上年費。他終於不用再為缺書看而感到無聊了。
  五月末的一個下午,陽光充足的心理診室裡,馬修和他的房東先生正在網絡圖書館裡看一本偵探小說。
  馬修將襯衫袖子卷到手肘上,愜意地窩在柔軟的沙發椅上看著電腦屏幕。他的手邊放著冒著熱氣的紅茶,臉旁邊有另外一雙眼睛。那雙湛藍的眼睛同樣湊在電腦屏幕前,聚精會神地一行行掃過屏幕上的文字。診室裡非常安靜,並且溫暖,馬修偶爾喝一口紅茶的咕嘟聲顯得尤其清晰。
  這是個可愛的下午,陽光照在馬修的身上,他的慄色卷髮和手臂上薄薄一層體毛都泛著淺淺的金棕色,看上去就像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
  馬修的目光移到屏幕底部後,將手伸向了鼠標。勞倫茨的嘴脣馬上浮了出來,說,「等一下。我還需要10秒。」
  聲音近得把馬修嚇了一跳,他微微側過頭,發現勞倫茨的嘴在近得不可思議的地方。他的嘴脣也沐浴在陽光裡,是一種馬修從未見過的溫柔色澤。
  「是一個突然吻上去的話絕對來不及躲開」的距離,馬修腦袋裡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等等……突然吻上去?在那一瞬間,馬修產生了一股把想法付諸實際的衝動。這股衝動足夠衝昏他的頭腦,像一小粒火星掉進了一整缸汽油裡,把馬修的腦袋轟地一下點燃了。
  畢竟這距離太近了,他只要稍微往前伸伸脖子就可以……
  馬修的心一下子跳的很快,但他還沒來得及做任何事,那張嘴就消失了。勞倫茨的眼睛又出現了,為他承諾的十秒鍾而努力看剩下的文字。
  馬修張大了眼睛,怔怔看著漂浮在空中的一對眼球。他還沈浸在剛才產生的那股衝動中回不過神,就像被魅惑法術攝住了心魂一樣。
  十秒後。
  勞倫茨的那對眼球轉向了馬修,正迎上了馬修的目光。兩人默默對視了一會兒,勞倫茨的嘴脣浮現出來,說,「你的目光在說,你對我有所需求。」
  馬修脫口而出,「我在想陽光這麼好,不如我們接個吻吧。」
  勞倫茨,「……」
  馬修口吻真誠地提出了一個滑稽的建議,但是勞倫茨並沒有笑,也沒有動。馬修不自覺地靠上前去,他們的嘴脣變成了「稍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接吻」的距離。如果勞倫茨擁有實體,也許他們的呼吸也會交疊。
  馬修滿腦子都在想「天哪他沒有躲他沒有罵我他沒有消失這一定會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他在最後一毫米的地方閉上了眼睛,陽光透過薄薄的眼皮溫暖著他的眼球。
  突然,馬修感到臉頰受到一擊重擊,將他整張臉打歪。馬修整個人被打懵了,睜開眼睛愣愣地看著墻壁。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被勞倫茨打了一巴掌,直到他發現勞倫茨的嘴脣仍然在原處。
  「非常抱歉!」一個細小的聲音傳來,「我並不是故意撞到你!」
  馬修托著被撞腫的臉頰四下看了看,尋找聲音的源頭。他在自己的書桌上看到一隻純白色的信使精靈。那隻信使精靈正奮力扇動翅膀,但是它實在是太胖了,很難飛得很高,只能在桌面上彈來彈去。
  馬修,「?!」
  這是誰家的信使精靈??
  「我……我真的很抱歉!」那隻陌生的信使精靈用它尖尖的聲音說,「我試著在桌面上著陸,但我再次著陸失敗了嗚!」
  馬修,「……」
  馬修瞪著那隻胖得飛不動的肉球,頭一次產生了捏爆一隻信使精靈的殘暴想法。
  那隻肥胖的信使精靈並沒有察覺到馬修殘忍的想法。它奮力扇動翅膀,一彈一彈地彈到馬修面前,用它輕輕細細的聲音說,「抱歉,我需要找到一個叫馬修的醫生,我需要他的幫助!」
  馬修聽到自己的名字,才按捺下捏爆這隻肉球的衝動,湊到它的面前仔細看它。這是一隻寒系多毛種的信使精靈,為了抵禦寒帶氣候,寒系信使的身上甚至是翅膀上往往長著一身又厚又蓬鬆的絨毛,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隻圓滾滾的毛球。不過這隻信使不知是毛實在太厚,還是肉實在太多,以至於它開口說話時只能隱約看到那埋在毛叢裡的嘴。
  火系信使因為可以往來地獄,多用於真正的送信用途,而寒系信使,就像眼前的這一隻,幾乎已經失去了長途送信的能力,大多作為魔法學徒的小寵物而存在。
  說起來,一隻信使精靈還需要什麼幫助呢?
  馬修不滿地想著,問,「你為什麼要找馬修……唔!」
  他剛開口說話,那隻信使精靈突然愉快地尖叫一聲,撲稜著翅膀往馬修的嘴上撲去,吧唧一口牢牢親住了他。
  馬修,「!!!」
  馬修被肉球糊了一臉,甚至能聽到它吸溜吸溜從自己嘴裡吃掉什麼的聲音。他驚恐地與嘴上的信使精靈搏鬥,同時求助地向勞倫茨望去。後者正淡定地看著他們,沒有絲毫表示。
  馬修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信使精靈從嘴上扯下來。他感覺自己險些被悶死,狼狽地大喘了幾口氣。他低頭看那滿滿一手的肉球,剛想有所表示,又趕緊捂住自己的嘴──他意識到信使精靈的食物是「語言」。如果再次開口,難免又要被它糊一嘴了。
  信使精靈被馬修捏在手裡,小家夥似乎也嚇呆了,用顫抖的聲音說,「嗚……看我……看我又做了什麼……這樣下去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馬修看著它哭成一團的樣子──雖然信使精靈沒有眼睛,但誰規定沒有眼睛就不能哭呢──難免又對它產生了同情。他找來一隻玻璃糖罐頭,把那隻信使塞了進去,用手指戳了個嚴實。肉鼓鼓的精靈把糖罐頭撐了個滿滿當當,嘴和翅膀都擠歪了。馬修擰上罐頭蓋子,確保精靈飛不出來,才松了一口氣。
  「哼。」勞倫茨冷笑一聲,幸災樂禍地說,「真是個適合接吻的天氣。」
  馬修哀怨地看了勞倫茨一眼,擦擦嘴說,「好了,來說說你找馬修醫生的原因是什麼。」
  糖罐頭裡的信使精靈努力把自己的嘴擠到玻璃表面,含糊地說,「因為……每當我愛上一名雌性……對方都嫌棄我太胖了……我從來沒有交配過嗚嗚嗚……」
  唔……馬修沈吟,原來信使精靈也會有交配的煩惱嗎。
  精靈,「今天是我第一百九十九次失戀,我想跳樓自殺算了,結果我從樓上跳下來,卻從地上彈進了一樓的窗戶,彈到了別人的書桌上……嗚嗚這實在太丟臉了……」
  馬修想,咳咳……雖然聽上去有點滑稽,但它居然有自殺傾向,看來得認真對待了。好在事情看上去還不那麼棘手。
  精靈,「那裡住著一個年輕的法師,我彈進去的時候他正好接住了我,他溫柔地問我是從哪兒來的,然後我就像剛才那樣撲到了他的嘴上嗚嗚嗚……他把我扯下來,告訴我恐怕我得來找馬修醫生……」
  馬修得意地想,我的名聲已經傳到那麼遠了嗎?
  他清了清嗓子,換上心理醫生專用的專業式笑容,說,「聽著,你要找的人就在你的面前。我就是馬修醫生。看來我們得好好談談。」
  精靈激動地說,「你就是馬修醫生嗎!請你……請你一定要幫助我……」
  馬修,「當然,我不會對你的煩惱坐視不管。」
  精靈,「……幫助我減肥成功!」
  馬修,「……抱歉,你說什麼?」
  沒有聽錯的話,剛才那隻信使精靈好像說,它想過來……減肥?
  噗……
  一直在旁邊聽著的勞倫茨忍不住笑出了聲。馬修悻悻地看了勞倫茨一眼,自言自語地說,「看來我得建議協會建立一個魔物減肥會所,這樣就不用所有的事情都來找心理醫生了。」
  精靈,「你……你居然不是一個減肥醫生嗎?」
  馬修擰開糖罐,用兩隻手指把糯米糰一樣的信使精靈從裡面夾出來。他走到窗口,夾著它伸出窗外說,「多多鍛煉對減肥有好處,小精靈。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還沒有說完,馬修臉上就露出了一絲驚訝。他發現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那隻毛球似的小精靈就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掙脫他的手,不顧一切地想衝上來吞噬他的語言。
  這種進食慾望已經不能用貪食來解釋了吧……
  馬修仔細想了想,明白了那名魔法師讓它來找自己的原因。
  「好吧,」馬修又把手縮了回來,用兩隻手指把精靈按回糖罐裡,擰上罐頭蓋子說,「看來我們的確得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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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的話:
  發燒了,好難受QAQ

☆、寒系多毛種信使精靈的進食障礙症(2)

  馬修將病例筆記打開,將裝著信使精靈的糖罐子放在了筆記的前方。在得到精靈的允許後,他打開了錄音,記錄他們的談話。
  馬修再次換上富有專業感的親切表情,對著糖罐子裡的精靈問道,「首先,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如果你有名字的話,他在心裡補充。
  精靈努力地在糖罐子裡擠來擠去,把嘴擠到緊貼玻璃的那一面,找到了一個讓自己舒服的姿勢。他擔心地說,「我叫亨裡克,尊敬的醫生。你真的可以幫助我減肥嗎?」
  這隻精靈應該已經成年,但也許是因為身體被擠著,他聽上去口齒不清,有些奶聲奶氣的,像個五六歲的小男孩。
  馬修耐心地說,「我可以幫助你控制自己的進食慾望,亨裡克。這相當於幫助你減肥了不是嗎?」
  亨裡克用簡單的腦袋思考了一下,說,「聽上去是這麼回事兒。醫生,我希望你能幫助我,我不能控制自己。只要有人在我面前說話,我就控制不了自己。我甚至因此挨過揍,還差點被主人拋棄。但當我感覺到‘語言’撲面而來的時候,我根本沒辦法阻止自己撲上去。我自己也知道這令人討厭,我甚至討厭自己,但我沒辦法控制……」
  馬修注意到他在反覆強調自己「無法控制」這種行為。他在亨裡克陷入痛苦與自責之前插嘴問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自己的這種情況?」
  亨裡克仔細回想了一下,用他小奶狗一般尖尖細細的聲音說,「這很難說清楚,醫生。這太難了。我是被主人撿到的。我出生以後就被人拋棄了,生活在山上。你一定明白,山上很少有人過去,因此我總是沒東西吃。我經常餓得瘦骨伶仃,幾個月才遇得上一兩個人。一旦遇到人,我就會瘋狂地撲上去,盡可能地吃掉他們的語言,即使肚子快撐爆了,我也會吃完所有的,因為下一次進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所以我從小就養成了習慣,一見到食物就一定要吃得一干二淨,而且要吃的非常的快,在別人一巴掌把我打開之前搶完。」
  馬修若有所思地記錄了這些信息,並嗯了一聲,提示亨裡克繼續往下說。
  亨裡克,「後來我的主人上山玩耍的時候撿到了我──事實上是我撲到他的嘴上,他發現我是隻寒系信使,他似乎聽說寒系可以當做寵物,別的魔法學徒都有自己的寵物,而他正好缺一隻。所以他把我帶回了魔法學院。從此以後我就有了非常非常充足的食物……」
  馬修,「你的飲食習慣有任何改變嗎?」
  亨裡克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味那段美好時光,語速變慢了,「是的。」他幸福地說,「一開始的幾個月……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主人每天都逗玩我,用豐富的語言喂養我,我常常幸福得暈頭轉向,毛色也變得好看起來。我漸漸習慣了豐富的食物,不會再那麼狼狽地狼吞虎咽。但是……」
  亨裡克的口氣變得失落起來,「但是那麼美好的時光對我來說太奢侈了,因此持續不了多久。沒過多久,我的主人就玩膩了我。他又有了新的魔寵,然後就越來越少地對我說話。我又會時不時地餓肚子……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得而復失令我害怕極了。我覺得我得為自己的肚子做足打算,所以我又開始無止盡地收集食物。我恨不得自己有倉鼠一樣的食物袋子讓我把語言收藏起來。可是我沒有,我只能當場把它們吃掉。」
  馬修微微皺著眉頭,認真地聽著亨裡克說的每一個詞。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用羽毛筆輕輕敲著墨水瓶蓋,說,「那之後呢,情況有變好過嗎?」
  「不,」可憐的亨裡克帶著哭腔說,「越來越糟糕。我變胖以後主人越來越不喜歡我了,但是我越來越在乎吃的。那之後就是無止盡地搶食,無止盡的發胖,無止盡的失戀。我生無可戀了,醫生,如果我不能停止自己這愚蠢的行為,我寧願死掉……」
  他像一隻小奶狗一樣嗚咽著,馬修同情地看著他。他低頭瞄了一眼,筆記本上出現了一行字,是勞倫茨的筆跡:有主意了嗎?
  馬修輕輕嘆了口氣,在那行字下面寫道:當然,只是普通的進食障礙症。我擔心的是他從哪兒給我掏診療費呀。
  馬修欺負信使精靈沒有長眼睛,抬起頭笑著對勞倫茨做了個口型:環游世界。並朝他俏皮地單眼眨了眨,拋了個媚眼。
  勞倫茨認真地在下面寫道:請幫助他。
  馬修無奈地想,這家夥也太善良了些。好吧,我不介意把環游世界的計劃推遲一兩個小時……
  他再次露出富有專業感的關切表情,溫和地說,「請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亨裡克。請信任我,我會陪你一同找到解決方法。」
  話音未落,他聽到有人敲響了診療室的門。禮貌的篤篤兩聲,而後門外的人擰動了門把手。
  馬修停了下來,懷疑地望向門口,心想我記得我有掛「請勿打擾」的牌子在門上吧?
  門吱扭一聲打開了半邊,馬修看到打開門的是一個穿著白袍的年輕男人。這是一個樣貌非常漂亮的男人,他看上去蒼白削瘦,黑色長髮束在腦後。他遲疑地掃視了一圈,在看到桌面上的信使精靈時,臉上的遲疑才消失了。
  馬修半驚訝半疑惑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這竟是一個白袍法師?
  馬修可不太喜歡白袍法師,如果對方不巧聞出他來自地獄的血,那簡直是不幸中的不幸。他不滿地想,亨裡克的主人不是一名魔法學徒嗎?這個人的裝束怎麼看都已經是一名魔導師了呀──雖然年輕得過分。但不管怎麼說,在現在這個時代能夠邂逅法師本來就是件不同尋常的事……
  馬修一邊想著一邊站了起來,說,「你好?」
  那名白袍法師聽到馬修打招呼後,大大方方地走進屋子,禮貌地將手按在胸口行了個禮,說,「您好。我是德國國家魔法學院的魔導師克里斯蒂安。」
  聽到他的聲音,被擠成一團的亨裡克激動地扭動他的身體,試圖把自己轉向門口,結結巴巴地說,「克里斯……克里斯蒂安!我在這兒!」
  那名叫做克里斯蒂安的法師聽到亨裡克的聲音,溫和地笑著說,「你好,亨裡克,你還好嗎?」
  亨裡克,「我……我很好。馬修醫生正在傾聽我的煩惱。你說得對,他並沒有嫌棄我。」
  馬修摸不著頭腦地看著他們。克里斯蒂安轉向馬修,解釋道,「看來您已經知道了他來找您的原因。今天早上,這個小家夥從天而降,跳進了我的窗戶。我聽說他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我不善於言辭,恐怕不能很好地解決他的煩惱。我聽說過您的名聲,心想您一定可以比我更好地幫助他。」
  馬修心想,原來他就是那個接住亨裡克的法師。
  亨裡克羞赧地說,「我很抱歉克里斯蒂安,你的屋子是學院裡最高的,我以為從那兒跳下去一定可以結束一切。」
  克里斯蒂安說,「抱歉讓你失望了。」
  亨裡克更加羞赧了,艱難地說,「不不不……都怪我太胖了才會彈起來……」
  克里斯蒂安,「你咻地就飛走了。我擔心你不能自己找到馬修醫生,所以過來確認。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們。不過我既然已經來了,不如待會兒讓我帶你回去如何,冒冒失失的小精靈?」
  亨裡克感激涕零地說,「嗚!你真的是太好了!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我可以和你交配嗎?」
  克里斯蒂安微笑,「不可以。」
  亨裡克,「!!!」
  那隻肉球做出了一隻肉球所能做出的最震驚的表情。他愣了一會兒,虛弱地說,「第二百次……這是第二百次失戀……」
  馬修同情地說,「好了,克里斯蒂安,你介意讓我和亨裡克獨處一會兒嗎?」
  克里斯蒂安向他微微點頭致意,然後離開了診室。
  診室的門重新關上以後,馬修的目光重新回到了桌面上。那隻一分鍾前剛剛失戀的信使精靈在糖罐子周圍製造了一圈低氣壓。他陰郁地靠在玻璃上,耷拉著無力的翅膀。
  「唉……」他嘆了一口氣。
  「好了亨裡克,」馬修說,「讓我們繼續剛才的話題。我來幫助你解決你的貪食症,而你則需要配合我的建議,好嗎?」
  亨裡克有氣無力地唔了一聲。馬修擔心他的狀態,略微思索了一下。突然,他想通了什麼,說,「說起來,我聽說最近國家魔法學院附近有惡靈襲擊魔寵的事件,你聽說過嗎,亨裡克?」
  亨裡克,「唔?」
  馬修,「或許,我是說或許,克里斯蒂安聽說了那個新聞才會過來要求和你一起回去,不是嗎?他是個善良的人。」
  亨裡克,「…………嗚!真的嗎?」
  「所以努力改變自己,成為一個漂漂亮亮的魔寵吧。」
  「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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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系多毛種信使精靈的進食障礙症(3)

  馬修抬出器械,幫亨裡克做了必要的身體檢查,並在病例筆記上記錄他的各項身體指標。他發現除了體重比信使精靈的平均體重超出約百分之三十以外,亨裡克的身體指標大多正常。他又與亨裡克聊了一會兒,了解了他的暴食頻率及食量。
  亨裡克一周內大約有三到四次難以抑制的暴食慾望。進食過程給他帶來強烈的安全感和滿足感,但事後他又會為自己過度進食懊悔不已。他會一直吃到腹部脹痛為止,每次暴食後都試圖通過禁食來控制體重。但不過多久又故態復萌。更糟糕的是,不斷失戀無疑加重了他的抑鬱情緒。而他只能靠過量進食來排解這種抑鬱。
  這種現象從他進入魔法學院後持續到現在,已經將近兩年。馬修考慮到各種因素,做出了診斷。他將病例筆記翻到亨裡克這一頁,寫下幾行字:
  診斷:進食障礙症──神經性貪食;輕度抑鬱。
  治療:!厭惡性療法;!飲食治療;!進餐記錄
  他寫完這些,抬起眼來看著糖罐子裡的信使精靈,思考如何實施「厭惡性療法」。
  所謂厭惡性療法,就是在病人的進食慾望暴增的時候,給予一定安全無害的疼痛刺激,並迫使他想象進食後腹部脹痛的難受感覺,直到進食慾望消失為止。堅持一段時間後,只要給予輕微的疼痛刺激就能輕而易舉地克制進食慾望。
  但是……
  「醫生……」亨裡克可憐巴巴的聲音打斷了馬修的思考,「我還有救嗎?」
  「當然,」馬修用富有專業感的親切語調說,「你得明白你不是被惡魔附體,也不是被吃不飽的寄生蟲入侵了身體,你只是得了一種進食障礙症,這是一種常見的心理疾病,治愈幾率高達百分之九十。至少在我手裡,我還沒見過那剩餘的百分之十。」
  「啊……」亨裡克輕輕感嘆了一聲,「你可真可靠。醫生醫生,你願意和我交配嗎?」
  「……」
  馬修富有專業感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感覺到勞倫茨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不知道為什麼覺得特別尷尬。雖然租房協議上關於「交配」的問題一個字都沒提,雖然飄在身邊的幽靈只是他的房東,但馬修就是莫名其妙地覺得非常尷尬。
  「不,謝謝。」馬修像拒絕同事塞過來的零食一樣拒絕了亨裡克交配的請求,說,「雖然這是個誘人的建議不過你看,我的情人正站在我身邊。」
  他在空氣中戳了戳,理所當然地什麼也沒有戳到。這無疑讓事情變得更尷尬了,空氣裡簡直都飄滿了尷尬的氣味。
  馬修一點也不想因為再次失戀而加重亨裡克的病情,他迅速在紙上寫了一行潦草的字:配合我!!!
  勞倫茨善解人意地露出了嘴脣,說,「你好,亨裡克。」
  亨裡克,「!!!」
  亨裡克露出了一隻肉球所能露出的最震驚的表情。馬修與勞倫茨緊張地瞪著他。過了幾秒,亨裡克激動地說,「天哪,我從未聽過那麼好聽的聲音,醫生的情人,你願意和我交配嗎?」
  勞倫茨,「……」
  馬修,「……」
  勞倫茨克制地抿緊嘴脣。馬修知道,每當勞倫茨遇到白痴的時候,都需要這樣來緩解自己把人趕出城堡的衝動。這一回,雖然馬修自己也想把這隻肉球捏爆,但出於醫生的職業道德,他仍然在心中祈禱勞倫茨能說出合適的話語,不至於加重亨裡克的抑鬱癥狀。否則他的醫治會變得棘手。
  勞倫茨沈默了兩秒,溫和地說,「我不可以,亨裡克,因為我的情人不會答應。」
  馬修,「!!!」
  雖然知道勞倫茨只是在配合他的謊話,但是馬修感到了莫名的感動。
  出乎意料地,亨裡克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打擊。或者說他的注意力並不在「被拒絕」上。他唔地輕輕應了一聲,期待地說,「那我可以嘗嘗你的語言嗎,我保證只吃一口……只吃一個字!你的聲音太動聽了,我……我……吸溜……」一邊說,一邊口水就流了出來,沾濕了他蓬鬆松的軟毛。被勾起進食慾望的亨裡克整個激動了起來,在玻璃罐子裡不安地擠來擠去,試圖逃出罐子的束縛。整個罐子被他擠得晃來晃去,幾乎要滾下桌子。
  馬修瞳孔驟縮,心想就是現在!他湊到糖罐子旁邊,循循善誘地說,「亨裡克,現在回想你吃飽東西以後肚子撐得發痛的感覺。想象你整個身體快要被你吃的東西撐裂開來,你的胃壁快要被撕裂,所有的東西都想從你的喉嚨口涌出來,但是你根本吐不出來,這種難受的感覺……」
  他感覺到亨裡克的口水停止分泌,就迅速打開糖罐的蓋子,將手伸進去,揪住亨裡克的軟毛拔下了一撮。
  「嗷嗚!」亨裡克痛得尖叫一聲,馬修趕緊合上蓋子,大聲說,「繼續想象,回想你以前吃撐肚子以後的懊悔得不行的感覺。想象胃痛得你恨不得撞墻,好像有千百隻小蟲在你的肚子裡啃咬……你感到腹部抽痛,胃裡翻江倒海,不停地後悔剛才吃了太多東西……」他仔細觀察著亨裡克的一舉一動,當他發現亨裡克漸漸平靜下來以後,問,「怎麼樣,你的進食慾望消失了嗎?」
  亨裡克愣愣地感受了一下,說,「……似乎是的。天哪,我討厭撐爆肚子的感覺。」他頓了頓,反應了過來,「這是第一次不吃東西就讓我平靜了下來!醫生,你真的非常厲害!」
  馬修舒了一口氣,將他揪下的一小撮白毛放在了桌面上。耐心地解釋說,「剛才我使用的叫做厭惡性療法。是你需要掌握的第一種治療方法。當你回到住處的時候,一旦出現強烈的進食慾望,就像剛才那樣使勁回想自己腹部脹痛的感覺,然後拔下自己的一根毛,讓疼痛伴隨你的進食慾望,直到進食慾望消失。聽明白了嗎?」
  亨裡克帶著哭腔說,「……每次都要拔毛嗎?如果我禿了,一定做不成一隻漂漂亮亮的魔寵了嗚……」
  「呃……那麼,你可以找到一隻鈍頭的釘子,每當你需要克制食慾的時候,就用那隻釘子戳自己一下……當然,疼痛的前提是保證你自己的安全。」
  「我……我盡量……」
  馬修擔憂地看著他,繼續說,「然後,準備一個記錄本,把你兩個星期內的用餐時間和量仔細地記錄下來,好嗎?」
  亨裡克,「好的。筆記本是嗎?我會的。」
  馬修,「嗯……如果說以上兩點你可以依靠自己來做好的話,最後一點恐怕需要你的主人來配合了。」
  「主人?可是……」亨裡克嗚咽著打斷道,「我的主人已經不喜歡我了。我曾經離家出走一個月,怕他擔心所以還是回到家裡,但其他魔寵告訴我他根本沒發現我離家出走過……」
  馬修既好笑又同情地看著他,傷腦筋地想這可怎麼辦。這時,一直安靜地等在旁邊的勞倫茨提議說,「等待在外面的那位白袍法師呢,你願意跟他回去嗎?」
  「咦?」亨裡克遲疑了一下,而後想起了什麼,又沮喪了起來,說,「但是我會撲到克里斯蒂安的嘴上,他一定會認為我是個麻煩……」
  馬修被一語點醒,煽風點火地說,「先別這麼說,讓我們問問他,你同意嗎?如果他願意加入治療,甚至能幫助你更好地完成厭惡性療法。這會使你更快地痊愈。」
  亨裡克哼唧哼唧地猶豫了許久,最後說,「好……但是……但是請別說這是我的請求!順便,他到底要怎樣配合治療呢?」
  馬修,「當然是提供你的食物了。」
  白袍法師克里斯蒂安被邀請進入診室,在馬修的桌前坐了下來。
  「當然,我很願意幫助這個冒失的小精靈。」聽到馬修的解釋後,克里斯蒂安說,「請問我該怎麼做呢?」
  馬修從筆記本上撕下了一張紙,畫了個簡單的示意圖向白袍法師解釋什麼叫做飲食療法。
  「比如,」醫生耐心地說,「你和亨裡克需要商量並確定一個適合他的飲食量,然後由你,而不是任何其他人提供給他語言。另外,我推薦亨裡克用一種從容的姿態用餐,如果他迫不及待地撲到你的嘴上,你需要制止他。一旦他的食慾無法控制,就用鈍頭的釘子……」
  「我覺得這樣彈他一下就好了。」克里斯蒂安溫和地說著,打開罐頭蓋子,用屬於魔法師的靈活指尖輕輕彈了亨裡克一下。那坨軟肉遭到突襲,晃蕩了一下,亨裡克「唔!」地驚叫一聲,毛都豎了起來。
  魔法師眯起眼,溫文爾雅地笑了起來。他是個非常漂亮的男青年,擁有一頭黑色的長髮,隨意地束在腦後。他穿著得體的法師袍,說話緩慢沈著。與馬修所見過的許多現代的魔法師不同,克里斯蒂安身上擁有一股學者氣質。在馬修看來,他看上去才像一名「真正的法師」。
  當然,身為魔界「公主」,馬修無論如何也沒法喜歡白袍法師就是了。
  馬修啼笑皆非地說,「看來這也是個好辦法。那麼,亨裡克,讓我們來歸納一下。在接下來的兩周裡,你每天的食量是固定的,記得從容不迫地吃東西,不能撲到克里斯蒂安的嘴上。一旦你感到無法控制食慾,就採取我教你的厭惡性療法,想象吃撐以後的感覺,並且讓克里斯蒂安彈你一下。最後,記得把你每天的進食情況記錄下來,包括你產生強烈暴食慾望的時間、次數、有沒有成功地克制。兩周以後過來複診,我會針對你的情況幫你做一些調整。可以嗎?」
  亨裡克,「可以……醫生我真的會好起來嗎?」
  馬修點頭,「當然。你會重新變成一隻漂漂亮亮的小魔寵。」
  克里斯蒂安說,「我會嚴格地監督你。不過,說實話,你現在就很漂亮。」
  亨裡克張大了嘴巴,呆了許久,結結巴巴地問,「……真……真的嗎?」
  克里斯蒂安毫不吝嗇他的讚美之詞,說,「當然。今天早上你突然跳到我的工作台上,我就在想,啊,原來那些魔法學徒養的是這麼可愛的物種……」
  「嗚……!」沒等他說完,亨裡克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打斷了他,「你真的太好了!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不再考慮一下和我交配嗎?」
  「不。」
  「為……為什麼!!!」
  「因為你是隻小精靈呀。」
  克里斯蒂安抱起糖罐子,將另一隻手按在胸口,向馬修道別,而後微微側過身子,對著勞倫茨的方向也點頭致意,離開了診室。
  馬修看著診室的門合上,哭笑不得地說,「我是不是該在他的診斷裡加上一條‘性指向障礙’[注]。」
  勞倫茨輕笑了一聲,「我同意。」
  馬修感到勞倫茨的聲音離他很近,側過頭來,哀怨地盯著他的嘴脣。上一次他們離得這麼近是在一個半小時以前,現在窗外的陽光依然很好,但是亨裡克的到來徹底打破了「適合接吻」的氛圍。
  勞倫茨,「你應該養成有話直說的習慣。」
  馬修,「我在想如果你今天說我們倆是情人這件事是真的該多好。」他一口氣說了出來。
  勞倫茨驚了一下。他沈默了一會兒,而後沈下聲音說,「……好了,你下次還是保持沈默吧。」
  馬修像只被訓斥的狗一樣沮喪地閉起了嘴,臉上浮起了可憐巴巴的表情。
  勞倫茨不愉快地想,原來他以為我們還不算情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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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的話:
  [注]性指向障礙:指性行為選擇異常對象,如異種生物(戀獸癖)與無生物(戀物癖)及違反社會規範的戀童癖等。──百度百科
  大家~新年快樂喲~~~

☆、寒系多毛種信使精靈的進食障礙症(4)

  一天中有二十四小時形影不離,連洗澡尿尿都擠在一起;共同策劃保養城堡,打理花園;共用一台電腦看小說打遊戲,知道對方所有的賬號和密碼;隔三差五就說說情話開開玩笑,如果這些都不算什麼,還有一條,剛才他們差一點就兩情相悅地接了吻。這麼理所當然的情人關係,居然就這樣被馬修否定了。勞倫茨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如果他還有氣的話。但是為了保持尊嚴,他決定不與他爭辯這無聊的問題。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裡,城堡的一切事務照舊。只是馬修傷心地發現,自從那隻叫亨裡克的肉球離開以後,勞倫茨對他就冷淡了很多。馬修不禁開始反省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他開始更努力地整理桌面,打掃房間,精確到毫米地擺放物件,掐準時間地給花澆水,精確到秒地規劃自己的時間,他做了各種可以討好勞倫茨的事,但是依然無濟於事。
  「我得說,你這是冷暴力!」
  某個下午,在勞倫茨再一次拒絕了他一起打遊戲的邀請後,馬修終於忍無可忍地大聲控訴。
  「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勞倫茨若無其事地說。
  馬修磨著牙說,「我說,你在對我實施精神虐待!你對我有什麼不滿?你該學會有話直說!」
  勞倫茨,「好吧,那我就實話實說。」
  沒想到勞倫茨那麼爽快地答應,馬修立刻閉上了嘴,聽他準備說什麼。
  勞倫茨,「如果你和一個人的愛情觀相差的太遠,那無論如何也不會有好結果。」
  聽到這出其不意的話,馬修愣愣地問,「什麼?」──他們是在討論勞倫茨的不滿,這關愛情觀什麼事?!
  等等……對我不滿是因為……愛情觀?馬修腦袋裡閃過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但仍然不太明白。
  勞倫茨,「我的意思是……」
  窗戶玻璃上傳來砰的一聲響,打斷了勞倫茨的話。馬修和勞倫茨同時朝窗戶看去,看到一團白毛正貼在窗玻璃上,並慢慢往下滑。那隻毛團的嘴滑稽地張開著,從玻璃另一邊甚至能看到他粉紅色的小舌頭。顯然他沒發現那是玻璃,一頭撞了上去。
  馬修,「……」
  馬修認出了玻璃上的那隻白色毛球,那正是他的病人亨裡克。他猛然想起了今天是他該來複診的時間,頓時痛苦地按住額頭,無聲地做了口型:哦──FUCK!
  他扭過頭,悄聲對勞倫茨說,「待會兒說。」然後趕緊跑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打開窗戶,將手繞到外面把撞得暈頭轉向的亨裡克從玻璃上抓了下來。
  馬修捏著滿手的肉團,用手指戳他柔軟的肚子,「亨裡克?你還好嗎亨裡克?」
  亨裡克肚皮朝天,張著嘴,兩片毛茸茸的翅膀無力地耷拉著。
  馬修頭疼了起來──如果病人在就診的時候受傷,事後他可得向協會提交長達五頁的事件說明報告呢。
  勞倫茨也湊了上來,關切地說,「亨裡克,醒醒。你還好嗎?」
  聽到勞倫茨的聲音,那團毛球渾身一激靈,激動地大喊,「一口!我只嘗一小口!」
  馬修挑起一邊眉,抬手就往毛球身上彈了一下。剛要飛起來的肉球啪地糊到了桌面上,像一坨不小心掉在桌子上的雞蛋布丁。
  「唔……」亨裡克可憐地呻吟了一聲。
  馬修無辜地朝勞倫茨聳聳肩,眼神在說,幸好那個魔法師沒有看見。
  馬修俯下身問桌上摔成一團的肉球,「亨裡克,怎麼樣,你的進食慾望消退了嗎?」
  「是的……」亨裡克狼狽地哼哼道,「這幾天只要被彈一下就能克制住了。」
  「那真是太棒了。」馬修酸溜溜地說,「不過還是得拜託我們這位‘聲音美味可口’的朋友在亨裡克面前適當克制一下說話的慾望。」
  亨裡克難過地說,「我很抱歉……」
  勞倫茨,「……」
  寫字檯上的廣口玻璃罐裡,亨裡克收攏了他的翅膀,舒適地呆在裡面。為了保持空氣清新,馬修並沒有把蓋子合上,亨裡克已經不需要完全和語言隔離開來了。
  馬修,「那麼,亨裡克,說說你這兩個星期感覺怎麼樣。」
  亨裡克猶豫地說,「我感覺……我想我是在變好吧。」
  「請說說是怎麼回事。」馬修應和著,努力讓自己聽上去很感興趣,儘管他的心思完全在勞倫茨身上。他還在糾結著那家夥到底想對自己說什麼,什麼愛情觀??什麼不合??該死他可真想知道!但現在他不得不坐在寫字檯前,聽一隻肥胖過度的信使肉球嘮叨他的進食情況。
  亨裡克受到了鼓勵,打開了話匣子。
  「一開始什麼都糟糕透頂。我要克制自己不撲到他的嘴上,不狼吞虎咽,可這實在太難了嗚,我甚至擔心克里斯蒂安會像我的主人一樣對我厭倦,但他真的太好了,他一遍遍地糾正我,從不對我大吼大叫。我問他要求更多食物,他就閉上嘴不說話,但不會厭煩地把我推開。有幾天我實在受不了折磨,甚至對他發脾氣,因為他總是在我最想吃東西的時候彈我,讓我想像討厭的飽腹感。而我則想,天哪,我只是想好好大吃一頓而已,他到底在做什麼?」
  馬修心不在焉地問,「後來呢?情況改善了對嗎?」他用一支筆在本子上畫來畫去。他非常想用文字向勞倫茨問個明白。但直覺告訴他,這個問題他們得坐下來認真地,好好地談一談。
  亨裡克,「是的……感謝上帝,改善了很多吧,我想。熬過了第一個星期以後,情況就變好了很多。我開始可以控制自己吃東西的速度,我可以像大多數毛團──我是說,和大多數精靈一樣優雅地進食。如果我又產生了暴食慾望,我可以比較容易地控制它。直到這兩天,只要他彈我一下,我大吃大喝的慾望就會消失。我是在進步對嗎,醫生?」
  「當然,」馬修說,「你看,我承諾過只要你配合治療,情況很快會變好起來。我並沒有說謊對嗎。」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會說謊!」亨裡克急切地爭辯道。
  馬修,「我得恭喜你,第一階段的治療你完成得非常好。只要堅持下去,你很快就能和其他精靈一樣沒有束縛地生活了。要對自己有信心,你的恢復甚至比我以前接觸過的病人更好。」
  「那是因為克里斯蒂安的努力。」亨裡克羞澀地輕聲說。
  「是因為你們共同的努力。」馬修鼓勵地說,「那麼,我可以看看你的飲食日記嗎?我發現你好像沒有把它帶在身上。」
  「是的……」亨裡克解釋說,「我按照你的吩咐仔細地記錄了……不,準確來說,是克里斯蒂安幫我記錄了我的進食情況。但是它太重了,我沒法把它帶在身上。現在它正在克里斯蒂安那裡。」
  馬修,「那克里斯蒂安……?」
  亨裡克幸福地說,「他正在門口等我。傳說是真的,醫生。最近學院附近有惡靈在騷擾我們。所以克里斯蒂安堅持要和我一起出門。」
  馬修聳肩,「那麼,讓我們邀請他進來吧……」
  「好的!」
  馬修還沒有說完,亨裡克就輕輕歡呼一聲,從糖罐子裡竄出來,咻地朝門的方向飛去。
  「小心!……哦……」
  看著一頭撞在門上的亨裡克,馬修不忍直視地捂住了眼睛。
  聽到門上的撞擊聲,等在門外的克里斯蒂安打開了門。他看到順著門往下滑的可憐肉團,露出了「我就猜到是這樣」的表情,搖搖頭說,「既然造物主沒有給信使精靈一雙眼睛,那為什麼不給他們更好的定位系統呢?」
  他躬身將滑到地上的精靈撿起來,捧在手裡,向他丟了一個小小的治愈術。亨裡克哼哼唧唧地醒了過來。他感到了克里斯蒂安的氣息,振奮起了精神,說,「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醫生需要日記。」
  克里斯蒂安的臉轉向了馬修的寫字檯。
  「下午好。」他向馬修還有他身邊的幽靈致意。
  「下午好。」馬修與勞倫茨先後說道。
  克里斯蒂安從長袍裡取出一個薄薄的筆記本遞給馬修,說,「我盡量詳細地記錄了亨裡克的進食情況,希望對他有所幫助。」
  馬修接過日記,戴起眼鏡打開它。日記裡詳盡地記錄了亨裡克每一餐的情況,還有他產生暴食慾望的次數,消除食慾所用的時間長短。他的筆記裡充滿著德國人的嚴謹,簡直是馬修所見過的最靠譜的日記。然而,有意思的是,如此認真的克里斯蒂安在日記本裡稱亨裡克為「那隻毛團」。
  馬修仔細地將日記本看完。日記所反映的情況與亨裡克的口述基本相符,不過他注意到在第二天時,亨裡克的情況曾經惡化過一次,這次惡化持續了三天才有所緩解。
  馬修問,「在你們回去後的第二天發生了什麼?」
  「唔?」亨裡克莫名其妙地歪了歪身子。
  克里斯蒂安說,「一開始的兩天都忙於和他的病症做鬥爭,似乎發生了很多,我不明白您指的是什麼。」
  馬修思索了片刻,說,「比如說……受到過任何刺激,驚嚇,或者被激怒,狂喜,我指的是不同尋常的情緒,能想起來嗎?」
  克里斯蒂安垂下眼簾,仔細回想起來。毛球在他的手心滾來滾去,一旦滾到邊緣就不住撲稜翅膀,把自己拉回他的手心。
  過了一會兒,克里斯蒂安抬起了眼,不確定地說,「他可能是受到了驚嚇。」
  毛球停止了滾動,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扇動著翅膀說,「我想起來了,有人告訴我我們中的一個靈魂被惡靈吃掉了!所以我害怕極了嗚……」
  馬修明白了他病情惡化的原因,換上了一副既嚴肅又親切的,富有專業感的表情說,「聽著亨裡克,從日記的記錄上來看,保持愉快的心情非常有利於你的康復。考慮到你抑鬱量表的分數很低,我並沒有給你藥物治療的建議。畢竟藥物都有一定的副作用(而且藥物管理局的那些家夥對待病人也太粗暴了,馬修在心裡說道)。因此,希望你能積極地調整心態,好嗎?我會教你一些方法讓自己變得更愉快,但就像之前一樣,牢記我的話,並付諸實際。你很快就會康復。」
  「唔!」亨裡克積極地扇動翅膀,「我會的!對吧,克里斯蒂安?」
  克里斯蒂安露出了沈穩的微笑,「當然,毛團。」
  馬修教給了他們一些讓心情保持愉快的方法。十五分鍾後──馬修簡直每隔一分鍾就要瞄一眼對面的掛鍾──他合上了病例筆記,愉快地說,「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建議下次診療的時間是一個月後。如果你們碰到了任何問題,及時聯繫我。我會非常樂於幫助你們。」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控制住自己望向勞倫茨的慾望。但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說「這隻該死的胖球終於要走了!」「你剛才到底想說什麼??」「天哪你得一五一十地交代!」……
  「事實上,」亨裡克尖尖細細的聲音打斷了馬修的幻想,「醫生醫生,今天我們過來還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聽到亨裡克的話,馬修的心沈了下去,戒備地看著那隻毛毛團,好像他一旦說出任何浪費時間的過分要求就要把他捏爆一樣。
  亨裡克對馬修殺氣騰騰的眼神毫無察覺,歡快地說,「我們想……想請你和你的朋友來學院做客!」
  馬修,「雖然我非常樂意……」可是根據心理醫生的工作原則,是不可以和患者有太多私人交往的呀。
  亨裡克心急地打斷道,「請千萬不要拒絕!因為我們……我們有一屋子的毛團等著歡迎你們!克里斯蒂安……」他的聲音變得羞澀起來,「終於答應和我交配了!」
  「……什麼?!」
  馬修鼻梁上的眼鏡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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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的話:
  本文的個志將於2月10日晚上預售哦~

☆、寒系多毛種信使精靈的進食障礙症(5)

  魔導師克里斯蒂安的宿舍客廳裡。
  在踏進屋子的時候,勞倫茨將自己的手從馬修的手裡抽了出來。馬修提心吊膽地以為勞倫茨會警告自己不準再對他胡亂下命令,但勞倫茨對這一個字都沒提。
  克里斯蒂安讓自己的學徒給他們送來了可口的點心,熱情地邀請他們坐下。
  出於安全考慮,國家魔法學院屏蔽一切傳送陣,克里斯蒂安的傳送法陣只能將他們送到學院門外,然後一行人靠步行走向魔導師宿舍,在偌大的魔法學院裡走了整整二十分鍾。
  如果是平時,二十分鍾的步行對馬修和勞倫茨而言只是場愉快的散步。但是在魔法學院裡可不一樣。
  自從踏入魔法學院後,馬修就感到十分的不自在。他實在無法喜歡魔法學院,尤其是以修習白魔法為主的國家魔法學院。周圍不停地有法師路過,向克里斯蒂安問好,並向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馬修感覺自己就像大喇喇走在魔物獵人面前的弱小魔物。事實上,他就是一隻弱雞,雖然他流著魔王的血,但他的另一半血液來自人類。他的魔法實在不怎麼樣,如果有法師故意攻擊他,他一點法子也沒有。
  然而,比起自己,馬修更擔心的是身為幽靈的勞倫茨。他害怕哪個路過的魔法學徒急於一顯身手,把他的幽靈房東淨化到天堂去。儘管得到了克里斯蒂安安全的承諾,他仍然命令勞倫茨將手交到他的手裡,然後一路上都緊緊攥著那隻冰涼的手。
  直到現在,他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馬修緊繃的神經才松了下來。他暗中扯扯臉皮,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
  「所以我非常好奇,」馬修說,「一屋子的毛團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不,其實我想知道你們到底是怎麼交配的。馬修在心裡補充。
  克里斯蒂安眯起眼睛,露出寵溺的微笑,對亨裡克說,「去給我們的客人看看吧,毛團。」
  「嗷嗚──」亨裡克興奮地飛起來,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尖聲尖氣地說,「醫生醫生!請跟我來!」
  馬修心情複雜地站起來,跟隨亨裡克走到客廳一角,那裡有一扇閉著的門。隔著門,他隱隱聽到裡面吵吵鬧鬧的,好像有無數只亨裡克在嘰嘰喳喳地喊叫,不時傳來咚咚的響聲,像是有東西不停地撞到門上墻上窗戶上。
  馬修想,我會看到怎樣的場景呢?他糾結地握住門把手,打開了門。
  呼啦──
  門打開的一瞬間,無數毛團從房裡爭先恐後地涌出來。他們快樂地尖叫著,扇動的翅膀卷起一股不小的風,把馬修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
  馬修不停地被亂飛的毛球撞到,驚恐地說,「天哪!天哪!」
  三秒後。所有的毛團都從房裡涌出來了,在客廳裡到處亂竄,不時撞到頂上的吊燈或者桌上的杯子。掉的毛飛得滿屋子都是,馬修鼻子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些幼小的精靈剛出生不久,體積只有亨裡克的四分之一大小,翅膀上的毛還沒完全長好,粉紅色的肉翅吃力地快速扇動。他們中的一部分並不是純白色,夾雜著幾隻黃色和棕色的毛球。但馬修數不清他們,他們飛得太亂糟糟了!
  不少毛球圍繞到克里斯蒂安的身邊,用纖細的聲音努力地大聲喊,「爸爸爸爸──」試圖引起他的注意。
  「呵呵……」克里斯蒂安心滿意足地笑了。
  「這可……」馬修不可思議地說,「這可真是令人震驚!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一隻肉球啪地撞到他的臉上,呀地叫了一聲,飛走了。不一會兒,又一隻撞到了他的屁股上。
  「亂七八糟。」勞倫茨小聲地評價道。
  馬修小心地回到客廳沙發,不踩到任何一隻小毛團。
  「哈哈哈,」震驚過後,他感到這一切顯得很滑稽,愉快地笑起來,「不得不說,被他們圍繞會非常幸福,但是照顧他們恐怕沒那麼容易吧。其實我非常好奇,你們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他必須問得非常大聲,否則他的聲音就會被毛團們的尖叫淹沒。
  克里斯蒂安非常享受被毛團圍繞,愜意地靠在沙發上說,「因為我和亨裡克進行了‘交配’。畢竟,誰忍心拒絕這麼毛茸茸的小家夥呢。」
  馬修,「如何與一隻信使精靈交配?」
  克里斯蒂安明白了馬修糾結的地方,溫和地笑了,說,「一開始我和你一樣誤解了亨裡克的意思。事實上,在精靈的語言裡稱之為‘交配’。在魔法師的語言裡,我們稱之為‘契約’。」
  「原來是這樣……」
  馬修低聲感嘆了一聲,在心中想,這家夥是「交配」過後才發現自己的誤解吧?那他一開始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態答應交配的?!
  出於禮貌,馬修沒有把自己糾結得要命的疑問問出口。但是友善的克里斯蒂安絲毫不介意分享這種(擁有大量毛球的)快樂。
  克里斯蒂安進一步解釋說,「這些毛團與魔法師結下契約後,以人類的正面情感為媒介,可以進行自體繁殖。不得不說這是種神奇的現象。甚至是我,一開始也完全驚呆了。」
  馬修好奇地睜大眼睛,「人類的情感?也就是說,一開始亨裡克找同類交配完全是找錯了對象?難怪他要失戀那麼多次!那麼……我有這個榮幸見識一下嗎?希望我的要求不那麼唐突。」
  克里斯蒂安,「您千萬別這麼說。或者說,我邀請您過來,就是猜到您會對這些感興趣。畢竟與您的專業相關。我非常感謝您對亨裡克的幫助,並使我得到了那麼可愛的寵物。」
  馬修嘴上客氣地讓他別在意,心裡抓狂地想,這家夥到底多喜歡毛茸茸的東西,開口閉口都是可愛啊!
  克里斯蒂安從成百上千的毛團中把亨裡克召喚到了面前,柔聲問道,「你介意讓醫生看到我們的‘儀式’嗎?」
  「儀式!」亨裡克興奮地尖叫一聲,在空氣中轉了一圈,圓滾滾的身體上下浮動著。
  「是的,」馬修說,「請賞光。」
  「如果克里斯蒂安不在意,我也不在意。」亨裡克細聲細氣地說。
  克里斯蒂安攤開手掌供亨裡克著陸,表明自己一點也不在意。
  「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亨裡克落在了克里斯蒂安的掌心上說,「你願意和我交配嗎?」
  克里斯蒂安無奈地說,「別忘了,我們已經換了一套說辭。」
  亨裡克啊地想了起來,糾正道,「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你真心實意地喜歡我嗎?」
  克里斯蒂安露出溫和而又嚴肅的神情,說,「是的。我會用我的真誠來愛你的柔軟。」
  克里斯蒂安的話音剛落,亨裡克渾身像著了魔一樣,發出柔和的白光,變成了一隻電燈泡一般的毛團。
  馬修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表白的語言像是帶著某種真摯的力量,進入了亨裡克的身體,並產生了某種作用。亨裡克不禁縮起翅膀,似乎在咬牙用力。有什麼在他的身體裡醞釀著,仿佛下一刻就要衝破他的身體。雖然他是那麼的小,但是他仍然非常的努力。連馬修都恨不得幫他使一把勁。
  「嘰──喲!」
  突然他身上的光芒變得強烈起來。他嘩啦一聲張開翅膀,與此同時幾隻指甲蓋大小的白團子從他身上「咻咻」蹦出來,掉落到地上還彈了幾下。亨裡克身上的光隨即消失了。
  人類的情感竟然化作了實體……
  馬修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那些白團子。它們在地上滾了幾圈,就開始試圖蹦躂。一張張小嘴都張了開來,它們輕輕細細地叫了起來,「爸爸爸爸──」
  「所以說……每一隻信使精靈都是他們與人類之間的情感結晶嗎?」勞倫茨問。
  「呵呵……」克里斯蒂安再次心滿意足地笑了。
  「非常感謝,」馬修大飽眼福,說,「我今天收穫很大。」
  原來他們會有第一次「交配」是因為互相喜歡的表白嗎……
  他恍然大悟後,又覺得不太好了──他們到底要互相表白多少次,才會生得滿屋子都是毛團!
  那之後,克里斯蒂安善於培養寒系信使精靈的美名外傳,甚至引起了新聞記者的注意。他受到了《魔鏡》的採訪,在報紙上特地開闢了一頁來介紹他和他的信使精靈們,講述他在魔物心理醫生的輔導下幫助一隻特殊的信使精靈走出困境的故事。報紙上還刊登了克里斯蒂安的照片。照片上,他身著法師袍,手裡捧著一隻純白色的信使精靈,斯文地笑著。
  這都是幾個月後的故事了。現在讓我們來說說當前。馬修大飽眼福後,決定結束他在國家魔法學院的拜訪。克里斯蒂安陪同他們離開魔導師宿舍。他們準備再次花二十分鍾的時間按原路返回,然後通過傳送陣回到勞倫茨堡。
  馬修一行穿過花園,一邊聊天一邊走入學徒宿舍區。只要再穿過前方的教學區,就會到達學院大門。
  踏出克里斯蒂安的宿舍後,馬修又渾身不自在起來。這種情況在進入學徒宿舍區後變得更嚴重。現在正是用晚飯的時間段,學院的路上到處是人。總是有年輕的魔法學徒用充滿驚訝的目光偷看他身邊的幽靈,馬修為此提心吊膽。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擔心多餘,相反,他的腦袋裡充滿著各種各樣的假想敵,這讓他變得更緊張。他抓著勞倫茨的手不放,警惕地觀察四周。
  樂觀派的馬修.格裡夫從不為一些虛無飄渺的假設而陷入煩惱。然而現在,從沒有一個魔法學徒說過要把勞倫茨淨化,也沒有一個白魔法師宣稱這幽靈吸收了惡魔的血,需要從這世界上消失。馬修卻知道,在這二十分鍾裡他會陷在這種以假設為前提的擔憂中無法自拔。
  如果勞倫茨因為某個魔法學徒的一次小小嘗試而消失了……要知道幽靈的存在也非常脆弱。一個小小的淨化術就能送一個普通的幽靈上天堂。如果他消失了,那就是真正的煙消雲散,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就算你跟在後面狂奔也沒用,努力拽住他的衣袖也沒用,他就是這樣消失了。
  如果勞倫茨從此不存在了,會發生什麼呢?馬修不禁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勞倫茨堡依舊屹立在巴爾特輪山頂,當然,它已經這樣巋然不動地屹立了五百年了。煩惱的魔物依舊每日來拜訪馬修醫生,有沒有勞倫茨在與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什麼都不會改變,因為沒有人知道這個幽靈的存在。勞倫茨家族的成員早就應該在幾百年前紛紛離世了,沒有人知道有一個幽靈留了下來。如果勞倫茨從此不見了,只有馬修他知道。沒有人可以跟他分享這份恐懼與悲傷。甚至沒人會聽說這件事。
  光是想象這些,馬修就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了。
  突然,馬修感到手裡一空,勞倫茨的手從他的手裡消失了。馬修還沒有從自己的思索中回過神,猛地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他停下了腳步,慌張了幾秒才發現勞倫茨的嘴脣已經浮在了他的面前。
  「你還好嗎?」勞倫茨問道。
  「哎?」馬修露出一臉痴呆的表情。感覺到他的腳步停下,克里斯多夫也停了下來,問,「怎麼了?」
  勞倫茨,「你把我的手捏的很緊。我想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馬修猛然意識到自己的思路似乎太開闊了點。他甩甩頭,把不切實際的幻想從他的腦袋裡甩掉。
  「我很好,」他苦笑著說,「也許剛才走著走著做起了噩夢。」
  他再次伸出手,「請允許我牽著你。我可不想看到你被魔法學徒襲擊。」
  勞倫茨說,「你擔心得太多了。」
  雖然這麼說,但他的聲音聽上去非常溫柔。他露出了手,伸向馬修。
  馬修看著勞倫茨的手伸向自己。他覺得自己喜歡勞倫茨的每一部分,包括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長優雅,緩緩地伸過來,好像要邀請他跳舞一般。
  馬修想起了勞倫茨所說的愛情觀。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心裡有種奇妙的感覺在膨脹,令他的心跳的很快。他愣了幾秒,才將手伸向他。他們的指尖相觸,即將握在一起。
  突然一陣猛烈的狂風毫無預兆地襲來,力量大得可怕,將馬修整個人吹得一踉蹌。狂風卷起黑色的霧氣,眨眼間如同一張大嘴一樣將勞倫茨的手吞沒,並卷走。
  不……不那不是風!
  馬修幾乎與克里斯蒂安同時反應過來:「是惡靈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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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志信息

  個人志信息:
  非常高興地告訴大家,《來自地獄的煩惱》要出個志了!
  好吧其實大家早就知道了~
  本次個志限量三十本,每人限一本。每個購買的讀者都可以有簽名卡喲~可以規定作者寫各種可huang愛bao的祝福語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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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系多毛種信使精靈的進食障礙症(6)

  寒系多毛種信使精靈的進食障礙症(6)
  那團胡亂飛舞的黑色霧氣將勞倫茨緊緊裹在其中,眨眼間就將他拖到離開他們幾十米遠的花叢中。沒有逃遠意味著他打算很快地把勞倫茨吃掉,就像他輕而易舉地吃掉那些信使精靈那樣。
  馬修追到了花叢邊,看到勞倫茨在奮力掙扎,但是惡靈比他想象得更強大,勞倫茨被他無形的嘴咬住,無法脫身。馬修的手有些發抖,他瞪著花叢,用大麼指把自己的手指關節一個個掰響。他完全沒發現自己掰得太過用力,手指酸痛極了。他總是用這個方法讓自己快速冷靜。無論他要做什麼,都需要在冷靜的前提下去做。
  周圍路過的學徒們發現這裡的動靜,紛紛停下了腳步圍觀。
  有人大喊,「看吶!那個惡靈在那兒!」
  也有人在小聲議論,「為什麼這兒會有個幽靈?」
  馬修用極短的時間做好準備,但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與那隻惡靈說話,突然聽到身後不遠處,克里斯蒂安高聲問,「有誰身上帶了聖水?扔向那個惡靈!」
  馬修猛地回過頭去,看到克里斯蒂安站在原處,在胸口畫十字,嘴裡默念咒語。
  馬修瞳孔驟縮──那是神聖淨化術!
  魔導師的存在引起了學徒們的注意,自動往後推開幾步,以免自己成為絆腳石。有兩三個學徒從身上掏出了聖水瓶──自從發現惡靈在學院裡反覆作案後,一些學徒總是隨身帶著聖水,希望能遇見讓自己施展拳腳的機會。
  馬修大喊,「不!停下!」但有人已經將聖水瓶擲了出來。馬修來不及思考,身體比頭腦先反應了過來,不顧一切地擋到惡靈面前。他下意識抬起手臂擋住腦袋,銀瓶像天外隕石一樣砸到他的身上,聖水頓時撒了他滿身。
  哧──
  聖水燙到馬修的皮膚,頓時散髮出大量白煙。馬修的皮膚被燙紅了一片。
  聖水竟然有了反應……而且造成不了傷害!
  誰都沒有想到他們會看到這樣的場景。剎那間,整個人群安靜了下來,在場的所有魔法學徒在看到這個場景時都愣住了。克里斯蒂安敏感地將指尖的魔法收回,懷疑地看著馬修。
  普通人類就算是喝下聖水也不會有任何反應。不,即使是普通魔物,在碰到聖水時也是安全的。會被聖水燙傷的除了惡靈,吸血鬼,還有一種遠遠比他們強大的地獄生物……惡魔。
  當學徒們意識到在自己面前,看上去是個人類的家夥其實是一個惡魔時,所有人都被一股緊張的氣氛籠罩住。對這裡的不少人而言,這是他們這輩子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親眼看見惡魔。他們屏息凝神,用好奇且飽含敵意的目光看著馬修。
  馬修將手臂上的聖水甩乾淨,就立刻回過身面對惡靈。他很清楚剛才的一切已經將他暴露在危險當中。不過一會兒這些人就會發現身為惡魔的他沒有任何攻擊力,他可能連鋪開一張法陣貼膜逃走的機會也沒有就完蛋了。但他現在來不及考慮這些。
  「喂,那邊的惡靈,來吸收我的血!」馬修高聲說,「我的血來自地獄,比區區一隻幽靈可口得多!我知道你需要血液來讓自己變強大。」
  他舉起手臂,將左右手交疊在一起,裝作要用刀子劃開手指──事實上他的手裡什麼都沒有。
  馬修的話引起一片嘩然,但魔導師克里斯蒂安抬起手示意他們安靜。他在指尖準備了攻擊魔法,防止惡靈逃走。但在那之前他想看看會發生什麼。
  馬修沒有得到惡靈的反應,用循循善誘的口吻繼續說,「你已經引起所有人的注意,看到那些魔法師了嗎,我為你擋掉了一瓶聖水,但他們還有更多。你如果還想活著從學院裡離開,只有聽我的建議,除此之外你別無選擇。」
  馬修知道惡靈異常暴躁,過多的催促會令他反感,帶來更糟糕的結果。他沒有繼續說話,咬著牙等待他的反應。
  一秒。兩秒。三秒。
  馬修站在那裡,清晰地聽到惡靈啃噬幽靈的聲音,他看到勞倫茨已經停止了掙扎,露在外面的那隻手顏色變得幾乎透明。當他的力量變得過於稀薄時,他就再也無法凝聚成一個幽靈了。他會變成一些肉眼幾乎看不見的光點,消失在空氣裡。
  突然,惡靈停下了他的吞噬,緩緩抬起了頭。在一團黑霧中,馬修能隱約看到他頭的形狀,還有……兩團幽幽發著黃光的眼睛。
  只要他看我……只要他看向我的眼睛……
  馬修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兩個骯髒的黃色光點。那兩團光點微微閃爍,轉動了幾下,似乎是在確認馬修的話,查看四周是不是已經被魔法師包圍了。當他發現馬修說的是實話,那兩團骯髒的黃光慌張地晃動了幾下,望向了馬修。
  他們的目光相交在了一起。
  周圍陷入了一片安靜。每個人都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他們好奇這個惡魔會對惡靈說什麼,但是十秒鍾過去了,他們只是對視著。惡靈的視線黏在了馬修的臉上無法挪開。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十五秒後,惡靈黃色的眼睛徹底變得呆滯,失去了活力。
  「放開你懷裡的幽靈。」馬修看著他的眼睛命令道。
  惡靈就像個提線木偶一般聽話,毫無異議地放開了懷中的幽靈。勞倫茨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維持實體,他變成了真正的幽靈形態,現出了完整的人形,但是渾身上下幾乎變成全透明。他稀薄地飄在空中,輪廓很模糊,也許一陣風就能把他吹散。
  馬修小心緩慢地退後兩步,保持著和惡靈的目光接觸,說,「出來。」
  惡靈仍然呆呆地看著馬修的眼睛。他完全忘了身邊的幽靈,乖乖地飄出了花叢。隨著他的靠近,馬修一步一步地往後退,最後把他帶到了克里斯蒂安的面前。
  「請幹掉他。」馬修面色鐵青,壓抑著怒火低聲說。
  「交給我。」克里斯蒂安說。
  馬修從惡靈身上收回視線,用他最快的速度跑回花叢。勞倫茨還漂浮在那裡,和一分鍾之前相比,他變得更稀薄,有些部分已經消失不見了。
  馬修的眼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
  血……我需要血……
  他慌張地在身上亂摸,可是沒有摸到任何可以把自己弄出血的工具。他確認了這點,立刻抬頭,用顫抖的聲音對正在消失的幽靈說,「露出嘴脣。我命令你露出嘴脣!」
  他的命令使幽靈身體的顏色變得更淺,好似整個幽靈要溶解在空氣中一般。但如果仔細看,會發現幽靈的嘴脣慢慢的浮現了出來,雖然輪廓並不分明,顏色也淺得夠嗆。那已經是勞倫茨能做到的極限了。
  馬修想也不想,把舌尖墊在牙齒間狠狠咬了一口,一股血腥味立刻涌了出來。他將嘴貼到幽靈漂浮在空中的嘴上,試著把正在出血的舌頭伸進勞倫茨的嘴裡。
  「吸我的血,」他帶著哭腔央求道,「求你了赫伯特,吸我的血……」
  他咬著自己的舌頭,確保血源源不斷地涌出來,並試著將血輕輕舔到勞倫茨的嘴脣上。這很難做到,因為現在他無法觸碰到勞倫茨,勞倫茨的實體不復存在了。他正在消失,在馬修的面前。
  「別放棄,赫伯特,再努力一下,」馬修咬著舌頭說含糊地說著。他感到鼻子發酸,眼前有些模糊,他壓抑著這股衝動,試著不斷和勞倫茨說話,喚起他的生存意志。
  「別忘了,我們還有好多事沒有完成……我們的旅行計劃……還有……還有我們一起種的樹……她叫克勞迪婭?還是柯玲娜?我總是記不住她的名字……還有……看到一半的《心理史學家》……還有……太多……」
  馬修的話被堵在了喉頭,他緊緊咬著自己的舌頭,忍著淚。
  忽然,他感覺到自己的舌尖被人輕輕地吸住。不再是憑空暴露在空氣裡,而是被兩片柔軟的嘴脣包裹住了。馬修頓時睜大了眼睛,但是他沒看見任何東西……幽靈逸散的身體消失了,但是他的舌尖正被人輕輕地吮吸著。
  馬修意識到那是勞倫茨的實體,他回來了!
  吮吸舌頭的觸感那麼的真實,就像給馬修的心臟來了一發子彈,把他的身體整個打得麻痺了。他激動得要命,卻什麼反應也做不出來,只能呆呆地吐著舌頭。他的眼睛濕漉漉的,愣愣地看著前方,像個笨蛋一樣垂著手站著。就好像勞倫茨吸走的不是他的血液,而是他的思考能力。
  他回來了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馬修的腦袋裡不斷循環這句話。如果這能算接吻,這簡直是馬修這輩子最遜的一次接吻。他什麼也沒做,而且還在開小差。他開始想勞倫茨現在還好嗎,能不能回覆到原來的樣子,還有勞倫茨他……他現在……
  過了足足三四分鍾,馬修的臉突然紅了起來。他意識到舌尖因為出血而產生的灼熱感早就消失了,勞倫茨仍然沒有停下來。馬修的血對幽靈有奇跡般的恢復作用。那兩片嘴脣變得越來越有實感。冰冷的,柔軟的,男人的嘴脣,溫柔地吸著他的舌頭。馬修甚至能聽到細小的吮吸聲,敏感的舌頭能感覺到他的脣紋輕輕摩擦。
  馬修終於把自己的神智拉回來了。他想起自己得看看勞倫茨的情況,依依不捨地縮回了舌頭。他重重咽了口口水,差點因為呆滯了太久而丟人地流下口水。
  他試著鎮定下來,垂下眼尋找勞倫茨的嘴脣。然後他就愣住了。
  他看到了兩片熟悉的嘴脣,雖然仍然顯得蒼白。
  以及……他還看到了什麼?勞倫茨的一雙手?!和嘴脣同時出現在他的面前!
  這不可能!不……準確的來說這在以前絕不可能……
  馬修目瞪口呆,似乎在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直到勞倫茨說,「我們的樹,她叫瑪蒂娜。」
  那是豎琴一般美好的聲音,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時,馬修曾經這樣想。而現在勞倫茨的聲音好像帶著神奇的化凍術,讓馬修感到全身都變得溫暖起來。
  「瑪蒂娜……啊是的,我想起來了……」
  馬修低聲說著,又低頭看了看勞倫茨的手,伸手把它們抓在了手裡。
  「是因為我的血嗎?」馬修問,「它們不會消失了嗎?」
  勞倫茨,「我不知道。」
  「……你還在……這真是太好了……」他緊緊抓住勞倫茨的手,語無倫次地說,「我好像……我……我連給你一個擁抱都做不到,但請相信我……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勞倫茨從馬修手中抽回手,柔聲說,「不是這樣的。」
  馬修,「?」
  勞倫茨「你感覺不到我,但我能感覺到你。」
  馬修疑惑地看著勞倫茨的嘴脣,忽然感到他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腰。馬修一怔,那兩隻手已經順著他的腰慢慢滑到背後。馬修睜大了眼睛,看著勞倫茨的嘴脣靠近他的嘴。那兩片形狀姣好的嘴脣靠近到「吻上去絕對逃不掉」的距離,又變成了「稍微動一動就能吻到」的距離,最後與他的嘴錯開,停留在他的耳邊。他的雙手攀上馬修的後背,抓住了他的衣服。
  馬修不由得屏住呼吸,繃緊了身體。
  這是一個看不見的擁抱。這一刻,他們的靈魂擁抱在了一起。
  馬修享受著這短暫的安寧。或者說,因為他清楚自己也許無法活著走出這裡,反而更加坦然地接受這最後的安寧。
  他耳邊的嘴脣消失,浮出一雙眼珠。那雙眼珠環視了一周,然後再次消失了。
  勞倫茨的嘴脣重新出現在馬修的耳邊,低聲問,「那些學徒你打算怎麼辦?他們正像看活體標本一樣看著我們。」
  馬修,「如果我說我還沒有任何打算……」
  勞倫茨,「那我也不意外。」
  馬修苦笑了一聲。勞倫茨鬆開了手,結束了這個擁抱。
  「再借給我一些血液,」他說,「或許可以一戰。」
  馬修,「那我們或許又得當著他們的面接吻了。」
  勞倫茨,「那最好在我們當著他們的面做出其他事之前將事情解決。」
  馬修,「……」
  馬修反應了一會兒,才發現勞倫茨是在用平靜的語調跟他開一個不要臉的玩笑。他輕笑出來,把自己的舌頭墊到了牙齒之間。
  「好了!」
  突然,馬修身後傳來了克里斯蒂安的聲音。馬修及時鬆開牙根,回過頭看去。他著實嚇了一跳,發現留下來圍觀「惡魔」的人比剛才更多。站在空地上的克里斯蒂安舉起手,對學徒們高聲說道,「我希望在這裡看熱鬧的每個人可以從這件事裡學到一些東西。」
  聽到他的話,馬修微微抬起眉毛。心理醫生的直覺告訴他,克里斯蒂安的聲音裡沒有惡意。他決定暫停自殘,看看克里斯蒂安準備怎樣處理他「帶了一隻惡魔進學院」的事。
  「這也許是你們這輩子唯一一次遇到惡魔,珍惜這次機會。」克里斯蒂安嚴肅地說著,令他看上去像個真正的學者,「現在收起你們的好奇心,不要探究我朋友的隱私。另外,不要忘記今天你們學到的這一課,如果下次遇見惡靈,我不希望你們中的任何一個束手無策。我的話你們明白了嗎?」
  不少學生認同地點頭,目中閃爍著敬佩的光芒。顯然剛才克里斯蒂安表演了精彩的一幕,漂亮地殺死了惡靈,令他們大飽眼福。也有人的臉上保留著懷疑,但在克里斯蒂安的話的作用下,大多數魔法學徒開始走動,準備離開。
  等等……事情這麼容易就結束了?
  馬修緊繃的神經稍稍鬆開了。他簡直想抱著克里斯蒂安對他說一萬遍謝謝。
  「啊順便,」克里斯蒂安想起了什麼,對還未完全散開的人群說,「如果你們的小寵物有任何心理問題,我得向你們推薦你們面前的這位,馬修.格裡夫醫生。」
  聽到馬修.格裡夫的名字,人群中傳來「哇哦」的驚嘆。他的名字成功地打消了學徒們的最後一絲疑慮,人群炸開了鍋似的吵鬧起來,學生們開始興奮地互相議論。克里斯蒂安回過頭來,頗具魅力地向馬修單眼眨了眨。
  馬修,「?!」
  馬修對學生們聽到自己名字時反應感到出乎意料。克里斯蒂安朝他點頭,他明白了他的意思,走出了花叢。學生們竟鼓起掌來,爭相探頭,好奇地看著他。有人甚至掏出教科書來,翻到了他的圖片,與他的真人做對比。
  居然是教科書……到底把我寫成了什麼樣……
  馬修恍然大悟,沒想到自己竟然已經被寫入了魔法學院的教科書裡。他聽到有女孩說「真人看上去真可愛」,驚訝過後,又開始得意起來。他清了清嗓子,說,「這……有些意外。」
  學生們慢慢安靜了下來,期待地看著馬修,希望這本活教材對他們說些什麼有用的建議。畢竟,教材裡的大多數人早在幾百年前就入土了,而他們眼前竟站著一個活生生的「傳奇人物」。
  馬修露出了親切的微笑,「既然有這樣的機會,就請大家掏出筆記本……」
  大家紛紛翻起了自己的包。
  馬修,「記一下我的聯繫方式,如果你的小寵物遇到任何問題,歡迎大家來我的診室,我會公平收費的。我的診室位於……」
  勞倫茨,「……」
  勞倫茨的嘴角抽了一下,覺得和這個滿腦子想著掙錢的白痴站在一起簡直丟臉。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們之間的愛情觀問題終於不存在了。
  想到這點,勞倫茨嘴角的線條變得柔和起來。
  雖然他是個白痴,但好歹是白痴中最可愛的。勞倫茨想。
  【信使精靈的進食障礙症.完】

  作家的話:
  網絡版暫時完結。個志發出後過一個月左右會來這裡補齊結局,也就是第六個病例。
  感謝大家的支持~~阿鬼個人非常喜歡這樣軟萌的小故事後,寫的很開心,發現大家也喜歡,並樂於跟我交流,我就更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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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一點小嘮嗑。
寫這篇文之前及途中經常與我家西皮阿銀討論關於德國人的傲嬌屬性,他們的保守or開放,總結下來,德國是個非常有意思的民族。
怎麼個有意思法呢,首先是德國人的愛情觀與居高不下的離婚率問題。據說德國人非常注重愛情滋潤,在婚姻中如果發現愛情被消磨殆盡,他們就會冷酷無情無理取鬧【不!地選擇離婚。也因此他們的家庭觀念相對單薄,因為單親家庭太多了(′·ω·`)
有意思的是,德國政府規定每次離婚後,女方都能得到來自男方的贍養費。因此很多德國男人在離婚N次,每個月背上贍養費*N的負擔後,實在無法再負擔離婚N+1次的贍養費,他離不起婚了~~~
這麼說來其實德國人骨子裡是非常浪漫的,追求真正的愛情什麼的~

然後是關於他們到底是保守開是開放的問題。阿鬼問過阿銀:德國人在性這方面是開放還是保守?
阿銀淡淡地糾正我說:是奔放。
奔!放!
於是阿鬼更好奇了,德國人對性到底是怎樣的態度才會被評價為奔!放!阿銀就非常泰然地給我舉了個例子:五十年代攝影技術剛剛被發明出來沒多久,德國人就在草坪上拍A片了=_,=

WTF!!!攝影技術剛出現就能想到用來拍A片,而且不在房裡拍去草地拍啊!!!於是阿銀很好地讓我理解了什麼叫「奔放」
然後我又好奇了:那他們的保守到底體現在哪裡?
阿銀:做事情保守。

好吧……這不就是悶騷麼!所以,總結下來,德國人就是既悶騷又傲嬌某些方面很奔放的一群人組合在一起。

回到本文來說,所以說綜上所述,其實勞倫茨確認對方感情後,也會是個非常主動的情人哦~至於他會怎樣主動……【捂鼻血 等一下我先去抽兩張紙,大家回見【喂!

總之,非常感謝大家一路下來對《來自地獄》的支持與喜歡~(●ˇωˇ●)
目前為止暫時完結,txt下載戳這裡http://vdisk.weibo.com/s/CPJC5r94TChH/1392216838
等到病例六貼出來以後就不個別放txt了,大家有喜歡的就自己複製黏貼吧~
晚安~

小劇場

  「馬修,我希望下次你在打遊戲的時候關掉那愚蠢的背景音樂。它已經在我的耳邊回響了整整三個小時,我就快失去耐心了!」

  「真可惜……你不覺得那音樂很有趣嗎?」

  「一點也不。」

  「順便,親愛的赫伯特,你聽說過耳蟲嗎?」
  
  「那是什麼?……天哪,請你打開音樂來蓋過那愚蠢的遊戲背景音吧,我的腦袋要爆炸了!」
  
  「我很樂意,親愛的。但我得說,那不會起絲毫的作用。耳蟲是一類吃聲音的細小魔物,如果它們像這~樣~爬進了你的耳朵,那你聽到的聲音就會被它們吃掉,然後不停地在你的耳朵裡循環播放循環播放循環播放……」
  
  「……」
  
  「來吧,我很樂意幫你掏掏耳朵。一~點~也~不~嫌棄你哦。」
  
  ——————————————————————————————。
  
  「啊……哦!哎呀?天哪……」
  
  「你到底想說什麼?!」
  
  「嘿!我還沒檢查完呢,赫伯特,可以把你的耳朵還給我嗎?」
  
  「……」
  
  「好吧讓我來實況轉播。唔,我看見了一隻小耳蟲。它可真可愛,肉鼓鼓的。讓我來戳爆它,釋放出聲音,你就不會被那首愚蠢的歌□□……啊不,騷擾耳朵了。」
  
  「……」
  
  「我來看看……嗯……啊……好了。啊等一下……」
  
  「……」
  
  「看來戳爆它的肚子以後,它又變得嗷嗷待哺了。嗯……赫伯特,麼麼噠,記得睡前給我一個晚安吻哦~」
  
  「你在做什麼!」
  
  「我在給小耳蟲喂食呀。怎麼樣,你聽到它在重複我的話了嗎?」
  
  「……」
  
  「赫伯特?誒!等等,放下裁紙刀!……也放下魔法棒!有話好好說!……嗷嗚!」
  
  【小劇長耳蟲·完】

病例六:美魚人的短暫性記憶消失症

馬修身心疲憊地從德國國家魔法學院回到勞倫茨堡後,倒頭就睡,仿佛他的最後一絲力氣在走到床邊後被用完了。他睡了足足20個小時,在第二天下午才被溫暖的陽 光叫醒。他花了很大的努力睜開眼睛,迷糊間看到一雙帶著白手套的手捧著書漂浮在床頭。書的面前漂浮著一對眼球。雖然空氣中只有一對眼球和一雙手,但馬修知 道那屬於同一個人。現在勞倫茨有更多的身體部分可以出現在人界,這使他做到了曾經做不到的事,比如捧著一本書看。

馬修覺得這樣的場景十分新鮮。他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卻發出一聲不想起床的呻吟。

那雙眼球將目光從書上轉移到他的臉上。眼球消失,勞倫茨的嘴脣露了出來,說:「下午好,醫生。」
馬修:「下午好,紳士。……下午?」他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問,「有病人來嗎?」
勞倫茨:「你希望呢?」
馬修愣愣地想了一會兒,說:「好吧……好吧……看來沒有人來。把書合上吧,親愛的,我要起床了。」

馬 修悠閑的一天從下午開始了。他從洗手間裡出來後,就抓著麵包和乾酪坐到了仍然陽光充足的寫字檯前,翻開了那本足有詞典那麼厚的精裝版史學巨著。那是克里斯 蒂安破例為他借來的《近代魔法史》——在那之前,很少有魔法學院以外的人有幸讀到那裡的書。他實在好奇國家魔法學院的教科書裡會怎樣描述他的故事,翻到目 錄這一頁,用手指點著尋找與魔物心理學相關的章節,很快就找到了這樣一條章節名:魔物心理學的形成與發展。

「嘿!快看!」馬修翻到相應章節,得意揚揚地指著自己的照片對勞倫茨說,「我記得給我拍這張照的傢伙。他是個有著奇思妙想的魔法師。我為他的魔寵看了病,他就用光留影魔法為我拍了一張照。要知道那時候人類的攝影技術只是剛起步,他的魔法令我大開眼界。」

勞倫茨的目光落在紙頁上,看到一張馬修的彩色照片,照片下方注釋著他的身份。

馬修•格裡夫(1802—?)
魔物心理學家。早期魔物心理協會的十二個成員之一。攝於1830年,紐倫堡,德國。

勞倫茨:「1802年?」
馬修:「呃……如果你不嫌棄的話,事實上我可能稍微再老這麼一點點。我從1802年開始使用這個名字。」

勞倫茨沒有評價,繼續看著那張照片。馬修看上去和現在一樣年輕,穿著兩百年前流行的束袖襯衫和馬甲,帶著一頂禮帽,綠眼睛裡閃爍著令人愉快的笑容。
勞倫茨注視著這張照片,他發現了什麼,說:「看這個。」他的指尖燃起一小團光,輕輕地點在那張照片上。馬修的目光順著他的指尖看過去,立刻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他看到照片裡的自己竟然動了起來。笑容綻開得更加舒展,不僅如此,相片裡的人還張開嘴說話了。
「說實話留影是了不起的技術,非常了不起。不過記得把我留得帥一些。」

聽到這有些愚蠢的叮囑,勞倫茨嘴角彎彎,露出會心一笑。
「噗!」馬修差點被麵包嗆到,大聲說,「這是污衊!這麼蠢的話真的是我說的嗎??每個魔法學院的學生都聽見了!天哪他根本沒告訴我他能記錄聲音!」
「不會。但是聽見的學生說不定會讓你一遍遍地循環播放那句話。」勞倫茨毫無誠意地安慰道,「也許他們那天指著你的時候是在說……」
馬修:「……看吶,那是我們教科書上那個白痴!」
「我可沒這麼說。」
「很高興你沒有說出來。」

「1822 年,在魔法師斯派克•李的號召下,首個以輔導魔物心理健康的協會MHAH*成立。成員12名。這個數字在接下來的兩百年中不斷增加,現在MHAH的成員已經遍布全世界。」
勞倫茨喃喃念道,「會長斯派克•李是來自……」他跳過幾行,在找到關鍵詞後繼續念道,「這裡不得不提的是,在最初加入協會的成員中,有一名引人注目的學者,他的名字是馬修•格裡夫醫生。」他念完這句,看了馬修一眼,又繼續道,「馬修•格裡夫是當代第一個提出魔物心理學概念的人,在他的著作《魔物心理學導論》 中第一次提出了魔物心理、魔物催眠等概念……」勞倫茨又跳過了幾行,「他擁有長達數年的,與魔物相處的經歷……」
「事實上是數百年。」馬修補插嘴道。

勞倫茨的關注點卻是——「你的著作?」

馬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摸摸後腦勺說;「似乎……是的。你知道我習慣做筆記。在魔物心理學剛剛在我腦袋裡成型的時候,我把自己的每一個想法都記錄下來。然後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奸商,他對我說,嘿,何不把你的筆記印成書呢,我的筆記就莫名其妙成了我的著作。」他說完,發現勞倫茨仍然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急忙補充道,「我可不是故意不提起來!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誰會一直記得呢?」
勞倫茨饒有興致地說:「我發現我並不了解你。」
馬修:「你這麼說我並不驚訝。我很願意讓你了解我的過去。當然如果你有興趣,你也可以了解我的別的地方,咳咳,你很受歡迎。」他攤攤手,表示自己的想法很正直,完全沒有在想「別的地方」指的是什麼。
勞倫茨:「在哪裡可以看到你的書?」
馬修舉起手大聲說:「這不重要!忘了那書吧,重要的是互相理解不是嗎?……啊我知道了,讓我們準備一個對方不知道的小秘密,然後一二三一起說出來。你覺得我的想法如何?」

勞倫茨:「我想不到這樣做的意義在哪裡。」
馬修:「……」
勞倫茨看到馬修可憐巴巴的表情,只能接著說:「好吧。」
馬修:「很好。來,一,二,三。我老爸其實只是想試試看把男孩兒當女孩兒養大……嘿!你說好一起說呢?!」

勞倫茨:「那我們就別想聽清對方在說什麼,白痴。」
馬修咬牙切齒:「我絕不承認你是個紳士!」
勞倫茨的眼睛消失,空氣中出現了他的手。他安撫地將一隻手按在馬修毛茸茸的卷髮上,說:「繼續說,你的父親。」
馬修安靜了下來,鬱悶地嘆了口氣說:「我的老爸只是為了看看把男孩當女孩養大會怎樣,他只是覺得好玩,才在我身上施加了幻術。我的母親是個人類,所以我的魔力在我那九百多個兄弟姐妹中幾乎是最弱的一個。」

勞倫茨:「真的有九百多個嗎?」
馬修:「也許還不止?總之,那頭種馬不在乎失去我,但他喜歡我的母親。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會對這個實驗感興趣。好在我的母親在世的時候,教導我像個男孩一樣活著。出於天性,我比較喜歡自己是個男孩,所以我總是在人界遊蕩,很少回到地獄去。

「我的老爹的確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的小把戲。而我,隨著我長大我越來越覺得他的把戲讓我丟人。所以當我遇見克羅塞爾的時候,我寧願他相信人界的 我是我的母親和人類生下來的兒子。在這點上我似乎該為母親的名譽負責。她是位很酷的學者,但是個痴情種子。……不過說實話,我連她長什麼樣都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她很……溫暖。」他抬眼看看勞倫茨,「嗯,就是這樣。好了現在輪到你了。耍賴可不是紳士該有的行為。」

勞倫茨說:「你很愛你的母親。」
馬修:「我想是的。時間過去太久了。但讓我回想的話,我想……我很愛她。」
勞倫茨:「我也是。我很愛我的家人。我曾經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還有我的妹妹艾琳娜。」
「你曾經說她叫蘇希?」馬修打斷道。
「蘇希是我的表親……」
「可我記得還有一個傑西卡?」
「那是我的遠方表親……或者是某個皇親國戚,我已經記不清了。你打算把我家族裡的所有女性都打聽清楚嗎?」
「當然不,」馬修說,「可是作為一個學者,我對一切沒有弄清的事物都很好奇。比如你還有羅琳、費雅瑪、克里斯蒂……」

叩叩……叩叩……

「好了,學者。」勞倫茨說,「我決定結束我們效率如此低的談話。」
「等等!」馬修試圖抓住勞倫茨的手,勞倫茨的手立刻無情地消失在空氣裡。馬修抓了個空,懊惱地說:「這不公平!」

叩叩……叩叩……

馬修與勞倫茨同時停了下來,將視線移向窗戶。馬修說:「你聽見了聲音嗎?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敲窗戶。」
馬修用了「東西」而不是人來形容敲窗戶的傢伙——誰讓這裡是二樓呢。
他們等待了一會兒,叩擊聲又響了起來。馬修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口,勞倫茨不得不跟在他兩步之內,也移到了窗口。馬修將臉貼在窗戶玻璃上往外張望,可是沒有看見任何能夠發出聲響的人或魔物。

叩叩……叩叩……

馬修被離得如此近的叩擊聲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這時,從窗戶縫傳來了一個微弱又嘶啞的聲音:「你好——有人嗎——」

窗外的傢伙聽上去只剩最後一口氣了,馬修聽到那聲音,遲疑地說:「……請進。」頓了一頓又補上一句,「需要我的幫助嗎?」

「請 打開窗戶……」那個細小的聲音吃力地提高聲音說著。馬修小心地將窗戶打開一條縫,透過縫隙看到了那名不速之客,頓時睜大了眼睛,臉上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 情,仿佛那東西無論出現在哪兒都比出現在他的窗台上更合理——他得說「那東西」,因為那東西真的不是一個人,看上去也不像個魔物。它只是一枚巴掌大的貝 類,貝殼表面已經被太陽曬得乾燥,就連柔軟的肉體也幾乎乾涸。從它半開的殼裡可以看到隱約的珠光。馬修的常識告訴他這可以稱為一隻珍珠貝。

馬修又將窗戶開大一些,但除了這枚珍珠貝以外不再有任何的東西。看來剛才說話的只能是這枚貝類。
「你……你好?」馬修結結巴巴地說,「我可以幫助你嗎?」
「水……」那枚珍珠貝輕輕地吐出一個詞,那似乎用光了它最後的力氣,它說完後就緩緩地閉起了殼。

馬 修大驚失色,立刻將它捧到了桌子上。他打來了一盆水,將貝殼小心地浸入水裡。但它並沒有醒來。馬修傻眼地看著它,在勞倫茨的提醒下他才注意到對方可能來自 海洋,淡水對他不起作用。他又忙起來,手忙腳亂地搜索這枚貝殼的類別。當他發現它和海洋裡的某種貝類長得非常相似後,他衝到廚房取來了鹽,按照比例倒進了水裡。

馬修把水中的鹽充分調勻後,那枚暈死過去的珍珠貝終於緩緩張開了它的殼。整個過程像打仗一般緊張,看到珍珠貝醒轉過來,馬修和勞倫茨松下一口氣。
「上帝保佑,你還活著。」馬修說。
「上帝?」勞倫茨半開玩笑地重複了一句。
馬修聳肩:「沒辦法。黑暗之神可不管這些事。」
那枚虛弱的珍珠貝在盆子裡將殼開到最大,讓水充分地浸潤自己。

「謝謝,」它用輕輕細細的聲音說,「我會感激你們的。雖然這水的感覺有點扎……」
馬修玩笑地說:「好的,下次我會記得少放點辣椒。」

他仍然對它的出現感到不可思議。一隻來自海洋的貝類,而且還是活體,又怎麼會出現在這座高山上的城堡裡呢?
「別放在心上,只是小事一樁。」他安慰著說道,「但是請問,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家呢?」
「我需要……」那枚珍珠貝虛弱且堅定地說,「我需要找到馬修醫生!」
馬修怔了一下。這個答案似乎合情合理,但又有些意料之外。他問:「找到我?你找我有什麼事呢?」

「啊!」 那枚珍珠貝激動起來,短促地尖叫了一聲,「你就是……就是馬修醫生嗎?我需要……你的幫助!我來自北海,順著萊茵河一路飄到這裡,人們告訴我在這裡可以找 到你。嗚嗚……我出發的時候是秋天,後來下起了大雪,一整個冬天我都被困在水下,現在我終於找到了你,不枉費我花那麼大的力氣……」

馬修幾乎不敢相信:「你說,你來自北海??你橫跨了整個德國,只是為了來找我幫忙嗎?是你自己一點點爬上山,爬到我的窗口嗎?」
「是的。」珍珠貝顫聲說,「原來我橫跨了整個國家嗎?我回去以後一定要告訴我的同伴們,他們絕對會瞠目結舌的……」

馬修啼笑皆非地看著面前那隻珍珠貝。它到底是靠著什麼爬行呢?靠著乾裂的貝殼?還是柔軟無力的肉足?總之不管答案是什麼,它是一隻了不起的珍珠貝。
「好的,來吧。」馬修鄭重其事地坐了下來,說,「說出你的訴求。只要我能夠辦到,我都會盡力的。來,請告訴我,是什麼讓你一定要橫穿整個德國來找到我。」
那枚珍珠貝冷靜了下來,開始敘述自己的故事。

「我叫星光。我來自北海海岸線。」
那枚叫做星光的珍珠貝說道,「我來找你,是為了我的朋友海藍。海藍是一條魚,顏色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美麗。但是,我那可憐的朋友被一個問題困擾著,使他終日傷心不已,變得越來越衰弱。如果再沒有人幫助他,他一定會就這樣死去的。」
馬修:「他被怎樣的問題困擾著呢?」

星光:「這正是我來尋找你的原因,馬修醫生。請你聽我說下去。在我居住的海岸附近有一片森林。在很久很久以前,海藍結識了一個雄性人,那個人類是守林人的後 代,住在海邊。在我的朋友海藍仍然記得清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他告訴我們,那個人——我們管他叫火焰——曾經從一個惡劣的人類幼體手裡救過他。可是海藍和 大多數的魚類一樣,他們的記性並不好。即使海藍是一條有些特殊的魚……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很特殊,但他的確和其他魚類不一樣。即使是這樣,他的記憶也只能保 留一晝一夜左右。

「隨著時間流逝,他不斷地忘記一天前發生的事。因此,他總是把石頭上的綠藻當做寫字板,記錄一些事,其中就包括他 被‘火焰’救回來的事。海藍的身上有個傷痕,是那個人類幼體在他身上留下的。海藍每次看到自己的傷痕,就會好奇當時發生了什麼。無論我們怎樣引開他的注意 力,到最後他總是會發現它。然後想起來自己曾經被火焰救過的事。

「你可以想象嗎,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想起那個叫火焰的人類,然後就要盡一切努力找他報恩。但在他尋找的途中,他往往忘了自己在找誰,等他莫名其妙地回到我們身邊,看到他在綠藻上記錄的故事,他又會想起‘火焰’,然後不顧一切地去尋找他。」

馬修同情起那條叫做海藍的魚來,問:「然後呢,是什麼讓他傷心欲絕?」

星光嘆了一口氣——馬修好奇一隻珍珠貝是怎樣做到嘆氣的——用一種悲天憫人的口吻說:「唔……讓海藍傷心欲絕的原因我馬上就會提到。那是因為命運,醫生。我想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是因為命運。是命運最終讓海藍找到了火焰。

「那一天海藍像往常那樣游到海岸邊尋找火焰——如果你還沒有弄混的話,就是那個守林人的後代。但那一天註定與往常不同。如果我們能料到後來海藍會變成這樣,那一天我一定死死夾住他的魚鰭,不讓他離開我們……」星光的聲音變得很輕,陷入了深深的遺憾中。
馬修在星光停頓思索的時候問道:「那一天海藍遇到了火焰嗎?」
星光回過了神來,說:「你說的沒錯,醫生。後來海藍回來後告訴我們,那天他遇到了火焰。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個人類。」
馬修露出遲疑的神色,說:「既然他不記得那個人類,他怎樣辨別那個人就是火焰呢?」
星光在水中緩緩扇動了兩下貝殼,似乎是因為倉促混合的人造海水令它不舒適。它說:「我們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但海藍只是說,那是因為我遇見了他。當我遇見他,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他。」

馬修無奈地唔了一聲,說:「請繼續。」
星光於是繼續敘述起來。

「那天海藍在海岸邊看到了火焰。他看見火焰與另一個可能是雌性的人類走在一起。他們兩個沿著海岸線來來回回地走來走去。海藍用他最大的努力,在海里使勁地撲稜,想要引起他們的注意,但最終都沒有成功。他從黃昏一直撲稜到日落,直到用光所有的力氣。最後他意識到,再不回來的話,他就會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呆在那邊,這才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我們的居住地。儘管他非常失落,他仍然按照習慣將他的所見畫在了綠藻上。」星光看到這裡,仍然不忘嘲笑一句,「如果不是他向我們解釋,那些畫永遠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明白。

「從此以後,我們發現海藍有了一些變化。他仍然十分健忘,他總是不記得自己住在哪兒,不記得我們這些朋友,甚至不記得自己該吃什麼,但他卻隱約能記住自己遇見過一個人類。他簡直是用自己的一輩子來記住了他。」

「嗯。」馬修應了一聲,說,「這樣知恩圖報的情感值得尊敬。你說完了嗎?」
「不…… 沒有。」星光憂鬱地說,「那一天他確實很失落,但海藍並沒有那麼容易受到打擊。讓他絕望的事發生在後來。請你耐心聽我說下去。我們都為有這樣執著的朋友感到自豪。但是海藍並不這樣覺得。雖然他總是忘記一天前的事,但是無法報恩的憂鬱心情似乎在他的心裡一天一天地積累了起來。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我們嘗試勸說他放棄,但你知道,我們無法天天都苦口婆心地勸說他。

「某一天,我們一個不留神,海藍又消失了。大家都以為他只是像往常那樣去找那個人類,也會像往常那樣在天黑之前回來。但很快我們就發現問題來了。我們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漲潮和退潮,但海藍始終沒有回來。那時我們才知道不太妙了。」

「為什麼?」馬修仔細地做著筆記,在聽到星光這麼說時,他抬起頭奇怪地問,「他曾經也經常離開,為什麼這一次事情就糟糕了呢?」
星光遲疑地說:「因為那……那代表他迷路了。」
馬修:「?」馬修從星光了口吻中聽出了些許異樣的感覺,直覺告訴他星光在敷衍他。他微微皺起眉頭,盯著那隻泡在水裡的珍珠貝看。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已經對這個來自海洋的,似乎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認真了起來。

「星光,你信任我嗎?」馬修用溫和的聲音問。
「……為什麼這麼問?」星光突然提高了音調。
「因為我希望得到你全部的信任,那樣我才能知道怎樣幫助你。」馬修坦誠地說,「你說海藍迷路了,但我覺得有些奇怪。按照你的說法,海藍並不是第一次迷路,事實上因為他的記憶裡的原因,他非常容易迷路。但這一次也許他遇到了更大的麻煩,我猜的對嗎?」

馬修透露出了適可而止的懷疑,並用溫和的語調避免對方認為自己站在他的對立面。那對星光似乎管用。它又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決定吐露真相。

「好吧……」它無奈地說,「那是因為……因為……我的朋友海藍,他有一個秘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馬修嗯了一聲,鼓勵星光繼續說下去。他發現自己不僅想幫助星光,而且對海藍的去向本身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天哪……」珍珠貝星光懊惱地說,「我為什麼要說那麼多呢,我答應過他永遠不對其他人提起他的秘密!」
馬修挑起一邊眉看著那枚珍珠貝,星光又自言自語地說:「但是他過了一天就忘了我的約定了。既然這樣,那就當做沒發生過吧。」
馬修:「……」
星光做好了心理建設,鄭重其事地說:「馬修醫生,今天我告訴你的事,希望你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我以我的名義保證,」馬修欣然回答,「你所說的任何話,在經過你的同意之前,我不會向任何人提起。」

那簡直是令人嘆服的專業感,星光放鬆了下來,說:「好吧。那我得說,我說過海藍是一條特殊的魚,事實上我都不知道海藍是否能算一條魚。因為……」星光的聲音變得神秘起來,「因為每到滿月的夜裡,海藍就會生出兩條腿來。我曾親眼見過他的整個後半部分從尾巴開始裂成兩半,最後變成兩條光溜溜的腿。相信我,除了腿之外,我不知道該怎樣描述那兩根東西。我確定那絕不是另一種尾巴。」

馬修:「是怎樣的腿,你可以描述嗎?」一邊說一邊無意識地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畫了一個朝天的魚頭,又給它添上了兩條蛙腿。
星光確定地說:「那兩條腿不屬於海洋,因為它們極不適於游泳。如果讓我說,我倒覺得那像兩條人類的腿。我見過人類的幼體,他們喜歡光著腿在海邊走。海藍的腿和他們的像極了。」

馬修手一抖,差點將羽毛筆折斷在手裡。出於心理醫生的專業素養,他並沒有表露出自己的驚訝,而是默默地重新畫了一隻魚頭,在下面添上兩條人類的毛腿。看到自己畫出來的圖像,他在心裡啊了一聲,輕聲說:「魚人。」

「什麼?」星光奇怪地問。
馬修:「根據你的描述,我覺得你的朋友海藍很可能是一條魚人。」
「魚人?」星光問,「你是說,他不是一條魚,而是……魚人?」
「我只在傳說中聽到過這種生物,但你讓我相信了魚人真的存在。好吧讓我們言歸正傳,海藍在滿月時會長出兩條腿。那麼你的擔心是什麼呢?他離開的那一天正好是滿月嗎?」

「是的。」星光遺憾地說,「從潮汐裡我可以感覺到,那一天正好是滿月。但是過了很多天,海藍都沒有回來過。我擔心……不,我知道他一定是靠著自己的兩條腿上岸了。我見過人類走路,如果他的那兩條真的是腿的話,他一定可以像人類一樣走路。但是我擔心我可憐的朋友是不是能在岸上好好地呼吸,會不會又被惡劣的人類幼體捉去玩弄。他實在是個令人擔憂的傢伙,他是那麼的倔■,又絲毫不肯相信人類的邪惡……對不起醫生,我不是在說你邪惡。但大多數人類是邪惡的。他的記憶力那麼差勁,卻很少記錄自己被欺負的事。你可以想象嗎醫生,他如果真的上了岸,他一定會倒大霉的。」

馬修理解地點頭,雖然星光並看不見。先不論海藍的性格如何,僅僅是他那副魚人的長相就足夠讓人害怕的了。如果他毫無防備地邁開腿上了岸,而周圍又恰巧有人看見他,那他一定會被周圍的人攻擊。

馬修:「那麼,後來怎麼樣了呢。海藍有再回來嗎?」
星光:「是的,醫生。感謝上帝,他回來了。」
馬修:「那麼,現在又回到了最初的問題上來。你為了海藍不遠千里來尋找我,告訴我他就要死了,是怎麼回事呢?」
星光突然將它的貝殼張開,似乎在表達自己的憤怒。
「所以我說過,請你聽我說完。」它大聲說。
馬修:「……」
馬修心想我一直在聽,可是你總也說不到重點呀。他不認為自己犯得著與一隻珍珠貝生氣,好脾氣地聳聳肩,說:「好的,請繼續。」

星光又將貝殼微微收攏,說:「我們等待了他很久很久。大海經歷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漲潮和落潮,可是海藍始終不回來。我們試圖循著海藍的蹤跡去尋找他,向每一隻來自海岸附近的貝類、魚類甚至邪惡的海鷗問起他。但我們沒有得到哪怕一丁點的,關於他的消息。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誰都沒說出來,可大家都在心裡想,也許我們永遠失去了這個朋友。

「在海藍消失很長一段時間後,某一天,我們突然聽到來自海岸的海鷗提起守林人的小屋。他們看見屋子裡擺放著一隻大魚缸,裡面住著一條魚,他的顏色像海水一樣藍,像海水一樣美麗。因為那是守林人,而火焰是守林人的後代,所以我們不約而同地相信,那條魚一定就是我那可憐的朋友海藍。」

「我們央求海鷗帶去消息,代價是一些食物。可是當海鷗折返的時候,他說那條魚並不認識我們中的任何一個,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什麼。但是他的魚脊上的確有一道傷痕,和海藍身上的傷痕一模一樣。那時我們便知道,海藍仍然活著。」

「我們欣喜若狂,不惜用更多的食物籠絡海鷗。在滿月即將到來的那個傍晚,我們讓海鷗給他帶去消息,讓他趁自己長出兩條腿的時候回到海洋。儘管那意味著再次冒險,但是我們堅信即使他不再記得我們了,他一定也會聽從我們的意見。因為對海洋生物的我們而言,自由是比情感更重要的東西。失去哪怕一天的自由,對我們來說都是煎熬。」

馬修想插嘴問海藍有沒有聽從你們的意見呢,但他想到星光的壞脾氣,決定閉嘴。

星光自顧自地陳述著:「傍晚的時候,海鷗帶著我們的口信,從我們這塊海域飛走,飛向了林中的那間木屋。我們用全身心期盼著海藍的歸來。我們等啊等,等啊等……眼看著海水越來越黑,我知道太陽一定正在落到海面下面,天就要黑了。然而,直到海水完全變成濃黑,我們還是沒有等來任何消息。我的同伴們很失望,紛紛閉上他們的殼睡去了。只有我不甘心地張著殼等了一整個晚上。我在黑夜中感覺著海水溫柔地流動,直到從天空又落下一絲光線,透過海面,照亮了我的周圍……」

馬修細心地記錄著必要的筆記,此時抬起頭看了星光一眼。
「他回來了?」他問道。

星光似乎頗為遺憾地閉起了貝殼。沉默許久,它又緩緩張開貝殼,說:「是的,他回來了。 就在我們以為我們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的時候,他回到了我們中間。我是第一個叫出聲的,我的同伴們被我的叫聲吵醒,紛紛張開貝殼,然後發現了他。當然,他完全不記得我們,他被我們的歡呼弄得一頭霧水,但那時候我們由衷地為他的回歸感到高興。」

馬修注意到當星光提起海藍的回歸時,它的口吻中透露出了一絲感慨。但這種感慨的口吻聽上去並不如他所說的那般充滿喜悅。馬修猜想星光就快說到了問題的關鍵。而他猜的沒錯。

星光:「但是,我們很快就發現海藍變了。在他消失的這段時間裡,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許也永遠不會知道。但是自從海藍回來以後,他就徹底失去了笑聲。他不再有作為海藍的他曾經有過的所有自信和活力。他就像一條死魚一樣在水底趴著一動不動,甚至任由沙子把自己掩蓋起來,任由小魚啄食自己身上的綠藻。我們都以為隨著時間流逝,海藍會忘記可能發生過的不快,畢竟他是那麼的健忘,他的天性又是那麼樂觀。但事實上,在陸地上的經歷卻成為了他的夢魘。現在再多的失憶也救不了他了。這就是我為什麼拼命來找你的原因,馬修醫生。」

馬修:「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能帶我找到他,我會盡我的力量開導他。」
「不。」星光卻拒絕了他。馬修疑惑地看著它。
星光:「不是這樣的。我來這裡是因為我聽說你能夠進入別人的腦袋——別人是這麼跟我說的。希望你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不管怎麼樣,醫生,你已經答應過我,說你一定會幫助他。你會遵守承諾對嗎?我們希望你進入海藍的腦袋,然後把他不愉快的記憶擦掉。也許火焰就是他不愉快的源頭,請你幫助他忘記那些事,忘掉那個人類。如果不這樣做,海藍就要死去了。他的生命正在枯竭,就像失去了生命的珊瑚一樣死氣沉沉……」

「等等……」馬修不得不打斷星光,「首先你得清楚,我無法進入別人的腦袋。」
「請不要拒絕我。」星光請求道。它將貝殼張開到最大,柔軟的軀體微微皺縮。馬修看著它,目光漸漸變得驚訝起來。他看到星光努力掀起自己柔軟的肉,露出肉與貝殼交接的地方。那裡竟藏著幾顆金色的珍珠。它不僅獨自順著河流來到阿爾卑斯山腳下,居然還攜帶著幾顆珍珠!

「這是我們唯一能給你的。」它用柔軟的肉足將珍珠一顆一顆地推到貝殼邊緣,「我代表我的族人,橫跨了整個國家來找你,我不想讓我的族人失望,更不想海藍的最後一線希望消失。請幫助海藍!」

馬修怔怔地看看那只可憐的珍珠貝,又側過頭,求助地望向身邊的勞倫茨。

勞倫茨顯然被那隻小小的珍珠貝打動了,正充滿同情地看著它。當他注意到馬修向自己投來求助的目光,便用魔法在他的筆記本上燙下一行字:你的催眠術用不上嗎?
馬修遲疑了一會兒,勞倫茨接著寫道:我知道你的原則是不在人界使用魔法。這是你的決定。不過在決定前先看一眼地圖。

地圖?
馬修好奇地圖上會有什麼讓勞倫茨鼓勵他打破自己的原則——要知道原則對一個德國人來說簡直比生命更重要。他打開電子地圖,隨口問星光:「你說過你從北海沿著萊茵河過來?」
星光:「千真萬確。我們居住在離入海口不遠的地方。」

馬修瞥了一眼萊茵河的位置,那條河流非常的長,跨過了幾國,從荷蘭鹿特丹的入海口一直延伸到他們所在的慕尼黑。
入海口……馬修琢磨了一下,突然明白了勞倫茨讓他看地圖的原因,那令他瞠目結舌。他意識到如果星光居住的地方是入海口,那它從北海到慕尼黑的一路都是逆流而上,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樣隨著河水飄過來的。

他驚訝地看了勞倫茨一眼,發現勞倫茨正用「這樣你還忍心拒絕嗎」的眼神看著他。馬修正經地思考了幾秒,像是努力地做了什麼決定,然後扭頭對珍珠貝說:「好吧。我會履行我的諾言,盡我所能幫助你。那恐怕不是進入別人的腦袋,但我大概知道,你希望我做的是什麼。」

他再次低下頭時,在紙上看到一行新的留言:謝謝,你是最棒的。
馬修心想,沒有比這更動聽的情話了。

現在正是春夏交替的季節,北海上空陽光充足,海水就像翻滾的藍水晶一樣炫目。馬修戴著太陽眼鏡,穿著襯衫和沙灘短褲出現在海灘上,正躺在白色躺椅上喝著一杯果汁。他一點也不介意把這當做一次公費旅行。儘管他的出差申請到現在都沒有得到批准,但那一點也不會影響他的好心情。他的身邊放著另一隻躺椅,頭頂上撐開一把大傘,為他們遮去太過耀眼的陽光。

三天前,馬修將珍珠貝星光放回了海中。他們約定,星光將海藍請到海岸邊,然後用一隻信使精靈通知他們過去會合。而現在整整過了三天,馬修連一點消息也沒有收到。在等待星光的期間,馬修決定與他的房東一起享受假期。

令馬修感到心滿意足的是,這是勞倫茨第一次看見大海。儘管他像個真正的紳士那樣適可而止地表達了對這裡的喜歡,但馬修看出來,他豈止是喜歡這裡,他簡直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美妙。在他們剛來到這裡的時候,他像個孩子似的不住環顧四周,甚至連馬修在說什麼都聽不見了。

他一定在想大海怎麼會這麼大呢,竟然望不到邊,也一定很想在沙子裡赤足行走,馬修無不好笑地想,但是要勸說他脫下鞋子一定像勸他脫掉內褲一樣難。
啊……好吧,我希望勸他脫掉內褲就像脫掉鞋子那麼簡單,或許我該這麼想。他在內心糾正了自己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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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發魚人先森就要粗來了~

勞倫茨的一雙眼珠懸浮在躺椅上方,靜靜欣賞著海浪翻滾。前兩天他還無法直視穿著比基尼的,「傷風敗俗」的辣妹,而現在他已經能在她們向這裡拋媚眼的時候保持冷靜了。

「親愛的,你該用欣賞的眼光看她們。」在馬修再次禮貌地拒絕比基尼美人占用他身邊「空著」的躺椅後,他對勞倫茨說,「連她們的爸爸都不在意她們露出大腿在男人面前走來走去。你的介意對她們是不公平的。」
勞倫茨並沒有回答。
馬修:「我猜你的父親是一個嚴厲的人。據我所知,在你的那個年代,並不是人人都這麼保守。你知道我指的是哪方面。」
他將果汁擱在一邊,側過頭看著勞倫茨那雙眼睛。勞倫茨的目光仍然流連在海面上,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陽光通過海面折射,映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是多麼漂亮的藍色啊,他想,他的眼睛裡簡直有另一片大海。

勞倫茨說:「父親不主張年輕人太過放縱。他知道我們周圍的貴族過著怎樣的生活,但私底下他總是用這些來教育我們。他以自律為傲,事實上他也因此獲得了別人的尊重。當然,這種自律不僅體現在性的方面。」

馬修聳肩:「真正的紳士。」
勞倫茨:「沒錯。」
馬修唉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但我猜即使是真正的紳士也不會介意在情人面前脫下內褲。」說完用哀怨的眼神看著勞倫茨。他以為勞倫茨會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鄙視他。而事實上勞倫茨只是有一些驚訝,並問:「在這兒?」

馬修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勞倫茨。他發現勞倫茨沒有冷血地拒絕,也沒有爭辯說在他的年代裡根本沒有內褲。不,他的問題表明他只是對地點有一些不滿。
馬修看到了希望,快速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激動地問:「你想在哪兒?」
勞倫茨認真地想了一秒,說:「我建議第一次在盡量舒適的地方。比如賓館。」

馬修:「僅僅是脫下內褲?」
勞倫茨:「你怎麼會這樣想。當然是做一個情人該做的。比如脫下你的衣服,撫摸你的全身。我有最基本的常識,不會令你失望。」

事情的發展順利得不可思議。馬修懷疑地看著勞倫茨。他就像談論怎樣做早餐一樣冷靜地談論怎樣做愛。馬修用他心理醫生的腦袋想了幾秒,得到了一個重要結論——勞倫茨不是經驗太過豐富,就是他尚不清楚做愛意味著什麼。基於勞倫茨剛才所說的,關於父親的自律,馬修很快將前者否定了。

他什麼都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馬修腦袋裡循環播放著這句話,目光變得熱切起來。他從躺椅上站了起來,說:「走吧。」
誰也沒有提起去哪兒,但這句「走吧」帶著足以讓人浮想聯翩的魔力。他們心知肚明地往離開海灘的方向走去。

馬修快步往回走,心中甚至產生了惴惴不安的感覺。他即將和他的情人來一次真正的約會,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他現在正切切實實地和勞倫茨往回賓館的路上走,天曉得這種不安的感覺是怎麼來的。
或許我有點緊張……不……其實他更應該緊張。
那這種不安的情緒到底是為什麼……

他混亂地思考著這個問題,直到他們走到海灘邊緣,沙子消失的地方。一隻海鳥遠遠地飛過來,飛向他們。而當它飛近了,馬修才看清楚那是什麼——那是他留給星光的信使精靈。它不折不扣地回來了,不折不扣地停在馬修的指尖。

信使精靈張開嘴,星光的聲音從它的嘴裡冒了出來。馬修都來不及讓它閉嘴,它就將話語傾倒了出來。
「馬修醫生!請過來!請你馬上過來!小精靈會帶你來正確的位置!」

馬修:「……」
馬修:「我能當做還沒收到信息嗎?」
他帶著那麼一點希望扭頭與勞倫茨面面相覷。後者想也不想就推翻了他們的計劃,冷淡地說:「我建議我們先去找海藍。」

好吧……我明白這不安的感覺是什麼了。馬修沮喪地想,早在他們的第一次接吻被打斷,第一次表白被打斷之後我就該明白了!

信使精靈帶著馬修沿著海岸線走,漸漸遠離了人群,深入了一片無人的海域。馬修為了緊跟信使精靈,不得不像只猴子一樣在巨大的岩石間爬來爬去。他當然不擅長這樣的體力活,當信使精靈最終在離海岸不遠的一小片海上盤旋的時候,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那裡……就在那裡……」他站在一大塊岩石上,雙手撐著膝蓋,氣喘吁吁地說,「真快要了我的命!」

他從岩石上滑下來,踩到了沙灘上。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進海水裡,以免一個大浪把自己捲入深海。海水從他的膝蓋慢慢淹沒到腹部。最後,當海水淹沒他的胸口時,他終於走到了信使精靈所在的位置。他感到海水巨大的浮力就快讓他漂起來,盡力保持著平衡。

馬修剛把頭低下準備尋找星光,忽然感到肩上被兩隻手搭住,並感受到了與以往不同的重量。他回頭看看,勞倫茨的嘴脣正湊在他的耳朵邊。
「我不喜歡鹽水。」勞倫茨解釋著自己的行為。
馬修:「……所以你整個趴在我的肩上了嗎?」
勞倫茨冷靜地爭辯道:「對你來說並不準確。只有我自己能感覺到我的‘整個’。」
馬修:「我可以想象你現在的姿勢嗎?」
勞倫茨:「你現在低頭,然後忘了我的存在。」

馬修照做了,但嘴裡嘀咕了一句「沒想到你這麼沉。」
勞倫茨的眼睛也出現了,和馬修一起低頭尋找星光。海水澄清透明,沒有一絲雜質,雖然海底離他們有一米多遠,但每一粒沙子都看得清清楚楚。細膩的白沙幾乎將馬修的腳吞沒。他抵抗著海水的阻力,在自己的周圍尋找起星光的影子,並很快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見到了那隻眼熟的珍珠貝。

「星光!」他對著海底大喊了一聲。但是聲音從空氣傳播到水裡的時候顯然打了折扣,星光一動不動。馬修又喊了兩聲,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只能抱歉地對勞倫茨說:「親愛的,恐怕你仍然逃不過海水。屏氣。好了嗎?」
勞倫茨:「唔。」
馬修吸了一口氣,然後彎腰扎進水裡,試圖將星光從沙子裡撈起來。他的指尖碰到貝殼的一剎那,星光突然閉起了貝殼,將馬修的指尖狠狠夾住。馬修嚇了一跳,在水中吐出一串泡泡。他勉強抓住星光,將它從水裡拽了出來。

「呼……」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回頭問,「赫伯特,你還好嗎?」
幽靈在他腦後應了一聲,表明不用擔心,馬修便低頭看那隻夾住自己食指的小傢伙。

「星光?」
「對不起……」星光聽到馬修的聲音後鬆開了貝殼。馬修忙接住它,並彎腰把它浸入水面下。他盡量壓低身體,將耳朵壓在水面聽星光說話。星光細細的聲音從水下傳來:「對不起,在淺灘讓我擔驚受怕,我可能隨時會被海鷗吃掉。」

馬修:「不用擔心,是我。海藍呢?你叫我過來是不是為了見他嗎?他看上去不在這裡。」
提起海藍,星光在水下嘆了口氣。

「對不起,醫生。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海藍。那個傢伙仍然蹲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沙子掩蓋了他的身體,水草長到了他的身上,但他卻還是一動不動。也許他真的是你口中所說的妖怪魚人,否則他那麼久不吃東西又是怎麼活下來的呢……」珍珠貝嘮嘮叨叨起來。

馬修:「你的意思是你沒法請他來到淺灘?如果我要見他我必須潛入水中?」
星光又嘆了口氣:「恰恰相反。」
馬修了解星光的說話習慣,並沒有問下去。星光整理了一下思緒,就自己說了起來。

「情況比這更糟糕一些。我在昨天天黑以前找到了海藍。我花了很久的功夫才讓他相信我曾經是他的朋友——他已經把我忘得一干二淨。然而,當我提出讓他向你咨詢的意見時,他明顯地抗拒這個主意。他聽說你可以讓他忘記那個守林人的後代時,他顯得非常頑固,甚至憤怒。我苦口婆心地勸說起他,他就乾脆抖抖身上的沙子,把我丟在原地,自己游開了。我只是個貝殼,我甚至看不見他游向哪個方向。我在海底無助地喊他的名字,但我猜想他只是躲在不遠處。當他發現我沒頭沒腦地到處亂碰著找他的時候,他忍不住又出現了。」

馬修再次同情起這個魚人忠實的朋友來。
「然後呢?」他問。

星光的口吻中染上了濃濃的哀傷:「然後……如你所見,我沒有成功。我沒有心理學家那樣善於開導人的嘴。我只會說一些他早就明白的道理。我現在只能告訴你我的猜測,馬修醫生。潮汐告訴我今晚是月圓之夜,而海藍也能感覺到這一點。我猜想他會趁今晚回到守林人的木屋那裡。
「他總是說他似乎忘了什麼重要的事,他需要親自回去確認。也許原本他已經放棄了這個想法,但我的勸說卻重燃了他的期望。我十分擔心他回去以後,他就徹底完了。我擔心又會發生什麼事,將他最後一點生存的希望剝奪。你能明白我的擔憂嗎,醫生?」

「是的,我完全明白。」馬修安撫地說道,「所以,你建議我今晚在守林人的木屋附近等待他嗎?你確定他一定會去嗎?」
星光:「就算你不等在那裡,你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尋找他。我也一樣。」
馬修無奈地搖搖頭:「聽上去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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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後面要寫的內容,就有點小激動吶■ω■

守林人的木屋在海邊的森林裡,離海岸並不遠。木屋被一圈木柵欄圍起來,雖然不大,但仍然有生活的痕跡。
馬修正捧著一隻玻璃罐頭站在那間木屋的門前,罐頭裡裝著那隻心地善良的珍珠貝星光。他敲響了木屋的門。等待了一會兒,但是沒有人應門。他又試了幾次,結果一樣。
馬修自言自語似的說:「也許他出門了。我們要在這裡等到天黑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發現距離天黑仍有三四個小時。

星光擔憂地嘆了口氣,馬修則顯得輕鬆得多。
「我喜歡這裡。森林總是給我寧靜的感覺。大海也一樣。」他說著,在門周圍隨意走動了幾步。當他經過窗戶時,留心透過玻璃往裡看了一眼。然後,他的目光就無法挪開了。
注意到馬修在往窗戶裡張望,勞倫茨的眼睛也出現在了他的臉側。屋裡非常陰暗,加之屋子的主人特地用窗簾將大部分的窗戶遮蓋起來,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看不清屋子裡的情形。勞倫茨的眼睛幾乎貼到了窗戶上,當他看清了屋子深處的那張床上躺著一個人,他感到有些驚訝,嘴脣出現了。

「那就是‘火焰’嗎?他還活著嗎?」勞倫茨輕聲問。

透過窗戶,他們隱約看到黑漆漆的屋子裡躺著的那個是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看上去像在沉睡,臉被陰影遮擋著,看不清他的長相,隱約能看到他稀疏的絡腮鬍。

馬修眯起眼睛,試圖看得更仔細。突然,他的肩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驚訝地回過頭,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就被人掰著肩膀粗魯地往旁邊一推。那人的力氣奇大無比,馬修被推得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在地。他手忙腳亂地保護住手裡的玻璃罐,不讓星光跌落在地上。同時抬起眼,看清了來人。那是個壯實的漢子,有著紅棕色的卷髮和濃密的鬍子。那個漢子看起來有四十來歲,被太陽曬得很黑,此時正瞪著他,滿臉都是戒備。

「老弟,」那個漢子用渾厚的聲音說,「你在我屋子前面鬼鬼祟祟想幹什麼?」
馬修立刻就明白了他是誰。他聽上去脾氣一點也不好,為了避免被揍,馬修用最快的速度思考怎樣回答。

「你好,我是個醫生,我叫馬修。」馬修的臉上換上了他擅長的誠懇表情,說,「有人告訴我這裡有個病人,需要我的幫助。你是守林人對嗎?」
那個紅棕卷髮的大漢瞪著馬修,似乎在考慮他的話的真實性。然而,馬修的表情真誠得毫無破綻。守林人瞪了他一會兒,沒有再提出懷疑。他默不作聲地打開門。進屋後,頭也不回地對馬修說:「進來。」

馬修悄悄地對手裡的珍珠貝說:「不要讓別人看到你說話。」然後進入了木屋裡。那個漢子面色陰沉地拉開了房間各處的窗簾,讓午後的陽光透進了屋子。馬修的目光自然地落在了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臉上。那個男人很難看出年齡,但絕不超過三十歲。有著和那個漢子一樣的紅棕卷髮以及絡腮鬍。事實上,他們長得十分相似,可以看出是一對父子。男人的面色蒼白,沒有血色。馬修猜他在屋子裡躺了絕對不止幾天。也許是幾個月,甚至是幾年。

這情形稍微有點出乎意料。馬修想著,會不會和海藍有關呢。

「我叫漢斯,他是科林,是我的兒子。」守林人用他渾厚的聲音說:「說吧,是誰讓你來的。」
馬修解釋說:「我過來度假,然後聽說科林被奇怪的事困擾。出於一名醫生的責任心,我覺得我有必要過來看看是否有我能幫忙的地方。」

馬修只說了「奇怪的事」,因為他不能確定他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也許他只是病重,而與海藍沒有任何關係。也或許是海藍的離開導致他病重。馬修希望從漢斯的口中知道一些真相。

漢斯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馬修不再等他請自己坐,自來熟地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漢斯撓了撓自己濃密的鬍子,似乎並不願提起這些「奇怪的事」。他糾結了一會兒,說:「我說出來你恐怕不會相信……醫生……」
馬修提醒道:「馬修。」
漢斯:「馬修醫生。我的兒子科林會變成這樣,全是因為一條魚。」
馬修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但在漢斯看來,那似乎是在懷疑他話裡的真實性。他說,「你看,你果然不相信我。一年前,自從他養了那條殺千刀的妖怪開始,他就為它著迷。他的精神變得越來越不好。後來乾脆醒不過來了。」

馬修謹慎地露出感興趣的樣子,問:「妖怪魚?那條魚現在在哪裡呢?」
「沒錯。是真正的妖怪。我說給任何人聽,他們都說我是在做夢,管我叫瘋子漢斯。沒有人會相信我。」說到這裡,挑起了漢斯心中的怒氣。那名守林人捏緊了石頭那麼硬的拳頭,充滿敵意地說,「你也一樣。你來打聽我的事,事實上你的心裡並不相信,你只會在心裡嘲笑我。所以現在你離開這裡,否則我的脾氣就沒那麼好了。」

勞倫茨低聲說:「放心,我不會讓他揍你。」
馬修做了一個只有他看得見的手勢,表達了他的信任。他冷靜地坐在椅子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而是盯著漢斯的眼睛認真而又溫和地說:「我不認為你在說謊,漢斯先生。事實上在我過來之前就聽說了妖怪的事。而我不像他們一樣忽略一些細節。我猜科林遇到了一些非比尋常的麻煩,這是我過來的原因。」

他發現樸實的守林人眼裡閃現出了一絲光芒,又接著說:「你現在無計可施,如果你相信我,將你所知道的告訴我,你也不會蒙受更多的損失。我既然已經過來了,我一定會試著幫助你。」

守林人漢斯的臉上露出了懷疑的神色,馬修知道他正在思考要不要相信這個陌生人。

「你為什麼要幫助我們。」他最終問道。
馬修攤手,簡練地說:「因為真相。我好奇真相。」
「好吧。」這個答案似乎讓漢斯釋然,他松了口氣,說,「一年前,我的兒子科林,」他望向躺在床上的那個紅棕色頭髮的青年,「在海邊撿到了一條藍色的魚,管它叫海藍。他很喜歡那條魚,經常對著魚缸一看就是好幾分鐘。但一開始我並不怎麼在意,我以為他只是覺得新鮮。他總是很喜歡動物。」

聽到海藍的名字,玻璃罐裡的珍珠貝整個緊張了起來。馬修有意將手隔著玻璃蓋住珍珠貝,十分擔心它會突然尖叫起來。

漢斯:「但我錯了。海藍根本就不是一條正常的魚!自從科林迷上了那條魚以後,他就開始嗜睡。一開始我覺得那小子只是想偷懶,好好教育了他一頓。但他一點也不打算聽我的,而且就好像故意要和我作對,每天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大概過了幾個月以後,他每天只有三四個小時是醒著的。其他時間只要我不叫醒他,他就會一直睡。」

馬修猜測道:「然後有一天,他沒有醒過來,就一直睡到了現在?」

漢斯的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說:「是。我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我把科林撫養到這麼大,現在他卻相當於離開了我。」
馬修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青年。他蒼白消瘦,胸口微微起伏,保持著呼吸,看上去只是小睡一會,好像馬上就會醒來。

馬修收回了目光,問漢斯:「你怎麼知道是因為那條魚呢?」

漢斯:「這是我接下去要說的。馬修醫生,你見過魚的後面半條身體是什麼樣子的?」
馬修:「通常有一條尾巴。」
漢斯緊緊盯著馬修的臉,一字一頓地問:「那你見過長著兩條人腿的魚嗎?」
馬修微微抬起眉毛,露出了適可而止的驚訝表情。漢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眼睛,好像在審視他究竟是否相信自己。

馬修正準備開口說什麼,勞倫茨悅耳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星光似乎有話說。」
馬修做了個不明顯的手勢,表明自己聽到了。為了表現得自己是第一次聽說妖怪……或者說是魔物,馬修重複了一遍:「長著雙腿的魚?它有多大呢?」
漢斯將手舉起,與自己的眉毛相平。

他厭惡地說:「他在魚缸裡的時候只有手掌那麼大。但當他變成妖怪的時候,他變得非常大,可怕,而且噁心!他的上半身還是魚,他的下半身卻他媽的是兩條男人的腿。我甚至能看到他的體毛,還有甩動的生殖器……那真是太清晰了!我不願意承認,但我必須得說,我當時整個人都嚇得不能動了。」

馬修認真地聽著他的描述,在他陷入可怕的回憶前打斷道:「你是怎麼會發現他的?」

漢斯吸了口氣,試圖讓自己稍微冷靜一下。接著說:「在海邊生活的人都知道圓月的潮汐比平時更厲害。我巡夜的時候想起我曬的魚乾還在海灘上,而且那晚正好是圓月。我匆忙趕回來收拾我的魚乾,還沒趕到海岸就遠遠看見有個‘人’蹲在海灘邊,想把我的魚乾收起來。我以為那是個賊,立刻就回家拿了獵槍追過去。沒有想到還沒跑出多遠就看到那個賊扛著魚乾朝我家來了——然後我就看見了他的魚頭,還有他的身體。他看到我的時候,他也嚇壞了,丟下魚就跑。我反應了過來,就舉起獵槍射他。他一直在逃竄,我看的並不清楚,但我能確定他跟一個人一樣高。

「那妖怪直接逃進了海里,再也沒敢回來。我一直在海邊端著槍守到天亮,確定他不再出現,才回到家裡。一進家門我就發現海藍的魚缸摔在了地上,魚不知所蹤。我一回想,發現那個妖怪魚頭上的花紋和海藍的花紋一模一樣。我就能知道那個天殺的妖怪就是海藍,他奪走了科林的靈魂!他走了以後,科林就再也沒有醒過。無論我怎麼搖晃他,大聲喊他,他都再也沒有睜開眼睛。他變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肉殼。該死……真他媽該死……」

勞倫茨輕聲說:「事實上,海藍聽上去並不像個壞傢伙。」
馬修心想,我希望我能同意。現在想要知道真相,只有找到海藍。他今晚真的會出現嗎?

馬修安慰了漢斯幾句,並且小心翼翼地了解他今晚的計劃。得知他今晚仍然要像往常那樣巡夜後,馬修松了一口氣——如果漢斯在場,一定會把海藍再次嚇跑,說不定還會搞出人命來。

「明天我會再來,」他說,「並帶上必要的醫療工具為他檢查。希望我能幫得上忙。」

馬修離開了木屋,找了個地勢較高的土丘,在上面坐了下來,隨時觀察屋子周圍的動靜。
。他的周圍蚊蠅飛舞,但是沒有一隻落在他的身上。
夜幕很快降臨,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了密集的葉片之間,森林陷入了沉睡。不久,他就看到漢斯出門去工作了。

漢斯離開後,氛圍變得輕鬆了一些。馬修問道:「星光,你剛才是不是有話想說?」
那隻被迫沉默的珍珠貝終於獲得了重新開口的權利。它大大地張開貝殼,急切地說:「是的!他說嗜睡,讓我想起了海藍。事實上,我覺得海藍也嗜睡!」
馬修不解地問:「比如說?」
星光:「你知道我看不見海藍,我沒有眼睛。所以我覺得海藍回來以後變得沉默消沉,再也不和我們說話,總是呆在同一個地方不動。即使我們努力叫喚他,他給我們短暫的回應後仍然很快再次沉默。我突然覺得,如果是我弄錯了呢?如果他不是鬱悶難過,他只是陷入了沉睡呢?」

馬修覺得這是個有趣的假設,仔細地思索了起來。正在這時,他聽到下方的灌木叢裡有唰唰的聲音從遠處迅速靠近過來,像是什麼野獸在快速奔跑。他探頭往土丘下方望去,森林正被朦朧夜色籠罩,月光透過密集的葉片星星點點地灑下來,所有的東西都模糊看不清楚。

突然,嘩啦一聲,有一個人從樹叢裡躥出來,跑到了木屋前的空地上。他就這麼突然蹦出來,馬修甚至沒看清他從哪兒來。馬修立刻站了起來,眯起眼睛試圖看的更清楚。

那個「人」跑到了木屋門口,急切地轉來轉去,但又害怕著什麼,不敢上前敲門。雖然光線黯淡,但馬修很容易就看清,那不是個人類——至少上半身不是。

勞倫茨壓低聲音說:「是他。」
馬修:「十有□□是了。」
勞倫茨:「你打算?」
馬修鎮定自若地說:「今天我打算簡單粗暴。如果謎團太多,就用最簡單的方式解開它。」

星光:「……你在跟我說話嗎醫生?」
馬修:「我在自言自語。」

馬修緊緊盯著那隻頭頭轉的魚人,對星光說:「待會兒我敲罐子,你就大聲叫海藍的名字。」然後悄聲對勞倫茨說,「消聲法術。」又指指自己的腳。

勞倫茨會意,往馬修的腳上丟了一個小法術,他立刻邁開大步跑下土丘,朝那條魚人跑過去。他小心地避開魚人的視線,從背後接近他。當他跑到那塊平地,他終於看清了那條「魚人」,在人類看來他的確長相可怖,所幸馬修並不是人類。他知道魚人大多羞怯友善,毫不猶豫地接近他。

在距離他還有七步左右的地方,馬修用指關節在玻璃罐上敲了三下。星光用它最大的聲音(雖然依舊是輕輕細細的)喊道:「海藍!」

那條魚人正站在窗口偷看,猛然聽到星光的聲音嚇了一大跳,但熟人的聲音令他下意識回過頭來。他回頭的一剎那,那顆魚頭就被人捧住,一張陌生的人臉撲面而來,幾乎頂到他的魚嘴。

那條可憐的魚人嚇得不輕,不由睜大了眼睛,試圖往後退。

「看著我的眼睛。」
馬修用強硬的口吻命令道。驚慌的魚人下意識去看那個人類的眼睛,而對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雙眼睛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有一種令人神往的魔力。

那一剎那,他停止了掙扎。眼睛裡的恐懼漸漸消失,變得失神。

馬修試圖介入他的思維,用一種權威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回答我,你是海藍嗎?」
「……是。」海藍輕聲回答。

海藍已經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呆呆地看著馬修的眼睛。他感到那雙眼睛裡擁有整個宇宙,周圍的一切變得模糊,而那人眼裡那個深不見底的世界變得越來越清晰。他被吞沒,意識陷入一片混沌。

勞倫茨前一秒正看著馬修對海藍催眠,後一秒突然感覺到眼前一白,整個世界被一片白光淹沒。周圍亮得刺眼,他下意識用手擋住眼睛。光芒很快就退去,現出周圍的情景來。勞倫茨感覺到眼睛刺痛,眨了眨眼。他看清了周圍,發現自己正站在陌生的地方。這裡鳥語花香,陽光明媚,森林不見了,木屋也不見了。馬修也……馬修??他急忙回頭看看,所幸,馬修仍然站在他的身邊。

馬修似乎也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好奇地張望一圈,輕鬆地說:「看來成功了,我們進入了海藍的意識。」他試著到處走走,勞倫茨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著馬修走出離自己好幾米遠的地方——在那可惡的詛咒影響下,勞倫茨從來無法離開馬修兩步,但現在馬修居然走出了好幾米遠!

勞倫茨低頭看了看自己……等等……我剛才好像眨眼了?為什麼我能看見自己的身體?他懷疑地想。雖然以往他能感覺到身體的存在,但從來不是以如此清晰的形態。勞倫茨幾乎都快忘了自己的身體長什麼樣了。

「我得說,這裡陽光明媚,那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這裡是海藍的意識,那意味著這隻魔物的內心充滿陽光……親愛的?」馬修自言自語地越走越遠,然後,他終於意識到勞倫茨不在他的身邊。他莫名其妙地回過頭,看到了一個金髮碧眼的年輕男人。那個男人穿著中世紀的服裝,正盯著他看。

馬修默然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移開了目光,開始四處張望。

「赫伯特?」他喊道,「赫伯特?你不在嗎?」

勞倫茨:「……」
勞倫茨默默走向馬修,介於馬修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眼光看著他,他在一個陌生人應有的距離裡停了下來。

勞倫茨:「和你的想象差別那麼大嗎?」
馬修脫口而出:「……什麼?」
等等……心裡有個聲音告訴他:這是赫伯特的聲音!
勞倫茨:「我。」

馬修終於意識到站在他面前的是誰……不,或者說他終於接受了這個顯而易見的真相。

「你……你是……」他結結巴巴地說著,使勁眨眨眼,再次端詳面前的人。他高挑,削瘦,有一頭耀眼的金髮。他的五官輪廓分明,只是顯得太過嚴肅,你絕不會用柔軟來形容他。相反,「英俊」這個詞與他十分相稱。
還有……還有他的服裝。這些貴族服飾你只會在博物館和電視劇裡看到,但穿在他的身上顯得優雅又妥帖。

馬修端詳了太長的時間,以至於勞倫茨感覺到了一些不妥。他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安,又問了一遍:「真的這樣讓你失望嗎?」

馬修與勞倫茨目光相交。他愣愣地站在那裡,看著勞倫茨的眼睛。在濃密的金色睫毛映襯下,他的眼睛遠比兩顆眼球要漂亮。

啊……是深情。
對,可以這麼形容。他胡思亂想著。你永遠不可能覺得兩顆眼球深情,但現在,勞倫茨不安地看著他,馬修覺得他的目光比蔚藍色的大海更深情。他終於挪動了腳步,朝勞倫茨走過去。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最終只剩一步。

「赫伯特?」馬修問。
勞倫茨擔憂地看著馬修,他現在受了太大的刺激,看上去像個白痴。
馬修仍然不住地看著勞倫茨的臉。他不覺得失望。事實上勞倫茨是個漂亮的青年,足以令人挪不開目光。
這是另一種感覺。馬修覺得很突然,以至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需要一些時間,來建立聯繫。」馬修比劃著,支支吾吾地說,「你,你的聲音,你的眼睛,你的性格,你的……呃,外貌。請給我一分鐘。」
「沒問題。」勞倫茨用他熟悉的聲音說。

馬修真的努力地利用了這一分鐘。六十秒後,他才開口。
「好了。現在我重新認識了你。順便,你還記得皮膚饑渴症嗎?」他問。
勞倫茨微微皺起眉頭,發現他弄不懂馬修想說什麼。他皺眉的樣子非常好看,眉宇間有一股天生的傲慢。
然而,只有馬修對這看似傲慢的外表視而不見。他張開雙臂,微笑著說:「為了不給皮膚饑渴症機會,我建議我們來個擁抱。」

他們對視,勞倫茨看到馬修溫暖的目光,那消除了他最後一絲疑慮。他們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還有呢?」
「親吻。」

他們親吻在了一起。

「然後呢?」問句顯得氣息不穩。
「顯然,我沒想到進入海藍的意識會把你還原回來。」答句同樣氣息不穩,「事實上你知道嗎,因為大腦是一部高速運作的機器,所以我們在意識裡的時間和地球上的時間並不一樣。這和做夢是差不多的原理。」
「怎樣的不一樣?」
「也就是說,就算我們在這裡呆一天,對外面的人來說,恐怕只是幾分鐘。」
「你確定?」
「不能更確定。」

他們又吻在了一起,並理所當然地脫起了對方的衣服。

「我覺得我簡直是瘋了……」
「你只是皮膚饑渴症,而你的解藥在我身上。」

然後,他們再也顧不上說話了。

海藍的意識是個風和日麗的地方。陽光灑滿草地,能聞到春天的味道。這裡的青草長得和水草很像,卻有著過分鮮艷的綠色。也許有人向他描述過青草,而海藍從未見過它們。
這裡也有河流,遠比普通的河流寬闊,並擁有大海的顏色。河流淌過草地,從從四面八方涌向地面的巨大空穴裡,形成了壯觀的地下瀑布。
遠處有海鷗在飛,還有一些人類神色茫然地各乾各的。

就魔物的意識來說,這裡簡直是馬修所見過的最美好的意識。海藍的頭腦裡有一個純淨的世界,儘管天空裡不免有幾朵烏雲,但這裡仍然像童話世界一般寧靜。

馬修只花了半分鐘就讓自己的衣服像沒脫下來之前那樣整齊,而勞倫茨顯然需要更久。馬修正站在他的面前,試圖幫他扣好腰帶,而勞倫茨自己則在對付他的袖扣。

「事實上我覺得你完全沒有必要穿上,在我的面前害什麼羞呢。」馬修一邊研究他的腰帶扣一邊嘀咕。
「我不是北歐人。」勞倫茨說著,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即使是他活著的時候,他也很少自己扣袖扣,這簡直是個折磨人耐心的技術活。

馬修很快搞定了他的腰帶,順手接過了他的手,幫他將袖扣固定在漂亮的位置,將勞倫茨從焦躁中解救了出來。

「放心吧,他們只是海藍的意識產物。」馬修用目光示意不遠處的人類,「除了我和海藍,不會有人看到你。」
勞倫茨:「……?」
意識到自己說漏嘴,馬修立刻閉上了嘴。他感到勞倫茨懷疑地看著自己,便換上過分輕鬆的表情裝作若無其事地檢查勞倫茨的衣服有沒有完全穿好。

勞倫茨:「等等,你再說一遍?除了你,還有……」
馬修鎮定地爭辯道:「我是說,除了我還有作為載體的海藍意識,沒有人會看到你的裸體,更沒有人看到我們剛才激烈地這樣這樣,又熱烈地那樣那樣……」
勞倫茨真實地感覺到了自己額角的青筋在跳。

「你也說了,這裡是海藍的意識。」勞倫茨黑著臉俯視著馬修。
「啊哈……你知道嗎,你的眼睛讓我想起陽光落滿海面的樣子……」馬修心虛地讚美道。
勞倫茨:「……」
勞倫茨盯著馬修看了一會兒,沒有繼續責怪他,而是沉默著轉過身,說:「走吧。完成你的工作。」

馬修跟上了他的步伐,求饒地說:「好嘛,不要生我的氣。我承認我擔心如果我說出來的話,你就會拒絕我。但你真的不需要在意這些,這對海藍來說只不過是做了個夢……」他說著,突然發現勞倫茨的臉紅了,連帶著耳朵和脖子都紅透了。

天哪……他簡直害羞得想鑽到地底去了。馬修無不好笑地想著,繼續安慰道,「親愛的,你看這裡的河流,每個人的意識裡都有河流,河流的洶涌程度代表他腦細胞的活躍程度。現在這裡的河流很平靜,說明海藍在思考其他的問題。等他醒過來,他連我們是誰都不會記得。」

勞倫茨不愉快地說:「我希望他什麼都不記得。」
「那簡直是一定的。」馬修不負責任地承諾道。

馬修與勞倫茨沿著思維的河流走到巨大的地下空穴前,他們朝下望去,那個空穴足有百米深,河流傾瀉而下,形成一個壯觀的地下環形瀑布。水在百米深的地底激起大片水霧,看不清下面的情形。

馬修小心翼翼地走到深淵的邊緣張望。從上往下看,這個深淵的確深得離譜。他一抖,縮了回來。

「我們得下去看看。」馬修腿軟地說,「理論上來說你在這裡受不到任何實質性傷害,實際上看起來還是有點恐怖吶……唉?!赫伯特!」
話音未落,勞倫茨就縱身跳進了深淵裡。馬修目瞪口呆,趕忙探頭往深谷裡看,勞倫茨的身影眼看越來越遠,很快就消失在了水霧裡。

「我的天!!!」馬修崩潰地叫了一聲,他沒法再猶豫,只能一閉眼跟著跳了下去。

下降的過程沒有任何感覺,當馬修感到腳碰到了柔軟的地面時,他才敢睜開眼睛。他發現他們正在「海底」,勞倫茨站在他的面前,好笑地看著他。
「Idiot。」勞倫茨評價道。

「沒想到你那麼瘋狂!」馬修咬牙切齒地說,「你至少該給我半個小時的時間來鼓氣勇氣!」他覺得膝蓋有些發抖,為了不至於更丟臉,他努力挺直擼腰來掩蓋這種畏懼。

當他抬頭挺胸,便看到了周圍的情景。現在,他們立在了深水中,但呼吸沒有遇到任何困難,甚至於連衣服和頭髮都沒有隨波逐流地飄動,周圍看似海水的介質沒有帶給他們任何影響。

海水很藍,他們的腳下是細膩的白沙,周圍綴滿了巨大的珊瑚。還有……啊,那星星點點的亮光,竟是珍珠貝。它們足有幾十個那麼多,藉著微量的光反射出迷人的光暈,將海底點綴得像星空一樣美。

看到這裡的情景,馬修失望地揉了揉頭髮,說:「這裡投射的是海藍的生存環境,我們還得下得更深。」

他們開始尋找下一個深淵。

「關於魚人這種魔物,你了解多少?」勞倫茨問。
「不比你多。」馬修回答,「僅限於我們出門前一起查閱的魔物百科。裡面關於魚人的介紹是那麼少,並且說他們智力低下,喜愛群居,你覺得這像海藍嗎?」
勞倫茨露出疑惑的神色,說:「不。」
馬修:「另外,過來了以後我就在想一個問題……關於夢境。百科裡對於魚人對睡眠和夢境的操控隻字未提,甚至於人們對是否存在這種魔物也不確定,對嗎。但是,我知道另一種魔物,他們以迷惑術見長,甚至能將其他魔物牢牢困在自己的夢魘中。」

經他一說,勞倫茨也回想起了什麼,輕聲說:「是《近代魔法史》裡提到的……」
「雄性美人魚。」馬修說,「他們都是半人半魚的物種,如果這一切不是巧合,我能不能大膽地假設……」
「海藍並不是長著人腿的魚人,而是一條長著魚尾的雄性美人魚?」
馬修聳肩:「讓我們走著瞧吧。如果海藍的意識裡可以顯現真實形態,那我們只要找到他,就能知道真相。越是深層的意識越是不會說謊。」

很快,他們在「海底」遇到了另一條「河流」。河流緊貼著細沙形成一道細細的水紋,穿梭在偌大的海洋中。他們跟隨著那股細流,來到了另一個深淵面前。馬修提心吊膽地向下張望,看到深淵裡漆黑一片,幾乎沒有一點光。甚至看不清它有多深。

「沒錯的話,下面就是海藍的深層意識了。」他擔憂地說,「沒想到連一點光也沒有,看來他快要陷入絕望了。如果他是這樣的狀態,出於潛意識的自我保護,我們很可能會被攻擊或者拒絕進入。最壞的結果是被他趕出他的意識。」

勞倫茨思索了片刻,伸手把馬修的手抓住。

「好吧,至少一塊兒被趕出去。」馬修說。
「白痴,你在發抖。」
「不,是水流導致的。準確地來說我在鼓氣勇氣。」
「那就不要鼓起這不存在的東西了。一、二……」
「等等!!」
「三。」

「嗚哇——!!!」
伴隨著馬修的慘叫,勞倫茨與他一起墜入了眼前那無底的黑暗。

當勞倫茨掉入那片濃黑,他好似是突然掉入了夢境。有一股氣流輕輕托住他,讓他平穩地落到地上。他站穩後才發現原本緊緊抓著的,馬修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經從他手裡消失了。周圍沒有一絲光線,他就像眼盲的人一般,什麼也看不見。

「馬修?」他站在黑暗裡,試著喊了一聲。但周圍徹底的濃黑吸走了他的聲音,沒有任何人回答他。直覺告訴他他現在是孤身一人。
勞倫茨在跳下來之前想像過種種被攻擊的可能,但沒有想到他會與馬修分開,獨自留在這陌生並且可能是險惡的環境中。他又喊了幾聲,確定周圍沒有人後,決定小範圍地走一走,了解一下這裡的情況。

起先,勞倫茨的情況並不糟糕。他十分鎮定,緩慢地走動,試圖聽到一點聲音,或者靠觸覺感知周圍。但這一切是徒勞,他不僅聽不到聲音,而且觸摸不到任何東西,就連他腳下的「地面」都是若有若無,仿佛是朵雲。

他不太擔心自己的安危,因為馬修說過他在這裡受不到任何實質性傷害。他只是有些疑惑,並嚴謹地分析這裡的情況,思考怎樣將自己從這個壓抑的環境中解放出來。在他投入地思索的時候,不知不覺卻有一股不安的感覺悄悄降臨。這種不安讓他感到焦躁,胸口發悶。他開始希望快點離開這裡,但毫無辦法。

隨著勞倫茨獨處的時間變長,這股悄然到來的不安感逐漸變得強烈,演化成了一股莫名的恐懼。他越來越心慌,而周圍的黑暗帶來的壓抑感也越來越強。勞倫茨不得不停下了腳步,按住發悶的胸口。

是因為這黑暗,他想,是因為徹底的濃黑讓人產生不安的錯覺。他試圖用理智排解這股莫名其妙的情緒,然而,當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情緒上時,事態反而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他越來越胸悶氣急,甚至感到驚恐,難過。他越想控制自己,這種情緒就會擴張得越大。很快,這樣的恐懼就演化成絕望,將他整個人攝住了。

他用手壓住胸口急劇喘息。

冷靜。我必須要冷靜。
他意識到自己情緒反常,但他無法控制自己,身體止不住地開始顫抖,並感到疼痛。這種疼痛起先只是不起眼的一點,像蟲子一樣啃噬他的皮膚,繼而深入到肌肉,漸漸讓他感到撕裂般的痛。最後又侵入骨頭,就好像將他的每一塊骨頭都扭斷,碾碎。身體的折磨加劇了他的絕望,他終於支撐不住,單膝跪了下來。

這疼痛喚起了他的記憶。火焰,屍臭,還有絞刑架。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絲亮光,勞倫茨艱難地抬起頭看過去。他看到一條湍急的河流,他認出那是萊茵河,他自小就在萊茵河邊長大。河流上方有一座長長的拱橋,黑魆魆的橋洞下方掛滿了被絞死的「女巫」,屍體在風中悲慘地晃動。她們中有些是真正的女巫,有些則純粹是被小人冤枉致死。這其中甚至還有勞倫茨認識的面孔。

看到這場景,勞倫茨瞳孔驟縮,臉色變得慘白。他感到喉頭緊縮,幾乎無法發出聲音。他想站起來,逃離這裡,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腳被沉重的鐐銬鎖住,令他無法動彈。他身上的衣物變得破破爛爛,渾身都是血。

一瞬間,周圍的黑暗被驅散,他回到了慕尼黑,他的家鄉。他回到了他記憶中最痛苦的那個點上,他又變成了獵巫運動的犧牲品,和其他巫師一起被扔在泥濘的河邊,等待著審判和絞刑。

不要……不要再來一次……
他在心裡抗拒,但記憶的車輪無情地朝他碾壓過來。天空和那一天的天一樣布滿著血色。他又聽到了人們在背後議論他的身份,他們剛才看著他被人羞辱,現在又等待著看他被送上絞刑架。他狼狽地暴露在他們的視線裡,像個齷齪的死囚犯一樣接受他們目光的審判。他試著保持自己最後一絲尊嚴,那就是被折磨的時候咽下慘叫。但是他太痛了,他實在太痛了。

他知道審判是多餘的,等待他的只有死刑。他看到堆在周圍的屍體,他馬上要加入他們的行列。他們大多數都是女巫,但也有像他這樣的男巫。有的已經是老人,而有的甚至比他還年輕。人們說他們是魔鬼代言人,用最大的惡意踐踏他們。他寧願死亡也不願遭受這樣的踐踏。但死亡的過程太過緩慢,太過痛苦。

渾身幾乎沒有一塊骨頭不痛,沒有一寸皮膚是完好無損的。疼痛和精神摧殘雙雙壓住他,幾乎將他推向崩潰邊緣。

快點結束……
死亡就是結束……

他的氣息變得衰弱,頭腦變得一片空白。

父親……母親……還有艾琳娜……還有……還有……
他絕望地回憶著他們,這些名字沒有一個能將他從絕望中拯救,但他深深愛著他們。他似乎忘了什麼,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或者是很重要的人,他無法想起來。

還有誰……我忘了誰……
痛苦令他無法好好地思考。人們的每一句議論都清晰地跑進他的耳朵裡,他痛恨自己家族的姓從他們的嘴裡輕佻地被提及,因為受辱幾乎身體發抖,但他只能趴在地上接受這一切。

太陽即將落下的時候,他聽到了審判官念到了自己的名字,緩緩抬起了頭。他身邊已經有好幾個人被拖到河邊,接受形式化的審判,然後送上絞架。現在終於輪到他了。

勞倫茨看到了夕陽,金紅的光芒令他眯起了眼。直射的陽光照到他金色的睫毛上,在他眼前形成幾團模糊的光暈。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這陽光是如此美好。溫暖的餘暉將他籠罩在一股熟悉的、溫柔的感覺裡,令他感到一陣晃神,仿佛很多年前或很多年後,他無數次地將自己暴露在這樣美好的陽光裡。

他想不起是在哪裡產生了這樣的記憶,被人拖到絞架前的時候竟然分了神。當他努力回想這種感覺,周圍的景象就變得模糊起來,仿佛是水中的倒影被一次次打散,又重新聚合。他的頭腦變得一團亂,難受得緊緊皺眉。

「赫伯特……」

隱隱地,他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赫伯特?赫伯特?」

那個熟悉的聲音入侵了勞倫茨的耳膜,突然將他從噩夢中拉了回來。勞倫茨猛地戰慄了一下,睜開了眼睛。他坐直了身體,驚恐地睜大眼睛,發現世界重新墮入了黑暗。萊茵河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些圍觀他的人,絞架,目中無人的審判官,全都消失在了黑暗裡。

「赫伯特,你還好嗎?」
他又聽到了那個聲音。有那麼幾秒鐘,他想不起這是誰,但他聞到了熟悉的氣息,那令他安心,喘息漸漸平靜了下來。

「馬修?」
勞倫茨終於叫出了他的名字。

呼……
聽到勞倫茨的聲音,馬修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氣,問:「你怎麼了?」

黑暗中,勞倫茨看不見馬修,但他感到自己正坐在地上。起先他可能失去了意識,被馬修扶坐了起來。

現在的他才是真實的,而剛才的回憶只是幻覺,儘管他好像再次親臨現場,但那只是個過去時。勞倫茨愣了會兒神,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原來我已經死了。」

馬修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是個存在了五百年的事實,就算馬修是地獄魔王的兒子也無法改變。如果勞倫茨現在才開始為此痛心,他著實不知該做什麼來解決這個問題。但勞倫茨聽上去有些傷感,那讓他顯得少見的脆弱。馬修覺得自己得做些什麼。

馬修從背後將勞倫茨抱住,像只樹袋熊一樣扣緊了雙臂,溫柔地說:「不。人類的生命只是存在的一種方式。現在的你換了一種存在的方式。即使大多數人看不見你,但我可以看到你,摸到你,我知道你存在著。」

勞倫茨喜歡這樣的擁抱,那讓他感到溫暖——雖然他再也感覺不到冷熱,但擁抱切切實實地讓他感覺到一股暖意油然而生。馬修抱住他的時候,他有那麼一小會兒在想,這也許是我所能擁有的最後一個擁抱。然後,他就毫不猶豫地轉過身,伸手摸到了馬修的後腦勺。他在黑暗中尋找著馬修的臉,吻過他的下巴,嘴角,最後用力地吻住他的嘴脣。

馬修熱情地回吻他,這樣的親吻簡直妙不可言,以至於他們的嘴脣分開了幾度又重新黏在一起。甜蜜的親吻似乎永無止盡,直到勞倫茨想起這裡是哪兒。
他趁著嘴脣分開的間隙低聲說:「我不想給海藍留下‘深刻’的印象。」
馬修隨口說:「我也是。」說著又想湊上來。
勞倫茨無情地捂住他的嘴:「那就把你的手從我的褲子裡拿出去。」

他拒絕了馬修的幫助,堅持自己站了起來,儘管還有些搖晃,但他藉著黑暗很好地掩蓋了這些。

馬修也站了起來,在黑暗中摸到勞倫茨的手,緊緊抓在手裡,說:「你也感覺到了吧?不,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剛才海藍的意識在對你精神攻擊。我要是早點察覺到就好了,但現在也不晚,同樣的招數別想成功第二次。順便,我更確定我們的假設了,這樣的高級幻術只有美人魚可以做到。」

如果那是幻術,未免太真實了。勞倫茨回憶起自己從書上見到的大魔法師,如果是人類魔法師,窮其一生也不可能做到這樣的程度。

馬修繼續喋喋不休地嘮叨著:「我對這些免疫,所以千萬不要和我走散。我知道你已經活蹦亂跳,但總得以防萬一。我保證帶著我就像帶著解藥瓶一樣可靠……」
勞倫茨覺得這傢伙難得絮絮叨叨,十分有趣,輕笑了一聲說:「我知道,我會遵守來自心理醫生的忠告。」
馬修這才停下嘮叨,正經地糾正說:「不,是來自男友的忠告。」

他們牽著手走在黑暗裡,這裡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哀傷,只是走在裡面就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這樣的氛圍讓勞倫茨回憶起剛才的幻境,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絕望。

他皺了皺眉,試圖把這種絕望趕出腦海。再這樣埋頭苦想,恐怕會再次被趁虛而入。他決定說些什麼。

「你還記得夢之彼岸嗎?」勞倫茨問。
馬修確定地說:「記得,是你用在那頭黑龍身上的起死回生術?我對它的印象非常深刻。」
「是的。」勞倫茨說,「用幻覺支撐到他完成心願為止。這個幻術是我從一個死靈法師身上學到的。」

「你的老師是死靈法師?」
「不。我們只是恰巧被命運的車輪碾軋在同一片土地上。準確地說,不是他教會我這個法術,而是他在我身上用了這個法術。」他沉默了一秒,僅僅是短暫的一秒,然後再次開口,「你知道中世紀的獵巫運動嗎?」
突然提起這個,馬修禁不住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所幸黑暗也為他做了庇護。他小心地措辭,最後只簡短地說:「我知道。」

勞倫茨:「我在二十二歲的時候,被送到了絞刑架前。有一個老法師和我在一起,但是他沒有死。我猜他用法術解救了自己的靈魂,這我無從知道。」
馬修保持著安靜,傾聽勞倫茨的聲音。

勞倫茨:「半夜的時候——那時候我已經死了,但我的靈魂被人喚醒。我聽到有人念咒,每一個音節都進入了我的靈魂,最終將它拉回了身體裡。是他用‘夢之彼岸’喚醒了我。」
馬修插嘴道:「他為什麼這樣做?」

勞倫茨:「我想是因為報恩。我的父親曾幫助過他,這是老一輩之間的故事。我顧不上研究自己為什麼沒有死,醒來後發現自己還能跑,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的妹妹,然後告訴她快點逃跑。因為我聽到那些人在議論她。他們殺死了我以後,就要來抓她。不能將這個消息帶給她是我死前最大的遺憾。

「我見到她的時候,還沒來得及踏入屋子就對她說‘快逃,他們的下個目標是你!’她嚇壞了,因為她聽說我被人抓走了,抱著我說你沒事真好。我費了一番口舌才說服她立刻離開。當她轉身吩咐人去整理行李,我的心願就完成了。她再回過身看我的時候,我身上的法術已經解除了。我又回到了臨死的樣子。」

馬修:「所以她才在不惜對你下詛咒,想將你留下?」

勞倫茨:「我確實留下了,但她看不見我。她趴在我的屍體上痛哭。」
「她很愛你。」
「我知道。後來我看到父母將她送到遠房親戚那兒,但那件事後,他們也無心經營,勞倫茨家族很快就衰敗了。他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親眼看著他們因為失去了子女而痛苦。不過幾年,我的父母就相繼去世。我一直留在城堡裡,隨著它一起腐朽……」
「直到遇見了我。」
「直到遇見了你。」

馬修與勞倫茨之間產生了一段奇妙的沉默,突然之間兩人都不說話了,但並不會感到不自在。他們臉上都帶著欣然的表情,儘管他們看不見對方。馬修簡直像個初戀的男孩一樣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他拽著勞倫茨的手在黑暗中亂走,卻完全沒有思考海藍的事。他的心情就像與初戀的情人剛看完電影,正在街上閒逛那樣撲通撲通,癢癢的,又熱熱的。如果馬修還是個學生,一定不介意拉著情人的手在校園裡逛一整天,向所有人炫耀他們的關係。

這樣幸福的沉沒最終被一絲微弱的光線打斷。

勞倫茨比馬修先注意到前方微弱的光芒,並且慢下了腳步——他不像那個不稱職的心理醫生那樣把本職工作忘了個一干二淨,當然那不代表他內心很冷靜。

那一絲光線如此不起眼,並且可能來自非常遠的地方,看著它就好似看著茫茫宇宙中唯一一顆星。但在徹底的黑暗中,再細小的光線也不會被人忽略。

「看前面。」勞倫茨低聲說。馬修迷茫地望向前方,他所看到的把他從愛情的狂想中拉了回來。他謹慎地閉嘴不語,躡手躡腳地接近發出光的地方。很快他就看清,在距離他們很遠的地方(的確是夠遠的,如果不是在意識中,馬修會說這距離足有一千多米)有一個模糊的黑色輪廓,光線就是從那個黑色輪廓裡發出來的。藉著光線他們隱約可以看到光線從一個窗框裡透出來,這意味著這個黑色輪廓可能是一個木屋。

馬修與勞倫茨加快腳步朝那裡走去,那點光源變得越來越近。他們漸漸藉著那點光看清楚,那的確是從一個木屋裡透出來的,窗戶的窗簾半閉著,光線從縫隙裡漏出來。
他們很快走到了木屋門口,小心地避開窗戶,以免讓裡面的人——如果有的話——發現他們。馬修將背貼在墻上,微微側過頭從窗戶裡偷看屋子裡的情景。勞倫茨緊貼在他的身側,關切地看著馬修的反應。

看到屋子裡的場景時,馬修長長地倒吸了一口氣。從窗戶透出的光微微照亮了他的臉,勞倫茨看到馬修的臉上充滿著震驚和糾結,簡直快要扭曲了。他輕輕拉動馬修的手,用身體語言問他看見了什麼。

馬修的目光好不容易從窗戶口離開,回到了勞倫茨臉上。他仍然「驚魂未定」,遲疑了一會兒,決定不解釋,而是讓出了窗口的位置,示意勞倫茨自己看。

勞倫茨疑惑地與他交換了位置,像他一樣謹慎地微微側過頭,窺視房間裡的景象。

剛看清屋子裡的情景,勞倫茨整個人一僵,猛地轉過身背對窗戶。他感覺到馬修在期待地看他的反應,難堪地瞪了他一眼。

馬修好笑地悄聲問:「你看到了什麼?」
當然是看到了你看到的。勞倫茨心想著,決定不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

被勞倫茨剜了一眼的馬修無辜地辯解道:「我是問你看清了嗎?那是科林?另外那個是……海藍?」

勞倫茨沉默了一秒,然後果斷地說:「這是犯罪,我們必須阻止科林!」
他說著就打算闖進木屋裡,馬修趕緊拽住了那個正義感爆棚的傢伙。

「慢著!」他說,「你怎麼知道海藍不是自願的?你沒聽說過那兩個字母?」
「什麼?」勞倫茨一邊問一邊回過頭,用一種「開玩笑也該適可而止吧」的眼神責備他。
馬修:「S和……哦……」他突然覺得難以啟齒,呻吟了一聲捂住了眼睛,自言自語地說:「我為什麼要和處男解釋這問題……」

「解釋。」勞倫茨簡潔地命令。
馬修:「可是我覺得我的羞恥心從親戚家回來了。」
勞倫茨:「不要讓不存在的東西回來。」
馬修:「……好吧,好吧,是我的錯,就他意識裡的黑暗程度來說,海藍不會是自願的。但這樣闖進去也許會造成危險,比如……」

話音未落,他們身後的木門吱扭一聲被人粗暴地打開,亮光頓時從門裡透出來。他們嚇了一跳,同時扭頭看過去,只見守林人之子科林面色鐵青地站在門口瞪著他們,手裡端著一把獵槍。

「……這樣。」馬修吐出了最後一個詞。

馬修與勞倫茨同時目光下移,看到科林的褲子穿的好好的。

「你們是誰?在這裡做什麼?」科林冷冷地質問。

「你是科林嗎?」馬修立刻換上了人畜無害的表情問。

「我再問一遍,你們是誰,為什麼在這裡。」科林用低沉的聲音威脅道,一邊說一邊給自己的槍上膛。

「我們被你的父親請來,因為你一直在沉睡,你的父親很擔心你。」馬修簡潔地解釋說,「我是心理醫生馬修,通過催眠術來到這裡。這是我的助手赫伯特。」

勞倫茨沉默著站在馬修身邊,目光越過科林的肩膀偷偷瞥了一眼屋子裡的場景。這屋子的擺設十分眼熟,幾乎和守林人的木屋一模一樣。在海藍的意識外,這間木屋最深處的那張床原本躺著科林。現在在海藍的意識裡,那裡卻躺著一條美人魚。

他從剛才起就背對著門躺著,就算門口有人說話也沒有回過頭來看——不,準確地說,他被麻繩五花大綁著丟在床上。勞倫茨在心裡用「他」,因為光看體型就知道那是一個雄性,他有寬闊的肩膀,結實的手臂,膚色接近於白種人,背部的肌肉線條非常清晰,以人類的標準來看,他的結實程度簡直達到了性`感的標準。但令人無法無視的是,他的身上有明顯的挫傷,還有不少瘀傷。

勞倫茨第一次見到一條真正的美人魚,由於科林在場,他不敢讓視線逗留太久,匆匆一瞥,便將視線下移,看到了他那條魚尾,那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人魚的鱗片從臀`部開始零星地生長,幾乎露出整個屬於人類的臀`部。等到大腿根部開始有相連的跡象,在大腿中段左右兩條人腿完全合併在一起,以下的部分則完全是條魚尾。鱗片的顏色就像海水一樣藍,也像海面一樣閃閃發光。每一片鱗片都折射著光芒,讓他看上去簡直像穿著綴滿寶石的魚尾裙。那條魚尾在床上微微彎曲,擺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

「離開。現在!」

科林不客氣的聲音讓勞倫茨收回了目光。雖然他蒼白,削瘦,但是他的脾氣和他做守林人的老爹一樣粗魯。

「好吧,我們會離開。」馬修客氣地說,「如果打擾到你們,我和我的助手為此感到抱歉。不過能順便問一句嗎……」
「閉嘴!」科林憤怒地打斷,並尖聲大吼,「滾!別讓我說第二遍!」

馬修饒有興致地看著科林,他突然暴怒,但他的表情表示他在虛張聲勢。
為什麼呢——他欣然想,因為他非常害怕陌生人入侵。

「我們這就走,」馬修真誠地說,並扭頭看向勞倫茨,「不過我記得我們好像忘了什麼東西?」
勞倫茨一頭霧水地配合他:「是的。」
馬修:「我們的火球呢?」
勞倫茨的睫毛微動了一下,馬修確信他聽懂了暗示——當然,他是我的情人,他驕傲地想。

「在這裡。」勞倫茨說著,突然掏出了魔法棒指向科林,並快速念了一句咒語!

科林:「!」
馬修:「!」

一片靜默。

一秒,兩秒,三秒。
在場的人瞪著勞倫茨,但什麼也沒發生。他的魔法棒連一滴火星子也沒迸出來。

馬修:「……對不起親愛的,我不知道魔法在這裡也行不通。」
勞倫茨:「……」

科林青筋暴突,毫不猶豫地舉起了獵槍。

槍口不偏不倚地對準馬修的胸口。勞倫茨瞳孔驟縮,下意識撲到馬修身上。他的力氣太大,差點把馬修撲到地上。如果說勞倫茨生前從未不經思考地做過任何事,現在他只花了0.01秒來打破自己的原則。
馬修的反應沒有那麼快,當他聽到震耳欲聾的槍聲在耳際炸開,才意識到勞倫茨為什麼要突然抱住他。他感覺到勞倫茨的身體在自己的懷中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然後就這麼消失在了海藍的意識裡。科林又放了第二槍,將馬修的意識打回了自己的身體裡。

馬修從地上醒過來的時候,周圍和他進入海藍意識前一模一樣,只有星斗不易察覺地小幅度轉移。在現實中只過了短短的兩三分鐘而已。他花了幾秒鐘讓自己回神,看到海藍躺在自己的腳邊,魚嘴愚蠢地張開著。他到處找勞倫茨的身影,最後在自己身邊找到了一隻他的手套。

……手套?

馬修有些驚慌,趕緊站起來喊:「赫伯特!你在哪兒?……赫伯特?」

沒有人回答他,馬修越來越恐慌,捏著勞倫茨的手套,像只沒頭蒼蠅一般原地打轉,四處張望。但是他沒有看到眼珠、手、腳或任何其他身體部分的痕跡。

「……赫伯特?」馬修又試探地喊了一聲,並打算到四周去找他。他剛邁出一步,就聽到勞倫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要動。」
「赫伯特!」馬修猛地朝發出聲音的方向扭過頭,看到空中有一個淡淡的人影。那個人影在逐漸變深,並凝聚。

「可能是因為我比你先回來,你不在導致我有點散了。」勞倫茨輕鬆地說,「如果你走動,我跟著你動,我就很難凝聚起來。」頓了頓,又補充說:「我討厭離散的狀態。」

馬修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人影逐漸縮小,直到變成一張嘴和一雙手,恢復了他的原型。他看著勞倫茨,但心思並不在這裡。他還在想剛才在海藍意識裡發生的事,勞倫茨撲到他身上的時候明顯連想都沒想。馬修腦袋裡不斷循環他被槍擊中後,在自己懷裡消失的感覺。有那麼一剎那他忘記了那裡是意識。

見馬修沒有還給他的意思,勞倫茨便自己伸手,將手套從馬修手裡取回來,仔細地戴上。一邊戴一邊漫不經心地問:「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馬修感到一口氣堵在喉嚨口,讓他說不出話來。他的眼眶有些發熱,眼睛像只小狗一樣濕潤。而當他想起勞倫茨在裡面對他說起的,有關過去的事時,這股丟臉的衝動便有一發不可收拾的跡象。
他已經死過一次了。他對死亡有足夠的敬畏,為什麼還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呢,馬修想。

勞倫茨發現馬修的情緒有些不同尋常,為了看得清楚些,將眼球露了出來。

「怎麼了?」他問。
馬修的咬肌一鼓一鼓的,頻繁地眨了幾次眼睛,將那股丟臉的衝動憋了回去。
「沒什麼。」他說著,扯扯嘴皮無賴地笑了一下,「但我至少確認了一件事。就是……」
「什麼?」
「三個詞。」

「抱歉可是……」星光輕輕細細的聲音忽然在馬修腳邊響起,「馬修醫生,你忙好了嗎?」
馬修:「!」
馬修與勞倫茨同時低眼看去,發現水缸打翻在地上,那隻珍珠貝正可憐地窩在所剩無幾的水裡。
星光遲疑地問:「你聽上去好像不是在和海藍說話?」
馬修:「咳咳……是的,我剛剛從海藍的意識裡出來。準確地說……被趕了出來。」
星光:「我不想知道你的隱私,馬修醫生,就算你喜歡自言自語也沒關係。但你能不能慷慨地將海藍的情況告訴我呢?我聽到大海在召喚,今晚過後,海藍又將變成一條魚。我多麼希望我能與他一起回到大海。」

馬修同情地看著星光,說:「事實上,我覺得情況不太妙。」
「海藍沒有醒過來。」勞倫茨在馬修耳邊低聲提醒。
馬修若有所思地微一點頭:「他在意識裡昏迷了,現實狀態也同樣陷入了昏迷。」這話既是說給勞倫茨聽的,又是說給星光聽的,「他和科林……就是你所謂的‘火焰’,他們的關係似乎並不是那麼美好。如果沒有搞錯的話,不是海藍將火焰拖入夢境,而是科林將海藍囚禁在意識裡……」

「什麼!!!」珍珠貝星光悲傷地大喊,「天哪!這不可以!我要去救他,我該怎麼救他呢醫生!」它揮舞著柔嫩的肉足,看上去弱小得可笑,但非常的努力。
馬修無奈地說:「我會想辦法再次進入海藍的意識。科林的手裡有獵槍,如果不想些辦法,我們只要一進去就會被他趕出來。到時候海藍的意識就會排斥我們進入,那我就幫不了他了。」

「我可以嗎?」星光大聲問,「醫生,我可以進入海藍的意識嗎?我想要幫助他!」
「當然不可以。」馬修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剛才難道你沒有帶你的朋友進入嗎?」星光毫不退讓地說。被揭穿的馬修與勞倫茨面面相覷。馬修吸了口氣,嚴肅地說:「我必須要拒絕你,你的意識太弱了。如果你也被科林打中,很可能就回不來了。那太危險了。」

「就算我被打中,海里也有千千萬萬隻珍珠貝!」星光勇敢地說,「但大海里只有一個海藍,我的生命裡也只有這樣一個朋友……」
意識到自己說漏嘴,星光閉起了殼。

馬修:「……」
馬修只是從星光的口吻中察覺到它想隱瞞什麼,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它將什麼說漏嘴了,直到那老實的小傢伙不打自招。

「對不起,馬修醫生,我對你說了謊。」星光沮喪地說,「對貝類來說,被種族拋棄是很丟臉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假裝我有一大幫族人陪伴我。我很擅長這樣假裝,每次都讓海藍相信我們有很多家人,而他們只是暫時出去各忙各的。事實上,整個故事裡,整個整個故事裡,就只有我和海藍兩個。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們,他們都沒有存在過。海藍從來不記得我,但他是我的一切,我唯一的家人。」

馬修著實被星光的話驚到了。他不敢相信那小傢伙居然騙過了自己,連他都沒有察覺星光的話中有什麼不妥,而事實上從見面開始,星光就在撒謊。

「你是說……你提起的族人,是你虛構出來的嗎?」馬修的口吻仍然很鎮定。
「是的……」星光難過地囁嚅著,就快哭出來了。任憑誰聽到這樣的道歉都沒有心思再責怪這可憐的珍珠貝,何況是毫無惡意的謊言。

馬修憐憫地看著這隻珍珠貝。他將手放在玻璃管上,儘管對方感覺不到他手上的溫度。然後溫柔地勸說道:「那更能說明問題,星光。大海中有千千萬萬個珍珠貝,但只有一隻名字叫星光,它的內心溫柔善良,還能產出美麗的珍珠。你是海藍唯一的家人,他不能失去你,就像你不能失去他。」

「他可以,因為他從沒記住過我……」星光低聲說,「他記住了救他一命的人類,但永遠記不住我……幾乎是每過兩三天,他就得問我是誰。但即使是這樣,我也從來沒有產生過‘我們的友誼走到了盡頭’的感覺,我更努力地對他好,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他會記得。」

馬修:「你是隻了不起的珍珠貝。現在打起精神來,我得把海藍搬到其他地方,不能讓守林人看見他。」他一邊說,一邊抱起海藍那顆沉重又黏濕的魚頭,費勁地將他往樹叢裡拖。海藍的魚鰭和雙腿無力地耷拉在地上,任他擺布。

馬修好不容易才將海藍拖進樹叢深處,確保他們在樹影的掩護下,不會被守林人發現。他長長舒了口氣,抱起裝著星光的玻璃罐說:「星光,憑你對海藍的了解,你能猜得到今晚他為什麼會回到這裡找科林嗎?科林的意識正好好地呆在海藍的腦袋裡,甚至囂張地將海藍囚禁在夢境裡。一般來說,圓月之夜魔物的力量會變得強大,我猜正是因為如此海藍才能暫時打破夢境,回到現實裡。然後他就趁自己記得自己要幹什麼的時候上岸,回到這裡找科林的身體……」

「他是為了自由!」星光大聲地說,「他一定有辦法把科林的意識趕回去!」
馬修:「沒錯,我也是這樣想的。現在我們得幫他一把。」
「不管用什麼方法,」星光說,「我都隨時準備著幫助你。」

勞倫茨問:「你看上去已經有辦法了?」
馬修:「只能試一試……這樣來解釋吧,催眠是將被催眠的對象引入潛意識活躍的狀態。當催眠過程快要結束的時候,催眠師需要再次引導,將被催眠的對象慢慢從深層意識拉回現實。我把這個的喚醒過程稱為反催眠。我的確需要你的幫助,星光。如果要對海藍‘反催眠’,首先我們要強行介入他的意識,只有對他熟悉的你才能做到。」
星光:「我做什麼都可以!」

馬修將海藍翻過身,讓他仰面平躺在草叢堆上。他將星光從水裡取了出來,放在海藍的耳孔邊,說:「說讓他感興趣的話。要足夠引起他的注意,什麼都可以,聲音不要太小,但也不要吼叫。」頓了頓,又不放心地叮囑,「盡快,你不能離開水太久。」

珍珠貝將殼大大地張開,那是它準備大聲說話的前兆。馬修趁此機會又提醒了一句:「如果感到不適,馬上讓我把你送回水裡……」

話音未落,珍珠貝就拔高聲音喊:「海藍快跑,大白鯊來了!它就在你的後面,張著血盆大口!它快趕上你了,還差一點,它的幾千顆牙齒正貼著你的尾巴尖!哇天哪快拐彎,前方有一群水母,我從沒見過那麼龐大的水母群!他們簡直遮蓋了所有的光,我快什麼也看不見了!不要碰到它們,一旦鑽進了水母群裡你一輩子也別想鑽出來。但也別忘了大白鯊,他還在磨著牙緊追不捨,太可怕了!哇!小心你的下面!下面有隻龍蝦,它正張開大螯等待伏擊,它會剪開你美麗的肚子!不行!你游得太高了!上面有海鷗,下潛海藍,下潛!……」

馬修與勞倫茨目不轉睛地看著海藍。海藍的魚眼大大睜開,沒有一絲恢復意識的跡象。星光不斷地做著戰況直播,它對這的確很拿手,讓這不存在的戰況聽上去緊張又刺激。如果大海也有出版社,馬修一定推薦它寫下它的冒險小說。

可是星光並沒有眼睛。它所知道的這一切又是從誰這裡聽來的呢?

整整十分鐘,星光都在努力地編造一場發生在海底的大逃亡。它的聲音開始變得沙啞乾澀,但它絲毫不以為意,聽上去一點也不累。馬修的本意只是讓它用幾句話勾回海藍的意識,方便他做「反催眠」引導,但現在星光做的遠比他想象的要好。

「往右邊!沒錯右邊!小心你的鰭!躲得漂亮海藍,你差點就撞上了珊瑚礁!游!海藍,游!我們快要甩掉那條海蛇了!不要向後……」

馬修注意到海藍的魚嘴和腳趾開始輕輕地動了起來,呼吸變得急促,好像在夢境中與誰做著鬥爭。這樣的過程持續了幾分鐘,他的掙扎變得越來越激烈。

「太好了,」馬修壓低聲音對勞倫茨說,「星光把他的意識奪了回來,他完全有可能自己醒過來。」

星光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嘶啞:「現在我們的前方有一條大船,我保證比水母群更大,不要被卷進漩渦裡。不!不是這個方向!我們就要被卷進漩渦裡了!用力游,加油啊海藍!我快要抓不住你了!我要被吸進旋渦啦!我快要……」
聲音忽然無預兆地斷了線。那一剎那的靜默反而化作一把大錘,往海藍的腦袋上敲了一錘。他抽搐了一下,猛地從地上彈坐起來。放在海藍耳孔上的星光噗地一聲掉到地上,貝殼慢慢合了起來。

馬修大驚失色,將星光撿起來一看,貝殼裡的肉早就乾涸得快開裂了。

「天哪!」他低嘆了一句,趕緊將星光浸入海水中,緊張地看著它。

海藍從「大逃亡」的驚恐中醒來後,還沒有完全清醒。他愣愣地坐在地上,耷拉著兩片魚鰭。他的下半身光溜溜的,兩條人類的腿無力地岔開著,屬於人類的生殖器軟軟地垂在腿間,但他並沒有覺得羞恥。

「我來看著星光,你去照顧海藍。」勞倫茨提醒說,「他醒了。」
馬修這才想起回頭看去,注意到有人在,海藍也回過頭,與馬修對上了眼。發現離自己兩步遠的地方蹲著一個人類,把他嚇了一大跳,七手八腳地想爬起來逃跑。

「海藍?你是海藍嗎?」馬修用溫和無害的口吻問道。他那人畜無害的口吻是他永遠的武器,海藍起身到一半時又重新坐下——儘管還沒打消逃跑的念頭——用戒備且好奇的眼神看著馬修,問:「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不得不說,海藍的聲音動聽極了,低沉而富有魅力,但他的口吻聽上去就像個毫無防備的兒童那般天真,這樣矛盾的聲音從一張魚嘴裡說出來,矛盾太多,也就顯得不矛盾了。

「你記得星光嗎?」馬修說,「我是它的朋友。」
「星光……」海藍低聲重複了一遍,仔細琢磨了一會兒。馬修忍不住提醒道:「它是一隻珍珠貝。」

「啊……」海藍恍然大悟,輕聲說,「我剛才夢見了一隻珍珠貝。星光……它叫星光……啊……夢!」他想起了什麼,掙扎著站了起來,急促地說,「我還有事需要完成,非常的急。我們回頭再聊,星光的朋友!」說完就著急地四處環顧,尋找著什麼。

「你在找守林人的木屋嗎?」馬修問。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海藍詫異地問。
馬修:「我還知道你想把一個人類從你的腦袋裡甩出去。」
海藍:「……」

海藍遲疑了許久,似乎不願意承認。但最終還是點頭說:「你說的對,星光的朋友。愛情固然重要,但我不能沒有自由。我需要自由!」
馬修:「我該怎麼幫助你呢?」
海藍:「我只要找到他的身體,就可以把他從我的腦袋裡趕出去。那非常的容易。」
馬修擔憂地抱起裝著星光的玻璃罐,說:「走吧,讓我們迅速解決你的問題。」
海藍看了玻璃罐裡的珍珠貝一眼,眼裡充滿陌生與好奇,然而他的目光未曾多留戀,便乾脆地轉過身,朝守林人的木屋大步跑去。

馬修與勞倫茨緊跟在海藍的身後,鑽出叢林,再次來到守林人的木屋前。他們被擋在了木屋門外,海藍侷促地在門口轉來轉去,用他軟軟的魚鰭拍拍門,但是沒有人回應。樹林仍沉浸在黑夜裡,守林人漢斯還沒有回來。

不等馬修請求,勞倫茨就自覺掏出了魔法棒來,輕念咒語,往門上丟了一個解鎖咒。隨著咯地一聲輕響,門鬆開了一條縫。
馬修看到勞倫茨的舉動,眼中現出些許感激。勞倫茨一本正經地將魔法棒收起來,馬修替他說出了他想說的:「下不為例。」
勞倫茨:「……」

海藍見門鬆開了縫,輕輕「唉?」了一聲,小心地撩起魚鰭戳戳,木門吱扭一聲打開了。海藍縮了一下,探頭探腦地往屋裡看了看,沒有看到別人,才放輕腳步走進屋裡。馬修並沒有跟進去,而是站在門口替他望風——他可不希望漢斯撞見海藍,然後用獵槍把他的魚頭打得腦漿迸裂。

月光照亮了門口的一小塊地面,屋子深處則是一片漆黑。海藍徑直往放著科林的那張床走去,背影消失在了屋子的陰影裡。馬修好奇地朝陰影裡張望,不過半分鐘,就聽到一個男人深深吸了口氣——是那種從深沉綿長的睡眠中醒來時所發出的粗重吸氣。
科林醒了。

「再見……」屋裡傳來海藍倉促的道別。但他的腳步聲才響了兩下就戛然而止。
「別跑。」科林的聲音沙啞又帶有濃重的鼻音,充滿著剛睡醒時的疲憊。但馬上他就大喊了起來:「呃……真噁心!你怎麼又他媽的變回這種怪物了!抓了我一手粘液!」

海藍輕聲爭辯:「我不是怪物……」
科林大罵一聲:「乾!簡直讓人受不了,我說在裡面挺不錯,你為什麼非要把我趕出來??」
海藍也有些生氣了,但顯然他不太善於爭論,結結巴巴地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我……我是魚!我總是這樣睡,總有一天會被……會被吃掉!」
「這怎麼可能呢……別把這張醜臉對著我,真他媽噁心。」科林不耐煩地打斷他,頓了頓,又改善了口氣說,「現在就讓我回去,寶貝兒,否則我會想死你迷人的尾巴,還有騷氣的屁股,我不想看到你現在這樣,也不喜歡你是條魚。更何況你在外頭隔三差五就把我忘了個乾淨,你以為除了我還有人能受得了你嗎?聽我的,一分鐘也別耽擱……」

海藍問:「……如果我在夢境裡也是現在這樣呢?」他聽上去難過極了,儘管他以為自己在裝作鎮定。
科林嗤笑出來,不屑地說:「你在說什麼胡話呢,你不是條美人魚嗎?」

海藍停頓了一會兒,像是鼓起了勇氣,堅決地說,「對不起,不!」並扭頭就跑。
聽到屋子裡的爭論聲,馬修與勞倫茨對望了一眼。腳步聲很快靠近,他們扭頭往屋裡看去,海藍從陰影中跑了出來,一頭鑽進了月光裡。科林緊隨其後,粗魯地抓住他的魚鰭,凶狠地說:「站住!我可沒讓你走!」
他拽著海藍跑到門口才發現站在門口的陌生人,他下意識覺得這人有些眼熟,詫異地瞪了馬修一眼,又不得不專心對付隨時準備掙脫逃跑的海藍。

「那就打死我!」海藍突然提高了聲音,對科林吼道:「你不是有獵槍嗎?打死我!我寧願你打死我,也不要失去自由!我受夠了!」
「這可是你說的!」科林也吼了起來,他瞪著海藍,看到海藍那大無畏的模樣,簡直不敢相信他竟敢對自己說出這種話。他頓時怒氣攻心,甩手放開海藍的魚鰭說:「好,那我就打死你!」

看到情況變得糟糕,勞倫茨默默地掏出魔法棒,往科林的腳下丟了一個油膩咒。科林剛準備回身取獵槍,腳底一滑,就結結實實地四腳爬地摔了個狗啃泥。勞倫茨又動了動魔法棒,科林像只掉到黏鼠板上的老鼠一樣被黏在了地上。他剛想起身,左腳黏到右腳,右腳又拉到左腳,整個人在地上扭來扭去,爬起來又摔倒。
馬修見狀,趕緊對海藍喊:「跑!」
海藍如夢初醒,撒腿就跑。馬修與勞倫茨也緊跟著離開了那間木屋,跟在海藍的身後跑。

海藍一口氣跑到大海邊上才停下。這簡直是對馬修體力的大挑戰,等到他趕上海藍,幾乎都跑掉了半條命。

「謝……謝謝……」海藍大喘著說,「我朋友的朋友,你們救了我一條命,我必須要報答你們。」
馬修還沒有從逃亡中喘過氣,撐著膝蓋狼狽地大口喘著。
「不……千萬不要……」馬修斷斷續續地說著,還沒來得及拒絕,海藍就從身上拔下了一片魚鱗,用兩隻魚鰭恭敬地捧到馬修面前說:「這個,送給你。當你需要我的時候,只要給我看到我的魚鱗,不管我記不記得你,都會盡我所能幫助你。」

馬修訝異地看著海藍手中的鱗片。即使只有微弱的月光,那片魚鱗仍然折射出微弱的藍光。那是種柔和的色澤,僅僅是盯著它看,就會被這種美麗的色澤所吸引。馬修鄭重其事地從他手中接過鱗片,說:「我會把它當做禮物好好收藏。我唯一的希望,是你能夠記住星光。……星光??星光呢??」

他們三個同時低頭看馬修手裡的玻璃罐。裡面空空如也,不知何時,星光已經不在玻璃罐裡了。

馬修花了一秒鐘來回想他什麼時候弄丟了星光,當他發現記憶幫不了他,便馬上決定回頭去找它。他抬頭仔細分辨了一會兒天色,說:「海藍,天恐怕快亮了,你先回海里,我去找……海藍?!」

他環顧了一周,發現海藍已經自顧自跑開了好一段距離,艱難地傾斜著身體,沿著他們回來的路到處尋找星光。海藍的眼睛幾乎長在兩側,要看到地面十分困難。他保持著這滑稽的姿勢尋找著,魚嘴一張一合,喊著「星光——星光你在哪裡——」

馬修無奈地想他雖然是個熱心腸的傢伙,但恐怕連星光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了吧……
他快步趕到海藍身側,想勸說他回到海里。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聽啪嗒一聲,海藍被什麼絆倒,整個呈Y字形拍倒在沙地上。馬修看了一眼將他絆倒的東西,脫口而出:「星光!」

海藍腳邊躺著的,正是那隻眼熟的珍珠貝。馬修生怕它離水太久會有危險,趕緊蹲下身將水罐放在一邊。然而他剛剛將星光捧起來,便覺得有些不對勁,手裡的分量太輕了。他懷疑地往星光張開的貝殼裡看了一眼,頓時驚訝得啊一聲。

勞倫茨聽到馬修的喊聲,眼球湊到了馬修的臉側。當他看到星光的貝殼,也久久說不出話來。此時海藍終於靠著兩片軟軟的魚鰭從沙灘上爬了起來,糊裡糊塗地說:「我聽到你喊了星光?你們找到它了嗎?你手裡的是它嗎」

他湊上來看馬修手裡的貝殼,當他看清了貝殼的裡面,疑惑地「唉?」了一聲,說:「星光只是一隻空的貝殼嗎?似乎和我夢見的有一小點不一樣。」

「不……」馬修低聲說著,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藉著月光試著再次確認手裡的貝殼是不是星光的,但就連貝殼邊緣因為長途跋涉而磨損的痕跡都一模一樣。貝殼的裡層泛著美麗的珠光,卻是空空如也。
星光的貝殼還在,貝殼裡那塊柔軟的肉不見了。沒有肉體的貝殼顯得單薄,與海灘上的任何一隻貝殼都沒有不同。

「誰幹的……」

馬修皺緊了眉頭,抿緊嘴脣,臉上露出了少見的憤怒。他蹲在沙灘上,抬起眼緩緩地看四周。他的背後是樹林,前方不遠處是大海,一切都在夜色中沉睡,就連一只可疑的飛鳥都不曾出現。

海藍呆呆地看看馬修,又看看他手裡的貝殼,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難過地坐在地上,問:「有人把我的朋友吃掉了嗎?」
「恐怕是這樣。」勞倫茨回答道,雖然海藍並聽不見。

勞倫茨注意到馬修沉默得太久了,提醒道:「馬修?」
馬修對著四周看了許久,不甘心地站起身,陰沉著臉說:「好吧,結束了。這是馬修·格裡夫所接手的最失敗的診療。」
勞倫茨從他手裡接過星光的殼,低眼看了看,輕輕將它放在了海藍身邊。而後那雙手的位置升高,直到他拍到馬修的肩膀。
「星光能夠橫跨整個德國找到我,但是隻用了兩分鐘時間消失。」馬修捏緊了拳頭,難過地說,「我真是太失敗了。」

海藍在腳邊發現了那隻珍珠貝的貝殼,用自己的魚鰭將貝殼捧起來,歪過頭好奇地看。他瞪著圓圓的魚眼睛,出神地看著珍珠貝打開的貝殼。看著看著,眼裡便漸漸浮起憂傷。

奇怪……雖然不記得它,但是知道它被吃掉了,居然產生了非常奇怪的感覺。海藍莫名地舉起一片魚鰭,蹭了蹭圓溜溜的眼睛。有什麼從他的眼睛裡滾落出來,順著魚鰭滾到了沙地上。
「唔?」
海藍艱難地歪過身子看地上,發現那是一顆金閃閃的珠子,掉在了自己的腳邊。他用魚鰭小心地將那顆珠子撿起來,求助地喊:「我朋友的朋友,有東西從我的眼睛裡掉出來了!」

馬修正難過地望著海出神,被海藍的聲音拉回了注意力。他喃喃說:「從眼睛裡掉出來的,那不是眼淚嗎……」邊說邊低頭看去。海藍仍然坐在地上,魚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顆金光閃閃的……珍珠?

馬修看到他魚鰭上的珍珠,微微抬起了眉毛。他伸手將那顆金色的珍珠拾起來,仔細地看,發現與星光送給他們的那兩顆一模一樣。
讓珍珠貝產出金色的珍珠非常的困難。但如果是人魚……
馬修皺著眉頭努力地回想了一陣,忽然想通了,輕輕啊了一聲。

「是人魚的眼淚。」他低聲說,「星光送給我們的不是自己產的珍珠,是它收藏起來的,人魚的眼淚。」
「我的……眼淚?」海藍迷茫地問,「真的嗎?它給你們的是我的眼淚?」

馬修嘆了口氣,說:「回去吧,海藍。回到大海的懷抱。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變回魚,我可不想看見你在沙灘上擱淺。」
海藍的兩腿努力地掙扎了起來,馬修扶著他的魚鰭,幫助他站了起來。

「我可以把它帶走嗎?」海藍捧著那空空的貝殼問,「雖然我不記得,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它對我很重要。」

馬修點頭說:「我很高興至少你記得它了。」

他們在海灘道別,海藍往海洋走去,馬修與勞倫茨往離開沙灘的方向走去。

往回走的路上,馬修的心情非常糟糕。勞倫茨的眼睛靜靜地飄在他身邊,在離開海灘之前,停止了飄動,最後往回看了一眼。

「馬修,等等。」勞倫茨忽然說,「我想再回去看一眼。」
「回到哪兒?」
「我們撿到星光的地方。」

馬修理解地說:「你也是個多愁善感的傢伙。」他回身往他們過來的方向走去,最後停在他們發現貝殼的地方。那裡還留著一個淺淺的沙坑,是海藍被絆倒後留下的。一到那兒,勞倫茨的眼睛便飄下來,檢查馬修腳邊的沙地。

「我們到了。」馬修感慨地說,「我很高興你沒有抱怨我糟糕透頂的診療打擾到了你的睡眠……」

勞倫茨自顧自地仔細環顧四周,打斷他道:「再往你右前方三十度角的方向走五十釐米,盡量減輕腳步。對,停下……馬修,看這裡。」

馬修:「?」
馬修被勞倫茨從多愁善感裡拖了出來。他應聲低頭,看到勞倫茨手指著地上某一點,便小心地俯下身查看。藉著月光,他眯著有點近視的眼睛尋找了很久,才隱約看到沙地上有一條淺淺的拖痕。拖痕始於沙坑附近,不知延伸向哪裡。那條拖痕淺得讓人輕而易舉地忽略它,但如果仔細看,會發現那也許是什麼動物走過的痕跡。

馬修:「你是怎麼發現的?」
勞倫茨:「這裡的沙很平整,就算一隻寄居蟹爬過都會留下痕跡,像這樣,」他用指尖輕輕在地上劃出一條痕跡,「在海藍摔倒之前,這裡沒有任何痕跡引起我們的注意。然而星光不會憑空消失。」
馬修:「是這細小的痕跡被我們忽略了。好吧,讓我們去看看,也許這只是一隻螃蟹爬過,但至少我會好受一些。」

他們謹慎地跟隨著那條細小的拖痕,來到了樹林邊緣。痕跡在沙子消失的地方消失了。馬修努力在泥土中尋找類似的痕跡,然而毫無收穫。他只能直起了身子,惆悵地看著黑魆魆的樹林。

忽然,一個熟悉的,輕輕細細的哭聲從不遠處傳來。馬修下意識側耳傾聽,那聲音聽上去傷心極了。如果悲傷有實體,一定已經溢滿了這個人的胸腔,堵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只能發出如此微弱又令人心碎的哭聲。

馬修悄聲問:「你聽見了嗎?」
勞倫茨為了聽得清楚一些,將耳朵露了出來。
馬修:「是星光的聲音嗎?」
勞倫茨露出了嘴脣,遲疑地說:「不能確定。」

馬修不再說話,而是悄悄往聲音的源頭靠近,仔細分辨那個聲音——夜半的哭聲可能來自他的朋友,也可能是精靈的陷阱。即使聲音來自他的朋友,這事也太蹊蹺。馬修沒有用太多時間斟酌,便對勞倫茨說:「親愛的,消聲法術。」

勞倫茨會意,往他的腳底丟了個小魔法隱去他的腳步聲,馬修便大膽地跨過高聳的樹根,循著那悲傷的哭聲去了。

馬修往樹林裡深入了一小段,離聲音越來越近。當他撥開擋在面前的一大片樹葉時,他的腳步戛然而止,眼睛頓時就直了。樹葉後面露出了一個樹樁。月光穿過樹葉,正巧落在這段樹樁上,讓他看清了停留在樹樁斷面上的,那個哭聲的源頭。

顯而易見,那是一種魔物。然而即使馬修這一輩子有幾百年與魔物打交道,此時也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他回頭用目光問勞倫茨:「你看見了嗎?」
勞倫茨如果有肩膀,一定會對他聳聳肩。但現在他只能保持沉默——對於他不確定的事物,他總是喜歡保持沉默。

對馬修而言,眼前的場景可能這輩子也很難見到第二次。

在樹樁上哭泣的是一隻小小的魔物。它可能只有手掌大小,一邊傷心地哭,一邊從嘴裡吐出銀絲,把自己一層層地包裹成一個繭。它的動作緩慢,迷茫,完全沉浸在悲傷中,好似它如果不把自己關起來,就會被這越來越強烈的悲傷撐破身體。

那一層銀絲的外殼起初還非常的薄,在月光下散髮著朦朧的光暈。那一層光暈如夢如幻,就好像孩子在陽光下吹出的氣泡那般色彩斑斕。透過那層薄薄的繭,依稀可以看到裡面的小魔物在動。只是馬修站在那裡發愣的那一會兒,繭就漸漸變厚了起來,幾乎看不清裡面的魔物了。

站在那麼近的距離,馬修終於確認這是星光的聲音。他簡直不敢相信星光竟然徹底騙過了他的眼睛。直到現在他親眼看見,才知道它並不是一隻珍珠貝。它借用了貝類的外殼,將自己的身體幻化成一隻貝,也許這樣過去了太多年,連生活習慣也開始和貝類相近,即使是它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什麼。

馬修知道強烈的刺激會促使某些魔物進化,然而一旦進入漫長的孵化期,再想見到它就太難了。在星光的身體徹底被繭覆蓋之前,馬修上前一步,輕聲喊:「星光?星光請等一等。」

星光聽到馬修的聲音,抽噎著說:「馬修醫生……對不起……」
那真是永遠令人無法責怪的道歉。馬修被噎了一下,無奈地說,「不,你不需要感到抱歉。可以等等嗎,星光。我想再和你說幾句話。」

星光停下了吐絲。繭已經變得很厚,幾乎看不清它的身體了。

馬修:「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為什麼突然離開我們?」
星光嗚咽著說:「因為……因為我太難過了……我以為我可以一直努力,很多很多年來,我都……都一直努力。有時候我趁海藍睡著,會悄悄哭泣,當他醒來,我還是他快樂的好朋友……但是……當我看到海藍和火焰在一起的時候,我發現我太難過了……如果不逃走,我的身體會被痛苦撐爆的……我只有選擇沉睡……讓沉睡抹去我的一切記憶……」

馬修:「沉睡會抹去你的記憶嗎?」
星光:「當我醒來,我就是新的我了……很多年前,我的身體就已經成熟。為了陪伴在海藍身邊,我寧願自己保持在幼體形態。可是……嗚……我太沒用了……馬修醫生……我只能……我只能這樣……」
它說著又哭了起來,聲音輕輕細細,飽含著濃濃的哀傷。

馬修難過地看著星光。進化期有時只需要幾個月,有時則要花上數百年。也許等它醒來,海藍已經不在了。但馬修並不打算用這樣的話讓失戀的心情雪上加霜。他只是俯下身,柔聲說:「這是你的選擇。祝福你,星光。」
「謝謝……」星光啞著嗓子說,「你真的太好了,馬修醫生。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忘記你。」

馬修已經不知該說什麼,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有緣分我們會再次相識。再見,星光。」

他結束了談話,從身上掏出一塊結界石,輕輕拋向樹樁。那塊紫色的結界石懸浮在樹樁上空,往下投射出金字塔型的紫色光暈,將星光籠罩在了小小的防禦結界裡。那是克羅塞爾給馬修的小玩意兒,即使抵抗一兩次古代惡魔的攻擊也不成問題。至少保證在可能漫長的進化期間,星光不會被路過的飛鳥或蜘蛛吃掉。

做完這些,馬修便回身,往離開森林的方向走去。

黑夜仍未過去,月色籠罩著森林,周圍安靜極了。

走出一小段路後,馬修的聲音打斷了這份靜謐。

「親愛的,」他說,「你知道星光是什麼嗎?」
勞倫茨謙遜地說:「連你都不認識的魔物,我認識的概率就更小了。」
馬修:「好吧。我承認我只是想打開話題。我知道星光是什麼,而且我很確定我這輩子很難再看到第二次這樣的場景——看到精靈龍結繭的場景。」

「精靈……龍?」這一下連勞倫茨也無法保持鎮定,提高了聲調重複了一遍,「你說……它是一頭龍?」
「唔……準確的來說還不是,」馬修說,「精靈龍比較特殊,需要進化才會變成真正的龍,現在的星光在幼體狀態,沒有固定形態,連雌雄都分不出來。通常他們都會千方百計回到龍島進化,我真的是第一次看見在人類的土地上就這樣草率地開始進化。但願它不會出事。」

勞倫茨:「等一等,我需要消化一下這個事實。你是怎麼知道它是龍呢?」
馬修:「魔物中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其他生物的,本來就屈指可數。精靈龍的幼體擅長幻術,偽裝術,這也是因為它們的幼體比較脆弱,經受不起物理攻擊的原因。當它們進化成真正的龍以後,這種能力會在很大程度上退化。不過……」
勞倫茨:「什麼?」

馬修緩緩地吸了口氣,說:「不過最重要的,是因為我剛才看到了它的繭。書上記載,精靈龍的幼體吐絲色彩十分豐富。不管是魔物還是普通生物,這種特性都非常稀有。順便,當它最終孵化成龍,它的翅膀顏色更加豐富,簡直就像蝴蝶的翅膀一般浮誇。我曾見過那麼一回,要我說,精靈龍簡直是世上最浮誇的物種,當他展開翅膀衝上雲霄,那場景令人窒息,簡直超出你的想象。」

近幾百年來,除了黑龍沃森與他的戀人之外,馬修再也沒有在人界或地獄聽說過任何關於龍的消息。如今他們遇到的這頭精靈龍的幼體很可能是人類土地上的最後一頭龍。馬修希望它平安度過進化期,但是傷心過度對幼龍的進化有怎樣的影響,那恐怕只有它們自己知道了。

「好吧,既然海藍已經從夢魘裡醒來,我們的委託人也有了個不算壞的結局,這次的診療——成功!」馬修舉起手,勞倫茨與他擊了個掌。
馬修:「現在我們可以回賓館了,好好地洗個熱水澡。」
勞倫茨:「我不能更喜歡你的建議。」
馬修:「然後……嗯哼?你懂的。」
勞倫茨:「……今晚不想懂。」
「沒事我可以解釋。」
「省省吧。」

夜色中,他們談笑著結伴而行,背影消失在了錯落的礁石間。

幾天后。

一條藍色的魚游到了海岸邊,努力抬高身體,將眼睛與嘴露出水面。他睜著滴溜溜圓的魚眼睛四處張望,快速擺動著尾巴,防止自己被海水衝走。

這片海域還沒有被開發,幾乎沒有人經過。海灘不遠處就是森林,即使是白天也顯得黑魆魆的,實在不是個看風景的好地方。那條藍色的魚尋找著什麼,張望了好一會兒卻一無所獲。他不得不把自己浸入水中,深深吸一口水,再次浮上水面,換了一塊水域繼續不依不饒地尋找。

「你見過一隻珍珠貝嗎?」他問身邊游來游去的小魚,「它有那——麼大,它的殼像星光一樣閃耀……」
「什麼?當然不能放棄,它是我的朋友,但我只記得這些。腦袋裡有個聲音讓我一定要找到它……」
「不,我不記得它長什麼樣了,但如果我看見它,一定會知道那個是它……」
「抱歉——那邊的海葵們,你們見過一隻……一隻……唉?我是來找誰來著?抱歉,失陪!我得再回去覆習我的日記。啊啊啊不快點游的話,我連日記記在哪塊石頭上都不記得了……」
「咦,我這是在哪兒呀?」
……

很多年以後,北海里還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一條海藍色的笨魚每天都游到海岸尋找他那消失不見的珍珠貝朋友。據說,笨魚的朋友有著星光一樣美麗的色彩,像鯊魚一樣勇猛,又像海豚一樣聰明善良。然而,那麼多年,從未有一條魚真正見過他的朋友。這個故事也就只成了個傳說,也許永遠都只是傳說。

【病例六:美魚人的短暫性記憶消失症•完】

這個故事就結束了,後面可能還有些零散的小劇場之類~今天就拿過去校對,買本子的姑娘們,拖了那麼久太抱歉了!

小劇場·海藍

「海妖爺爺,你問我為什麼而煩惱,我也記得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上岸,我需要報答一個人類的恩情。你真的會幫助我嗎……」
「我想幫助你,海藍,我可憐的孩子,但我的法術如此拙劣,又該怎樣幫助你呢?」
「海妖爺爺,請求你!我只要一雙腿,只要一雙腿就可以了!」
「唔……那並不難。但我恐怕只能是滿月的時候,就像現在。我的魔力不那麼強大,需要滿月為我提供幫助,你得原諒我……」
「不,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準備好——一、二、三——!哦……海神在上,你真的擁有了一雙腿!」
「可……可我想要的是人腿啊,海妖爺爺,這是一雙蛙腿……」
「唔?什麼?咳咳,抱歉,孩子,讓我再嘗試一次。一、二、三——!如何?」
「這是章魚腿吧!」
「一、二、三——!這次呢?」
「嗚!!!」
「別……別哭,孩子,讓我們再試試。一、二、三——!」
「哇……雖然看上去像長了海藻,但這真的是人類的腿!我愛你,海妖爺爺!」
「呵呵……那記住我的話,孩子,你每到滿月的時候,就會變成這樣。美麗的美人魚也許再也與你無緣了。如果你後悔了,趁月亮還沒有落下,讓我幫你恢復原狀。」
「不!這樣很好,謝謝你,海妖爺爺。」
「等等,先別走。人類的世界如此險惡,叫我怎麼放心讓你獨自前往呢。帶上這顆蛋,海藍。不管它孵出什麼,都成為它的朋友,讓它陪伴你。」

海藍色的魚鰭小心翼翼地捧過一顆渾圓的蛋。蛋裡的小生命好像感覺到了什麼,輕輕動了一下。

「天哪……我從沒見過那麼美麗的蛋,它看上去就像……就像大海里的珍珠。我能給它起個名字嗎,海妖爺爺?」
「當然。」
「它讓我想起我在礁石上看到過的星空。我想,它就叫星光吧。嗨,星光,你好嗎?」
好像作為回應,蛋裡的生命又輕輕動了一下。
「海妖爺爺,它說它喜歡這個名字!」
「那太好了,祝福你們。」
【完】

小劇場·克羅塞爾的實驗

「親愛的,天氣那麼好,不想被我催眠嗎?」
「不想。」
「難得今天沒有病人,不想被我催眠嗎?」
「不想。」
「今天……」
「不想。」
「無情的傢伙!你忘了在海藍的意識裡我們這樣這樣又那樣那樣了嗎?」
「我們只這樣了,並沒有那樣。」
「……所以你難道不希望我們繼續那樣那樣嗎?!」
「不想。至少不是在我的意識裡。入侵意識給我的感覺很不舒服。」
「赫伯特……!!!」
「想也別想。」
「克羅塞爾??我需要你的幫助,非常需要!」
「這是我的榮幸,公主殿下。」
「我要把一個幽靈弄上床,告訴我最簡單的方法。我要摸到他,碰到他,我不要和空氣這樣那樣!」
「……我欣賞您的直接,公主殿下。如果您說的是上次我見過的那位幽靈先生……」
「這和是哪只幽靈有關係嗎?」
「當然,請給我一點耐心。我說的是那隻幽靈,如果我的記憶沒有欺騙我,我記得他擁有一小部分實體。而我最近正在做一個實驗……」
「別想用他做任何實驗!」
「我怎麼敢用您的情人來做實驗呢,公主殿下。請再給我一分鐘的耐心,讓我用最簡單的方式陳述。很有可能,這會引起您的興趣。」
「……請說。」
「千萬別用這種不滿的目光看著我,笑容會顯得您更可愛。好吧,簡單的來說,您聽說過人類的基因克隆技術嗎?」
「啊……我有點明白了你的意思。」
「您的智慧簡直驚人。那麼讓我繼續解釋,如果我可以在幽靈的實體部分取得他的基因,哪怕只是一根頭髮,也許就能製造出一個與他的靈魂百分百契合的肉體。接下來只是如何將幽靈塞回身體的問題。比起製造身體來,那簡直只是個小問題。」
「你需要多久?」
「目前這只是個設想。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千年。」
「就不能是明天嗎?!」
「……非常抱歉。」
「順便,只能是頭髮嗎?別的地方的毛可以嗎?」
「……可以。當然,站在文明的角度,我不推薦您……呃……用別的地方的毛髮……公主殿下?」
「呵呵呵呵……」

黑暗之神在上,可憐的克羅塞爾想,她笑起來可真可怕,她真的是一位淑女嗎?
【完】

到此為止這篇文就全部結束了。
感謝大家的支持~這麼短的文居然都寫了半年,我對自己的手速絕望了ಥ_ಥ
順便,如果寫克羅塞爾相關的文會有人喜歡嗎?他是一個喜歡各種殘忍的變態實驗,一不小心愛上了人類,並且為那個人類打造了一對「可以命令自己」的戒指的惡魔科學家~
當然不一定會寫啦~就是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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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4:等待許可的留言

此留言需要管理員的許可

2019.02.08 02:58 # [EDIT]
186:

最後的故事好悲傷>_< 不過這兩個人也太清水了吧啊啊~~但是文章很好看 感謝分享

2014.12.16 15:28 荼靡 #- URL[EDIT]
88:

好看 意猶未盡!
但是真的很清~

2014.06.09 00:32 無名氏 #- URL[EDIT]
85:

這不是真的,這跟觸手那篇完全不是一個文風啊!
嚇死人了,他是精神分裂嗎(誇獎)?

2014.06.02 21:41 BALA #- URL[EDIT]

只對管理員顯示